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村裡有個怪老頭……

作者:老垂柳

黃昏時分,風大了起來。

玉米幹枯的稭稈上,灰褐色的葉片在晚風中發出刺耳的沙沙聲。

六十八歲的老臧頭還在水田裡彎着腰撈取落水的玉米穗。

霜降已過,已是深秋,風涼水冷。

空中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形,鳴叫着往南飛去。

老臧頭直起腰,揉揉昏花的兩眼,又倒過一隻右手,攥成拳頭,捶幾下後腰窩,喃喃自語:“娘的,還不如大雁自在呢!”

老臧頭雖然穿着皮褲子,但深陷水中的兩腿依然覺得很涼。

在一片又一片玉米棵子仍然直立的野外,老臧頭水中撈食的這塊地顯得很空曠:機器收過,稭稈上半截被打爛(不能叫粉碎,還要再加工),隻露出水面一段段茬子。

收工的人們,路過這裡,能清楚地看到老臧頭瘦小而又佝偻的身影,和早已花白的小小的腦殼,聽到他不時用力抽拔兩腿的“吧唧”聲,以及“嘩啦”一聲的水響·····

今年秋天,家鄉遇上了幾十年未曾有過的澇災。雨季初來時,村南那塊一百多畝低窪地開始積水,村幹部們準備在地頭上挖溝排水。說是挖溝,其實,分地的時候,這條南北方向的生産路西側,就有一條不大不小的路溝,地裡積水少時,可以蓄水;積水多了,可以排水。後來耕地分到了戶,有人開始平掉路溝種莊稼,與分得的土地連成了一體。

也算幸運,這片一百多畝的低窪地,多年來一直未遇上連綿的大雨,莊稼未曾淹過。

沒想到今年入秋之後,雨水這麼大,這麼勤。第一場雨就讓這片低窪地積了水。

許多人擔心,如果這大雨連續不斷地下将起來,就要收獲的玉米,就會泡在水裡,機器進不了地,隻有靠人工了。

村幹部決定把原來平掉的路溝重新開挖疏通,往南面不遠處的一條小河道裡排洩。

村幹部引導着挖掘機來到了地頭上,姓臧的老頭兒,拄着一把鐵鍁,吹胡子瞪眼,說什麼也不讓挖。說是非挖不可的話,我就躺在這裡,把我一塊兒挖了吧。

這一大片窪地,他的二畝地正處于最低窪的位置,積水也最深。從地頭上挖一條排水溝(其實就是分地前公用的老溝,現在重新開挖疏通而已),一直往南去,直通到南面不遠處的一條東西方向的小河道,積水就可以排進這條小河,進而東去,流入東面那條大的翻身河,由翻身河而紅衛河,直到煙波浩渺的微山湖。

這塊窪地被瓜分到戶以後,各家地頭上的那一道公用的路溝被填平了,進而擴大了耕地面積。這事兒先是老臧頭兒帶的頭,其他人見狀,也都群起仿效,能多種點兒地,就能多收入,何樂而不為?地頭上的這一條南北方向的路溝,很快消失了。許多人在陶醉于擴大了一星點兒土地面積的時候,也給自己埋下了隐患。

這不,入秋之後,一場又一場大雨鋪天蓋地而來。

沙崗地雨水飽和,低窪地積水成潭。

老臧頭兒有一塊二畝多的玉米地,與另外的一百多畝玉米地同時陷入一片汪洋。

老臧頭兒當初甯死不讓挖路溝排水,他的理由是:一旦路溝被重新疏通,能不能排淨地裡的積水還說不定。最讓他擔心的是,路溝往南去,地勢越來越高,要通過一大片地勢較高的沙崗地,到頭來,排水不成,反而會使高處的積水順着路溝倒灌而下,自家的這二畝地那就沒完沒了地泡在泥水裡。

村幹部對他說:“路溝經過地勢較高的那塊沙崗地,一定會加深挖掘,使得窪地的積水能順利地排入南面那條小河裡去。”

老臧頭不信,說是加深了,超過了那條小河的河底,那條小河裡的水能不倒灌?而高過那條小河的河底,積水根本排不到裡邊去。

就這樣,老臧頭死活不讓挖路溝!最後竟然往地頭上一躺,撒起潑來。說是要挖,就把他一塊兒挖了吧。

村幹部見阻力太大,隻好收兵。

沒想到大雨一場接一場,那雨下得四平八穩,沒有狂風逞兇,也沒有電閃雷鳴,一直是“嘩嘩嘩嘩”,下個不停。

村裡大小坑塘滿了,溢水了,與村子附近的地塊兒連起來,一片黃湯。

野外大部分地塊兒被泡在水裡。

種植面積最多的是玉米,幸虧是高杆作物,還能露出半截身子,如果是花生、大豆、地瓜之類,就陷入了滅頂之災。

老臧頭憑一人之力,成功地将一百多畝已經成熟的玉米地陷入一片澤國之中,當然也包括自己那二畝多玉米地!

地裡的水齊腰深,排又無處排,下滲和蒸發,近期内都是無法消失的

玉米地積水不退,怎麼收獲呢?

積水漸漸發黑,發臭,水下污泥又稀又軟。人們隻有穿上撈魚褲或者高及大腿根兒的膠靴子,才能下田。而下到地裡,兩腿深陷泥水,左腳剛費力拔出,右腳又陷了進去,掰玉米的效率十分低下。人們蹚着泥水,彎腰哈背的往地頭上背,或者用長長的繩子栓上木盆(或者鐵皮盆或者塑膠盆),往外拖。

老臧頭兒傻眼又着急。

這個時候,在外打工或者上班兒的年輕人,紛紛回家來幫忙“水裡撈食”。

老臧頭兒無兒無女,老伴兒常年有病,吃喝拉撒睡,行走坐卧,尚能勉強自理,但是,體力活兒一點兒不能幹。你讓她下到污泥濁水裡掰棒子,豈不是讓她去送死?

