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宿惡冷郎牧炎都 立新君藩臣侵廟堂
詩雲:
文韬武略稱英豪, 初露鋒芒在今朝。
緯地經天須有日, 且将小邑試牛刀。
話說逸林一行遠赴中原,不免跋山涉水,風餐露宿,又逢幾遭磨難,方出夏津,至涢水關。逸林難堪車馬勞頓,一病不起。秋霖謂呂樂道:“公文限我初十到任,不可違誤。子與令兄且在驿館侍候,待我先行赴縣入官,布置已定,再來相迎。”樂從之。秋霖遂送逸林到鹿城驿館養病,鹿城令宇文宣盛情相納。襄陵太守石淩等候日久,心甚焦憂,郡丞簡勳道:“時日未到,府君不必多心。冷公子許允爽快,定不食言。”及至十月初九日,猶不聞音耗,滿府皆驚。暮晚,秋霖馳馬而至,入府參谒,道:“道路艱難,淹留日久,乃至于此。”淩大喜,治宴厚勞之,命府官皆列席。酒過三巡,淩謂道:“炎都富庶之地,民物豐實,然舊令曹同貪濫無厭,結黨營私,不得不罷之。其樹勢甚廣,公子宜多留意。”秋霖道:“二三人終不敵千萬人,何足為慮?”淩笑道:“來日公子赴任,我必相送。”
次日,淩排駕出城,從衆官屬送秋霖直至炎都郊外,乃下駕言道:“方圓以内,盡付公子理持,非我所宜臨也。”秋霖拜謝。那炎都官吏富豪初聞新令将到,聚而相謀道:“孺子新至,不可俯就,宜簡慢待之,使知我能。”忽聞太守親至,急出城迎駕,後聞太守未入境,乃複散去。秋霖與簡勳率二三府役入城,不見一人來接,勳發怒道:“鼠賊可惡,無禮太甚,我必申聞府君以重責。”秋霖笑道:“如此正中其計。來日方長,豈能為虛禮而得罪衆人?”勳道:“污吏奸商之惡,非公子所能料也。”秋霖道:“不信炎都士民盡如是,足下請回,我自有應對之法。”勳告辭而去,具言炎都情狀,淩道:“曹同世居本地,根基深厚,雖多作惡,你我皆不便出手反目,必得新進之輩有膽略者方可治之。”勳道:“但恐冷郎行事太剛,彼此水火不容,反生大亂。”淩道:“我甯其剛,不欲其柔。公多與交談,使勿掣肘于人言科制。”勳領命。
當日秋霖入衙,衙中執事寥寥,皆來參拜。秋霖問道:“何故人少?”吏答道:“曹公好居家斷事,故衙中人少。”秋霖不言,徑入衙内歇卧,傳令道:“我遠來此,身心勞乏,欲自休養多日,不會賓客。”群吏皆感歎而退。諸豪強屢不得見,皆疑懼不安。功曹朱冕乃本鄉豪強,其耳目報道:“新令不視事,四處求田問舍而已。”冕乃語朋黨道:“孺子不足懼,坐觀其變可矣,勿自亂于内。”衆人從命,漸漸不來探候。秋霖以購田舍為名,晝訪群民,夜理案牍,不出數日,炎都人物之優劣善惡,已知大略。人皆言主記室修連,字遺愛,乃本縣慈善吏,家雖巨富,不欺貧弱,樂善好施,為衆惡吏所排擠,以病告退,不預縣事二三年矣。
秋霖乃夤夜訪修府,語連道:“将盡除宿弊,立威勸善,望公相助。”連拜應,徹夜商謀,計策已定。秋霖遷入修連别宅‘赤塢’,權為私府,命人改造整繕,月内完畢,乃使修連往鹿城迎接逸林一行。時逸林病已痊愈,見秋霖久不來信,憂怨日增。呂典性躁,密告道:“其人必有異心。此處兇險,不如早還鄉。”樂道:“安世重名譽,必不相欺,且稍安勿躁。”無數日,修連至,請駕入炎都,逸林大喜,典默然自慚。這一行人衆車馬浩浩,資财巨大,皆入赤塢安定,滿城驚動。朱冕使人問修連道:“來者何人?”連道:“乃外弟呂氏,本在南方行商,因戰亂遷徙至此,後自當拜谒府上。”冕遂不疑。
