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想去更遠的地方,這個想法一直沒有變過,他獨自去到的最遠的地方是廣州,帶着迪克,一路坐飛機過去,學做咖啡。下飛機的一瞬間,雖然又潮又濕又悶,但他覺得,世界前所未有的開闊。他還跟朋友一起去爬華山,站在華山頂,聽朋友描述這裡多險峻、多美,那是他最希望自己也能看見的一刻——他很難在腦海裡還原這些險峻和美。做眼球摘除手術的前一天,父母帶他去了北京動物園,趁着眼睛還能看見,整個都看了一遍,他記憶裡,這個世界最後留下的畫面,是北京動物園的老虎和野鴨。
文|聰聰
編輯|金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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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8點,調音師楊康出發了。他要從北京南六環出發,趕到離家33公裡外的大西邊給人調琴。
一進門,他先是找到鋼琴的位置,打開鋼琴的頂蓋和側闆,坐下彈起了一首《菊次郎的夏天》。從旋律裡判斷這架鋼琴的音準,是楊康的工作。每按動一個琴鍵,與之相連的弦槌就會擊打琴弦,發出聲音,88個琴鍵對應着88個弦槌,還有220根弦,每根弦又對應着一個黑色的調音釘。
楊康接觸鋼琴已經有25年,辨認哪個音對應的琴弦需要調整,拿出調音錘扭動調音釘到合适的程度,這些并不難,難的是按時到達這裡,坐在鋼琴前——他是一位視障人士,調音時,一直陪在他身邊的,是奶茶色的導盲犬迪克。每當他調音時,譜架處的黑色琴面上倒映出他的臉,兩側顴骨往外凸起,會讓人想到卡通片《心靈奇旅》的男主角喬伊。
楊康不是天生就看不見。11歲那年,由于患上視網膜母細胞瘤,他摘除了兩隻眼球,眼睛變成了兩個黑洞。為了不吓到人,他在眼眶裡安了兩隻義眼。治療的過程中,眼睑的功能遭到破壞,他不會閉眼,也不會再流淚了。雖然楊康看不到自己的樣子,但顧慮到别人的感受,他還是繼續戴着眼鏡。
接觸到琴不是勵志,更多時候是沒得選,看不見以後,楊康的母親沒有跟他商量,直接買來一架電子琴,跟他說,你就學琴吧,說這話時,上課的老師已經站在了他跟前。半年後,他學得不錯,電子琴換成了鋼琴,一直學了6年。2002年,他考上北京聯合大學的特殊教育學院,對視障群體來說,他們擁有的選擇不多,能夠讀的專業隻有兩個:音樂和按摩。他不想學按摩,就學了調音,畢業後,做了一名調音師。
大學跟楊康一起學調音的同學,大多數最後都又去做了按摩,因為無法承受出門的不安全感,和站在陌生人前的膽怯。但楊康不行,他閑不住,即使不友善,他也是要出門的,教人彈琴、賣樂器,還去蘋果店做銷售——直到做了調音師,他不再變了。
志華也是這樣一個閑不住的人。他的視力是一點點消失的,從10歲開始,眼前就一直灰蒙蒙的,然後越來越暗,越來越暗,直到十七八歲,一點都看不到了。
後來他學了聲樂,大學畢業後,他去藝術團待過,當過朗誦演員、電台主持,還在公益機構做過教育訓練師,教别的視障人士怎麼獨立出門。看到他本人,你可能會記起來,婁烨的電影《推拿》裡,他演按摩店裡的一個盲人,是個小角色。
2019年,志華進了滴滴,成為一名企業社會責任經理,和視力正常的人一樣每天坐地鐵上下班。每天,他都會帶上一隻叫芒果的導盲犬,用手機、電腦的讀屏功能處理工作時,芒果就乖乖地趴在他的工位底下。
志華說,過去他總聽到别人評價他不安分,不守己,好像因為眼睛看不到,他就應該一直戴着大墨鏡,更加安分守己一些,但他知道,那一定不是他要的生活。
楊康和迪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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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正常人相比,視障人士如果喜歡折騰,熱愛生活,意味着要付出更大的代價。
原本,楊康住在唐山,那是他的故鄉。前幾年,每次他都提前在手機上聯系好客戶,坐火車來北京一次,調完音再回唐山。2019年,他結婚了,開始搬到北京的南六環常住。
在偌大的北京,調音這個工作,最大的挑戰是如何抵達目的地。客戶分布在全城的各個方位,各個環路,沒有手機導航和導盲犬的時候,楊康隻能問路,什麼時候能趕到,全憑運氣。4月20号這天,他接了三單,就分别在北京的西四環、北五環和北六環。
