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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女孩,是山裡的孩子王

這個女孩,是山裡的孩子王

唐白甫

堂嬸是河伯嶺苗竹山人,記得我很小的時候,她每次回娘家,都會帶些山貨出來。野豬肉麂子肉山雞野兔,這些東西,都能勾起我極度的好奇之心,而真正讓我垂涎欲滴的是那些野果,酸梨,核桃,毛栗子等等。不知為什麼,我特别喜歡吃毛栗子,用牙咬開棕色的皮,露出黃橙橙的果肉,吃起來脆生生的,又香又甜,令我回味無窮。

在我們家鄉,闆栗與毛栗子是有差別的,毛栗子是野生闆栗,它與闆栗外形沒什麼差别,隻是樹小,個頭小,但味道更加甜淨。堂嬸帶回的毛栗子要分成多家贈送,是以不是很多,我覺得每次都沒吃夠。

于是我問堂嬸:“山裡毛栗子多嗎?”

堂嬸說:“它們長在坡上,一叢一叢的,誰找到誰摘,等到完全成熟了,裂開口子,子兒散落到地上,連摘帶撿,一天能弄十多斤甚至幾十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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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于是非常向往河伯嶺大山,好多次想象自己身處栗樹叢中,任意地采摘,放量地大吃,多麼惬意啊。

終于有一天,聽說爺爺到山裡辦事,我大聲哭鬧着要跟着去,拗不過我,他就答應把我帶上,但有一個條件,走累了不需要背。我高興極了,蹦蹦跳跳跑到村子裡面,鄭重其事地把我即将的行程告訴小夥伴們,讓平時喜歡顯擺的三狗狠狠地羨慕了一回。

爺爺是個木匠,去給山裡即将出嫁的姑娘打造家具,是以要停留較長的時間。這正合我意。為了不給别人添麻煩,把我送到與他做家具之處附近的苗竹山堂嬸家。

苗竹山村坐落在叢林深處的山腰上。那裡人居住的房子,都是木架結構,用竹子夾着杉樹皮做牆,頂上蓋一層厚厚的山茅草代替了瓦。對于沒見過世面的我,這真讓我覺得不可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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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結識了這裡所有的小朋友。無論滿狗,玉蘭,際思,還是青葉,花石,他們對我的興趣,比我對大山的興趣更濃,仿佛我不是來自山外,而是來自天外。每天一大早,就圍着我,要我講些在我看來極其平常的事兒。

比如我與哥哥拿着臉盆,截斷水渠的流水捉泥鳅的事。在我講的時候,他們越圍越攏,肩膀挨着肩膀,頭碰着頭,生怕漏掉一句,或者沒聽清。當我說到突然從泥裡翻出一條黃鳝,它太滑了,抓到手裡,又給逃跑了。他們緊張到極點,特别是那個叫青葉的女孩,此刻仿佛在現場,大聲地催促我快點去追。我說當時我想去追,但泥巴太深,我雙腿陷在裡面撥不出來,身子朝前一傾就摔倒了,弄得渾身是泥,連頭發也黏在一起。這個時候,他們仰頭捧腹大笑,毫無掩飾地露出率真的性格。

我告訴他們,除了泥鳅黃鳝,有時還能抓到鲫魚,鯉魚,螃蟹、蝦以及我不知道書名的小魚麻粒婆、長巴佬、苦扁絲。他們的臉上寫滿驚訝,嘴巴張開久久合不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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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對我家門前的柏油馬路,他們也表現出極大的興趣。汽車、三輪摩托、拖拉機、吉普,這些他們都沒見過。我說我親叔叔開的東風貨車,比他們住的房子還高還大,跑起來的速度誰也追不上,一個個露出茫然的神色。最後,青葉問我:你也坐在上面嗎?我說我坐到駕駛室,叔叔還讓我握着方向盤學着開車。實際上,有一次我悄悄地去玩弄方向盤,被叔叔發現了,在屁股上狠狠扇了幾巴掌,哭了半天。不知怎地,我卻不由自主地吹起牛來,但這引來了他們又一種目光:崇拜。

我講得口幹舌燥,卻也無法滿足他們的好奇心,常常是堂嬸的媽(我暫時叫外婆)來喊我吃飯時,大家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我也向他們要山裡的故事聽。口舌伶俐的青葉,突然搶着坐到一把大椅子上,我覺得她很會制造氣氛,立刻恢複了平時那種女王的神氣。她把手往空中一招,這班人立刻不由自主地朝她圍過去。她以指令的口氣,叫滿狗端着另一把竹椅子靠着她,這大概是貴賓座了,并示意我去坐下,我居然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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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山裡的孩子與山外孩子是有差別的,他們有自己的王。我這樣想。

山裡的故事确實非同尋常。青葉說,包谷灌漿的時候,野豬就出來,大人們輪流守夜。他們扛一面銅鑼,邊走邊敲打,并且嘴裡哦呵哦呵地喊叫,讓野豬害怕,不敢出來。

也有特殊的情況,興許是野豬實在餓壞了,它就不顧一切,沖進包谷地、蕃薯地,用嘴瘋狂地啃咬,不大一會就一片狼藉,守夜人發現後立刻将銅鑼敲得震天響,并點上火吧,歇斯底裡地大喊野豬出來了,打野豬啰。

