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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情散文:消散的味道

十二印的鐵鍋裡是紅小粒玉米,倒上了滿滿兩桶山泉水,一粒粒争着飄上來又沉下去,冒出的水泡泡歡快地挨挨擠擠。兩天後,喝足了水的玉米被撈起。鐵笊籬插進水裡刷拉的聲音,停在鍋沿兒控水的嘩嘩聲,奶奶技術監督般的絮叨聲,在簡陋的草房裡彙合成一支鄉村小調。

當父親母親把濕糧食挑去磨坊後,奶奶就走到連着土鍋台的鏊子邊,猛地掀開上面的黑油紙,露出油亮的黑鏊子。它離地一磚高,竈口留得大,像爺爺睡着時總張着的掉光了牙的嘴。奶奶像看自己孩子一樣打量着這個黑東西,她的目光裡有了柔和,臉上的核桃紋也仿佛少了。她一邊拾掇着一邊自言自語:“哎,給你喝了小半碗油,你不亮才怪呢!”這個我知道,每次攤完煎餅,還有餘火時,得倒上半碗油,用一塊厚布擦拭着,為的是下一次用它不認生,奶奶說這叫煉鏊子。每次黃紅的大豆油遇熱後散出的香味,誘惑得我常偷偷地撿起掉落的小塊碎煎餅,放到油汪汪的鏊子上,耐心地看着煎餅被油浸透,再忍着燙飛速地捏起,逃離全家人的視線,慢慢地一點點地吃掉。

當父親母親挑回磨好的煎餅沫兒,天已經黑了。奶奶拿來高粱稭蓋簾小心地蓋好,就安排吃晚飯,然後催母親早點去睡,她也早早睡下。我知道,通常夜裡兩點鐘,母親就開始攤煎餅了。

桶碰盆的丁當聲兒,往稠厚的沫兒裡倒水的嘩啦聲,舊黑鐵勺攪動的沉悶聲,聯手在我的淩晨的夢鄉裡合奏。當熱烈的“刺啦”聲響起,我知道第一勺沫兒被扣在了鏊子上,母親用刮闆手法娴熟地給這個黑臉姑娘勻臉。在鏊子歡快的呻吟聲裡,在白色的熱氣裡,母親一下一下地刮着,直到沫兒熟成薄勻硬挺的煎餅,仿佛是鏊子的一片金色的皮膚了,她就放下刮闆換上鐵片,照準鏊子的邊沿兒麻利地一劃,煎餅就翹起一寸寬的邊兒。母親用手捏住邊兒,揭出一張完整的煎餅的瞬間,熱香散滿到屋子的每個角落,它也從母親的手裡輕盈落到了一邊早備好的蓋簾上。我的童年定格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人們的生活還不富裕,煎餅便是人們粗糧細作的一種食品。

我更喜歡攤煎餅的女人們。雖然她們為了攤煎餅換上了更破的衣服,可是,她們的臉上都帶着笑,在熱氣彌漫裡,她們風吹日曬的臉也仿佛變白了。奶奶除了替換母親吃飯,上不了鏊子了。她是半解放腳,腿腳從我記事起就不好;因為生孩子太多,手上又有鵝皮癬,她也不用藥,就任其一層一層地掉。攤煎餅這一天,她的任務是做三頓飯,并且陪着來幫忙的女人們說話。

通常在早飯前,住得最近的王三嬸就來了。她生得臉白,眼睛大,烏黑的短頭發總是用水梳得油亮亮的,算是村裡的美人。“快下來歇會兒,累壞了吧!”當王三嬸帶着山東味兒的東北話在院裡響起時,母親照常不停手地回應:“不累呀,她嬸子你先坐……”這樣客氣至少三個回合,母親再攤上個三五張,王三嬸才得以換下母親歇息。母親并沒有真正歇息,而是另找來個蓋簾,把剛才攤好的煎餅一張一張揭一遍,為的是防止粘連在一起。而且母親從來不會讓别人在鏊子上待太久,她剛揭完煎餅,就一再要求王三嬸下來喝口水。仍是客氣個至少三回,仍是王三嬸也要攤上個三五張,才站起身,待母親攤開了,她便說:“俺回去吃飯了,一會再來替你。”這時,奶奶就會出來,急得拉着王三嬸的手慢聲拉語地說:“别走,飯都好了,在這吃,在這吃。”王三嬸笑着掙脫了,她一邊小跑着出院子,一邊說:“家裡還有那爺幾個,要不俺還真想吃大娘做的飯來。”奶奶失落地回了屋,就和母親想到一起了——疊幾張新攤的煎餅讓我送去。全家都喜歡吃剛從鏊子上揭下來的新煎餅,咬一口軟軟的,熱熱的,真是美味。麻利的母親一口氣攤了六七張,奶奶就用一個包袱皮捂好了,讓我跑着送到王三嬸家的飯桌上。

