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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銳:《阿Q正傳》中的辛亥革命

作者:古籍
王銳:《阿Q正傳》中的辛亥革命

1921年末至1922年初,魯迅在《晨報副刊》連載小說《阿Q正傳》。這部小說以清末民初的浙江農村為背景,描寫了一位破産農民阿Q的命運。從思想史的角度來看,這部小說頗為深刻地揭示了辛亥革命的一些基本特征。

本來,以趙太爺為代表的地主士紳在未莊處于支配性地位,阿Q在他們眼裡宛如一粒塵埃。但是,當革命的消息傳至未莊之後,阿Q驚訝地發現,雖然自己深受綱常倫教熏染,覺得“革命黨便是造反,造反便是與他為難”,但革命風潮“卻使百裡聞名的舉人老爺有這樣怕,于是他未免也有些‘神往’了”。他堅信那些地主士紳會在這場革命中受到懲罰,自己将能翻身,是以“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黨了”。而在阿Q的觀念裡,革命之要義就是“我要什麼就是什麼,我歡喜誰就是誰”。魯迅:《阿Q正傳》,載《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513頁。可見,盡管辛亥前夕以知識分子為主的革命黨人運用各種新媒介宣揚革命,但在這些通篇充斥着各類新說的新式“高文典冊”卻未在如阿Q這樣的底層農民中間産生任何影響。他所了解的革命,就是單純的造反,就是社會地位的“風水輪流轉,今年到我家”。魯迅:《阿Q正傳》,載《魯迅全集》第1卷,第513頁。

不過革命也确實讓未莊的“上等人”們緊張了一陣,畢竟在清末的革命宣傳中也有關于“平均地權”之類主張的内容。是以當趙太爺見到阿Q時,一改往日的倨傲面孔,十分客氣地與他寒暄,問他最近是否“發财”了,甚至還把自己貶低為阿Q的“窮朋友”。這讓阿Q頗感驚訝。他在夢裡甚至憧憬着在推翻以趙太爺等人主導的鄉裡秩序時,“第一個該死的是小D和趙太爺,還有秀才,還有假洋鬼子”,魯迅:《阿Q正傳》,載《魯迅全集》第1卷,第514、515頁。而自己則與那些“革命黨”在一起,後者穿着白盔甲,拿着闆刀、鋼鞭、炸彈、洋炮。為何穿白盔甲?因為要給明朝的崇祯皇帝戴孝。在“反清複明”,血“甲申之恥”方面,或許是阿Q與清末的革命宣傳之間唯一有共鳴之處。

但是當阿Q從夢中醒來時,他發現革命之後的未莊“樣樣都照舊”。尼姑廟裡的老尼姑對他說,本以為會成為被革命對象的秀才與假洋鬼子,“他們已經來革過了”。這件事的原委如下:

那還是上午的事。趙秀才消息靈,一知道革命黨已在夜間進城,便将辮子盤在頂上,一早去拜訪那曆來也不相能的錢洋鬼子。這是“鹹與維新”的時候了,是以他們便談得很投機,立刻成了情投意合的同志,也相約去革命。他們想而又想,才想出靜修庵裡有一塊“皇帝萬歲萬萬歲”的龍牌,是應該趕緊革掉的,于是又立刻同到庵裡去革命。魯迅:《阿Q正傳》,載《魯迅全集》第1卷,第516頁。

不僅如此,阿Q意識到,革命的暴風驟雨已然過去,“未莊的人心日見其安靜了。據傳來的消息,知道革命黨雖然進了城,倒還沒有什麼大異樣。知縣大老爺還是原官,不過改稱了什麼,而且舉人老爺也做了什麼——這些名目,未莊人都說不明白——官,帶兵的也還是先前的老把總”。這和武昌起義之後全國的整體面貌十分相似,即舊日的清廷官吏短時間内紛紛改頭換面,繼續在新政權内擔任職務。而清末的革命者希望當時的“中等社會”能以救國為己任,運用自己的身份與地位動員群眾,溝通“下等社會”,實作“文明排外”。桑兵:《拒俄運動與中等社會的自覺》,載《曆史的本色:晚清民國的政治、社會與文化》,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63—84頁。而趙秀才、假洋鬼子們,恰恰也是“中等社會”中的一分子,是以,他們如此這般,自然也符合先前的革命政策。

