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拍得很好,演員極佳、劇本漂亮、台詞自然精準,情緒收放恰到好處。」這是看完《美國女孩》的第一直覺想法。
《美國女孩》入圍2021年金馬獎最佳影片等七項大獎,而在今年提名最佳影片的五部電影中,不諱言地說,《美國女孩》是我最喜歡的作品,這是一部真摯、動人,并懂得節制的難得佳作。以《美國女孩》作為首部劇情長片,對于新導演阮鳳儀而言幾乎無可挑剔。
《美國女孩》有很多有趣的東西可以讨論。然而,在此之前,想先淺談楊德昌的《青梅竹馬》。
台灣從戰後的台語片、健康寫實、瓊瑤三廳、政宣電影等流變,進入80年代以降,以楊德昌等新銳導演為首的台灣新電影,逐漸轉向小人物對于自我與時代的追問。
《青梅竹馬》片頭,侯孝賢與蔡琴在空屋之中來回靜默踱步,此種疏離感作為全片底蘊,奠定基礎。幾分鐘後,楊德昌則以空中自由飛翔的飛機,對比川流不息的馬路車潮,隔開男女角色,電影初始便暗示角色處在台北紛擾以及到不了的美國彼方——「徒勞的美國夢」。
《青梅竹馬》中城市夜晚的霓虹及外商廣告牌則成重要符号,1980年代的台北,街頭盡是日本企業招牌,日本對于台灣不論是文化、經濟等影響一覽無遺。全片雖未提日本,但楊德昌在城市空鏡的空間轉換,便捕捉到夾在美國夢與日本文化殘留中的小人物。兩大強權中不合時宜的台北當代青年,是1980年代的城市風景。
「不要想美國了,美國也不是萬靈丹,跟結婚一樣,隻是短暫的希望,讓你以為一切可以重新開始的一種幻覺。」
最終,楊德昌以一貫的鋒利筆觸道出終極現實,如同侯孝賢于片中的死亡,僅剩回不去的美國幻夢。
1985年,曾留美而返台的楊德昌,在《青梅竹馬》揭示台灣人的虛幻假象;2021年,阮鳳儀的《美國女孩》同樣談及「美國夢」,以集體性歸結而成的格局命題,30餘年後的台灣新銳另辟蹊徑,彈奏出截然不同的暖色音調。
通過對比《青梅竹馬》,審視《美國女孩》背後所強調的重要主題。
《美國女孩》的第一顆鏡頭——機場來自LA的行李袋、中英夾雜的語言難關等細節,阮鳳儀秒瞬宣告「東西文化」的對立關系,于此穩固全片的核心基礎。而藏在美國夢中的核心内裡,阮鳳儀不若楊德昌冰冷,反倒透出某種溫柔,這樣的溫柔似一張無形網,接住六零年代、九零年代兩輩台灣人的不同了解,更同時乘載家庭失序中的和解可能性,極富層次變化。
五、六級生的台灣人,年輕時期曆經解嚴,而後碰上直選、輪替,經濟則先後面臨中小企業出走,台灣風起雲湧之際在上一代的年輕時期遭遇,台灣光景迅速變動,不斷變化,外國則在冷戰時代東亞島鍊之中成了某種救贖夢想,莊凱勳說的這句台詞,就此點出上一代的集體性,勾勒出時代印記。
九零後的Y、Z世代,在熱錢的庇護與轉移中,開啟另一種夢移民二代披着黃色外皮、骨與肉實則存續道地的ABC與聖代塔,就此與上一代夢的視野拉開距離,「身份認同」成了移民二代最為迫切的反思提問,「你真的是美國人!」
這句台詞便如定音槌般,回蕩于女主角方郁婷的腦海中,成為不近人情、不服水土、不合時宜的青春絮語。
《美國女孩》的劇本,就從上述兩代的破碎美國夢展延而出。當兩代人同時從美國歸返台灣之際,其對應而出的失落不盡相同,各自哀愁也不堪言說。而圖像則在細膩且缜密的時代洞察力之中,張力如「水花」般緩緩流洩,浸入心頭。
母女、家庭間的劍拔弩張,便好似肉身的癌症與久未失修的壁癌,母親與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的「逐漸死亡」運用片中提及的「排比修辭」,在圖像語言的文學性當中,同時彰顯親屬關系與家庭符号的失能,透過角色的互動、空間場域的運用,彼此禁锢的死亡意象便躍然紙上,再現于銀幕,籠罩叙事。
随着故事推演,阮鳳儀則進一步在「愛/恨」、「死亡/成長」一體兩面的反襯當中,由個人至群體,诘問自我、家庭、社會等多重關系。誠如上述所言,這是兩代破碎夢的鏡像故事。由此出發,就不僅僅是小我的私密經驗,宏觀地看便有了纏繞于台灣的時代記憶。
