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陳書》專題︱馬婧:《陳書》點校本出版始末

作者:澎湃新聞

中華書局 馬婧

《陳書》專題︱馬婧:《陳書》點校本出版始末

1963年10月25日,吳則虞、顧颉剛、盧振華、唐長孺、汪紹楹、王永興、孫毓棠、劉節、劉迺和、羅繼祖、鄧廣銘、馮家昇、傅樂煥、翁獨健、鄭天挺等諸先生,放下手頭的其他工作,離開熟悉的辦公桌,齊聚北京西郊翠微路中華書局大院,開始了共同點校“二十四史”的“翠微校史”時光。這其中,并沒有《陳書》點校者張維華先生。系統整理“二十四史”,是1958年2月國家古籍整理出版規劃小組成立,7月《資治通鑒》标點工作完成之後,以國家意志支援進行的重要項目。中華書局具體負責總其事,組織學界人士共同制訂了《“二十四史”整理計劃》,其中的“普通本”供一般讀者使用,成果即今之标點本。在《标點“二十四史”(普通本)約稿計劃》中,宋齊梁陳四史及《南史》,“預計完成标點整理時間”為1959年,标點整理者為“拟約上海史學會”,并經粘貼改為“山東大學曆史系”。由此,《陳書》等各史早在1958年即訂下計劃,預計次年由山東大學完成。

然而受制于各方條件,實際進度遠遠落後于計劃。1961年5月,趙守俨先生赴武漢、濟南調研,南朝五史不同于他史,“人力安排上是一人專搞一史,不是集體搞。王仲荦擔任《南齊書》、盧振華擔任《梁書》。明年華山、韓連琪也可參加《宋書》、《南史》的校點工作”。《陳書》作為“二十四史”中部頭最小的一部,未明确提及承擔者,隻說“《陳書》明年上半年可完成”。正是在這次調研中,承擔整理工作的王仲荦、盧振華二先生自己提出,“兩史(《南齊書》《梁書》)校點工作大緻就緒後,最好能到北京和我們共同工作一個時期,以便于統一雙方意見、及時解決問題”(中華書局總編室《業務情況》1961年第10号),成為日後調京工作的開端。此後,随着書局給齊燕銘、周揚《關于建議将參加點校者調京集中工作的報告》落地,1963年秋,多位學者借調進京,成就翠微校史佳話。

不過在1963年9、10月間的這次借調中,日後承擔《陳書》點校工作的張維華先生并未到京。張維華先生(1902—1987),号西山,山東壽光人,家境貧寒。國小中學在教會學校就讀,娴習外語。1928年齊魯大學畢業,曾留校工作,兩年後入燕京大學研究院學習,所撰畢業論文《明史佛郎機呂宋和蘭意大裡亞傳注釋》得洪業先生賞識,哈佛燕京學社出版。任教于齊魯大學,受顧颉剛先生之邀參加禹貢學會,協助編輯《禹貢》雜志,後在成都與顧颉剛共同主持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的工作。解放初擔任齊魯大學文學院院長兼曆史系主任、國學研究所所長,1949年後長期任教于山東大學,在山東大學八大教授中唯一具有碩士學位。曾任中國古代史研究室主任,後經營設立中西交通研究室,指導有關方向研究所學生。作為一位專業與行政兼長的知名學者,考慮當時的一些特殊情況,張先生并不在首先借調之列。

《陳書》專題︱馬婧:《陳書》點校本出版始末

張維華先生

1963年10月前,教育部曾兩次發文,借調山東大學有關先生。一次是“62教人師調字第30号”,時在1962年1月,“來函商借你校王仲荦教授和盧振華付教授去該局工作半年”,第二次是“63教二蔣旭字第1148号”,時在1963年7月,借調王仲荦、盧振華、張維華三位先生來京校點,“三人可不必同時來京”,兩次借調都沒有強調張維華先生立即到崗。張維華先生于1962年1月尚為右派身份,1963年6月則剛摘帽不久。從金燦然、趙守俨1962年8月向周揚、齊燕銘送出的《對于“二十四史”工作安排的建議》可知,當時已确定《南齊書》“王仲荦負責”、《梁書》“盧振華負責”,“以上兩史原定在63年暑假完成,希望如期交稿”。《陳書》“張維華負責”,強調“原定63年秋完成,希望如期交稿”。到1963年5月6日,更進一步确定了《陳書》等“南朝五史”的校點編輯團隊,“南朝五史”的校點負責人為“王仲荦、盧振華、張維華”,責任編輯為“吳翊如、賀次君”,五史計劃“64年完成”,而《陳書》“未動”。

