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花将夢來》
謝彥這一生,負盡天下人,卻都隻是為求她一人對他,一心一意,予我長歡。
【楔子】
在師兄墨染殺了謝家繼承人謝長君之後,我和他同時被這個百年家族通緝了。
因為墨染,我沒有完成答應謝長君的事,這讓一向注重聲譽的我忍無可忍。于是在師兄拉着我決定帶着我一起私奔……哦不,是逃跑的時候,我十分有骨氣地甩開了他的手,跳牆跑出了謝家。
結果,我在第十一次回到原地的時候終于崩潰了。
我扶着大樹喘息,遠遠聽着似乎有追兵的聲音傳了來,我心中又焦急又憤怒。這時候,一個身着天青色廣袖曲裙的女子慢慢出現在我的視野之中。
她似乎患有眼疾,走路的時候,手中拿着一根青竹竿,敲打摸索着前行。她的背挺得很直,哪怕那黑白參半的頭發已經明顯表露了她的年齡,可她仍舊不顯老态,仿若江湖上那些為人敬仰的俠女,自帶風骨。
我屏住呼吸,努力藏在樹幹後面。她走了幾步,突然就停下了腳步,仿若能看見我似的,目光直直地定位在了我這個方向。
“是誰?”這個女人的聲音仿佛是被碾過一般,沙啞而低沉。我不敢說話,她便站在原地。追兵的聲音越來越近,她仔細聽了片刻後便笑起來:“可是天命師,葉安?”
說着,她慢慢向我走來,不緩不急道:“我乃如今謝家當家主母許長歡。你出來,幫我一個忙,我便讓謝家放了你。”
我想了想,終于從那大樹後走了出來,小心翼翼地詢問:“您想要什麼?”
她笑了笑:“我忘記了一個人的面容,我想再見他一面,再想起他來。”
“哪怕……”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她的音調裡,隐隐約約,竟帶了嗚咽之意,“他已經離開我很久了。”
我叫葉安,是一個天命師。維護天命,能通陰陽,擅治各類奇藥,熟知天地秘辛。我的職責本是維護世界平衡,在它出錯時維護它。但偶爾也會依靠這些能力賺些外快。
我的師兄墨染,為了救他心愛的女子在收集十二魂。為了幫助他,我不惜染上滿身罪孽。隻因為,我喜歡他。
【1】
此時正是月上中天時,我們所處地界,乃謝家千裡之外的一個窮鄉僻壤。按照許長歡的要求,我将她帶到了過去。
許長歡愣愣地看着這周遭的一切,眼眶漸漸濕潤起來:“是了,這裡是柳家村。我就是在這裡遇到阿彥的。”
晚上有些冷,我跺着腳,搓揉着手心解釋:“嗯,我隻将我們的魂魄帶回了過去。您的魂魄沒有受損,行動不會不便。隻是我們都是魂魄,隻能看着,改變不了什麼。”
“我懂的。”許長歡微微一笑。
就在這時,一個紫衣少女駕着一匹棗紅色駿馬急速從我們身邊奔馳而過。許長歡變了臉色,足尖一點,便拉着我追了上去。
這小姑娘看上去十五六歲的模樣,腰上懸了一長一短兩把劍,一看就是江湖人士。她似乎正在急着趕去哪裡,哪怕已是深夜,卻仍舊馬不停蹄地趕着路。
我們追她追了半夜,終于到達一個村子。此時,這個本該平和的小村莊正一片兵荒馬亂,一群黑衣人手持火把将村民圍在中間。為首的黑衣人坐在馬上,仰着下巴,眼神倨傲:“最後說一遍,把謝彥交出來。否則,屠村。”
所有人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女人和小孩嘤嘤哭泣出聲。黑衣人終于沒有了耐性,揚起了手。就在這一瞬間,一個身着布衣的少年猛地從人群中站了起來。
