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大師系列》第42篇)
魯迅在評價新文化運動的領軍人物時,曾專門比較過陳獨秀、胡适和劉半農,說道:“如果将韬略比作武器倉庫的話,陳獨秀的風格是倉庫門大開,裡面放着幾支槍幾把刀,讓别人看得清清楚楚,外面則豎一面大旗,旗上寫着:‘内皆武器,來者小心!’胡适的做法,是庫門緊關,門上貼一張小紙條,說:‘内無武器,請勿疑慮!’這兩位都是高人,一般人見了,望而生畏,不上前。可劉半農沒有什麼韬略,他沒有武庫,就赤條條的一個人,沖鋒陷陣,愣頭愣腦。是以,陳、胡二位,讓人佩服,劉半農卻讓人感到親近。”

劉半農就是這樣一個人,愣頭愣腦,整個人生都沒有規劃,時不時讓你大吃一驚,但吃驚過後,卻又為他的“意外之舉”大為折服。
劉半農出生于江蘇江陰縣一個教師家庭,自幼聰明絕頂,在國小和中學都是屢創紀錄的超級學霸,正當所有人都認為他将順利考取北大、清華時,他卻選擇了退學,一個人跑到上海去謀生路。
在上海,劉半農找了一份編輯的工作,并開始大量地創作小說,不過千萬别以為這位學霸是想實作文學的夢想,其實他寫的都是些不入流的豔情小說、消遣小說,目的無非是為了多賺稿費。
幾年後,報社停業整頓,劉半農的編輯工作也走到了盡頭,隻得回老家。沒有了收入,一家人過得非常艱難。然而,就在這時,老天爺卻扔下了一塊天大的餡餅——北大校長蔡元培竟然給他寄來了教授的聘書!這個大餡餅砸得劉半農半天緩不過勁兒來,不過這就是事實,一個中學還沒畢業的寫豔情小說的人,竟然當上了北大的教授!
老劉的人生夠出人意料了吧?别急,這才剛開始呢!
在北大,劉半農迅速從一個豔情小說作者,變成了一個新文化運動的急先鋒。當時,陳獨秀主辦的《新青年》剛嶄露頭角,成為新文化運動的第一塊陣地,劉半農為了更徹底地打擊複古守舊派,就找到好友錢玄同,跟他說了自己的計劃。
錢玄同也是出了名的急先鋒,一聽老劉的計劃,立刻同意了。于是,1918年3月15日,《新青年》發表了一篇署名“王敬軒”的文章:《給<新青年>編者的一封信》,以一個守舊派衛道士的身份,對新文化運動進行了大肆辱罵。而在同一期,還有一篇文章,名為《複王敬軒書》,署名“本社記者半農”,對王敬軒的觀點進行了痛快淋漓的批判。
其實這位“王敬軒”,就是錢玄同,故意跟劉半農一唱一和,将守舊派衛道士的醜陋嘴臉展現得淋漓盡緻,同時也将新文化運動的先進性襯托得無比偉大。
這兩篇文章,迅速成了導火索,點燃了舊派與新派的一場驚天動地的大論戰,其首功,無疑應屬劉半農。蘇雪林曾說:“(劉半農)雖不足與陳、胡方駕,卻可與二周并驅。事實上,他對新文學所盡的氣力,比之魯迅兄弟隻有多,不會少。”
然而,就在劉半農在北大聲名鵲起,以“中學肄業的大學教授”的身份成為傳奇人物的時候,他卻再一次出人意料,選擇了出國留學,要考一個響當當的博士學位回來。
當時,歐洲剛經曆過第一次世界大戰,經濟蕭條,劉半農在巴黎的生活極為拮據,經常吃不上飯,頭發也沒錢理,長得像個野人,連同在巴黎的中國留學生都看不下去了,罵他為中國人丢臉。但劉半農生性灑脫,絲毫不以為忤,還把住的地方起名叫“花子窩”。有一次趙元任夫婦去看他,想拍張合影,劉半農竟然讓大家坐在地上扮乞丐,伸着手作乞讨的樣子,讓趙元任哭笑不得。
然而,就是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劉半農卻考取了世界上公認最難考的法國國家博士,博士論文《漢語字聲實驗錄》也榮獲法國康士坦丁·伏爾内語言學大獎,成為第一個獲此大獎的中國人。
在英國倫敦留學時,劉半農還寫過一首歌,叫《教我如何不想她》,被趙元任譜上了曲子,迅速成為流行歌曲,影響極大。值得一提的是,“她”這個字也是劉半農首創的,原本漢字中沒有表示女性的第三人稱,到了清末民初,通常用“伊”來表示,劉半農便專門造了個“她”字,還有表示物的“它”,一直沿用至今。
這首歌在當時極為流行,很多女生都以為詞作者是一位風度翩翩的佳公子,對他很是崇拜,然而等見到了本人,卻是又黑又土的一個半老頭子,都極為失望。劉半農聽說後,風趣地寫了一首打油詩:“教我如何不想他,請來共飲一杯茶。原來如此一老叟,教我如何再想他?”
劉半農興趣極為廣泛,愛一行幹一行,而且還都幹出了名堂,除了語言學上的大師級地位之外,還是著名的詩人、小說家、雜文家、翻譯家、民俗學家、詞作家、攝影家等等。
有一次,劉半農心血來潮,想研究全國各地方言中的罵人的話,就專門在報紙上登了一則“征罵”啟事。啟事一登出來,劉半農立刻成了世上“最可憐”的人:走在路上,有人用方言罵他;上課的時候,學生們用各地的方言罵他;回到家,也不得安甯,還有很多人專門登門罵他。剛開始劉半農還頗為自得,都一一記錄了下來,但沒過幾天就受不了了,趕緊又去報紙登了條“結束”啟事,這才緩過勁兒來。
劉半農還熱衷于搜集各地民俗,并是以而喪命。那是1934年6月,劉半農帶着幾個人遠赴蒙古,考察蒙古族民俗。雖然旅途艱苦,但劉半農最擅長的就是苦中作樂,經常給大家講個笑話,搞個惡作劇之類的。晚上睡覺時,還把自己的行軍床擺在屋子中間,躺在上面一動不動,開玩笑地說,我這是停柩中堂啊!誰也沒有料到,這句玩笑話,竟然成了他的死谶。
在走訪的過程中,劉半農被蚊蟲叮咬,這本是尋常事,大家也沒在意,卻不料感染上了疾病。回京後,劉半農又忙着整理資料,未能及時治療,結果幾天後不幸去世。
在追悼會上,北大校長蔣夢麟親自主持,胡适在介紹他的生平時,幾度哽咽,全場師生齊聲痛苦。
後來有人評價道:“五四那一輩,認真者往往認真過分,隻認死理;潇灑者,又往往難有所成。像劉半農這樣的人物,實在教人無比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