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紅孩
5月下旬到西安,為的是醫治自己頑固不化的疾病。蒙友人介紹,住進長纓東路一家名曰“故鄉潤土”的快捷酒店。乍一看店名,我馬上想到魯迅先生的小說名篇《故鄉》和作品中的人物“閏土”,隻是這酒店名字中的“潤土”比小說中的“閏土”多了個偏旁三點水。我想,這大概就是老闆的精心與智慧了。
不過,這也不能就此就說老闆非要勉強搭魯迅先生《故鄉》的車了。熟悉魯迅先生文學經曆的人都知道,先生與西安确曾有過不解之緣。1924年7月21日,魯迅先生應當時西北大學校長傅銅邀請到該校進行講學,前後10天(包括給講武堂講了一課),其講學内容主要為《中國小說的曆史的變遷》,後收入其《中國小說史略》一書。在西安講學之餘,先生常光顧于南院門、碑林、大雁塔、曲江、薦福寺,以至很多的西安市民開始知道這古城裡有個從北京來的姓周的老頭。當然,先生在西安還是頗喜歡看秦腔的,僅在易俗社就看了5場戲。這就不難了解後來先生為何給易俗社寫了“古調獨彈”的匾額,并贈送了50塊大洋了。顯然,先生在西安是玩到了幸處,也受到了寵愛,不然,他也會像在北京那樣不喜歡梅蘭芳先生的平劇咿咿呀呀唱個沒完沒了。

魯迅先生一生沒有寫過長篇小說,應該說,這是先生的遺憾,也是中國文學的遺憾。說來有意思的是,魯迅先生在西安時,或許在某一時刻,他重新穿越曆史,回到漢唐時代,與那些曆史人物把酒對話。魯迅先生是小說之王,他太知道選擇什麼樣的人物能充分地施展其創作才能。先生理所當然地選擇了楊貴妃。然而,這個想法在先生的腹中也就醞釀了三四年便擱淺了。在當時的創作環境,西安在先生的眼裡“想不到連天空都不像唐朝的天空”。
我們無法要求魯迅先生為西安寫下經典的作品,但西安人、陝西人一直把先生記在心裡。我所居住的故鄉潤土酒店的總經理曹高勝,就是個不折不扣的魯粉。他1968年生于渭南郊區一個叫程曹村的偏僻村莊,跟我算同齡人,也有着相似的經曆。他說,他們家兄弟姐妹六人,都是本分的農民,高中一畢業就回村勞動。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渭南農村還很貧窮,每當夜深人靜,他就躺在西瓜地裡望着天空數星星,他反複琢磨,我如果這樣下去,不再改變,說不定就是魯迅筆下的閏土,是路遙筆下的高加林。高加林雖然進了城,但最終由于自身的投機與世俗被城裡趕了回去。這不僅是人與人的沖突,更是城與鄉的對立。而要真正地改變自己,或者是改變家族家鄉的命運,他必須選擇進城。似乎隻有進了城,他才會告别閏土的人生。
曹高勝想到了在西安城裡的姨父。他給姨父寫信,希望姨父能在城裡給他找個工作,最好是個合同工。那一年,哥哥姐姐們年齡大了,相繼都要結婚,這給身為農民的父母造成難以想象的壓力。得到姨父的回複後,曹高勝毅然決然地告别父母,他要進城了。聽說三娃要進城,他母親哭了,說别看俺娃一米九的大個子,可娃終究還是娃,從小沒出去過,要是被城裡人欺負可咋辦?曹高勝含着眼淚說,媽,您和我大放心,三娃不混出個樣子絕不回來見您。
在最初進城的日子,曹高勝完全靠自己的體力認真地幹活,他并沒有城裡人的心計,跟某個上司某個利益群體去搞關系,可時間長了,他就被人視作眼中釘了。結果,在某個傍晚,他被幾個工友暴打了一通。那一刻,他感到非常的害怕、自卑,比閏土在魯迅面前喊一聲老爺,比孔乙己拖着殘腿賒賬喝酒還凄慘。那個夜晚,他看到天上的星星是可怕的,那委屈那痛苦他多麼想在母親面前傾訴。可是,倔強的性格告訴他,他必須像路遙所說,這個世界沒有人能把自己打倒,除非被自己打倒。
