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少春先生并不是神仙,然而,無論台上台下他都給人超凡脫俗,高深莫測的印象。論年齡,譚富英先生長他14歲,卻誠心誠意地要其子元壽拜他為師;馬連良校長長他19歲,有一天,他演出時發現竟沒有一個學生來看戲,自然很不快,後知道學生都去看李少春的演出,便高興地說:"對,是應該多看看少春的戲。"他年紀輕,資曆淺,何以如此服衆呢?因為他确實高人一籌。從李少春對其子寶春的教誨中即可見一斑。
與許多從藝者一樣,李少春先生并不希望自己的兒子繼續走他的藝術道路,道理是顯而易見的,卻也是外人所無法了解的。是以當愛子寶春(當年叫"李寶寶",也稱"李寶兒",後改"李石堅","禦賜"名"李永孩")提出報考北京戲校時,理所當然地被他嚴厲地訓斥了一番,後來寶春去求告爺爺李桂春,又被爺爺狠狠地打了一個耳光。李家的家規是很嚴的,每當爺爺發怒,所有的晚輩,包括李少春先生在内,都要跪下,一聲不吭地聽從訓斥,是以寶春報考戲校被打的事情,一時弄得家中空氣十分緊張。不料,寶春并沒有死心,又去跟奶奶軟磨硬泡,終于由奶奶親自陪同到北京戲校報名。
當時學校的老師都很奇怪:原來李少春的兒子不會唱戲。記得考官讓寶春唱一段,結果唱的是《東方紅》,複試的時候,逼得寶春不知唱什麼好,想起奶奶教他的河北梆子《轅門斬子》,就又創造了一位平劇世家子弟在平劇考場上唱河北梆子的新聞。不久,初試、複試後金榜題名,奶奶才對兒子說:"少春,我看寶寶還是學戲有出息。我就做主,帶他報考了戲校,明天你帶寶兒去報到吧。"他明知母親偏袒孫子,卻一句話也不敢說,就帶寶春來到戲校。不過,他把寶春送到學校,隻在學校門口囑咐了一句話:"一進學校這個大門,一切都要聽老師的,不能怕苦,不能怕疼,不要拿你爸爸說事。"說完話,他看着寶春走進學校大門,就上車走了。
從此,他每周日見寶春回家,也都詢問兒子的學戲情況,但是從不加評論。每周日,他都要拿胡琴給寶春調嗓子,不管兒子唱哪個流派,唱什麼戲,從不說老師教得好壞,隻是告訴兒子,唱到什麼地方要喘氣,唱到什麼地方别冒調。在寶春學戲的8年中,他隻到戲校去過一次,一是拜訪王少樓老師,二是請王老師和平劇科的負責人給他的兒子安排一些武戲課。寶春在戲校的第一次演出,是在《鎖五龍》中扮演徐茂公。回家很認真地跟他彙報,他說:"這出戲我還真沒學過,一定好好演,我就不去看了。"
第二次寶春是在吉祥戲院演出《武文華》的萬君兆,寶春又請父母看戲,他說:"這幾天你媽媽身體不好,我們就不去看戲了。你好好演吧。"其實,那天他和夫人侯玉蘭在開戲不久,就到了劇場,隻是悄悄地坐在劇場的後邊。也不知是哪位同學眼尖嘴快,就在他快上場前,那個同學趴在他耳朵邊說:"李寶兒,你爸爸和你媽都來了,一進東安市場就讓我看見了。"
說者很得意,聽者卻立即緊張起來。話說他扮演的萬君兆在頭場走邊下場時,三個掃堂腿沒走完,大帶的穗子就纏繞在右腿上,動彈不得了。到他蹬上兩張桌子高的院牆往下翻"台蠻"時,耳朵裡聽扶他上桌子的老師囑咐說:"别慌,立腰提氣。"可他一蹬上桌子就感到身不由己了,一頭紮下來,就坐在台上了。強烈的自尊心,使他馬上閃出一個念頭:"我李少春的兒子怎麼如此丢人。"當時他真想鑽到台毯底下去。
演出後,他的媽媽想到背景看看兒子摔着沒有,再送給兒子一包糖,安慰一下兒子。李少春一擺手,很嚴肅地說:"行了,就他這樣還要吃糖啊?"夫婦倆到背景,先到主教老師徐元珊先生面前道乏緻謝,再分别到各衣箱上向各位師傅道乏。走到寶春跟前,他看了看兒子,過了好一會兒,才一伸大拇指,說:"真行,你說我怎麼誇你好?"這一句話真羞得他無地自容,差點沒哭出聲兒來。他冷冷的一句話,使寶春沒齒難忘。也怪,從那天起,一向貪玩的寶春就像變了一個人,在學校可以經常看到他和同學在練習《英雄義》的槍架子,演出也越來越多了。