秋霖謂典、樂道:“炎都官吏多奸邪,目中無我,我欲盡除之。君兄弟且入衙為吏,相助成事,方可立足。”二人許允。秋霖乃申言道:“縣府經年失修,表裡朽敗,威儀全無,其令主記室召人力改繕。告竣日前,縣令不治事,不通賓客,諸吏皆賜假。”修連遂使呂典、呂樂召仆役充工,而外布怨言道:“新令詐我兄弟财物。”冕等悭吝,聞言皆喜,唯恐破财,毫不幹預。
至十二月,工事已畢,秋霖升堂問政,召會群下,舊吏尚在假中未歸,府中吏員已換大半,皂隸、使役皆典、樂所統,或修連所舉。縣丞丁葵、縣尉劉元皆驚,告道:“群吏無過,何故更換?恐亂人心。”秋霖道:“郡縣胥吏皆官長自辟,曹同犯罪伏法,其屬吏自當遣退,以孚民望。我今自辟僚屬,有何不可?二公乃國家封賜之官,不為國家除弊,反為私人說情,是何緣故?”葵、元不敢複言,秋霖道:“我三人皆有品秩,義系同類。彼等胥吏皆品外之人,以勢相結,狐假虎威,上欺官長,下掠百姓,排擠善良,把持政務,二公居此數歲,甯不知其害?我不欲受制于諸土豪,将收大權于縣府,不惜武力,二公若不願相助,中立即可,我自足克之。”二人拜伏道:“願聽驅使。”修連禀道:“本縣有炎帝廟,煙火不絕,凡新令到任,必谒廟禱告神主,求福免災,明府宜遵風俗。”秋霖從之,擇日祭祀。
朱冕聞之大怒道:“豎子安敢如此!”急召一幹黨羽至家,謂道:“我等為吏多年,功勞不少,豎子擅自任免,意欲加害,豈可坐而待斃?”獄掾賈列道:“公與郡府謝主簿交厚,可通情。”冕從之,使人備禮前去,一面使家奴請秋霖赴家宴,秋霖使呂樂辭道:“有多人告朱家子逼淫良家女,毆殺良家夫,又詐奪錢财,賄賂父母官,縣令方審理,不便赴宴,當避嫌。”冕大驚,急複使人告知郡主簿謝欽,一面送其子于鄉下祖宅躲避。秋霖與左右商議道:“今大勢已明,劍拔弩張,宜急捕朱家子,彰其罪。”修連道:“冕殘暴不仁,家奴多怨恨,可先收其家奴拷問。”秋霖從其計,命呂典密捕朱家奴至府,恩威并施,曉喻道:“足下欲終生作賤奴乎?朱氏敗亡已定,何苦為惡人殉葬?若助明府,自有厚賞,複為良民。”家奴遂盡白機密。
秋霖使劉元、呂典星夜馳至鄉下,捕得朱氏子,禁在縣府;呂樂訊問得口實,即将兵往朱府收冕。冕聚集宗黨家人,閉門相拒。樂分兵圍定,堆積柴木,三面焚燒,止留一面。無一時,男女老少皆号哭而出,冕亦跪伏乞命。修連乃宣告遠近道:“縣令将嚴審朱冕父子,軍民人等皆可臨官告發。”其日到會之人,何止千百?群情激憤,無不切齒,競相舉發。秋霖聞其諸惡,怒氣幹雲,叱令斬之。修連谏道:“生殺之權在郡府,且須廷尉複準,公子不可造次,雖除惡,亦不可先自亂法。”秋霖怒道:“猥瑣小吏,惡行堪比盜跖,不殺何以平民憤?石公仁慈,若報聞郡府,必将免死。”連苦谏不從。