革命之後,自然需要重建秩序。“這幾日裡,進城去的隻有一個假洋鬼子。趙秀才本也想靠着寄存箱子的淵源,親身去拜訪舉人老爺的,但因為有剪辮的危險,是以也就中止了。他寫了一封‘黃傘格’的信,托假洋鬼子帶上城,而且托他給自己紹介紹介,去進自由黨。假洋鬼子回來時,向秀才讨還了四塊洋錢,秀才便有一塊銀桃子挂在大襟上了;未莊人都驚服,說這是柿油黨的頂子,抵得一個翰林;趙太爺是以也驟然大闊,遠過于他兒子初隽秀才的時候,是以目空一切。”魯迅:《阿Q正傳》,載《魯迅全集》第1卷,第518頁。如此這般,這些昔日的特權者今日依然掌握着權力,并且還有了一個“自由黨”這樣華美且時髦的稱謂。而當早已立志革命的阿Q前去拜訪“革命同志”假洋鬼子時:

阿Q輕輕的走近了,站在趙白眼的背後,心裡想招呼,卻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叫他假洋鬼子固然是不行的了,洋人也不妥,革命黨也不妥,或者就應該叫洋先生了罷。

洋先生卻沒有見他,因為白着眼睛講得正起勁:

“我是性急的,是以我們見面,我總是說:洪哥!我們動手罷!他卻總說道No!——這是洋話,你們不懂的。否則早已成功了。然而這正是他做事小心的地方。他再三再四的請我上湖北,我還沒有肯。誰願意在這小縣城裡做事情。……”

“唔……這個……”阿Q候他略停,終于用十二分的勇氣開口了,但不知道因為什麼,又并不叫他洋先生。

聽着說話的四個人都吃驚的回顧他。洋先生也才看見:

“什麼?”

“我……”

“出去!”

“我要投……”

“滾出去!”洋先生揚起哭喪棒來了。

趙白眼和閑人們便都吆喝道:“先生叫你滾出去,你還不聽麼!”

阿Q将手向頭上一遮,不自覺的逃出門外;洋先生倒也沒有追。他快跑了六十多步,這才慢慢的走,于是心裡便湧起了憂愁:洋先生不準他革命,他再沒有别的路;從此決不能望有白盔白甲的人來叫他,他所有的抱負,志向,希望,前程,全被一筆勾銷了。魯迅:《阿Q正傳》,載《魯迅全集》第1卷,第519—520頁。

在擁有傳統功名與留洋接受新知的秀才和假洋鬼子眼裡,身份卑微的阿Q根本配不上與他們為伍。像革命這樣的文明事業,豈能讓如此低賤之人參與其中。假洋鬼子嘴裡說出來的洋文,象征着他已然屬于上等的“文明人”了。這一群體才是革命的主要策劃者和參與者,革命之後建立新秩序的重任自然也應由這類人來承擔。是以,阿Q想通過革命來改變命運,卻被“不準革命”。革命也是需要資格的,而這種資格,與革命前所形成的身份地位與支配條件一脈相承。

對此,阿Q在深感失望之後,便是惱羞成怒。不久之後趙家遭搶,阿Q被當成罪犯逮捕。在衙門裡:

阿Q雖然有些忐忑,卻并不很苦悶,因為他那土谷祠裡的卧室,也并沒有比這間屋子更高明。那兩個也仿佛是鄉下人,漸漸和他兜搭起來了,一個說是舉人老爺要追他祖父欠下來的陳租,一個不知道為了什麼事。他們問阿Q,阿Q爽利的答道,“因為我想造反”。

他下半天便又被抓出栅欄門去了,到得大堂,上面坐着一個滿頭剃得精光的老頭子。阿Q疑心他是和尚,但看見下面站着一排兵,兩旁又站着十幾個長衫人物,也有滿頭剃得精光像這老頭子的,也有将一尺來長的頭發披在背後像那假洋鬼子的,都是一臉橫肉,怒目而視的看他;他便知道這人一定有些來曆,膝關節立刻自然而然的寬松,便跪了下去了。

“站着說!不要跪!”長衫人物都吆喝說。

阿Q雖然似乎懂得,但總覺得站不住,身不由己的蹲了下去,而且終于趁勢改為跪下了。

“奴隸性!……”長衫人物又鄙夷似的說,但也沒有叫他起來。

“你從實招來罷,免得吃苦。我早都知道了。招了可以放你。”那光頭的老頭子看定了阿Q的臉,沉靜的清楚的說。

“招罷!”長衫人物也大聲說。

“我本來要……來投……”阿Q胡裡胡塗的想了一通,這才斷斷續續的說。

“那麼,為什麼不來的呢?”老頭子和氣的問。

“假洋鬼子不準我!”