他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的模樣,身材單薄,明顯是有些營養不良,面上染了炭灰,衣衫上也滿是更新檔。即便如此,卻仍舊遮不住他絕世的容貌。當他仰頭站起來的瞬間,日月失色。
所有人沉默地看着那少年。微風吹來,揚起少年隻用草繩束着的發。少年滿臉堅定,揚聲開口:“我就是謝彥。”
便就是那刻,隻聽一陣馬蹄急掠之聲。紫衣少女足尖一點,從天而降,一把抓住了那少年,一個回身,便翻身回了馬上。緊接着隻見銀光一閃,一長一短兩把劍便已握在手中,手腕一動,劃開層層漣漪水光。
“抱緊我的腰!”她回頭對那少年高喝。少年手忙腳亂地抱上了她的腰,隻覺掌心之間,那腰肢纖細柔軟,卻又姣好有力。少年猛地紅了臉,偷偷擡眼一望,便見月光下,少女眉眼清秀,恍若山水墨畫,美不勝收。
他們在夜色中奔馳向前。少女趁着空當兒忽地回頭,高聲笑道:“在下天機神宮左護法許長歡,特奉宮主之命,護送謝公子回府。”
少年沒有說話,愣愣地看着月光下少女爽朗的笑靥。很多很多年後想起,他仍覺得,滿心溫暖。
【2】
這就是許長歡和謝彥的初遇。那一年,他們都才十六歲。當時天機神宮是江湖中最大的門派,而謝家家主病重,正是你争我奪的時刻。
謝家乃百年名門望族,家族鬥争十分激烈。這一代的家主身體一直不好,子嗣單薄,好不容易生了幾個兒子,還都死于鬥争之中。無奈之下,他隻能将最小的兒子謝彥放到外面養大,直到十六年後他時日無多,才派人将謝彥接回來。
可一直巴望着繼承他位置的旁支自然不會讓謝彥順順利利回來。為了保證謝彥的安全,謝彥的父親花重金請了天機神宮。天機神宮這才将許長歡派下來,護送謝彥回京。
當時的謝彥是從鄉下長大的土包子,什麼都覺得新鮮,要問上許長歡一問。
有時候問的是為什麼城裡的地上要鋪青石闆,有時候問的是天香閣的門口為什麼要站那麼多姑娘。
許長歡一直頗有耐心,每一個問題都認真解答。答完後看着謝彥的笑容,她也會說:“阿彥,你真好看。”
在謝彥的記憶裡,過去的十幾年裡隻有苦難和艱辛。因為他沒有父母,依靠着乞丐長大。于是所有人都将他視為低賤,打罵他,折辱他。
直到許長歡到來。
她為他挑選新衣裳,帶他吃好吃的東西,喊他的時候,會用清朗俏皮的聲音叫他:“阿彥。”
于是許長歡種在謝彥心底。隻是他不敢說,也不能說。直到進京前一夜,許長歡拉着他去逛街。
車水馬龍的小城,楊柳依依的湖畔,她在那萬千人群中,悄無聲息地拉住了他。
冰涼的手握在一起。她似是漫不經心,又似是小心翼翼地同他開口:“阿彥,我是江湖女子,從不遮掩什麼。我喜歡你,你喜不喜歡我?”
怎麼敢說不喜歡?怎麼能說不喜歡?
十六歲的謝彥拉着許長歡,點頭道:“喜歡。怎麼會不喜歡?”
于是許長歡便笑起來:“那麼,我們以後永遠在一起好不好?無論何時何地,我們都要在一起。”
“好。”謝彥點頭,“長歡,我發誓,我永遠不會離開你。不然,就讓我不得好死。”
【3】
少年的誓言總是沖動而真摯。然而剛到京城,現實便打破了夢想。
之後的十幾年,許長歡一直記得。那天是日落,謝彥因為水土不服發了高燒,被送進了謝府後院休養。她獨自一人,站在前廳裡,看着滿臉倨傲的謝老爺。
他問她:“你什麼身份,我兒什麼身份,一介江湖女子,便妄想進我謝家?”
