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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珍藏的西洋鐘 200多年後“警鈴”依舊

文/黃玉璐

像一陣西風輕撫檐下響鈴,叮叮當當,清脆而更富韻律,如奏樂章……

悅耳聲響盈貫于北京二環内的保利藝術博物館,彼時是10月15日下午3點,“弘曆的世界ii”特展的所有觀展者都将目光投向四周,用耳朵追尋鈴聲的來處。

時隔近300年,這座乾隆禦藏葫蘆鐘,隻要上了發條,通體金黃、點綴繁飾的它依然精準報時、運轉自如,讓百年前長驅直入的“西風”曆曆在耳。

乾隆珍藏的西洋鐘 200多年後“警鈴”依舊

圖/保利藝術博物館

意大利傳教士郎世甯所繪的《純惠皇貴妃油畫像》,以及展覽現場諸多中西合璧的展品,則讓舊時“西風”曆曆在目——顔料、技法遠道而來,又順應東土國情與皇室口味“中國化”。

乾隆珍藏的西洋鐘 200多年後“警鈴”依舊

純惠皇貴妃油畫像 圖/保利藝術博物館

讓不少參觀者驚訝的是,以保守腐朽著稱的清廷,并沒有常言中的封閉,而是研究者所說的“收關而沒有上鎖”。

但清廷對西方文化、工藝的傾慕,沒有轉化成生産力。

“中華帝國隻是一艘破舊不堪的舊船,隻是幸運地有了幾位謹慎的船長,才使它在将近150年期間沒有沉沒……”乾隆年間來華通路的英國使者馬戛爾尼如此寫道。

如果沒有康熙、雍正、乾隆這三位老船長呢?

珍寶重制,鐘聲回蕩,結束不久的此次特展想把問題抛給觀衆:在今天的全球化時代,我們如何掌握文明交流的航向?

清廷“全球化”往事

英國的機芯,巴洛克的建築,法國宮廷标志性玫瑰花雕刻,最頂端是枚大葫蘆,鑲着亮閃閃的“大吉”二字……

如此一座銅鎏金葫蘆鐘,融合了中、英、法三國審美,流光溢彩。時隔兩百多年,經過調試,葫蘆鐘依然可以“轉花轉水”,聲響琳琅,吸引不少觀衆都湧向玻璃櫥窗,拍照錄像。

乾隆珍藏的西洋鐘 200多年後“警鈴”依舊

清乾隆禦制銅鎏金轉花轉水法大吉葫蘆鐘 圖/保利藝術博物館

這座清乾隆禦制珍藏的葫蘆鐘,還隻是清廷“全球化”藏品的一瞥。

在此次展覽中,文史專家最為聚焦的是《純惠皇貴妃油畫像》。它被專家公認為已知世界唯一私人收藏的郎世甯油畫後妃肖像。郎世甯是乾隆年間的意大利傳教士,他使用的繪畫技法材料是坦培拉(tempera)——一種誕生于歐洲、被認為是油畫源頭的繪畫體系。

西方繪畫中的透視法,注重光影明暗對比,但中國皇帝不喜歡榮光下的陰影,郎世甯便通過正面平光的漫射,描繪出皇家人物的柔和線條。郎世甯融貫中西的技法令乾隆都對其大加贊歎:“寫真世甯擅,繪我少年時。”

乾隆珍藏的西洋鐘 200多年後“警鈴”依舊

清乾隆初年 郎世甯繪《純惠皇貴妃油畫像》圖/保利藝術博物館

西方油畫多使用油畫布或木闆,但郎世甯奉旨繪制的帝後嫔妃肖像多以高麗紙和絹本為底。此次展出的《純惠皇貴妃油畫像》,便是以高麗紙為畫底。通過多層重疊黏連的高麗紙,既蓬松又有硬度,呈現出類似油畫布的質感。

西法為技,東方理念與材料為肌底,正是以,這幅畫像被認為是清代中西文化交融的一大例證。本次展覽學術顧問、故宮博物院研究館員、清代宮廷繪畫專家聶崇正就認為:“這件作品既包含歐洲繪畫特色,又吸收中國傳統人物肖像的特色。”

康有為更把郎世甯推崇至“宗師”級别。他寫道,中國“合中西而為畫學新紀元……當以郎世甯為太祖”。

郎世甯也不單單是宮廷畫師。商丘師範學院教授、美術學院副院長曹天成告訴筆者,郎世甯同時向一批中國畫師傳授油畫的方法和經驗,并與年希堯合作,把意大利巴洛克畫家波佐的《繪畫透視法》翻譯成中文,配圖出版,中文書名為《視學》。

乾隆珍藏的西洋鐘 200多年後“警鈴”依舊

《視學》插圖 圖/保利藝術博物館

乾隆珍藏的西洋鐘 200多年後“警鈴”依舊

清雍正 白釉模印菊瓣刻纏枝花卉紋花澆 圖/保利藝術博物館

“圓明園、故宮的很多通景畫,包括北京南堂的壁畫都是采用這種焦點透視方法繪制而成,當時叫‘線法畫’。”曹天成說。同時,郎世甯與另一位法國傳教士蔣友仁共同設計修建圓明園,曾大多佚散海外的十二獸首正是二者的作品。

從畫布、透視、園林,再到高溫窯變,西洋技藝又與清皇家禦制瓷器熔為一體。

此次展覽展出一套色瓷,釉色為“胭脂紅”和“檸檬黃”,造型小巧精緻,色澤純淨明豔,以“西洋黃色器皿”的稱謂,被清代最知名的督陶官唐英記錄在《陶成紀事碑記》中。

展覽方介紹稱,之是以叫“西洋黃色器皿”,是由于當年内務府從西方引進了含有“銻”這一進制素的釉料,後經督陶官們研制,實作“國産”。同樣,“胭脂紅”被唐英稱為“西洋紅色器皿”,也從引進再到本土化。二者成為禦窯中最名貴的品種,傳襲至今。

