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人趙翼說得好:“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之文學。我們通常講,秦漢是辭賦的黃金時代,唐宋是詩詞的豆蔻年華,元代是戲曲的豐收季節,明清便是小說的繁榮歲月。
明清小說的繁榮首先表現在數量上,更表現在品質上,品質集中展現在名著上。我們經常講四大名著,就是指《三國演義》、《水浒傳》、《西遊記》、《紅樓夢》四大古典小說。而名著之是以是名著,是因為它們都具有非常豐富複雜的文化内涵,經得起人們的再三咀嚼和回味。
那麼,《紅樓夢》的文化精神具體指什麼呢?小編認為,《紅樓夢》主要的文化精神應是“情文化”。在《紅樓夢》第一回中,作者曾自曰此書“大旨談情”,而且空空道人自看此書後,“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在寄寓了作者深意的“太虛幻境”的宮門上,橫書的是“孽海情天”,對聯是“厚地高天,堪歎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
看過後半部書的脂硯齋在批語中還提到了末回的“情榜”。我們都可以看出作者在創作《紅樓夢》中,情占有的重要地位。情,便成了整部《紅樓夢》内涵底蘊的中心和靈魂。
這裡的“情”,不僅僅是兒女私情,它是包括親情、友情、愛情在内的寬廣得多,博大得多的一種生命本體意義形态的存在,具有了哲學層面的意味。不但對有情之物用情,而且也對無情之物用情,以“情”的眼光看待世界,從“情”的角度體驗人生。這種對人生幻滅與對“情”執着的沖突是長期萦繞着雪芹的一種心理狀态,影響到了全書的創作構思。
曹雪芹創作《紅樓夢》的核心——情,與他本人的創作心理有什麼關系呢?從心理學上說,文學作品是作家審美情感體驗的表述。而作家的人生體驗就是作家關于人的生命存在意義的審美把握。它作為一種心理活動有三個特性:一是指向人的生命意識:也就是指向生命的意義、目的和價值;二是具有審美的性質:也就是有情感的參與;三是以經驗為基礎的,也就是對經驗過(包括認識過)的事物的追憶和省悟。當一般人經曆家庭破落時,他們從中得到的也許隻是一種人生經驗,而曹雪芹卻在對這種人生經驗的反複追憶中獲得豐富、深刻的人生體驗。
♥世态炎涼的深刻體驗,人情為主的作品刻畫
曹雪芹祖上是皇室家奴,隸屬正白旗。曹雪芹的太祖母孫氏曾為清順治帝三子玄烨的“教引嬷嬷”(保母)。祖父曹寅做過玄烨的伴讀與禦前侍衛,後來任江甯織造,兼任兩淮巡鹽監察禦使,極受玄烨寵信。玄烨六下江南,其中四次由曹寅負責接駕,并住在曹家。曹家祖孫三代四人擔任江甯織造達六十年之久。在這期間,曹家以皇帝親信的身份成為江南政治、經濟、文化的要員。曹雪芹幼時就是在這“烈火烹油,鮮花着錦”的貴族生活中長大的。
雍正登基後,由于最高封建統治階級内部政治鬥争的牽連,這個“鐘鳴鼎食”之家遭到了一系列的打擊。十三歲的曹雪芹,從此結束了“錦衣纨褲,饫甘餍肥”的生活。全家于雍正六年離開金陵,遷回北京。這給曹雪芹幼小的心靈留下了不可抹滅的記憶。
雍正死後,乾隆皇帝雖然撤銷了對曹家當初的指控,卻未能将原來的官職和家産發還給曹家。是以,曹雪芹不得不像一般旗人那樣去到指定的地方當差服役。他在内務府當了一段時間的差,日子過得也很平庸,後來竟因言行不檢而被罷官。其間,曹雪芹先後寄居過自己的姑母家、嶽丈家,也曾住過廟院、馬棚、“水窩子”等雜地。大約在乾隆十九年,為生活所迫的曹雪芹隻得從城内遷居到西郊山村。他在那裡有一間“茅椽蓬牖,瓦竈繩床”的小房子,以賣畫與當村塾教師為生,過着“日望西山餐暮霞”,“舉家食粥酒常賒”的日子。