年少的她尚且傲氣,便冷笑道:“你以為我真看上了那懦弱如斯的少年?不過玩笑而已。也就你們謝家這群傻子當真。”
說完,她便負手離開。隻是在駕馬的時候,仍舊忍不住落下淚來。
那是她第一個喜歡上的少年,她真心想陪他一世,護他一世。可終抵不過少年意氣,終抵不過門第懸殊。
而那一刻,那個掙紮着從床上爬起來的少年扶着門框站在門口,呆呆地看着她遠去的身影。
從背影看,當真翩然,當真意氣風發。
然後謝彥留了下來。當時謝家家主還強撐着身子,給他安排學習。
他同謝彥說,天機神宮的護法事務繁忙,謝家一個小小的私生子怎能讓她停住腳步?讓他不要過于天真。
謝彥沒有說話,悶頭讀書。卻是從不肯相信這樣的言語。
謝彥天資聰慧,過目不忘,不過半年,已經能同謝家其他的子弟相提并論了。
他越好,其他人越着急,陰謀、暗殺随即而來。他面上從來都是漠不關心,隻是每天一遍又一遍問别人:“許長歡小姐有來信嗎?許小姐什麼時候回來?”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後,他會回到房間,一個人環抱住自己,低喃着那個少女的名字。
仔細聆聽,他說的是:“長歡,你快回來,我害怕。”
他害怕這個家族,害怕這些傷害。
十七歲的時候,他遙遙聽說,陛下最小的兒子靖王殿下前往天機神宮求親。而那個叫許長歡的左護法,沒有答應,卻也沒有拒絕。
當天夜裡,他便不慎被人推下井去。井水淹沒了他,他在水中掙紮,高喊着她的名字。然而沒有人來。唯有那井水,寒冷徹骨。
他在井中被困了三天,吃青苔,喝井水,傷口被泡得化膿,他卻仍舊強撐着,三天後,他被救出來,在看過大夫後,他的父親來看他。
他哭出來,隐忍了那麼久,終于爆發。他問他的父親,他說:“我愛一個人,她卻騙了我。我得不到她,可我又想要她,我該怎麼辦呢?”
他父親告訴他:“那麼,你就變強一點。你想讓她陪在身邊,就打斷她的腿,挖下她的眼,斬斷她的經脈,一生一世禁锢她。你活着,她陪你活着;你死了,她同你一起死去。”
于是他就笑了。
十七歲的少年,生生笑出了淚來。
從此以後,他開始努力學習武藝,學習陰謀,學習成為一個合格的世家子弟。兩年後,他接任謝家家主之位;宮亂之時,他輔佐太子登基,追殺逃脫的靖王殿下;五年後,他成為當朝最年輕的宰相;十年後,他權傾朝野,稱霸武林。
然後,他再見到她。
他領兵攻上天機神宮,十二骨灑金小扇,紫衣金冠,自成風流。
而她站在哥哥身後,風塵仆仆,仿佛隔了百世輪回,歎息出聲:“阿彥,你來了。”
可惜,十年後的阿彥已不是當年那個小少年。
他每受傷一次,就多恨她一點。每多恨她一點,便要讓自己更惡毒十分。
長大後的他好像一隻披着人皮的野獸,隻想殺光她身邊所有人,讓她的人生從此再無牽挂,再沒有任何理由,離開他半分。
于是那小扇一收,他薄唇輕啟,吐出那一個字:“殺。”
【4】
殺字一出,站在我旁邊的許長歡便猛地變了臉色。
那是一場激烈的血戰。而他仿若賞荷看柳,不帶半分不忍。一天一夜的激戰之後,天機神宮失守,他踏着那一地血色,走到她面前。
他用扇子挑起她的下颚,對她粲然一笑:“長歡,你還記得我嗎?”
還記得我嗎?
還記得十年前,你曾許諾會永遠和他在一起的少年嗎?
他等了你十年,念了你十年。他守了十年苦楚,十年磨難。而說一直會陪伴他的你,還記得他嗎?
然而那個男子卻是仍舊含着笑,不動聲色。許長歡愣愣地看着面前這張傾國傾城的面容,終于問道:“阿彥,你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
“哦?”男子輕笑起來,用小扇遮住自己的半張容顔“你以為,我該是什麼樣子?”