“胡說!此刻說,也遲了。現在你的同黨在那裡?”

“什麼?……”

“那一晚打劫趙家的一夥人。”

“他們沒有來叫我。他們自己搬走了。”阿Q提起來便憤憤。

“走到那裡去了呢?說出來便放你了。”老頭子更和氣了。

“我不知道……他們沒有來叫我……”魯迅:《阿Q正傳》,載《魯迅全集》第1卷,第522—523頁。

阿Q不但沒做成革命黨,而且還被革命之後建立立的權力機關視為盜賊。并且就連他出于對官府的畏懼而産生的表現,都被飽受新文明熏陶的革命新貴們視為“奴隸性”。如此這般,使阿Q受到了雙重壓迫:既被過去士紳支配的社會結構所壓迫,又被打着趨新名号,與過去權力結構具有高度親和性的新話語體系所壓迫。革命黨所宣稱的“民權”,似乎并未包括像阿Q這樣貧窮無告、身份低微的“民”。

在《阿Q正傳》裡,作為曾經的革命黨人的魯迅用文學的表現形式,刻畫了辛亥革命前後中國農村的面貌,揭示這場革命與士紳支配之間的親和關系,新政權的參與者與受益者,很大程度上與舊政權具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他們隻是改變了意識形态說辭,并未改變中國社會基本結構,剝削不但普遍存在,而且被賦予新的權力合法性。由此他反思民國政權的權力基礎到底在哪裡,這場革命為何沒有讓中國大多數底層群眾獲益。

對于辛亥革命,除了看到其終結帝制,更要認識一些更深層次的問題。雖然被今人稱頌的《中華民國臨時約法》強調“中華民國之主權,屬于國民全體”。承認“中華民國人民,一律平等,無種族、階級、宗教之差別”。《中華民國臨時約法》,載夏新華等整理《近代中國憲政曆程:史料荟萃》,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56頁。但據曾經作為這場革命旁觀者的馮友蘭回憶:

我現在覺得辛亥革命的一部分動力,是紳權打倒官權,就是地主階級不當權派打倒地主階級當權派。三民主義中的民權主義和民生主義,不但當時的一般人不懂,當時革命隊伍中的人也不是都很懂的。我也主張辛亥革命是資産階級民主革命。但我也認為,當時的資産階級力量是很軟弱的。所謂官權與紳權的鬥争,正是表現了當時地主階級内部的沖突,辛亥革命一起來,紳權便自然成為革命的一個同盟軍,一起反對當權的地主階級,即以清朝皇帝為代表的地主階級當權派的統治。馮友蘭:《三松堂自序》,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6年,第37頁。

親曆了辛亥革命在四川的蒙文通也回憶,“在滿清統治推翻以後,出現所謂民權之說,這個民權,實際上就是紳權”。蒙文通:《中國封建社會地主與佃農關系初探》,載蒙默編《蒙文通全集》第3冊,成都:巴蜀書社,2014年,第292頁。而根據汪榮祖老師的研究,辛亥革命期間,“在許多地區,革命黨人必須仰賴士紳的政治與經濟支援,才能宣布獨立”。作為革命者,“革命黨未能指導群衆運動,更無論動員人民。即使是最激進的革命黨人,多半出身寒微,較能同情下層社會的弱勢族群,卻也不知組織憤怒鄉民的重要性”。與之相反,“革命之後,民國的各級地方政府幾全賴士紳的經濟支援,根本不能冒犯包括‘劣紳’在内的士紳階級”。汪榮祖:《論辛亥革命的三股主要動力》,載《讀史三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260、261頁。張朋園統計,民國第一屆國會中的議員非富即貴,屬于上層社會,以維護自身的經濟利益與社會特權為主要政治立場。張朋園:《中國民主政治的困境,1909—1949:晚清以來曆屆議會選舉述論》,長春:吉林出版集團,2008年,第103頁。在此背景下,正如民初政治的親曆者李劍農所述,當時所有政治團體“都是沒有群眾作基礎的政團,政團不過是讀書紳士階級的專用品”。是以參議院中的政黨“都與群眾不生關系,都成了水上無根的浮萍”。李劍農:《中國近百年政治史》,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283—284頁。

由此可推想,為何辛亥革命之後未能建立起名副其實的民主政治,紳權的壓倒性勝利或許是一個重要因素。

本文授權摘自王銳《中國現代思想史十講》,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王銳:《阿Q正傳》中的辛亥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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