“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麼,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而曹雪芹的家何止是“小康”,自然要比魯迅對“世人的真面目”看的還要真切,對人情世态的炎涼更是會有着深刻的體會。曹雪芹出身富貴,早年過慣了被人伺候的日子,現在正當壯年,卻要過寄人籬下,遭人白眼的日子,其内心之凄涼可想而知。“鐘聲響,煩惱清,智慧長,菩提生。”蓦然回首,往事成空。今昔對比,感慨頗多。作家的創作總是和作家的人生經曆密切的聯系在一起,總是不自覺地打上深深的主觀情感烙印。
在人生的巨大落差面前,曹雪芹飽嘗了酸甜苦辣。這種痛苦的人生經曆,必然會對他的創作産生巨大影響,人情世态的描寫便自然成為他在創作時所要展示的一個重要内容。心理學認為,當作者在創作時,會指向生命的意義、目的和價值。曹雪芹落魄的一生隻能使他把價值取向回歸内心,回歸人情人性。
曹雪芹通過《紅樓夢》寫出了人們利益沖突的人情虛僞,世态炎涼。是以,無論是當初甄士隐家破人失之際投奔其嶽丈家備受歧視,還是賈雨村後來發現甄士隐失散的女兒,竟是薛蟠的小妾香菱卻不相營救,還是榮府三小姐賈探春愧認自己生母的哥哥為舅子,還是賈母、王夫人與熙鳳為使寶玉與寶钗成親而不惜使出“掉包”之毒計而害死黛玉,逼瘋寶玉,這全是人性醜惡的大暴露。由此,曹雪芹将人世人情之世态炎涼雕畫得入木三分,也真實地反映了曹雪芹本人的許多親身經曆及創作心理。
♥放蕩不羁的外在表現,真實重情的内心世界
從現在極少的曹雪芹的資料,我們知道他是一個極富才華的人。曹雪芹是一位詩人。他的詩,立意新奇,風格近于唐代詩人李賀。他的友人敦誠曾稱贊說:“愛君詩筆有奇氣,直追昌谷破籬樊。”又說:“知君詩膽昔如鐵,堪與刀穎交寒光。”曹雪芹又是一位畫家,喜繪突兀奇峭的石頭。敦敏《題芹圃畫石》說:“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見此支離。醉餘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塊磊時。”可見他畫石頭時寄托了胸中郁積着的不平之氣。
然而,現實的不如意卻讓這位才華橫溢的人“無才補天”,隻能“日夜悲号”。 生于優裕,殁于貧困,一生坎坷不平,飽嘗世态炎涼的曹雪芹既有滿腹的才氣,又有一肚子的怨氣,是以面對着表面上繁榮的“康乾盛世”,有一種極強的叛逆心理,而這種叛逆心理又形成了他放蕩不羁的性格。
在“竹林七賢”裡,阮籍的狂傲、放誕的個性是有名的,曹雪芹就有一個别号“夢阮”,表示對阮籍的向往。敦誠贈雪芹詩:“步兵白眼向人斜”;追憶雪芹詩:“狂于阮步兵”,這些都是曹雪芹放蕩不羁性格的展現。按照著名紅學家周汝昌的觀點,曹雪芹的放蕩不羁性格主要表現在三方面:一、嬉笑怒罵,意氣風聲;二、素喜诙諧,滑稽為雄;三、嫉俗憤世,傲骨狂形。
人生的不幸,并沒有摧垮曹雪芹。相反,曹雪芹的情感世界是豐富多彩的。他用“嬉笑怒罵”張揚自己的個性,用“诙諧滑稽”展現自己的不羁,用“嫉俗憤世”展現自己的叛逆。讓我們看到了曹雪芹孤獨的靈魂,知音稀少的無奈。“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曹雪芹雖然品嘗着人生的苦痛,但還是癡情的思考着現實世界。
從創作心理上看,一個沒有激情的人固然談不上創作,而一個在現實中把激情發揮殆盡,心理充分平衡、充分甯靜的人同樣不會有創作的沖動。人的需要越是得不到滿足,往往變得越加強烈,而從需要中産生的動機也越不可抑止。内心世界的重情、癡情卻身處孤獨的荒原,渴望了解又無處傾訴的無奈,曹雪芹正是把這一腔幽怨幻化為一個“情”字在《紅樓夢》中淋漓盡緻的得以展現。