呂樂密言道:“我有良策以死之。”秋霖遂使樂主理。樂乃問冕道:“多人告汝賄賂郡官,遮掩己罪,受賂者何人?”冕鉗口不應,樂道:“實證俱在,安敢抵賴?豈望救乎?”命皂吏杖擊其子,令道:“不應不休。”其子不禁拷打,哭求其父供認,冕亦大哭,卒屈服,寫告白書。樂得書,即謂群眾道:“朱氏父子已服罪,郡縣将秉公決斷,汝等且回,受害之家皆有償。”于是衆散。
次日,人報郡主簿謝欽至縣,秋霖避而不見,使呂樂自代。欽辭色驕矜,不為禮而問道:“冷縣令何故不見?”樂道:“主簿駕臨鄙縣,必為朱冕父子而來。縣令知足下與朱家交厚,自嫌羞愧,不敢相見。”欽拍案道:“既知我與朱公交厚,何故冒犯?”樂道:“初時不知,後乃知曉。”因命人讀冕服罪書,書中具白與欽來往之詳,某年,某月,某日,何人,何地,何故,财物若幹,無不備細。欽大駭,面色漸變。樂道:“此書若達知朝廷,縱非盡屬實,公亦不免于重罰。縣令羞愧不見,正為此也。”欽汗如漿出,揖拜道:“望君拜上冷縣令,請相救,欽必傾心報答。”樂道:“縣令本意,隻在為民除惡,不期有此大變。公勿多慮,郡縣相伴日久,我等豈敢以下犯上?今朱冕父子惡貫滿盈,遠近皆知,縣令欲處極刑,當付郡府裁決。來日移送本犯,任憑尊意措置。”欽會意。樂又道:“冷公子血氣方剛,今得此書,如鲠在喉。欲隐諱,有負太守厚望;欲宣揚,有傷彼此情義,是以兩難。然令甥公子俊與縣令通好,若使居中排解,公何憂哉?”欽喜,謂樂道:“必厚報君德。”再拜而去。
樂連夜送朱氏父子入郡獄,欽密使人棒殺之,而報太守道:“朱冕罪惡貫盈,乃炎都首害,縣判極刑,移諸郡獄,父子拷掠緻死。”石淩道:“我亦多聞此人之惡,既已身死,亦屬伏法,勿複問之。其朋黨當按輕重治罪。”欽應諾。淩又道:“兄掌郡中人事,所舉有失,豈無責乎?”欽免冠謝罪,淩道:“你我有親戚之分,名譽一體,一損俱損。兄今後專任主簿,不兼功曹事,方可自清于同列。”欽領命而退,歸謀于胞妹謝夫人并外甥石俊,謝夫人聞而怒道:“區區小令,安敢犯我謝家?此子必将禍亂郡縣,我必先除之。”欽道:“且勿妄動,府君罷我功曹之職,想必有所耳聞,不可犯時。炎都執我把柄,宜緩圖而不可力逼。”俊道:“舅父勿慮,安世乃我好友,必能通融。母親亦不必動怒,權看孩兒面,勿責難之。”欽道:“既如此,就勞賢甥一往。”
俊騎馬至炎都,秋霖出迎,攜手而入,笑道:“賢弟何來?”俊道:“有事相求,望兄成全。”秋霖道:“直言無妨。”俊道:“求賜朱冕之書,以寬母、舅之心。”秋霖令左右與之,俊覽書,羞赧不堪。秋霖笑道:“朱冕小人,臨刑望活,誣害他人為功,不足取信。”因投書于火中燒毀,謂道:“炎都之外非我所問,尚望賢弟曲為解釋。”俊拜辭而回,禀告母、舅,欽大喜,謝夫人道:“孺子尚識時務。”遂不以為意。
秋霖乃盡收朱冕黨下獄,罪輕者赦還,罪重者施刑。時賈列業已逃亡,不知所蹤。乃以修連為功曹主吏;樂為主記室,掌文書;典為賊曹,掌巡捕。其餘大小吏員,煥然一新。凡新舊訴訟,與丞、尉及連、樂等共審理,從早至晚,剖斷如流,芥豆之罪,毫厘之失,皆嚴懲,一縣皆驚。無多時,呂典告道:“公子刑責太嚴,人多言縣令苛刻。”修連道:“曹同縱容親黨,法紀松弛,民心乖離,未有準繩。今公子新任,當糾之以猛刑,使人知官府公正,示意吏民,無論貴賤,守法者自安無虞,但犯禁者嚴懲不貸,如此,民心不難定也。”秋霖道:“修公誠知我心!我方初到,必先用法苛刻以樹權威,後自當緩之以柔策,元烈勿憂。”典拜服。一時奸宄逃竄,良民稱快,人心漸服。