至于方郁婷的成長記事則是絕對的叙事主線,在一顆顆特寫與定鏡之中,探問自我生命經驗的離散史,尤其當故事走至校園機器體制的鞭打沖突時,阮鳳儀勇敢給了方郁婷一顆特寫,在觀看的凝視當中,方郁婷落下的緩緩淚滴,表面是肉身的痛楚,但實則夾擊着不可磨滅的成長記憶以及文化沖突後的累累傷痕。
方郁婷掌中條紋浮現的,是東西兩方教育的根本差異,更隐隐成了阮鳳儀的導演手痕。
當然,《美國女孩》确實能與陳哲藝的《爸媽不在家》對照觀看,陳哲藝在兒時記憶中,捕捉到1997年的亞洲金融風暴,并以女性幫傭為題,探詢母親的定義/定位;阮鳳儀的《美國女孩》,便在2003年台灣的SARS疫情風暴中,以身份認同為軸,畫圓般地叩問小人物于大時代底下的自我追尋,同樣緊扣女性的時代聲音。
再者,倘若從2021年回望2003年,COVID-19遙相呼應SARS風波,20年過去,台灣房價持續攀升、疫情持續離散人心,從千禧年初期的大疫之年來看,與近年産生了某種疊合性,這是阮鳳儀水到渠成的作者視野,成為虛構故事與現實生活的必然巧合,絲毫不顯匠氣與造作。
而當台灣圖像作品對于SARS的記憶僅存于《和平風暴》及《穿越和平》等少數紀錄片時,《美國女孩》的小家庭出現,反倒在較為主流的劇情片中,補上缺席的時代悲歌。至于阮鳳儀對時代的敏銳度,則在MSN、雙聖、無名小站、撥号上網網絡、玩偶遊戲等細節中開枝散葉,阮鳳儀同時也懂得以「歌曲」對應時代、烘托人心。
2003年前後,周傑倫首三張專輯平地一聲雷,撼動華語樂壇,蔡依林則憑借《看我72變》翻轉形象,于是「雙J」的〈說愛你〉、〈安靜〉、〈爺爺泡的茶〉三首歌曲入戲,「還竊喜你沒發現我躲在角落」唱出方郁婷找回舊朋友的輕盈喜悅;「不用擔心的太多,我會一直好好過」道出體罰後的錐心以及朋友失聯的無力,調性相異的情歌金曲,處理的心境不同,就成了阮鳳儀的細膩巧思,也召喚回台灣千禧年後的集體記憶。
然而,叙事至後段,相愛相殺的母女難解習題,靠着「作文」與「白馬」的省思解開。
憑借作文,阮鳳儀有機會點出《淑女鳥》的這句主旨——「如果這就是最好的我呢?」,但阮鳳儀不同于葛莉塔潔薇,這句提問并非自我觀之,反倒映照着母親身影,從此了解,阮鳳儀在圖像中疼惜母親的氛圍便隐隐透出。
至于「白馬」則是扭轉母女關系的象征,奠基于現實故事底下的某種超現實,白馬成為方郁婷、林嘉欣和解的可能性,始終套不上的馬具,這顆鏡頭給了方郁婷實質意義上的換位思考,自然野性與人為馴服的沖突,其隐喻真正做到呼應叙事,點綴沖突中幽微的理性與感性,「下輩子想當什麼動物?」。
阮鳳儀讓這對母女掏掏耳朵,在脫缰靈動的白馬意像之中,雲淡風輕地化解無以名狀的母女之重。
「我真的好愛你」這句冰藏至最後的王牌台詞,就此消融夢碎的兩代集體哀愁,冷戰時期的幽魂,終在小人物們親情難舍的心心相印中,煙消雲散。
于是在這之後,長年壁癌、始終處于低彩度的老舊較高價的電梯大廈有了日照光線,攝影的轉變流動折射出家庭運轉的鮮活意象,妹妹的SARS僅是誤會一場,爸爸的痛哭失聲則将壓抑的情緒淌流。最終,方郁婷不再将妹妹鎖于門外,一家四口的房門也不再如前緊閉,打開家門迎接的,是彼此可能的共存與和解。
《美國女孩》在阮鳳儀近散文式的剪輯節奏之下,自如掌握情緒的克制與釋放,柔情款款地收攏兩代人,以及銀幕前光影下的無數觀衆。
最後,雖說對于「夢」的追索,阮鳳儀與楊德昌擁有截然不同的圖像風格,但「逃避」的歸結核心是一緻的:
楊德昌濃筆重墨地以「死亡」意象作結,大聲疾呼地告訴觀衆美國不是萬靈丹,并非逃避的樂園;阮鳳儀也反思此點,透過莊凱勳點旨「若是逃避,在哪國都一樣」,不過阮鳳儀則輕巧轉化「死亡」的陰郁,在此種意義上,就試圖從個人角度積極樂觀找到調節土地、了解家庭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