還好有迪克。之前楊康出門靠盲杖,心裡總沒譜,走路怕前面有東西撞上,或者掉進溝裡,迪克填補了這份不安全感,需要央求人的事兒,現在迪克就能幫他解決。對楊康來說,迪克就像孩子一樣,每隔一兩周,他就會帶迪克出去洗一次澡,洗澡用的沐浴露,他會特意自己帶,買的都是進口的産品。
為了迪克,楊康等了5年。2012年,他送出了認上司盲犬的申請,當時,全國導盲犬不到30條,培養一條導盲犬的費用極高,大約需要15-20萬,僅篩選就有重重标準,上溯三代都要有純種血統,沒有傷人記錄。但導盲犬機構不會向使用者收取任何費用,隻靠政府補貼和公益捐贈維持正常運轉。直到今天,全國的導盲犬數量還不到200條。2017年,楊康接到大連導盲犬機構的電話,讓他到大連和迪克共同訓練一個月,看他和迪克是否能互相适應,他形容那一刻的感覺,像飛了一樣……我也終于排上隊了。
但也是因為有了迪克,楊康此後出行時遭遇的沖突更激烈了。更多時候,這些沖突和他看不見無關,更接近于外部世界主動制造的一些障礙。
剛把迪克領回唐山,楊康就遇到了新的問題:坐公共汽車時,司機不讓迪克上來,楊康拿出導盲犬使用證、登記證和免疫證,告訴司機這是導盲犬,國家規定的,導盲犬可以出入任何公共場合,包括公共汽車和地鐵。司機說:管你什麼犬,就是狗,就是不讓你上。第二天,他跑到公交公司去投訴,還打了市政府熱線,公交公司的上司出來,司機的态度才緩和。
有時候,司機讓上,也不代表楊康和迪克可以正常乘坐公交,反對的聲音來自乘客,即使司機幫忙說情,對方也能一直罵到下車。
打車會更便捷一些,揚招的話,要看運氣,站在路邊,一直伸着手,有車停下,他才能上。後來楊康開始使用滴滴,一開始也會遭遇不順。不止一次,他用滴滴叫到了車,司機來了就拒載,說公司規定,乘客不能攜帶大型寵物。他解釋,這不是大型寵物,是導盲犬,對方依舊不同意。還有一次,一位司機懶得跟他争論,說去打電話問一下公司,讓他在原地等着。那是炎熱的盛夏,馬路熱到發燙,幾分鐘後,旁邊有人好心提醒楊康,司機已經走了。
即便是成功抵達客戶家,又會有新的問題。楊康記得,2009年,他有次上門給人調琴,公司不放心,找了個同僚陪他,那天下着雨,等他趕到客戶家裡,對方打開門一看,問怎麼是兩個人來調琴。他解釋,自己是盲人調音師。結果對方的态度急轉直下:啊,這個瞎子我不用,我不相信瞎子調琴,你趕緊走吧。還揚言要投訴,怎麼派個瞎子來調琴?啪就把門關上了。這樣的事發生了不止一次,還有人說出顧慮:盲人調琴,萬一把琴調壞了怎麼辦?
迪克是一隻5歲的拉布拉多,站起來能到楊康胸前。他帶着迪克到客戶家裡,對方一看這麼大一隻狗,立馬拒絕讓他進門。楊康解釋,這是導盲犬,不會傷人。但對方有時候會找一些理由:家裡有小孩、對狗毛過敏,或者讓把迪克拴在樓道裡。楊康一般會拒絕,因為導盲犬在工作的狀态下不能離開主人,還有就是,楊康也舍不得。
迪克陪着楊康在客戶家調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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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康是遇到困境更願意花時間去抗争的那一類人。打車遇到滴滴司機拒載他和迪克,他就打客服電話投訴。司機一溜煙兒跑了的那次,他和妻子在社交平台上發了視訊去回報意見,滴滴的安全部門後來直接聯系到他本人,跟他緻歉。
他很早就意識到,隻有抗争,才能給自己争取自由的空間。楊康大專畢業後,繼續專升本,但大學隻有按摩一個專業,他住在北京的地下室,一邊上學,一邊到咖啡廳給人彈琴,一晚上二百,不是每天都有這樣的機會,沒活的時候,他也接一些按摩的單子。
志華的成長也是類似的,普通孩子在小時候,大家的願望是當科學家、畫家、音樂家,但對于視障人士來說,未來的願望大多數都是我要當一個好的按摩師,再牛氣一點,就是開一個特别大的盲人按摩店。
志華的父親也是如此,花錢給他開了一家推拿店,焊了一個特别結實的按摩床,還找人到處貼小廣告,但他不想被困在這家推拿店裡,試着跟父親提這件事,說不想20歲就看到70歲,自己永遠圍着一張按摩床。果不其然,父親生氣了。
志華不甘心,一個人跑到長春考大學,跟着藝術團四處演出。因為跟更多的人接觸,他發現周圍的人對視障人士的刻闆印象太深了。後來,他離開藝術團去了一家公益機構,和更多的視障人士到北京的大學或者社群裡給大家講段子,就是想打破這種刻闆印象。有一次,他去北京理工大學,剛進門,學生們怕他看不到跌倒,恨不得三五個人把他擡起來走,他在台上講段子,下面的人也不敢笑,大概兩個小時之後,學生們才慢慢放開,再去廁所,就變成隻有一個學生領着一群視障人士去了。