一部《紅樓夢》本質上是曹雪芹反叛心理的大宣洩,也是其反叛人格升華。這種反叛心理的宣洩不同于一般的心理宣洩,它不滿足于獲得一時的心理平衡,而是在追逐一種永恒的真理思考。它向人們展示,面對生活的挫折和失意,人完全可以通過寫作而變得堅強和永恒起來,即使在人生最壓抑和最醜陋的的時刻,也會有最美麗和最可貴的事物出現,這就是人世間的真情。
♥追憶往昔的感傷情懷,創作心理的重要動因
曹雪芹經曆過一段繁華的日子,在幼年時代也有過美好的回憶。
敦敏《贈芹圃》曰:“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風月憶繁華”。人生落魄的曹雪芹,必然會在心中反複咀嚼那美好的往事,那逝去的歲月在追憶中就越發變得可愛。
正如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說:“時間是一個最好的過濾器,是一個回想和體驗過的憶想的最好洗滌器,不僅如此,時間還是最美妙的藝術家。它不僅洗幹淨,并且還詩化了回憶”。然而,這些詩化了的回憶往往又與眼前的現實形成強烈的對比,于是産生一種回憶幸福、生成痛苦的循環:現實的缺失、痛苦讓人回憶往昔的幸福、快樂,而往昔的歡樂、幸福又反襯着眼前的凄涼、痛苦。正如美國傑出的女詩人狄金森所寫的詩:“假如我沒有見過太陽,我也許會忍受黑暗,可如今,太陽把我的寂寞,照耀得更加荒涼。”
甄士隐對空空道人的“好了歌注”曰:“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腸,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在蓬窗上。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鬓又成霜?”
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出,今夕生活環境的鮮明對比是怎樣的撞擊着曹雪芹的情懷,追憶的幸福和現實的痛苦是怎樣的糾纏于他的靈魂。實際上,最覺痛苦的人并不是那些一直生活在悲慘境況中的人,而是對幸福有過深切感受,并一直期待幸福的人。
正是這種痛苦的心理體驗,使曹雪芹的思維和想象格外活躍起來,既想努力去發現遺憾和痛苦的原因,去深入地思考過去,追憶過去,去挽回一個逝去的世界;又想去尋覓希望,去創造一個新的世界,以期恢複心理平衡。而對往日情懷,幸福的追憶成了他重要的創作動機。
《紅樓夢》把對女性的尊重和贊美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這和他的人生經曆有着密切的聯系。曹雪芹在《凡例》中自雲:“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推了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何堂堂之須眉誠不若彼一幹裙钗?”又曰:“雖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閨閣中本自曆曆有人,萬不可因我不肖,則一并使其泯滅也。”
曹雪芹十分明确的提出了他的創作動機是為他所認識的一幹奇女子作傳,記述“當日閨友閨情”。我們都知道作品中的人物是來源于現實而又高于現實的。沒有深刻的體驗,作者也不可能把書中的每一位女子形象創造的如此動人,印象深刻。
曹雪芹詩曰:“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這是對往日豪奢引以為榮的點滴描述,是作者在現實生活中受到壓抑的情感的宣洩;對大觀園姐妹們那無憂無慮、無拘無束的歡宴、詩會的描寫,是作者往日情懷“癡情”的追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