《陳書》專題︱馬婧:《陳書》點校本出版始末

金燦然《關于“二十四史”的工作安排談話紀要》(1963.5.6)

《陳書》未動然而又未借調張維華先生的個中緣由,可從1963年10月25日《參加點校“二十四史”的人員情況》(僅供上司參考)中窺見:

張維華:山東大學曆史系教授,1957年劃為右派,已摘帽子。治兩漢史和明史,著有《中國長城建置考》(排印中)、《論漢武帝》等書。現在校點《陳書》,因該史篇幅較少(約20萬字),且本人有教學任務,暫時沒有來京,在學校裡以業餘時間從事校點。

《陳書》:即可着手校點,明年之内可付排。

《陳書》專題︱馬婧:《陳書》點校本出版始末

《參加點校“二十四史”的人員情況》(僅供上司參考)(1963.10.25)

然而經權衡,書局在三天之後報中宣部幹部處留底的《校點“二十四史”借調人員名單》草稿中,終于劃去了“不來京在校工作”的備注,改為“或于明年下半年來京”,并按目前實際情形圈去了借調時間“64年7月”。

《陳書》專題︱馬婧:《陳書》點校本出版始末

《校點“二十四史”借調人員名單》草稿(1963.10.28)

于是從1963年摘帽後到1964年上半年,張維華先生一直仍在山東大學任教,教學任務是接續童書業先生的先秦史課講秦漢史,1963年10月到1964年4月間,為曆史系畢業班學生系統講授“中國封建社會後期經濟史”。據鄒逸麟先生回憶張先生的課堂風采:

張先生講課底氣十足,聲音響亮,一口山東國語,鄉音很重,上課時嘴上香煙不斷,一支接着一支,一進課堂,就不必再用火柴。煙灰落在前胸,也不撣去,思想高度集中。課程内容豐富,聽來很有收獲,是以有一時我很想搞明清史,在校時曾注意過明代的朝貢貿易問題,這完全是受張先生課的影響。(《“八馬同槽”時代的山東大學曆史系》)

張維華先生實際赴京,并未晚到1964年7月,而是在4月的畢業班課程結束後,便立即動身,于是參加了5月5日上午于中華書局召開的《陳書》座談會。此次小型專題會,由蕭項平、趙守俨召集,王仲荦、盧振華也參加,讨論了《陳書》點校的底本選擇、異體字避諱字處理等問題。趙守俨先生并且簡略介紹了“二十四史”标點使用辦法舉例、校勘記撰寫,談了有關工作方法的意見。底本選擇上,張先生最初主張用殿本,“後來決定仍用百衲本作底本,用殿本和金陵局本通校,而且張先生自願擔任殿本與百衲本的通校工作,以便摸清兩種版本的優劣”。異文、異體字及避諱字是否需要統一和改正,需慎重,要查明情況及沿革。張維華先生對工作的感受,在1964年5月下半月書局有關人員的工作彙報中有詳細記載:

張維華先生在談話中曾一再表示,這一工作需要細緻的搞,時間也需要從容一些。大有學校給他的時間不夠之感。雖未明說,我有這樣的感覺。

《陳書》專題︱馬婧:《陳書》點校本出版始末

《“二十四史”工作彙報》(1964年5月下半月)

6月中旬以來,《陳書》的工作情況則是:

張維華先生,在進行殿本版本對校等,即進行他校。截至目前為止,對前人成果的摘錄條數已達數百,其中除張元濟、張森楷等校記外,以《十七史商榷》為多。

《陳書》專題︱馬婧:《陳書》點校本出版始末

《“二十四史”工作彙報》(1964年6月中旬至下旬)

張先生對待點校工作的态度也有一變化的過程。起初,雖然“曾說這種瑣細的校點工作‘丈夫不為’”,但一旦接手,仍然認真從事。他關注的是學術問題的解決,工作了幾月之後,甚至認為“應該不限于校點,還要搞注釋,以求徹底解決問題”。對校點工作的認識有大幅改變:

他一再說這一工作非常細緻,與教書不同,不作這一工作不能體會其中甘苦,前人校史也沒有這樣逐字逐句的做過,他說他半生以來讀書,沒有這兩個月來的讀書之細緻,收獲相當大。(《“二十四史”工作彙報》1964.7.8)

