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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是書生”周一良的成名之路

作者:學人scholar
“畢竟是書生”周一良的成名之路
“畢竟是書生”周一良的成名之路

周一良(1913-2001)

文|王京州,暨南大學文學院教授

周一良為名的一生,不能無累,但一路走來,卻也格外的潇灑。他不肯安坐書齋,一度走上政治的刀鋒,全身而退之後,又以“畢竟是書生”自遣。許多人未許他未經忏悔的輕松自贖,卻也不得不承認他固有的書生意氣和學者本色。我想追問的是,學者周一良得享盛名,除了學術上的造詣之外,還有哪些因素是他成名道路上的助推劑呢?

一、家世:名父之子不容易當?

周一良與鄧懿夫婦育有三子一女,長子周啟乾二十世紀60年代初從南開曆史系畢業,旋即考入北大日本史專業,成為其父的研究所學生。雖然遇上“文革”,未能得到系統的訓練,“沒有寫畢業論文就配置設定工作了”,但日本史的研究從此成為他的終身事業,後來還榮任天津社科院日本研究所所長,可謂克繼家聲。但周一良仍然感歎說“名父之子不容易當”。周一良自命為“名父”之時,不知是否也反躬自省,其實他自己何嘗不是“名父之子”,他“當”得是否“容易”呢?

“畢竟是書生”周一良的成名之路

周一良與妻子鄧懿在美國普利茅斯合影

無論是《畢竟是書生》,還是《鑽石婚雜憶》,均是以“家世”開篇。周一良确實有值得誇耀的顯赫家世,他的曾祖父周馥由李鴻章的幕府起家,後來署兩江總督,又調任兩廣總督,堪稱清末重臣。他的祖父周學海雖然仕宦不顯,且壯歲即亡,然而其墓志卻出自散原老人陳三立的手筆。至于他的父親周叔弢,則既是實業家,又是藏書家。清末民初的北方藏書界,周叔弢的自莊嚴堪與傅增湘的藏園、李盛铎的木犀軒互相輝映。當經過十年私塾教育,十八歲的周一良有志到北平深造,接受新式學校的教育之時,父親周叔弢的廣泛交遊,對他是多麼大的幫助啊!

從燕京大學國文專修科到輔仁大學曆史系,再到燕京大學曆史系,周一良的求學之路順風順水,不斷“奉手”名師,得到了嚴正的教育和熱切的提攜,這與他的家世不無關系。據周一良回憶,私塾業師唐蘭在他離津前,寫了兩封介紹信,一封給燕大國文系的容庚,一封給燕大圖書館的侯堮。周叔弢未必像唐蘭那樣直接寫信,“名父之子”的身份對周一良來說,已足夠在北平的學界如魚得水。在清華谒見陳寅恪時,涉世未深的年輕學子并不十分惶恐,“由于我父親和他大哥衡恪先生和七弟詩人方恪先生都是至交”,周一良在陳寅恪面前,可以世家子弟自處,多了一份坦然。

周叔弢前後三任妻子,共育有七子三女共十人,他十分看重子女的教育,對長子周一良更是期望甚殷。當周一良離津赴京求學時,他不可能不傾力而為。據周一良回憶,周叔弢曾通過周一良之手,頻頻向京城史學界的名流贈送善本,而這些名流往往舉手間就能改變年輕學子的命運:

他聽說燕京大學我的老師洪煨蓮先生校勘并研究《史通》,就讓我把他所藏校宋本乾隆間黃氏刊《史通訓诂補》送給洪先生。……父親知道胡适之先生埋頭于《水經注》趙戴公案,命我把所藏《水經》寫本送給胡先生,希望他對寫本做出鑒定,并舉以相贈。

周一良回憶起這兩件事,以為是父親的“助人為樂”之舉,并與1949年後周叔弢化私為公,将所藏全部善本捐獻國家聯系起來,是使用了障眼法的。明眼人不難看出其父的贈書,應是助力于他的前途。而洪業和胡适,不僅欣然接受了周的美意,也對禮物外的用意心領神會。1938年,洪業推薦周一良領受燕京學社獎學金赴美留學,為即将輾轉流離體會戰争之苦的學子,換回了八年海外留學的流金歲月;1946年回國以後,周一良時時向正任北大校長的胡适請益,曾任駐美大使的胡适可能有機會訪日或任使節,“同意我想步楊守敬後塵的請求,跟随他出訪日本”,雖因故未曾實作,卻足見胡适對周一良的提攜之意。

名門貴胄,文采風流,又得執名媛鄧懿之手,可謂珠聯璧合,是北平時期的周一良留在時人心目中的印象。後來遊學北美,交遊更為廣泛,其光流彩溢的形象仍得以延續。大概隻有南京史語所一年的生涯肯坐冷闆凳,雖在風流蘊藉上稍遜一籌,卻又恰是學問涵育的最好時期。遙領史語所所長的陳寅恪在周一良赴美後,據說曾深以為憾,“周君又遠适北美,書郵阻隔,商榷無從,搦管和墨不禁涕淚之泫然也。”“名父之子”的周一良看起來并不難當,而且骎然有駕而上之之勢。

二、才性:從來才大人,面目不專一?

