徜徉在漢堡阿爾斯特湖畔,遙望着遠方的易北河,忽聽到中心廣場有人用長号演奏起音樂——“因為它走向人間”,《四首莊嚴之歌》之一,勃拉姆斯的天鵝絕唱。雖近黃昏,仍不由在湖邊的台階坐下,任低沉悠揚的樂音緩緩傳來,飄至湖水中,踩着凫水天鵝的節奏從它們羽毛上輕柔浮過。猛然想到漢堡便是勃拉姆斯的誕生地,無怪乎有人緬懷他。一天遊走的疲憊被這凄暗的旋律壓垮,匆匆趕回住所複聽此曲,隻找到了英國女低音凱瑟琳·菲莉爾版。
聲音柔美,暗灰色調,伴奏鋼琴是徐徐的低音,琴與人聲對話灰色朦胧,哀婉起伏,零零碎碎,卻又流暢逶迤,拽着你的心悸動前行——一節火車從瑞士駛去,向北直奔法蘭克福;凝重而哀愁的旋律是那樣的澹定,真能掩蓋住勃拉姆斯急迫若焚的心情嗎?他暗戀了40年的情人并非走向人間,而是撒手人寰了,克拉拉,你一路走好。巨大的憂傷像一團飓風,裹挾着車輪滾滾向前,樂音被鋼琴的琶音推着上行,倏爾又下滑跌到谷底,女音渾厚深沉隻是在第一首歌結尾才上行爆出一抹亮色,上 帝賦予我們的生命本就包含着死亡,安息又何嘗不是福祉?這一主題在第二首中綿延,勃拉姆斯應該是在登上火車之前寫就的,否則如何能這樣的完美恢弘,天衣無縫?然而他在趕往葬禮的火車上做什麼,心中隻剩下悲哀的碎片?“死亡是多麼冷酷”——第三首依舊擋不住悲戚的餘緒,似冰冷的石頭以小調式的色彩呈現下行音調,憂郁晦澀,卻又透出懷舊光澤和甜美。這時我聽到了廣場教堂鐘樓傳來悶悶的鐘聲,宗教的莊嚴感肅然而生,凝重自省,那是勃拉姆斯虔誠地在為克拉拉緻悼詞,神父般為她指向了通往天堂之路,情感莊嚴而富于哲理。死神沒那麼可怕,心中有愛,就能說萬人的語言,操天使的話語,明亮的一束光終于閃現,貫穿了第四首的始末。勃拉姆斯把自己的苦悶融入對藝術人生的種種感悟和愛的渴望之中。他的心就這樣釋放了嗎?沒有,翌年,1896年,他也追随天使的語言仙逝。
即便沒有人聲,這部作品的鋼琴伴奏或長号演奏也足以令人心碎。勃拉姆斯打破了浪漫派的規矩,沒有讓詩詞入歌,而撷取了聖 經經文,鋼琴和人在宗教哀訴中對話,鮮明的鋼琴織體渲染歌曲的氣氛,烘托歌曲的情感,塑造歌曲的背景,時不時呈現出與聲部不同的意境和情緒。宗教的神聖超越使人欲哭無淚,最終與宿命建立起平衡。
若從舒伯特和舒曼奠定了德國藝術歌曲時算起,到勃拉姆斯已經有半個多世紀的光景,其抒情屬性已臻于純熟。這種歌曲的演唱是從内向外,即席勒稱謂的“感傷”類型,其音色柔美抒情,強弱有緻,明暗相間,為能打動聽衆,吐字必須清晰易懂。德語歌曲依賴于輔音的摩擦,而不是明亮誇飾的元音,用氣舒緩流暢,透過輔音将情感細膩地表現出來。德國遲至19世紀才統一全國,且有近100種方言,是以一段時間裡很難用德語進行演唱,歌手基本都是演唱意大利歌劇,表情誇張,姿态矯飾,炫耀華美嗓音強化戲劇沖突,無需顧及角色内心感受。為此,習慣了意式元音的德國歌手在創立自己藝術歌曲時竟不知如何吐音,于是發音學校應運而生,以确立标準的德語發音,同時在瓦格納大力推崇德國樂劇的感召下,将德語的藝術演出形式逐漸打造完美。遺憾的是,偶爾聆聽一些國人或音樂院校的學生演唱德國藝術歌曲,仍将其與意大利歌劇的詠歎調等同起來,以誇張的肢體及炫技的元音展示,一副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神态,令人啼笑皆非。歌劇的目的是愉悅大衆,通常在戲院演出,而德國早期的藝術歌曲則是沙龍寵兒,一群文學藝術家圍攏在個别貴族周圍,藝術家手扶鋼琴,為這群小衆演唱,他的聲音必須起伏跌宕,情感細膩,表情真摯,聲音色彩明暗交替,強弱相宜,去鉛華和矯飾,歌唱的不是戲劇沖突,而是大自然的森林、戀人的别離,這便是聽四首歌的真谛,四首獻給最長久愛情之歌。
王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