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1日,北京,陰雲低垂,隔着長安街的人海,鮮紅旗幟破雲而出,千萬人目睹了這一刻,鮮明的反差中這一刻真實且幻滅。人潮歡呼不已,變遷翻湧而來。
由此上溯一百年,1921,破雲而出的一刻始于毫末,微語于長江右岸。再上溯十年,1911,回溯的道路是從北京到南京,這真實且幻滅的一刻讓人想起清明時節的南京,細雨靈風息息,京城浮在水上。
金陵帝王州,多寺且多墳。
鐘山,高樹悲風,種滿城垣的梧桐高可入雲,大風吹來,将人牢牢壓進深綠的浪潮中。中山陵浸在夕陽裡,陽光像蜂蜜般從長階淌落,漸漸灰冷,沒入長長的蜿蜒的道路,落了一地陰影,打碎成千萬點微薄冷光。無梁殿的壁書這樣寫道:
“現在革命尚未成功,凡我同志,務必依照餘所著《建國方略》《建國大綱》《三民主義》及《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繼續努力,以求貫徹。最近主張開國民會議及廢除不平等條約,尤須于最短期間,促其實作。是所至囑。”
深藍楷體以大字書于壁上,紀念與囑托在這裡,像一雙雙悲傷而熱切的眼睛,盼望一個遙不可及的夢。隻可惜生未逢時,夢碎前夜。靈谷寺的将士犧牲于黎明之前,畢生投入壁書的悲傷熱切中。
我們走過高過人頭的木繡球,身旁有貓在蒼柏中明滅,博物館黑牆白瓦,盛放着破碎的身體和靈魂。神明難以保一方平安,前朝遺迹成為一座座紀念碑,失敗的革命者在這裡安息,十萬人的血光之災構成一道牆,這座城市仿佛埋葬于前夜,天人永隔。
然而轉角處,我們踏出山林的第一步,向遠望去,大道寬敞,滿是灰塵,長長的中山門大街一眼就能望到盡頭,那裡是橘紅的萬丈夕陽。夕陽中,公車駛來,長街寂靜,晚風溫柔。
這是曆史的凄冷之中破雲而出的震撼。當我看到幻滅與死亡,我确信我此刻觸碰到的,正是一個時代鮮活的心跳。生命與死亡參半共生,有如雷擊後頹圮的樹木在另一半春滿枝頭,正是中山門大街的南北側。寺廟與墳茔對面,學校正在上課,教室一間一間地點着燈,居民區的欄杆破舊而幹淨,掩映在五月枝繁葉茂的梧桐濃蔭裡,賣大塊芝士蛋糕的小店燈光昏昏。
這是來之不易的人間啊。
寺與墳,仿佛都有了一個答案。以金陵作都城的王朝大都短命,秦始皇開古秦淮,掀滅了帝王氣,多動亂,多流血犧牲,南京腥風血雨到如今,乞之神明,鬥以身軀,才換來這,生死參半,枯木逢春。
這是一座珍惜人間的城市,也是一座珍惜曆史的城市。往日遺迹在城市規劃中被小心儲存,秦淮河邊的南京大排檔臨着悠悠流水,評彈聲細碎,中華門東的城牆上挂着一隻風筝,牆根下婆婆倚着玻璃櫃,櫃裡賣的是桂花馬蹄糕,但南京的另一半,雨花台的長明燈火燒不息,革命者的照片彙成一川星河,大屠殺紀念館的紀念碑灰暗而巨大,直指蒼穹。中山門大街的南北是時代分野的意象。
回程時正是長安街旗幟升起時。天安門的紅光照徹了曉星沉沉,正如日落大道安息了鐘山的冷徹骨髓,那是一樣的破雲而出,有開天辟地,有地久天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