1998年,五卷本《周一良集》出版,依次分别為《魏晉南北朝史論集》《魏晉南北朝史劄記》《佛教史與敦煌學》《日本史及中外文化交流史》《雜論及雜記》,從魏晉南北朝史到佛教史,再到敦煌學和日本史及中外文化交流,周一良的治學範圍不可謂不廣泛。細繹周一良的學術生涯不難發現,其學術研究在不同領域的遊弋并非齊頭并進,而是有所割裂和分歧。其佛教史的研究主要是哈佛期間的博士論文,敦煌學研究則是晚年與趙和平合作的敦煌書儀研究,而中外文化交流則是在特殊時期,盡棄前學之後的結果。可以說,周一良治學的根柢還是在魏晉南北朝史研究上。無論是出于個人興趣的主動選擇,還是時代壓迫下的被動接受,對于自己在史學領域上的遊弋多方,周一良一方面表達了遺憾和不足,同時也流露出得意之情,他引用龔自珍的“從來才大人,面目不專一”就充分顯示了他的夫子自誇,同時又不無揶揄地引用西方的諺語“各種行業的小夥計,沒有一行是老師傅”,又顯示了他的不自信。龔自珍生當清季,那時做學問仍是傳統的路數,精深之外更求博大,而西學東漸之後的中國學界,學問的路徑已發生了顯著的變化,因為學術浩瀚無邊,是以在博大之中更求精深。“從來才大人,面目不專一”的時代已經不複返了,而一變成為“如今才大人,面目自專一”了。

“畢竟是書生”周一良的成名之路

留學哈佛時的周一良(右一)

留學哈佛的周一良,曾一度以學習語言為職志,在原來的日語、英語之外,他又學習了梵文、拉丁文、希臘文以及法語和德語,而且在語言學習上天賦極高,甚至可以說是天縱聰明,本來對梵文“這樣在性、數、格和時上都如此變化多端的文字”一竅不通的他,一年之後就可以從容研讨,“不為分數而發愁了”。然而周一良對語言的學習,并非是用之于學術研究,而是當成“遣有涯之生”的“無益之事”,難怪在歸國以後便将這些語言能力大部分都統統歸還給老師了。

周一良雖然足稱是才子,但其實并不多才多藝,如書法上雖然經過正規的訓練,卻并未成功,而對于自幼喜歡的平劇,也不能無師自通。他曾不無遺憾地回憶說:“可惜的是,我在書法方面太缺乏天資,辜負了這種打破正常的習字程式,工夫盡管下了不少,卻沒有學好任何一種體。……平生憾事除此外還有一件,自幼喜歡平劇,卻由于天賦‘五音不全’,張口即‘荒腔走闆’,成為終生遺憾。”

在史學和語言學之外,周一良對文學的興趣與日俱增。早在寓居津門讀書期間,他就受到了文學方面的熏陶,“二哥煦良和兩個姐姐都喜歡文學,他們的到來給我啟了新文化的蒙,我開始看魯迅、沈從文的小說”;而且還培養了文言文的寫作能力,他的塾師張潞雪宗桐城派,常給周一良講桐城義法,“現在回想起來,恐怕還是得益于桐城派所主張的‘雅潔’二字,也就是要求文字幹淨利落不說廢話,把多餘的字和句盡量删掉。後來,我無論寫文言或白話文,都嚴守這一規範”。

“畢竟是書生”周一良的成名之路

周一良全集

他和夫妻鄧懿在學術上的共同語言并非來自曆史,而是文學。他一方面感歎鄧懿“對我的曆史專業可說是一點也不感興趣,認為曆史學枯燥無味”,一方面又不無得意地說“我對鄧懿所學的中國文學專業很感興趣,她寫的畢業論文是有關納蘭性德詞的,而我也很喜歡納蘭詞”。由此可知,周一良在赴美前對文學的興趣很深,積累也已較為豐厚,當他見到哈佛的導師葉理綏談起學習計劃時,“表示自己的文學基礎太差,燕京指定我研究比較文學不太對路”,很可能隻是一時的托詞。作為一個史學家,周一良在文學上的能力和天賦使他在撰文時毫不吃力,而且文筆流暢,耐人品讀,這恐怕是使其無論學術文字還是雜憶文字都傳于衆口的原因。

三、年壽:人固不可以無年?