結合多年研究,在展覽現場看到諸多清廷禦藏展品後,中國第一曆史檔案館研究員、清宮史研究會秘書長李國榮認為,今人需要全面客觀地看待和研究18世紀的中西交往。

“康雍乾時期是清代社會發展的鼎盛期,西方傳教士的身影一直沒有離開過紫禁城,東西方文化交流是較為頻繁的。”

但這些清廷名匠的“師夷長技”,多數隻停留在皇家把玩、享樂上,沒有實作更高遠的宏願,郎世甯卻誤打誤撞成為“西洋畫師第一人”。

錯位的教士與“長技”

“你希望過不冷不熱、淡淡的人生嗎?”

日本作家遠藤周作将17世紀日本使者訪歐、歐洲傳教士西渡的曆史改編成小說《武士》,書中西班牙神父将在日本傳教視為一生激烈而至高的事業,卻面臨東方文化對西方神學從思想到政治層面的抵制和絞殺。

28歲那年,曆經15個月航行,郎世甯也曾抱着熱烈的傳教志願來華。他沒有度過不冷不熱、淡淡的人生,卻同樣面臨艱困的傳教環境,甚至不惜成為太監口中的“畫畫蠻子”,寄希望于獻藝宮廷,潛移默化影響清帝,使其放松對傳教的嚴控。

到乾隆年間,郎世甯的繪畫題材重心從花鳥蟲魚轉向人物肖像,他在朝廷内部的地位也直上青雲。

“郎世甯什麼時候都能到皇帝那裡去,甚至到内宮給皇後畫像,從來沒有一個外國人看過那些地方。” 其時,另一位來華外籍傳教士劉松齡在書信中寫道。

但這段書信的前半部分是:“中國人對西洋科學興趣越來越少,皇帝評價最高的是歐洲的繪畫,其他并不怎麼重視。”

盡管乾隆高度贊譽郎世甯出神入化的繪畫技法,甚至自謙“我知其理不能寫,爰命世甯神筆傳”,但他始終沒有允許傳教。對西方“随風潛入夜”的奇技珍寶,乾隆與他的父輩們倒不惜血本收入囊中。

對乾隆的對外國策,李國榮的總結是“收關而沒有上鎖”。當時清政府實行“一口通商”國策,留下了廣州這扇貿易“南風窗”,成為洋貨進華的主要通道。

李向榮介紹,當時曆任廣州高官大員,均競相争購西洋舶來品,為宮廷輸送紫檀、象牙、琺琅、鼻煙、鐘表、儀器、望遠鏡、玻璃器、金銀器、毛織品及寵物等大批洋貨。“廣州由此成為‘天子南庫’”。

據記載,乾隆四十九年,兩廣總督、粵海關監督等累計進貢鐘表共130件。“現在英國宮廷反而要來中國鐘表館,來看18世紀英國的自鳴鐘。”特展策展人、北京保利拍賣中國古董珍玩藝術總監李移舟說道,據檔案記載,乾隆當年不惜工本地進購鐘表,堪稱“坐擁琳琅”。唐英當年沒有采購到頭等機芯的鐘表,還被乾隆罰錢幾十兩。

外籍人才也輸送不疊。雍正年間法國傳教士沙如玉在造辦處發明出自鳴鐘,乾隆年間做鐘處中外匠役人數達100多人,并培養了最早的中國鐘表匠。郎世甯更是西洋畫師代表。

個體與帝國的命運就此交織。一個人的錯位,或許可以别樹一幟,一個王朝的錯位,後果卻是大廈将傾。

“從公元1世紀到公元15世紀的漫長歲月裡,中國人在應用自然知識滿足人的需要方面,曾勝過歐洲人,那為什麼近代科學革命沒有在中國發生呢?”這是由英國學者李約瑟提出的著名的“李約瑟之問”。

“總體說來,乾隆對西洋科技的興趣僅僅停留在皇家享用方面,幾乎沒有在國家社會層面推廣應用。”李國榮認為,乾隆對西方科學技術是漠視的。

當時英國使臣馬嘎爾尼帶來的大量貢品,被長期堆放在圓明園倉庫内。艦船模型、望遠鏡、槍炮等科技含量較高且應用價值較大的物品,乾隆并沒有組織專門研究。“更談不上應用,直到1860年英法聯軍燒掉。”李國榮說道。

“天朝物産豐盈,無所不有,原不籍外夷貨物以通有無。”在李國榮看來,正如當年乾隆在緻英王的“敕谕”所寫,狂斂西方寶物的清帝做不到睜眼平視世界,拒絕平等貿易往來,始終懷有“天朝大國”的舊夢,稱呼外邦 “外夷”,外國使臣是“貢使”,正常交往的禮品被視為“貢品”。

正如鎏金銅鐘,曆史學家史景遷将康乾盛世稱為“鍍金的盛世”。幾經戰争和内耗,清廷表面最後一層金黃磨洗、氧化殆盡,乃至銅身也漸次腐朽。最後應了康熙的預言:“海外如西洋等國,千百年後,中國必受其累。”

此次特展的最末,是一幅“八蠻進寶”題材的瓷闆畫,并引用了詩人北島的一句詩——

“把酒臨風,你和中國一起老去。長廊貫穿春秋,大門口的陌生人,正砸響門環。”

(校對:彭玉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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