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疊戈·馬拉多納的教導

本文刊載于《三聯生活周刊》2020年第49期,原文标題《 疊戈·馬拉多納的教導》,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青春的終結:費德勒退役,還是馬拉多納去世?

文/鄭兒八經

疊戈·馬拉多納的教導

2010年南非世界杯,阿根廷國家隊主教練疊戈·馬拉多納

馬拉多納突然死了。上班路上看着手機裡不斷湧進的資訊,我被驚呆了,幾乎不能克制自己的情緒。我突然發現,自我了解的青春歲月應該以原來設定的費德勒退役為終結标志,還是臨時改成以馬拉多納的去世為标志,似乎變成了艱難的二選一。這個選擇,不僅意味着人生某個階段的久暫之别,更意味着我如何界定青年時代的本質和中年以後的過法。

換句話說,如果青年時代以費德勒來定義,那麼表明我所渴望的生活目标是西歐的、精英的、保守的、穩妥上升的、個體主義的。因為人總是追求他缺少的那一面,那也就意味着我真實的生活狀況其實是它的反面。而如果青年時代以馬拉多納為标志,那就表明我引以為理想的是拉美的、草根的、革命的、過山車式的、集體主義的,同樣,我的真實生活也是它的反面。在突然逝去的馬拉多納面前,我對自己的人生曆程不由得感到滿腹狐疑。

正好去年這個時候,馬拉多納和費德勒有過一次動人的交集。費德勒在阿根廷的一場表演賽,馬拉多納本來要去現場觀看最後卻爽了約,但他發來了一段視訊。他在1.5萬多名觀衆面前說:“你好啊,大師。我喜歡這樣稱呼你。你不僅過去是、現在是,将來也是最偉大的那一個,你永遠是獨一無二的。”又說:“如果你在我的國家遇到任何麻煩,你可以打電話給我,告訴我,你需要什麼幫助。”聽到眼高于頂、睥睨衆生的馬拉多納如此盛大的誇贊和大佬般的關照,費德勒當場潸然淚下。

我嘗試過大部分體育運動,隻有網球和足球是生命中最熱愛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分别與費德勒和馬拉多納相關。不同的是,費德勒是我打球多年以後的邂逅,而對足球的熱愛則幾乎完全是馬拉多納觸發的。我在别的場合寫過與費德勒的風雲際會,今天我隻回憶老馬。

我的踢球生涯

1986年夏天可能是我人生中最愉快的時光之一,13歲的我獲得保送本校高一的資格,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免試。莆田四中不是頭部中學,隻能算差強人意。整個6月份,保送生仍然在校,但已經沒人管束了,我們和幾個絕望的備考生——他們知道自己再怎麼努力也将被退回鄉下中學或直接甩進社會——終日流連于學校兩端的西湖電影院和觀橋電影院,以及附近連綿的撞球攤。當年的莆田街邊還都是低矮的一兩層民房,夏夜居民在屋裡吃飯或者在門口納涼,門總是洞開的,既不憂慮安全也不關心隐私。有些家庭已經有了黑白電視,機關或僑眷才有彩電,我們這些鄉下少年扒在門口看電視,主人往往也不以為忤。

可能就是在我們圍觀《射雕英雄傳》或《西遊記》的過程中,墨西哥世界杯的狂熱畫面、馬拉多納的奇迹鏡頭和宋世雄的高亢聲調不時閃現出來。多年過去,我不大确定是否那個夏天就已經對“上帝之手”、“曆史最佳進球”,以及決賽的最後一瞬把球傳給布魯查加有了深刻印象,很有可能是在後來的反複回顧中才真正記住了馬拉多納的種種神迹。莆田從來不是足球沃土,1986年之前可能沒有一片足球場,現實生活中我從未見過足球。作為田徑之鄉,我們聽說過跳遠的劉玉煌、十項全能的翁康強,以及因為祖籍莆田而被津津樂道的印尼羽毛球國寶林水鏡,後來被稱為男籃戰神的劉玉棟。我從未意識到足球居然如此風靡全球,任何運動都無法與之相提并論。不管如何,這個阿根廷小矮子,就是在那個夏天鑽進了我的腦子,埋下了一顆足球的種子。