除夕之日,大雪盈天,秋霖獨坐衙值守,門吏忽報有人鳴冤求谒,秋霖喚入。其人頭戴氈笠,黑袍裹身,止留雙目在外,至堂下施禮。秋霖方欲問話,那人飛躍而起,執匕首疾刺而來,秋霖大驚,急舉書案抵擋,不意那人力大無比,竟一掌擊斷書案,将秋霖震退至後壁。秋霖就壁上取寶劍自衛。那人投擲匕首,被秋霖揮劍擊落,乃縱身展臂,側步入來,欲空手奪白刃。秋霖知其力大,急閃身避讓,揮劍護定四周,不使近前。那人空手入白刃不成,又聞衙外人衆漸多,乃呵斥道:“今日權寄頭在項,後必取汝首級。”秋霖道:“欲取我頭,何必行刺?反使人笑。不如約定時日,一決雌雄。”那人道:“汝既出大言,初七日正午,炎帝廟後崖來見。”言訖自去,無一人敢阻。劉元、呂典、呂樂聞風皆至,請追殺,秋霖道:“殺之易,服之難,我欲探其行刺原由,可暫縱去。” 因咨之于修連,連道:“此必太巒也。”秋霖道:“巒何許人?”連道:“豪俠耳,專好刺殺,為人報仇,官吏皆畏惡之。”具告以情狀,秋霖聞而歎道:“此義士也,當挽之于正道。”
遂于初七正午來炎帝陵摩天崖,巒已先在,候于崖下。秋霖見其面如潑墨,勢如彪虎,燕颔蠶眉,豹頭環眼,提兩面開山巨斧,騎一匹烏骓駿馬,好似神将下世,不禁暗暗稱奇。巒見秋霖如期赴會,笑道:“足下果有膽氣,我今不取汝頭,取一臂則可。”秋霖道:“決鬥必公允,足下用巨斧,而我無長兵,不能相當,宜另擇挑戰之法。”巒道:“我自幼習武,精通百藝,任憑足下取一般。”秋霖道:“既乘馬,當以騎射相較,百步之外,各射三箭,死傷勿問。”巒大笑允之。秋霖道:“足下既肯通融,可先射我。”
秋霖驟馬而出,巒候其馳出百步,方躜馬追趕,滿拽雕弓,先射一箭。火烏聽得镝鳴,急轉向,箭矢切衣而過。巒怒,望見秋霖循山南而走,暗思道:“我自山陰小路截之,必能射中。”遂拍馬飛奔,趕至山口,正遇秋霖疾馳而過,急挽弓射之,奈何火烏迅如驚電,複不中。巒心慌,快馬加鞭,盡力追逐。馳奔十餘裡,秋霖始緩辔慢行,巒勉強趕上,張弓欲射,秋霖複催馬疾行,如是者三。巒大怒,待秋霖稍緩,引箭便射,秋霖早有防備,回手将鷹擊弓一揮,揮落飛箭。
巒三發皆空,不免驚慌,撥馬便走。秋霖笑道:“俗馬豈能敵我紫雲王?”待巒奔出數百步開外,火烏飛騰馳出,身如挾翼,足不踐地,超光蹑景,一形十影;嘶喊之聲,震動天野,百獸奔避,衆鳥驚飛。巒聽得背後咆哮之聲有如奔雷,大駭,回首偷觑時,火烏已到背後。秋霖持鷹擊弓,上魚紋箭,校視良久,一聲清鳴,電光之間,射斷巒之盔纓。巒心驚,躜馬急走。秋霖再發一箭,正中馬腿,那馬不耐痛乏,撲倒于地,巒亦翻落。秋霖趕上,下馬相扶, 笑謂道:“我馬快,是以僥幸得勝,足下武勇超凡,勿以此戲術為念。”巒道:“丈夫願賭服輸,豈有他辭?今既鬥敗,惟命是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