寶春四年級的時候;在學校内部彩排楊菊芬老師親授的《搜孤救孤》,一句西皮導闆"在白虎大堂奉了命"的"虎"字就唱不出來了,那碰闆"都隻為,救孤兒,舍親生……"那怕使出渾身解數也唱不出來了。楊老師當場向樂隊示意降了一個調門,寶春才算把這出戲對付下來。這時他感到羞愧難言,因為在戲校誰都知道,這就是"倒倉",這就是一個演員最難逾越的"鬼門關",同時也說明他開始懂"事"了,懂得許多兒童不該懂的"事"。彩排後的那個星期六,平常急着回家的寶春卻怎麼也不想回家,因為他一回家,就覺得很羞,無法面對父母。當然,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星期日的早晨,他還是聽見父親拉起了京胡。他知道,這二黃原闆的過門是給他拉的,是讓他唱《搜孤》,他隻好到父親的房間去調嗓子。可是,他的一句"娘子不必太烈性"還沒唱完,李少春先生就把胡琴放下了…… 李先生把京胡放下後說:"寶兒呀,從今天開始你就不要再調嗓子了。要注意保養,更不要亂喊亂叫。以後每天早晨也不用喊嗓子,遛遛彎就可以了。如果學校規定一律要喊嗓子,那你頭天晚上就請假回家。"
這使寶春很奇怪,一向十分嚴格的父親,今天不但沒有因為他的變聲而批評他一句,更沒有挖苦他,反而态度非常和藹地安慰他;再是聽家裡人說,當年父親和叔叔變聲時,爺爺李桂春要求他們每天到城牆根喊嗓子,要喊得城牆上的水氣結成冰。據說還讓他們對着一個大壇子喊嗓。總之,按李家的方法,變聲一開始就要使勁喊嗓,要通過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練出一條功夫嗓子。這次他卻采取了完全相反的做法,堅決不許寶春喊嗓子。
寶春常聽劇團的人說他父親是"李神仙",在平劇界幾乎沒有不佩服他父親的,是以他相信他父親這一手一定是高招。不過,變聲不許喊嗓子,這在平劇界還真是"蠍子拉屎--獨一份",當然,他不說,誰也不敢問。寶春呢,嗓子正在倉門上,說話都難聽,不讓他喊嗓子,他也是求之不得。更何況他父親給學校寫了一封信。從此他每天晚上都可以回家,爺爺奶奶和爸爸媽媽都圍着他這個寶貝疙瘩,他又何樂而不為呢?
當然,李少春并非異想天開,而是在幾十年的藝術實踐中發現按父輩那種苦喊苦練的方法總是很難掌握自己嗓音的命運,他一直想摸索出一個切實可行的訓練方法。為此他特意到中央音樂學院拜訪了聲樂專家郭淑珍,研究練聲達四年之久。進而認識到科學的練聲方法與嗓音生理衛生的關系,總結出變聲期以保養為主,以逸待勞,循序漸進,不斷增加訓練量的科學方法。是以當他發現寶春變聲後,并沒有一點責難的意思,而是盡量減輕兒子的精神負擔,再實施他的新的練聲方法。
當時的戲曲學校,凡是變聲的學生,或者多年失音,或者從此一蹶不振,隻有寶春不過數月就開始恢複了,再經過循序漸進的練聲,不久竟然能夠演唱馬連良校長親授的《借東風》了。那天他一句導闆下來,許多人都奇怪地問:"這李寶兒什麼時候變聲了?嗓子怎麼突然寬了?"連管理教學的老師都說:"我都不知道這李寶兒什麼時候變聲,又什麼時候變過來的,隻知道他有一個階段嗓音有些别扭。"由于李先生的親自指導和監督,寶春的嗓音變聲期奇迹般地以最短的時間度過來了。從此他對兒子好像更上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