這樣到1964年7月8日,經曆兩個月的集中工作,《陳書》點校進展顯著:

張維華現在與《南史》對校,他已校完的有殿本《陳書》、《十七史商榷》、《廿二史考異》、張元濟張森楷等校勘記、《魏晉南北朝百三家集》,以及現在進行的《南史》等,打算再校《冊府元龜》、《太平禦覽》等約十種書也就差不多了。(《“二十四史”工作彙報》1964.7.8)

《陳書》專題︱馬婧:《陳書》點校本出版始末

《“二十四史”工作彙報》(1964.7.8)

時已暑假,“因為抽調的人都來自學校,是以,仍然執行寒暑假休假制度,每逢放假,組内同人回家前,中華書局都代為購好車票,并一一送上火車”,日後羅繼祖先生這樣回憶(《翠微校史的日子裡——羅繼祖談在中華書局點校“二十四史”》)。不過張維華先生沒走,繼續集中精力工作,直至十月返校上課前:

張維華先生的《陳書》工作,暑假期間校完了《南史》和《梁書》,《通鑒》也快完了,他說《通鑒》完了已進行了七種書的校勘工作,差不多了,至于羅振玉的《五史校議》以北朝為主,不打算再校了。他計劃明年來時再用一個月時間校《冊府元龜》,校勘工作就算完了。寫校記工作打算用三個月時間,最多明年九月前可以完成。至于标點工作他已通看了一遍,提行分段問題也搞好了,他建議再買一部百衲本《陳書》準備作過錄用。(《“二十四史”工作彙報》1964.9.5)

《陳書》專題︱馬婧:《陳書》點校本出版始末

《“二十四史”工作彙報》(1964.9.5)

點校者張維華先生的工作集中而高效,責任編輯的工作也漸次展開。此前曾有安排,責任編輯為吳翊如、賀次君兩位先生,惜所做工作不可詳考,隻能從宋雲彬先生1965年12月31日日記的隻言片語中略窺一二:“此校樣(《陳書》)曾經賀次君校過,相當精細。”而宋雲彬先生的責編工作,從1965年7月開始。《宋雲彬日記》明确記載:“二日,晴。開始看張維華校點之《陳書》。”此後,時見《宋雲彬日記》中的有關記錄。除第一卷始于7月2日,畢于12日,其後以每卷一兩天的速度推進,皆先看校點稿,後寫定校勘記,進展頗速:

(七月)三日,陰,時有陣雨,天氣轉涼。上午,開始把前已改定的《陳書》點校稿及校勘記重新看一遍。

(八月)二十六日,晴。複看《陳書》點校稿已近全書百分之六十矣。

(八月)三十日,陰轉晴。上下午均在局工作。将已加工完畢的《陳書》二十二卷面交張維華。

(九月)十六日 陰轉晴。上下午均在局工作。《陳書》點校稿後一部分已審閱完畢,面交張維華。

(九月)十八日,晴。上午,在局工作。張維華交回《陳書》點校稿八卷。

(十月)五日,晴。照常在局工作。《陳書》點校稿已全部看畢,即付發付排校矣。

(十月)十一日,晴。下午,與王仲荦、張維華商讨《南齊書》、《陳書》的排樣格式及校點方面諸問題。

1965年8月30日和9月16日,宋雲彬先生向張維華先生先後兩次傳回了稿件,而《陳書》點校本全稿的發排,在10月5日宋雲彬先生加工完畢後。《宋雲彬日記》中再往後涉及《陳書》的内容,便是始于1965年12月31日的看校樣的記載了。其間工作組織,仍是宋雲彬先生看完校樣後,請張維華先生再校一遍。至1966年6月9日,“晴,《陳書》正文全部校樣由宋茂華複校畢,付型”,成為《宋雲彬日記》中有關“二十四史”點校工作的最後一條記錄。可知除張維華、宋雲彬兩先生外,校對過《陳書》的還有賀次君、宋茂華兩位。至此,宋雲彬先生的《陳書》編輯工作,共曆時十一月有餘。工作之餘,校點同人也曾互訪或攜手暢遊。宋雲彬先生1965年9月23日記:“晚,赴西北樓看張維華。”10月3日記:“下午,與張維華、唐長孺、王仲荦等遊陶然亭。晚上,張維華等在豐澤園請客,飲陳紹酒,極好。”