但即使知道資訊差會帶來的誤解,領養了芒果之後,經常出現的難題還是讓志華很憤怒,甚至跟人吵起來。導盲犬上街有四不原則:不撫摩、不喂食、不呼喚、不拒絕。這是為了防止導盲犬養成工作中玩的習慣。但路人們看到芒果,還是忍不住想逗,有一次,他聽到旁邊有個人對芒果發出啧啧啧的聲音,就阻止對方說别逗它,結果對話就變成了,我沒逗它那你幹嘛你管得着嗎。
帶芒果上公共汽車或地鐵,志華也要跟人解釋半天,打車,還總是遇到拒載的,有時候,出個門要花40分鐘才能上車,中途換好幾個司機,一個接着一個的拒絕,讓志華的情緒也變得急躁。那段時間,他的朋友們都看出了他有些神經質,跟他說,感覺他養了一條狗,性格都變了,以前不是這樣的。
但志華覺得,自己必須這麼做,和這些人說個明白:我不難為他,他就得難為我,我難為他之後,才能出來幫咱們解決這個事。
志華和芒果在使用滴滴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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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滴公益的負責人羅真真剛接觸到視障群體時,不太能了解為什麼這群人很容易激動。一開始她覺得,公司已經在制度層面解決了這個問題,這些可能是個例,但後來接觸得越來越多,她才發現大家缺乏對無障礙的了解:滴滴允許導盲犬上車,但也給予了司機拒載大型寵物的權利,視障人士隻看到了前者,而很多司機隻看到了後者,這中間的沖突怎麼解決?
志華也問過一些司機,為什麼會發生這些狀況,司機們的回報是,可以搭載視障群體,但對導盲犬,他們一無所知,有許多擔憂:萬一咬壞了後座,或者在車裡亂跳影響開車,結果誰來承擔?
2019年10月,滴滴公益組織了一場無障礙懇談會,邀請了志華和其他視障、聽障群體。在懇談會上,羅真真才意識到,普通人習以為常的細微之處,對這些群體來說是巨大的不便。比如正常來說,滴滴司機到了指定地點,會打着雙閃等乘客自己找來上車,但視障群體根本看不到雙閃;等到了目的地下車時,滴滴為了安全提醒,會有一個語音播報,乘客注意前後方來車,但對視障群體來說,這同樣也是沒法做到的。
知道了這些人的具體遭遇後,羅真真也明白了他們最初的激動和憤怒。2019年底,滴滴制定無障礙出行項目的具體計劃,推出了無障礙專車,并持續優化APP資訊無障礙功能,盲人群體可以通過語音讀屏順利打到車。原本志華就經常打滴滴的客服電話提意見,後來,滴滴主動聯系了他,問他願不願意到滴滴工作,因為他比任何一個員工都有足夠的說服力去提出那些真問題。
最初上線的服務,是針對有導盲犬的視障群體,滴滴聯系了導盲犬機構,找到目前正在服役的近200條導盲犬,給這些導盲犬的主人一一實名認證,在他們打車時,滴滴會有語音播報,提醒司機這是一位帶有導盲犬的乘客。
導盲犬在滴滴車内
滴滴還想到了定向招募願意給障礙群體服務的司機,但志華并不認同,他擔心,萬一隻招募到一兩千,甚至一兩百怎麼辦?所有的司機都應該來完成這個工作。轉折發生在2020年新冠疫情爆發時,為了接送醫護人員,滴滴定向招募了醫護車隊,當時有16萬司機加入,這打消了志華的顧慮,在生死關頭,還有16萬司機願意加入,那願意加入無障礙服務的司機肯定更多。
事實證明确實如此,無障礙出行項目上線不到一年,已經有180萬司機加入。志華開玩笑,很多司機加入之後,跑一輩子網約車,可能都拉不到一條導盲犬。
項目落地後,志華發現,想要實作真正的人性關懷,最難的永遠是瑣碎的細節。他們在滴滴新版APP中加入了針對障礙群體的特殊的語音播報,乘客主動上車,變成了司機尋找乘客。讓乘客注意前後方來車,改為了讓司機注意乘客前後方來車。
滴滴的無障礙公益項目正在從帶有導盲犬的視障群體擴張到所有視障群體,近期,滴滴又與中國盲人協會簽訂戰略架構協定,以進一步推動視障人群的無障礙出行服務。下一步,項目服務的對象會擴張到所有的一級盲人,也就是完全看不到的人群。
現在,楊康打車去調琴,很少再碰到拒載的情況。他給自己定了一個新的計劃,未來和妻子帶着各自的導盲犬自駕去一趟西藏。他明顯感覺到,現在出行,比十年前更自由了。在沒有智能機的時代,他短信都沒辦法看,發短信也隻能是一串拼音,經常發過去是一串亂碼。但現在,還沒有見到司機之前,雙方就達成了默契,不用再忍受漫長的等待。
楊康和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