說着,他伸出手來,一把就将許長歡禁锢在了懷中。腳上狠狠一踩,隻聽咔嚓一聲脆響,許長歡便猛地慘叫起來。
“長歡,”謝彥溫柔得可怕,他緊緊抱着許長歡,用臉摩挲着她的臉,“你說永遠陪着我的……你說永遠陪在我身邊的……
“長歡,”小扇利落地劃過女子的手腕。不顧女子痛苦的神情和号哭,謝彥捏住她的下巴,扭過她的頭,讓她緊盯着他,“你将我從黑暗裡帶出來,給了我那麼多美好,為什麼就不帶着我走下去呢?不若從不給我,不若從不答應那些要求,這樣我就不會有期許,也就不會有痛苦。
“可是,你不給,也沒關系了。”他低頭親吻她美麗的眼,閉眼,便有淚落了下來。
“你不給,我就搶。”
“從此隻在我身邊,從此再看不到他人。長歡,”他凝視着她,強逼着她看他,“記得我的模樣,永遠不要忘記。”
說完,便見小扇狠狠劃過女子的眼睛。許長歡恍如白鶴仰頸,猛地高聲哀号起來。
然而那個美得妖娆的男子卻是抱緊了她,滿臉欣喜,猶如珍寶失而複得。
【5】
将許長歡帶回來後,謝彥便将她關在一間寬大而精緻的卧室裡養傷。那個卧室似乎是準備了很久了,所有她需要的東西都準備了,一切應有盡有。謝彥每天下了朝之後就回府,從不在外逗留。每天回來後,除了處理公務,便是陪許長歡。
他有許多話同許長歡說,然而許長歡從不回應他。大多數時候,許長歡都在昏睡。因為她看不到東西,聽不到除謝彥之外的人的聲音,腳不能行走,手不能出力。除了謝彥,她的人生已經沒有其他色彩。然而謝彥,卻是她人生中不能有的色彩。
她努力告訴自己要恨他,因為他剝奪了她的未來,殺害了她的朋友。可是當謝彥像個孩子一樣欣喜地抱着她說“長歡,我們明天就要成親了。我等了十年,終于等到了”的時候,她突然發現,她再如何努力,都無法恨他。
成親那天她在袖中藏了一片瓷器碎片,在他挑起喜帕,湊身來抱她的瞬間,她順着聲響将碎片刺入了謝彥的身體。她不知道自己刺中了哪裡,隻聽到一聲悶響,随後便感覺到有甜腥的血液低落到臉上。
她看不到面前人瞬間變得蒼白的臉和哀傷的神情,猶自不管不顧地說着:“你把我娶進來,早晚有一天,我會殺了你。”
“你喜歡我?”她狂笑起來,似是洩憤一般,“可是,我不喜歡你!我喜歡的是靖王殿下,是會給我自由讓我選擇的靖王殿下。你這樣的喜歡,我不屑!”
謝彥沒說話。
他捂着自己的傷口,鮮血汩汩地滴了下來。他低頭輕笑,面上卻浮現了仿佛孩子一樣受傷的神情。笑着笑着,他就落下淚來,仿佛是那些陰暗的歲月裡,他每天關上門抱着自己無聲落淚的模樣。
他就這麼沉默了很久,眼淚和血液都混在了一起。直到他覺得嗓音大概不會有變化後,他才開口,明明已經是難過到哭出來,聲音卻依舊放肆張揚:“哦,如果你能殺我,那便殺了我吧。”
說完他便伸出手去,緊緊擁抱住了懷中的女子。成親後,謝彥越發溫柔地對待許長歡。他每天就守在她旁邊,吃蘋果幫她切成塊,喝水要先替她試溫,時不時他也會抱着她出去走走,低頭在她臉邊摩挲,低笑着輕喚:“長歡。”
他常常說她不在他身邊的時光,輕描淡寫的口吻,卻聽得人膽戰心驚。那些駭人的手段,令人意想不到、防不勝防的詭計……許長歡根本不能想象,當年從柳家村走出來的那個少年,在一場慘烈的家族鬥争中,是如何勝出的。
她無法在這個故事裡憶起他當年的影子,唯一隻在一句話裡聽出了他那麼多年,一直的堅持。
他說:“那時候我在井裡,井水灌入我鼻口的一瞬,我卻一點都不害怕。我不怕死,我怕的隻是,我的長歡不在我身邊。”
“為什麼呢……”聽到這裡,他懷中的許長歡哽咽出聲,“為什麼要變成這樣?既然這樣兇險,為什麼要去争這些呢?”