種子破土而出是4年後的意大利之夏了。在此之前的春天,為了給北京亞運會集資,崔健“新長征路上的搖滾”巡演到武漢洪山體育館,我和兩名同學一起去看了這輩子的第一場現場音樂會,花了10元錢。差不多兩個月後,意大利世界杯就開始了。這兩個月裡,和我一起去看崔健的楊司令,就已經向我布道關于馬拉多納的一切,空氣裡彌漫着一股掩藏不住的興奮、緊張和盛大的氣息。到了開幕式,另外一個令人目瞪口呆的場景震撼了我們,那就是穿着綠色镂空橫條衣服、酥胸輪廓呼之欲出、既神秘高貴又冶豔熱情的模特。體育還有美女!那一年,對于已經被吊足了胃口的我們來說,馬拉多納的表現多少讓人有些失望:揭幕戰上他就被喀麥隆人打了悶頭一棍,決賽場上又倒在西德人的腳下,開了個壞頭,結了個爛尾。但他在慘不忍睹的逆境之下助攻卡尼吉亞絕殺巴西,仍然是我們記憶中驚心動魄的一幕。戈耶切亞在連續兩場點球大戰中,撲出4個點球拯救阿根廷的表現,同樣讓人記住了馬拉多納身後的兄弟是多麼重要。

我記得是國金班的一位武漢同學從家裡搬來一台小電視,整個管院的球迷都裡三層外三層地擠在桂園八舍的一間宿舍裡看球。大家分享珍貴的煙草和啤酒,一起拍胸跺腳、山呼海嘯。搖滾、足球、煙酒、想象的性、場上或看球的兄弟,這些青春躁動和啟蒙的标配,在1990年春夏之交洶湧而來。

1990年春夏之交我也正式開始了踢球生涯。楊司令是我真正的足球導師,颠球、停球、腳弓、腳背、香蕉球、淩空抽射、倒挂金鈎,這些術語都是他傳授給我的。但不幸的是,可能楊司令的執教水準比較一般,他來自呂梁山區,山西人和福建人一樣,有史以來從未有過一支本土職業球隊,結果就是我的腳上功夫實在太糟糕了,我從來沒有機會上場馳騁,後來我轉行當了守門員,直至今天。1994年美國世界杯,和我一起觀看馬拉多納的狐朋狗友已經變成一夥東莞小鎮上的青年了。老馬隻踢了兩場比賽,就因為藥檢陽性被掃地出門,告别了世界杯。我們雖然對老馬的離去感到失望,但至少他的兄弟還在戰鬥呢,世界杯還在繼續呢,并不影響我們不斷地“賭波”。1992年後的整個華南都在經濟之光的照耀之下,宏遠、太陽神、深圳、佛山等幾個職業足球隊都在那幾年如雨後春筍般打入甲A和甲B。那是市場的黃金時代,中國人有過一些好生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俱樂部都在超級寡頭手裡。一起看球的也是我的隊友們,我們在小鎮上曾經以五場比賽零封對手獲得過冠軍,也代表小鎮去虎門參加過某屆市運會,在第一場比賽中就铩羽而歸。和兄弟們一起上場厮殺、下場喝酒乃至互相“賭波”讓我毫無障礙地融入了廣東本地人的生活,他們用粵語叫我“雄仔”或者“雄少”,而不是等待被吃的福建人。

重新見到馬拉多納在大場面中出現,已經來到2010年前後,他作為主教練帶領阿根廷國家隊如履薄冰地殺到了南非世界杯。盡管他連赢4場,但終于在1/4決賽中慘敗在德國隊腳下,第二次告别了世界杯賽場。這幾場比賽我幾乎沒什麼印象,可能隻是粗粗看過射門集錦,南非世界杯給我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震天響的嗚嗚祖拉,令人無比煩躁。作為一個時常被導師嘲笑“畢業差不多就該退休了”的老博士,那個夏天我如履薄冰地完成了博士論文答辯,我的求職也不大順利,正在為一個博士後機會焦慮地準備開題報告。

在北京大學的幾年裡,我加入了博士生足球隊。球隊創始人司晨來自“just lose it”的中文系,我的同屋拉我去報名,最後卻是我被選上了。博士生足球隊可能是同時期北大最活躍的足球組織,我們比較固定的對手是清華博士後隊、新東方員工隊,以及後期由江津帶領的一支機關隊。我幹得相當不錯,江津曾經揶揄我“肯定受過專業教育訓練”。十多年過去了,這支博足前後幾屆的隊員已經星散各地,有些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常常在媒體上見到,但仍然熱衷于半夜在微信群裡分享千裡約球、撸串啤酒和各種小黃圖。你看,我們都是足球的門徒,馬拉多納的門徒。