睡熟的人除了老小,驚醒之後飛快地穿戴好,拿着鋤頭扁擔,敲着臉盆鍋蓋,打着火把手電,四面八方聚集攏來。人聲鼎沸,獵狗狂吠,聲勢浩大,野豬就會吓得拼命奔逃。

約定俗成,大家合圍時留出一個豁口,誘惑野豬逃往懸崖絕壁,讓它無路可走,隻得铤而走險,跳入萬丈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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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工區派人去尋找,有一次摔死的野豬足有300多斤,幾個男人擡回來,家家戶戶分到了肉,吃不完的還挂到竈上頭,烘成黃橙橙的臘肉。

青葉很能說,山裡的故事也多,這讓我對她刮目相看。她說春天的時候,竹林裡筍子鑽出土,她們提着籃子去掰回家做菜,與肥肉一起炒着吃,味道好極了。最好的筍埋在地下,看到一個有裂口小土包,大人用鋤頭去挖,定然有顆白嫩的筍,大的有十幾斤重。

我才發現,山裡的事情我知道得太少了。山茶也能結出可以吃的茶耳,雨後遍地蘑菇,各種奇異的山果,聽得我入了迷,前面沉積在我心底的優越感,聽了青葉的講述之後,幾乎消失殆盡。

最讓我惦記的,還是毛栗子,我問哪裡有。所有的人露出不屑的笑,仿佛我連這個也不知道,非常地不應該。青葉說:“你來的時候沒看見嗎,路邊到處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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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沒注意,事實上,路邊時而一叢一叢的都是毛栗樹,但我不認識,加上友善采摘,上面已經沒有了果子。

有果子的毛栗樹,要到稍微偏僻的地方去找。大夥兒決定,第二天大清早到村口集合,帶我去深山中采摘毛栗子。這讓我非常激動,半夜裡在竹床上睡不着,翻來覆去的吱吱扭扭聲,把堂嬸的媽吵醒了,她點着松油燈來摸我額頭,問我哪兒不舒服,我把要去撿毛栗子的事說了。她叮囑了幾句,就休息去了。

天剛蒙蒙亮,我們就來到了村前。為了安全起見,有人喊來了年齡稍大的哥哥姐姐一道,或者背背簍,或者提竹籃,也有人拿着蛇皮袋。我們清點了人數之後就出發了。

早晨的空氣非常好,走在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露水打濕了褲腳。太陽升上山頭時,我們已經穿過竹林,杉樹林,來到了一座灌木山,綠意尚存的毛栗樹葉在風中飒飒作響,漫無邊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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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于找到毛栗子了,就在那叢濃密的樹上,一個個刺球裂開了嘴,裡面的果粒泛着紫紅,非常可愛。我不由自主地尖叫一聲。

我小心地靠近,把有果子的枝條折斷,放到地上,青葉教我用腳踩到刺球上旋轉,再擡腳時,毛栗子就與刺球分離了,我們一顆顆地撿到筐子裡。

每發現一處,我們就尖叫一聲。整個山野,成了歡樂的舞台。

突然,我又看到一叢毛栗樹,密密麻麻地綴滿果子,它們裂開嘴,露出顆粒飽滿的籽兒。我别提多高興了,不顧一切地跑過去,一枝一枝地折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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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動,把雙手蒙着頭蹲下!”不遠處的青葉大聲嚷道,并且向我飛奔過來。我以為她看見我找到意想不到多的毛栗子,學電影裡的八路軍向日本鬼子喊話,折得更帶勁了。就在這時,成群的馬蜂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嗡嗡嗡地飛舞着,像一團黑雲朝我壓下來。原來,這裡有馬蜂窩,毛栗子才沒人敢摘,是以果實多,而我不知道馬蜂窩是什麼樣子,看到一個球團有蜂眼的東西并不在意。

這一下,我驚慌失措,一聲媽呀扔掉筐子掉頭就跑。頭頂麻辣辣地痛了幾下,肯定是被螫了,我感到許多馬蜂落到了我的頭上。有人從我背後撲向我,将我按倒,整個身子蓋住了我,使我一動不能動。

過了一陣,壓在我身上的人移開了身子,是青葉。我感到後腦勺疼痛難忍,用手一摸,起了幾個大包,禁不住哭叫起來。青葉也雙手抱着頭,臉腫得變了個人似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原來,青葉為了保護我,一路狂奔,她的臉上被螫了也不管,伏在我身上,背後又被成群的馬蜂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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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的嘴角帶着微笑,跪在地上,手慢慢地撐到地上,臉向着我,緩緩地倒了下去。

這時,趕過來的幾個年齡稍大的人手忙腳亂地背上我和她,二話沒說就往山下跑。

我昏睡了一天,醒來時,眼睛睜不開。我覺得自己非常虛弱,頭和臉腫得像面包,依然疼痛難忍。隻聽見爺爺坐在床前唉聲歎氣,可能是看見我在動,立刻大聲叫着我的乳名,可以想象此刻的爺爺,老淚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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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才聽說,不小心驚動馬蜂,千萬别跑,用衣服蒙着頭蹲下不動,就基本上沒事,等馬蜂回窩了再悄悄地離開。青葉比我嚴重得多,被送到林場醫院搶救,三天後才緩過神來。我非常慚愧,是我不懂又不聽話害了她。

恢複好之後,爺爺強行把我送回了家,從此再沒見到過青葉。幾十年過去了,往事卻時時湧上心頭,我現在覺得,青葉是好樣的,她很堅強,馬蜂螫了,有種鑽心的痛與難受,她居然沒哭。為了朋友,奮不顧身,不愧為孩子王。我真希望還能與她相見,講一講各自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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