對于身邊赍志而殁的飽學之士,周一良往往掬一把同情之淚,丁聲樹“要求自己非常嚴格,身為一級研究員,卻拒絕房屋等一切較好待遇。最後得病成了植物人,近十年之久,不但他專長的方言調查未能完成,他紮實的古漢語方面的成就也絲毫沒有留下”,“哈佛同學蒙思明教授,回國後在四川大學任教,‘文革’中被逼慘死”。見慣了志未及伸便零落草莽的學人,周一良的“憂在填溝壑”轉化成了對壽考的美好期望。

1989年,七十六歲的周一良在《畢竟是書生》的末尾,引用《世說新語·品藻》篇王珣哀歎父親早逝的句子“人固不可以無年”,又引“鏡中莫歎鬓毛斑,鬓到斑時也自難。多少風流年少客,被風吹上北邙山”詩句,謂“我們生此巨變、多變、善變之世,自當争取‘有年’,争取‘鬓到斑時’。法國民間諺語不是說‘誰笑得最後,誰笑得最美好’嗎?”

2000年,已享米壽的周一良在《鑽石婚雜憶》的末尾,仍然對“有年”而且是更長的“年”給予了期望。他說:“當年我曾與譚其骧、唐長孺等好友戲言,當今海峽兩岸的哲人如梁漱溟、馮友蘭、錢穆等都活到95歲,譚公當即大笑說:‘我們都争取九五之尊吧。’可惜他們兩位都沒有成功。我現在想也‘再拜陳三願’:(一)願活到九十五;(二)願病危住院不超十天一禮拜就打住;(三)願神明不衰,直到呼吸停止。”遺憾的是,當他寫下這篇文字的一年半後,便在睡夢中溘然長逝。他雖然沒有活到他期望的“九五之尊”,卻并未病危住院,更不會超過十天,當他呼吸停止的時候,雖然是在睡夢之中,卻肯定是神明不衰的。

“畢竟是書生”周一良的成名之路

《魏晉南北朝史論集續編》,周一良 著

毫無疑問,周一良是幸運的,他在經曆多年的坎坷屈辱之後,終于迎來了曙光。如果他在六七十年代就遭不測,不僅不會被平反,而且還很可能因為他的“梁效”經曆而不得翻身,正所謂“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僞複誰知?”踱入新時期的周一良,繼續他在魏晉南北朝史上的研究,繼《魏晉南北朝史論集》之後更有《魏晉南北朝史劄記》,奠定了他在中古史研究上的地位;擔任北大曆史系副主任和主任,先是輔佐鄧廣銘,标榜“硬裡子”思想,做“有力的配角”,後做系主任又樂于“無為而治”,促成考古專業獨立成系;同時作為研究所學生導師,培養了一批學富力強的弟子,傳薪有人,繼續從事曆史研究的未竟之業。

因為在學界顯赫的聲譽和地位,周一良多有出國的機會,除了晚年的私行探親或順訪,大部分出國都是官方的行為,代表着一種政治待遇,他對此也津津樂道、感懷莫名。他曾經在《鑽石婚雜憶》中細數自己的出國次數,“萊登二次,巴黎四次,巴基斯坦、摩洛哥、加納、坦尚尼亞、埃塞俄比亞各一次,日本七次,美國四次”。其中最讓周一良感到振奮的兩次,一次出訪美國,一次出訪日本,都是在八九十年代他晚年時的事。1989年美國組織編纂《國際中國善本書目》,他和顧廷龍聯袂赴美,讓他與有榮焉。

1997年,周一良最後一次出訪日本,也是他光彩的出國經曆的最後一次,是到日本大阪接受“山片蟠桃獎”,“此獎專為獎勵外國學者研究介紹日本文化有貢獻者而設,每年頒發一次,至此已14次。其中以歐美各國學者為主,美國人最多,英國次之,法、德、荷等國皆有,亞洲隻有一位南韓學者獲得過此獎,我是中國第一人”。文史學界向以老為貴,沒有引以自豪的長壽,便不可能有從容的時間撰寫回憶錄,不可能有如此多的出國機會,不可能達到這萬衆矚目的地位和高度。

對周一良來說,“有年”與盛名是須臾不可分的。反過來說,“人固不可以無年”,可謂道盡了早逝學者寂寞身後事的深層動因。

2018年6月30日于廣州

(本文選擇自《北望青山:年譜中的那一代學人》,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王京州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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