博士後出站後我又加盟了機關足球隊,我們在每年的中央國家機關聯賽中可能從未逃離過倒數前三。我隻參加過有數的幾次比賽,我們隊還有一位自稱鄭老漢的守門員,他是個更為熱忱的足球愛好者,認識許多國安名宿,由于他的存在,我慢慢淡出了足壇。馬拉多納死了,時代結束了。

疊戈·馬拉多納的教導

2010年6月27日,2010年南非世界杯1/8決賽,阿根廷對陣墨西哥,阿根廷得分後馬拉多納激動歡呼

足球就是兄弟連

當我們談論足球,其實我們是在談論馬拉多納。貝利太久遠了,絕大部分中國人并沒有看過他踢球;梅西和C羅一時瑜亮,反而削弱了其中任何一位的代表性,而且和馬拉多納相比,他們太像規規矩矩的職業運動員,卻從未做到把一支爛隊帶成頂級聯賽冠軍,也從未捧起過大力神杯。

足球就是兄弟連。我從小到大打架無數,三四年前在兩個孩子面前打過最後一架後才決定再不生事或者管事。從國小到大學,我的年齡始終比班裡同學小,我不确定是因為總打不赢才加入球隊,還是因為有了組織的庇佑而惹了更多的事端,在武漢、東莞、北京,都有隊友為我或者我為隊友幹過仗。馬拉多納就是典範啊,他像大哥一樣,帶領兄弟們在阿根廷打架,在意大利打架,在世界杯賽場上打架,一次又一次地被驅逐、禁賽。我并不是真的認為朋友是為了暴力,而是說有兄弟才好走江湖,就像馬拉多納對費德勒說的:“有事兒打電話啊!”

融入足球,融入異鄉。1987年馬拉多納在聖保羅球場幫助那不勒斯第一次奪得意甲冠軍,他在電視鏡頭前表示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慶典,比奪得世界杯冠軍還美妙,因為他從未在本土拿到過冠軍。而現在,那不勒斯就是他的家。可是那不勒斯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啊?富庶精英的北方人把那不勒斯和那不勒斯人稱為“意大利的下水道”和“霍亂病患者”,希望用維蘇威火山的熔岩把他們毀滅。當一代又一代人卷入全球離散,與家鄉道别,不管我們身處何等境地,我們總歸需要足球,或者别的什麼,來安頓自己的身心。

不完美的人和人生。通過擊敗宿敵英格蘭(想想馬島戰争)以及最終奪冠,馬拉多納拯救了陷入衰退的拉丁美洲祖國;通過為那不勒斯奪取聯賽冠軍,馬拉多納拯救了一座疲憊絕望的意大利南方城市,盡管可能都不是持久的。從此,馬拉多納成為與上帝齊名的人。但這隻是馬拉多納的一面。他的另一面是濫情、撒謊、吸毒、槍擊記者、不負責任,以及無數可以繼續羅列的罪名。和世界體壇最著名的完美人設費德勒相比,老馬是一個标準的從貧民窟升起、又勢必将最終隕落的範本。他的死并沒有像科比之死那樣在中國激起大規模的刷屏紀念,也鮮見有人說“我的青春結束了”或“一個時代結束了”。我想,一方面,熟悉馬拉多納的人都已經青春結束多年了,他們不是朋友圈悼念的主力軍;另一方面,馬拉多納代表了一個真正的大時代結束,小時代結束才需要互相提醒,大時代結束是寂靜無聲的。

最重要的是,作為現代社會中的人,可能我們還都不善于接受一個有缺陷的人,還沒學會去适應一種忽上忽下、患得患失、黑白雜陳、忠奸莫辨的人生。我寫下這段話的這一刻,正帶着5歲的兒子在海澱公園踢球。雖然我的最初規劃是讓他練好網球,以後去特招“雙一流”或申請“常春藤”,走上費德勒的人生,但最終還是先送他去了足球俱樂部。他已經上了11次訓練課,今天是第一次正式比賽。他沒有獲得首發,一度有些氣急敗壞,但終于還是忘我地為隊友加起油來,有一次還情不自禁地沖入場内鏟了對手一腳,惹得裁判、教練和家長們哄堂大笑。我知道,足球的種子已經在他身上發出嫩芽了,比他爹早了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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