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聽說有專門兒開進水田裡收玉米的機子。隻是很少有人用,據說抛撒糧食很嚴重:大量的玉米粒兒、玉米穗兒收不上來,被丢棄到了泥水裡。是以大多數人不敢用,依舊靠兩隻手掰玉米。

老臧頭兒心想,關鍵時刻别考慮那麼多了,浪費點兒就浪費點兒吧,收回家去的總能占大頭。誰知,不收不知道,一收,讓他有苦難言,後悔不疊,又無可奈何:玉米穗兒收回家以後,那“堆兒”比往年小了一半兒還多!這并非澇災影響的,因為幾場大雨是在玉米成熟的時候來到的,産量所受的影響不太大。那麼,原因就是這“水中撈食”的機器沒把玉米全收回家來,而是被抛撒到了地裡!如果二畝地按兩千斤産量計算,老臧頭兒估計收上來的不足一千斤!

老臧頭兒心如刀絞,欲哭無淚:到了嘴邊兒的糧食,沒收回來能不心疼嗎?

老臧頭兒唉聲歎氣,跺腳使性子。

他一會兒罵老天爺不長眼,專給莊稼人過不去;一會兒又罵農機手,隻管撈錢,把好多糧食扔在泥水裡。

“日他八輩子祖奶奶,這日子沒法過了!”

罵過一通之後,便帶上蛇皮袋子,去那二畝水田裡打撈玉米穗兒。

彎腰抓一把污泥,污泥裡有好多棒子粒兒。還好,玉米穗兒帶着皮兒,還在污水裡飄着,容易發現,一個又一個,撿起來,扒掉皮子,遠遠地往路上扔,最後裝袋子。也有的被打爛的稭稈蓋住了,漂不上來,隻好蹚着泥水試探,觸碰到玉米穗兒,再彎腰把它撈出來。而玉米粒兒混在污泥裡,隻好忍痛割愛。

老臧頭兒即便能把落水的玉米穗兒撈出來,也不能全撈淨。而撈出來的玉米穗兒也并非完整的。一個個都是破損不堪,上面的玉米粒兒脫落了不少。

老臧頭兒站在院子裡,呆呆地望着收回來的那一堆兒玉米穗兒,心裡算了一筆賬:除去種子錢,當初的播種費,後來的除草劑,殺蟲劑,還有剛付給農機手的400多元,老臧頭兒喃喃自語:完了,完了,日他祖宗,今年算完了,他娘的x,一畝地的棒子收入不到200元!

這些天,老臧頭兒堅持着去“水裡撈食”。

損失,能挽回多少是多少。

村裡有個怪老頭……

黃昏時分,涼風陣陣。

這時候,村裡的二狗子下班從地頭上路過。

這個三十多歲、已經當爸爸的二狗子,是村裡最好與人開玩笑、鬧着玩的主兒。見路上扔着一個個殘缺不全的玉米穗兒,停下來,對着水田裡彎腰撈食的花白頭頂說:“二大爺,摸魚哪?有泥鳅嗎?”

老臧頭兒哭喪着臉,答非所問,說:“别鬧了,糟心透了。唉,早知道這樣,一畝地倒找我200塊錢,我也不讓機子收哇!”

“二大爺,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早些年,你老把路溝平掉,多種了這麼多年,今年受點損失也值得!”

“唉,都怨我,回想起來,我真混。當初我咋那麼糊塗!”

“哈哈,你不糊塗,村裡數你腦瓜子最靈!”

老臧頭兒很可愛,接着,一五一十地把不久前别人都知道的事又說了一遍:

“下頭一場雨,地裡存些水,還不嚴重,過不了幾天就會消失的。村幹部想重新開挖路邊這條溝排水,是我擋的,堅決不讓挖。結果沒挖成。現在想來,當初如果我不擋,重新把路溝挖通,這地裡哪能存這麼多的水。如今,地裡喝飽了,喝足了,滲不下去了,眼見天也涼了,又蒸發得慢。唉,少收了棒子不說,這麥子恐怕也種不上了。”

“二大爺,人過日子,可不能光看到鼻子下面那一小片兒。要往遠看哪。那陣子,要不是你出頭擋,這一百多畝棒子地就不會都泡在水裡,如今呀,說啥都晚了!”

“是啊,當初擋住不讓挖排水溝,數我最積極。現在想來,我這個愣頭青太混賬了,為了我這二畝地,害得上百畝的棒子全淹了!”

“你這二畝地也沒保住呀!”

“唉!”老臧頭深深地歎了口氣。

“我走了,先去你家,告訴二大娘,趕緊準備準備。”

“準備啥?”

“你摸了那麼多魚,烘着吃呀!”

“你這混小子!”

老臧頭抓起一把稀泥朝二狗子扔過去,誰知用力過猛,身子搖晃了幾下,一屁股坐在了泥水裡。

路上傳來二狗子的開懷大笑,然後用隻有自己聽到的聲音說:“這老東西,活該!”

老臧頭在泥水裡努力抽拔兩隻腳,同時,兩隻胳膊伸進又黑又臭的泥水裡,撈摸着玉米穗兒,不時将一隻隻被泡得發胖又發臭的玉米穗兒用力往地頭上扔過去。

起風了,水田裡很涼。

田間還有大片大片直立着的玉米棵子,已經完全幹枯了,焦脆的玉米葉子在深秋的晚風中,響起一陣陣刺耳的沙沙聲……

村裡有個怪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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