謝彥低低笑了起來。他将臉輕埋在她肩頭,溫柔道:“要是沒有權勢,我如何留住你?長歡,謝彥所有的卑劣、陰狠、肮髒,都隻是因為你。”
“許長歡,他愛你,勝過世間的一切。”
【6】
謝彥的情話說得太動人。哪怕是我身邊早已是五十多歲的許長歡,都忍不住微笑着濕了眼眶,更何況當年二十多歲的許長歡。
她聽着他的話語沉默,所有的恨在他一句又一句對過往的描繪裡逐漸平息。可她走不出天機神宮滅門的心坎。于是她隻能沉默,唯有沉默。
她逐漸習慣了他在身邊的生活。聽慣了他的聲音,有時候他去上朝了,她便在腦子裡描繪他的容顔。細長的眉,似笑非笑的鳳眼,微微勾起的薄唇,一笑之間,眼中波光流轉,顧盼生輝。
可當她開始習慣他的時候,他卻越來越忙,每天下朝的時間越來越晚,陪她的時間越來越少。
她開始慌亂,可面上是一點表示都沒有。在那個熟悉的懷抱擁着她的時候,無論那個人有多欣喜,她都隻是一副淡然的模樣,好像所有的事情都與她無關。
她的模樣終究是刺痛了謝彥。
哪怕說着不在意,哪怕說搶來便好,可這個内心深處柔軟得一如當年的男子,仍舊在小心翼翼地期盼着她對他有一絲的溫柔。
隻是她從來都吝啬給予。
時間長了,他也開始慌亂、痛苦、害怕。
他開始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酗酒,甚至連聖上的旨意都罔顧一味追殺靖王。
他想,他若無法讓她愛自己,至少讓她無人可愛。
在這場愛情裡,他早已輸得輸無可輸。
而那時候,逃出去的靖王卻是組織了叛軍,一步步逼近了京都。
【7】
“其實那時候,我已經是深愛于他了。”看到這裡,許長歡對我低笑,“是不是很沒有出息?哪怕他這樣對我,可我還是愛着他。隻是我愛着又恨着。直到他将那封休書扔給我,我便瘋了。”
“休書?!”聽她這樣說,我頗有些詫異。以謝彥對許長歡的情誼,以及其心理變态的程度,他會給許長歡寫休書?我根本無法想象。
許長歡輕輕一歎:“我一直那樣對他,他或許是累了。我本來就不是招人憐愛的女子,得到了,時日久了,便也就沒有了意思。”
“我還記得,那時候他每天早出晚歸,回來的時候便是一身胭脂氣。我想他是喜歡上了其他的女子。每一次想,我便想殺了他。可每一次聽到他的聲音,我便下不了手。隻能一次又一次,折磨我自己。
我聽着許長歡的話,覺得頗有些奇怪。然而她既然這樣說,我也不好多說什麼。我們這次回來,本就是為了看清當年未曾看清的事情。
轉眼間就到了明宣十三年十二月初八。這一日,靖王的軍隊終于攻破了京都,史稱明宣之亂。
叛軍于十二月初圍城。謝彥當即下令,讓人不分晝夜,沿着當年謝家已經挖了大半的密道,一路挖通至京都郊外九華山。
十二月初七那天,密道完工,消失了十幾天的謝彥終于出現在了許長歡面前。
那時候許長歡已經瘦了很多。她一直不肯進食,吃什麼吐什麼。下人也未曾報告給謝彥,時日久一些,許長歡便瘦得隻剩了骨架。
他走上前去,輕輕擁住了她:“怎麼這樣瘦?”