曹高勝辭職了,他選擇了自己單幹,籌錢建食品廠,搞地産,建酒店。在故鄉潤土酒店二層餐廳,我和曹高勝二人把酒小酌,聽他講自己的創業故事。我問他,你從1987年進城到如今已經34年了,你覺得你算成功人士嗎?曹高勝說,每個人對成功的了解不一樣,比起當初,我像閏土一樣,每天在地裡看西瓜,現在擁有了自己的公司酒店,養活幾百号人,這肯定是一種成功。但這種成功,隻是建立在一般意義上,也就是人們所說的解決了溫飽問題。但一個企業要取得更大的成功,光憑出汗硬拼是不夠的,還要擁有自己的文化。我問,你把酒店取名故鄉潤土是不是受魯迅的小說《故鄉》的影響呢?曹高勝說,他從小一直有上大學的夢想,由于種種原因,他隻上了高中就回村務農了。上學期間,他在課本上讀得最多的就是魯迅的作品。給他印象最深的莫過于先生的散文化小說《故鄉》。這個小說創作于1921年1月,距今整整發表100周年。在很長時間,他覺得他就是那個“個子高高的項上戴着銀圈手舉着鋼叉紮猹的少年閏土”。
看着曹高勝微醺帶有少許得意的面容,我猜想,這就是魯迅筆下的閏土嗎?我覺得他是也不是。清醒的大腦告訴我,昔日的閏土已經一去不複返了,今天的閏土不但走出了黃土地,來到了大城市,而且走出國門。曹高勝說,前幾年,他一度到日本、泰國、越南、馬來西亞、歐洲、非洲十幾個國家考察,他想把“故鄉潤土”做成連鎖,他懂得,在國外有無數的閏土們都希望回到故鄉,吃到童年的滋味兒。
一天,曹高勝知道我要去肖雲儒先生家裡拜訪,便問,能不能把他也帶上。我說,這當然好。曹高勝又說,他女兒馬上博士畢業,她一直渴望見到肖先生。我說,好呀,一起來。半路上,我打電話告訴肖先生,一會兒到府上,不光我去,我還把陝西的“閏土”和他的博士女兒也帶過去。肖先生聽罷先是一愣,然後馬上又哈哈大笑起來,說,紅孩,你這個細節抓得好,準保能寫出一篇好散文。
在西安不覺住一個多月了。與曹高勝經常小聚的日子,我常感覺他隐約有着不可言喻的隐痛。我問他,你的事業小有成就,你難道還有什麼可擔心可害怕的嗎?曹高勝說,他現在并不擔心什麼,他有兩怕。一是怕夜晚看星星,一看到星星,他就想到故鄉,想到看西瓜的貧窮日子。再者,他怕回故鄉。故鄉和家鄉是不一樣的,父母在家在,如今父母不在了,每次回到老家院子門口,腿肚子都打軟。一個人,不管你在外邊有多成功,最希望讓父母和你分享。盡管父母在的日子,他把最好的條件都給他們創造了,可父母真的走了,他心裡還是空落落的。曹高勝常問自己,那個叫程曹村的村莊還是自己的嗎?我還能回得去嗎?
曹高勝的話聽得我心酸流淚。是的,我們都是曾經的閏土,今天我們已經長大了,在世紀交替的城與鄉的情感徘徊中,我們的心該定在何處呢?沒人告訴我們答案,或許永遠沒有答案。
2021年7月7日于西安故鄉潤土酒店
紅孩,是中國散文的一個鮮明符号。他是散文的創作者、編輯者、研究者,也是散文活動的組織者、推介者、資訊釋出者,從這裡你可以看到中國散文的發展态勢,你也可以了解到紅孩對于散文的最新發聲。紅孩說:散文是說我的世界,小說是我說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