白天來攤煎餅的嬸子、大娘、姑姑們多起來,她們像走馬燈似的剛走一個又來了一個。有時聚了堆,她們有燒火的,有揭煎餅的,有倒沫兒刷桶的,還有的就專一和奶奶閑聊的。我頂喜歡大丫姑,細高挑,用母親的話說她的身體長得像面條。攤煎時她也穿着花布衫,她微微側下身時,兩條黑油油的大辮子伏在肩上,讓我想到了春天裡柳條兒。我最不喜歡孫五家的,一年到頭穿着埋汰的老黑布褂子,五号頭胡亂地披散着,她還說王三嬸臭美得忘了自己是農村人了。比奶奶小點的老孫太太也來湊熱鬧,她是遼甯人不會攤煎餅。奶奶一看她來,就讓趕緊讓鏊子上的人疊張煎餅給她吃。在奶奶的影響下,我常常是不等煎餅疊好,就把奶奶的大醬碗和小蔥碟端出來,老孫太太就格外地喜歡我,見我就誇:“俺的好孫女子,趕明得有個大出息。”我聽了心裡那個得意呀,奶奶更高興了,每次老孫太太臨走,都得讓她再拿上幾個。攤煎餅這一天,家裡熱熱鬧鬧的,屋門打開着,院子裡也就有了糧食的香味。大人孩子随便吃新煎餅,雖然卷的無非是大醬小蔥,人人像吃過年才能吃到的肉魚一樣開心。

當我長得又高又胖時,母親看看我卻歎着氣說:“生活好了,把你吃成這個樣。”是啊,家裡的草房子早拆了,都住進了新蓋的磚房子裡了。新房裡有一間專門做飯的屋,全貼着磁磚了。雪亮的鍋台,綠色的地磚,摸哪都是光滑的。哪裡還能有鏊子的栖息地呀!飯筐裡裝的都是雪白的饅頭,還沒等吃完母親就又蒸一鍋,饞了還包餃子、包子,誰還吃煎餅呀!母親可沒有時間去王三嬸家串門子,也沒功夫聽奶奶唠叨。她天天把新屋擦得亮堂堂,幹完地裡的活又忙着去賣掉家裡吃不了的菜呀雞蛋呀。王三嬸子很少來了,她和王三叔在村裡開了個飯店,專門做婚慶酒席,她的漂亮和能說會道讓生意很火。隻有老孫太太還來找奶奶玩,奶奶一見她來就沏上一壺茉莉花茶,倆人一邊喝一邊聊。說大丫姑嫁到外地了,男人可能幹了家裡趁錢;說孫五家的沾了姑娘的光,也穿的好了,也不看着王三家的就來氣了……

我參加了工作離開了村子,雖然終究沒有學會攤煎餅的手藝,但煎餅的味道時時萦繞在心頭。于是,在每個初春,母親都請自家的嬸子姑姑們來給攤上一天。每次攤好後,她總是先給我送來一大包。母親照例跟我唠叨着,真不是能吃煎餅了,泡糧食、推水磨、起早、招待吃飯,真是不夠費事的,不吃這過去窮才吃的東西......母親雖這麼說,一到春天,她就張羅着攤煎餅的事,仿佛在籌備兒女的婚事。又是擔心用的黃豆不是新豆,又是擔心村裡磨坊不推水磨了,又是擔心父親采買的招待的菜不夠硬實……直到攤完這一場煎餅,母親才放下心來去做别的事。雖然,我告訴她,超市裡煎餅的品種很多,還有機器的,想吃就買着吃,她堅決地說還是自己攤的好吃。

爺爺是家家饅頭能夠随便吃後不久去世的,奶奶活到八十一歲那年,說是真不能再吃煎餅了,鑲了新牙也咬不動了。可是在她去世前十幾天,她還往鏊子窩裡湊熱鬧,還去給老孫太太要了最後一次煎餅。童年裡煎餅的味道,父親母親大半輩子的歲月,爺爺奶奶的生命,鄉親們漸漸遠去的笑臉,一點一點地消散了,一個一個地退場了。像燈光下的皮影表演,仿佛時間一到,就得撤走,絲毫不顧忌觀衆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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