許長歡不說話。謝彥便輕歎了一聲:“我這麼久沒來看你,你可有想我?”
許長歡還是不說話。謝彥便笑了:“我知道你定是沒有的。長歡,你是不是……一直很讨厭我?”
說這話的時候,謝彥小心翼翼,面上的表情已經是難過到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來。然而他仍舊強撐着。叱詫風雲的謝丞相,這時候竟已是強弩之末,隻等許長歡一句判決,便将潰不成軍。
當時的許長歡無法看到他的表情,于是強裝着淡漠的樣子,點了點頭。
謝彥終于是支撐不住,低笑起來。
手中的小扇差點就不受控制地張開劃過面前女子的脖頸。然而他終究是一把抓緊了小扇,故作鎮定道:“既然這麼讨厭,你就走吧。”
“去哪裡?”許長歡暗中捏緊了拳頭。
謝彥顫抖着将懷裡的休書掏出來,放進了她的手心,然後在握住她手的一瞬間,便平息了這種顫抖。
“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
“長歡,是我對不起你。”他握住她的手,說着那違心的謊言,強撐着勾起嘴角,慢慢道:“我有了新的喜歡的人,我想娶她。長歡,這是休書,我會派人送你出去,從此天高海闊,你會有你的天地。”
說到這裡,謝彥啞了嗓子,愣愣地看着面前女子清麗的容顔,有什麼模糊了視線。
十三年前,那兵荒馬亂之間,她駕馬飛奔而來。月下容顔清麗出塵,恍若仙人。
十三年後,他在這亂世硝煙中又要與她别離。她淡然的姿态,清麗的容顔,一如當年相見。
她如同高高在上的神诋,他隻是凡塵芸芸衆生。他匍匐在她腳下,她俯視他的深情。
他顫抖着伸出手去,想要觸碰她的臉,卻終究是失了勇氣,站起身道:“我即刻送你離開。”
許長歡沒有說話。
那一刻,她隻覺得心中似乎有潮水翻滾奔湧,卷起轟鳴之聲,淹沒她所有神志。
她想起天機神宮的滿地鮮血,想起她眼睛最後能看到的瞬間,他染血含笑的臉,想起天邊無際的黑暗,想起十三年前,她駕馬沖去,看到站在人群中,那顫抖着身體、卻滿臉無畏的少年。
她已将一生奉獻給他。他卻要讓她離開,說他要另娶他人。
她不由得咯咯笑出聲來,溫柔道:“阿彥,你來抱抱我。”
謝彥不敢動彈,他愣愣地看着微笑着的許長歡。許長歡見他不動,便摸索着走上前去,然後溫柔地抱住了他。
“阿彥,”她輕聲喚他,一如當年,“這世上,我最恨的人,就是你了。”
言語剛落,她藏了那麼久的匕首,終于捅進了他的身體。謝彥隻覺腹間一痛,随後卻是微笑起來:“可是,你的愛或恨,我都不在意了。”
【8】
後面的事情,便已不在許長歡的記憶之内。
她被謝彥打昏過去,而後送進了密道。受了重傷的謝彥率領着私家軍守在家宅内,為他們争取時間。
許長歡看着過去的謝彥與亂軍厮殺。他本是高手,一個人守着謝家大宅,便無人能進。激戰了一天一夜,他身上唯一留下的傷口,便是她給的。
天明時分,謝家隻剩下謝彥和他的副将兩人。謝彥終是體力不支,順着紅色的石柱滑落在地上。他捂緊了傷口,對着副将咯咯而笑:“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終究還是狠不下心來。父親讓我挑斷她的經脈,我終究是下不了手,終究……是死在了她手裡。你看……”他喘息着對着副将指向了他的傷口,“她這一劍,真是幹淨利落。
“其實我本來可以走的……”他清咳了一聲,便咳出血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卻覺得……我還是死去比較好。她那麼痛苦……那麼讨厭我……哪怕我為了得到她毀了這個天下,她都不會正眼看我一眼……”
“謝彥是這麼卑劣……這麼不堪……”他輕笑起來,視野開始模糊,血慢慢從他嘴裡流出來,“可是,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人,比這麼惡毒的謝彥,更愛她了吧……
“舍不得她離開,又不忍心她難過……
“除了死,我還有什麼歸宿呢?”
