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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光杯 種竹記

作者:新民晚報

從蘭亭雅集開始,中國最重要的文化活動與行為,就常常在竹林裡發生。

夜光杯 種竹記

三十年前讀廢名《竹林的故事》時,我不會想到後來我也會有一簇“綠得可愛”的竹子。

北人南徙,見竹子、芭蕉這些北地不生的植物,樣樣覺得新鮮。早些年報章上日日見到的“新生事物雨後春筍”,一下子變得形象而具體了。

竹子不貴,移栽易活,去苗圃買了幾十棵。看農書,種竹有許多講究,什麼“下雨便移,多留宿土”之類,哪管得了那麼多。請了小區裡的綠化工老唐幫忙,半天便搞定了。

“甯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此話由東坡肉的創始人嘴裡說出來,可見竹之重要,“無竹令人俗”,竹子俨然是文人精神的外化。蘇東坡确是偉大的哲人,精神與肉身的那點事兒,十個字就輕易講清了。

古來愛竹之人無數,理由卻各異。曾國藩家書坊間版本甚多,那些經世緻用的理論說來無趣,但有幾句卻好玩。譬如“家中養魚、養豬、種竹、種蔬,皆不可忽,一則上接祖父相承以來之家風,二則望其外有一種生氣,登其庭有一種旺氣。”另一信中,他亦關心伏天裡竹子有枯者否,謂可見人家興衰氣象。

其實竹子一旦種下,便無需操心,我印象中,即便最熱的一年,亦未發生大面積傷亡。老唐師傅說:“竹子不用糞,一年添一寸。”說的是竹子輕肥重土,竹生數年後,盤根錯節,竹鞭匍匐,添了土,筍才有立身之地。在我,這些可是“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的經驗之談。

夜光杯 種竹記

竹子在一年之中,春季最堪玩賞,筍會蓦然生出,三三兩兩,迅速拔節,努力蹿出竹梢。但其他的季節,竹子并非等閑,“鳳尾森森、龍吟細細”,便是《紅樓》中曹雪芹的神來之筆,非用心觀察,不能得也。這好像中國畫的墨竹,不明畫理的人,看起來不過是深淺不一的葉子與枝幹,而風竹、雨竹、新篁,各自搖曳,姿态頗不同也。

未種竹者,竹有千般好,一旦種了,自要面對諸多麻煩。竹子雖不似松梅之類需時時修剪,但其根系發達,侵地日廣。當春雨初霁,尖尖的筍從打理得很好的草坪上露出頭來,園丁的心情,是欣喜,還是驚慌?

早年讀杜詩,至“新松恨不高千尺,惡竹應須斬萬竿”兩句,頗不解其意,這恨從何來?有好事者,摘老杜詠竹詩若幹,雲其本愛竹,讨厭的是不好的竹子。此強作解人也。蓋老杜之愛竹,遠遜放翁之愛梅,即便“但令無剪伐,會見拂雲長”這樣的話,也不過是唱和中不冷不熱的敷衍之語。早年在長安,他去了人家的園子,總要贊一番,卻道:“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對新筍為風所折似乎有些幸災樂禍。杜詩的幾個重要本子我都有,所愧未嘗通讀。但随便翻翻,便見到:“無數春筍滿林生,柴門密掩斷人行”,說的是麻煩制造者的新筍擋住了路。老杜對竹子的感情,其實很簡單,全由心情說了算。

夜光杯 種竹記

缺少一個杜甫,并不可怕。從蘭亭雅集開始,中國最重要的文化活動與行為,常常在竹林裡發生,竹林七賢不必說,庾信的“一寸二寸之魚,三竿兩竿之竹”,則成了古來“想通了”的隐者标配,而王維的“獨坐幽篁裡,彈琴複長嘯”簡直就是一出環境戲劇,“斫取青光寫楚辭”的李長吉不正是“到此一遊”的始作俑者嗎?

湖北人廢名1949年以後到了吉林大學,在東北活了十五年。我有一位老同僚,早年聽過他講課,并曾去其家,雲馮先生(廢名原名馮文炳)住小洋樓,小院甚好。我想,肯定沒有竹林。(李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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