他低笑着仰起頭,看向天空。
“唯死而已。”
他淺淺微笑,目光一片溫柔。
那時候,有大雪紛紛揚揚而下,落在他的臉上。他的目光透過濃厚的雲層,不知看到了什麼。
也許是看到十三年前明月夜下的姑娘。
也許是看到十三年前那個幹淨純良的素衣少年。
“長歡……”
他喃喃呼喚。
便就是那刻,數百支火箭齊齊落下。
雪滿京都。
許長歡站在那裡發愣,不知是震驚于什麼。
她顫巍巍地走上前去,腳踩在積雪上,一步一步,分外沉重。
然後她站在他面前,看着大火燒起來,看着那個絕美的男子躺在石柱上,慢慢閉上了眼睛。
她不可置信地搖頭,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
“不會的……怎麼會……”她喃喃自語。
幻境轉到了當年的許長歡那裡。
她被從密道送出醒來後,謝家新任家主坐在她旁邊,低聲告訴她:“許姑娘,彥家主差點殺了您,我等奉靖王之命将您救了出來。您現在打算去哪裡?我派人送您去。”
“他呢?”
“小姐指的是?”
“謝彥呢?!”
“家主已死于亂軍之中。”男子答得沉穩。
她沒有說話,腦子裡依稀想起那個少年的模樣。清澈的、簡單的。滿是深情。他對她起誓:“我永遠不會離開你。不然,讓我不得好死。”
一語成箴。
靖王登基後,派人将謝彥的骨灰挖出來,當着京都大衆喂了狗,并讓史官将他記入了《佞臣傳》,說要讓他遺臭萬年。然後派人将謝家人迎了回來,重新選出家主。
而許長歡,已無處可去。她隻能留在謝家,用她對他的愛替他守護謝家,用她對他的恨漠視他的屍骨。
她聽說他的骨灰被狗吃下無動于衷,聽說他被寫入《佞臣傳》無動于衷。
因為她相信了那個謊言——謝彥要娶新的女子,謝彥要殺她,謝彥死在了亂軍之中。
可她未曾記得,那個少年,也曾有那樣美好的時候。清澈的眼,稚嫩的笑,跟在她身後,一聲一聲叫她,長歡。
他走到這個王朝的頂點是為她,他引得天下動蕩是為她,他哪怕是死,還是為她。
謝彥這一生,負盡天下人,卻隻是為求她一人對他,一心一意,予我長歡。
許長歡的情緒很是激動。
她号哭了一陣子,直到看見謝彥的最後一點骨灰都被風吹走,她終于沉默着,猛地跪倒在地,呆呆地看着那原本存放謝彥骨灰的罐子,一動不動。
我正想上去拉她,也就是那一刻,一襲白衣掠過。我見到來人,高喊出聲:“師兄!”
言語剛出,一陣華光直襲我眉間,我被定在旁邊,眼睜睜看着墨染将引魂燈一祭,生生吸走了許長歡的魂魄。
接着,他将我往外一拉,便躍出了幻境。
我撐起了身子,迷迷糊糊地看他。墨染站在窗前,提着一盞引魂青燈,笑得淺然:“謝了,師妹。”
說完,他便跳出了窗。我轉過頭去,看見床上已經沒了氣息的許長歡,不可置信地開口:“竟是卯魂……”
突然,一陣銳利的劍聲破空而來,我一回頭,便看見了夜色中修長的人影。
頃刻間,他的劍便停在了我的頸間。隔着輕紗帷幔,他清朗的聲音慢慢傳來:“閣下何人?”
我不敢答話,對友善輕笑起來:“竟是個姑娘?”
說着,他收回劍,拉起帷幔:“冒犯了。”月色下,他揚起笑容,眉眼盈盈,“在下,謝氏子商。”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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