《陳書》總計三十六卷,在6月日漸喧鬧的時局中,正文全部付型,張維華先生由學校電召傳回,此外還有出版說明未定,更多由書局統籌處理了。早在1965年9月9日,王仲荦先生曾撰成《陳書》出版說明,交宋雲彬先生。1966年4月29日、30日,宋雲彬先生曾兩度“準備改寫《陳書》出版說明”,然終于還是放下。1966年5、6月間,中華書局在上級有關精神訓示下,宣布停止業務工作,進行政治學習,借調來局參加“二十四史”點校工作的專家陸續傳回原機關。《陳書》和《南齊書》等幾史皆處于正文付型未印并缺出版說明的狀态,“二十四史”點校工作暫且擱置。但在1967年,工作有短暫恢複,按照時任中共中央辦公廳代主任的戚本禹的訓示,中華書局可以繼續點校“二十四史”,并開始督促各史出版進度。5月10日書局制訂了《關于組織出版“二十四史”的工作計劃》,“已付型三種(《南齊書》、《陳書》、《周書》),尚缺序言,預計八月完成,年内出版”,12月書局向戚本禹及中央文革小組遞交的《“二十四史”整理校點工作進度表》“陳書”欄備注“已付型,補寫出版說明後即可付印”。然而有關工作随戚本禹被隔離審查而中止。

“二十四史”點校工作的再出發,是在毛澤東主席、周恩來總理的親自關懷下進行的。1971年2月,周恩來總理向出版口提出了恢複出書的要求,特别提到“‘二十四史’還要修改嗎”。4月2日,姚文元在請示毛澤東主席并獲批示同意後,緻信周恩來總理,重提“二十四史”點校事宜,指出“二十四史”隻出版了“《史記》、《漢書》、《後漢書》、《三國志》四種,其他都未印出,此次出版會議可否将此項任務分工繼續完成,作為研究批判曆史的一種資料。現在一些老知識分子也閑着無事,可以組織一些人來做。……此事已請示過主席,主席批示同意”。周恩來總理當天即批示,“二十四史”再加《清史稿》都請中華書局負責組織請人标點,由顧颉剛先生總其成。4月25日,中華書局彙總此前多方了解的情況,撰成《整理校點“二十四史”和〈清史稿〉的初步設想(供讨論參考)》,提出再行借調,由北京中華書局、上海人民出版社分工進行。5月3日,國務院出版口上司小組根據中華書局上報的有關材料,向中央送出了《整理出版“二十四史”及〈清史稿〉的請示報告》,5月14日,這一報告得到周總理親自審閱修改,毛澤東主席批示“同意”,由此開啟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第二次大規模整理“二十四史”及《清史稿》的工作。

《陳書》專題︱馬婧:《陳書》點校本出版始末
《陳書》專題︱馬婧:《陳書》點校本出版始末

《整理出版“二十四史”及〈清史稿〉的請示報告》(1971.5.14)

按照這一報告,《陳書》準備在1971年年内付印出版。據當年的一份“北京各史進度”檔案,《陳書》出版時間進一步明确為“71年底出書(最遲明年一月)”。《陳書》等三史正文早在1966年即已付型,1971年8月28日書局給出版口上司小組的進度彙報雲:“年内付印,為了利用原來紙型,可改可不改的,不改。”紙型,是用特制的紙覆寫在排好的鉛版上,壓制成的陰文紙質模型,以供印刷。如果内容有較大變動,需重新撿活字、排版、制型,成本和出版進度必然大受影響。當時形勢對出版物内容的要求,更多展現在了《出版說明》上。《出版說明》的撰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當時的形勢下,尤其展現了工作的政治傾向性,“二十四史”甚至一度準備采用統一撰寫的一份《出版說明》,後又改為分史撰寫。《陳書》和《梁書》皆署唐姚思廉撰,準備使用同一份《出版說明》。1月7日,趙守俨先生曾向出版上司小組彙報:《陳書》“原定在七一年年底印出。由于‘出版說明’反複修改,至今才大體定下來,是以延誤了一些時間。二月份可以出版”。工作的實際完成,在1972年的3月。《陳書》終于成為“二十四史”中繼“前四史”之後,較早出版的一種。

在1967年以及1971年開始的“二十四史”點校工作中,大量點校任務亟待完成,與張維華先生曾共事的諸位先生,曾在中華書局組織籌劃下,先後兩次借調至京,在擾攘的時局中擁有一方書桌。張維華先生業已完成《陳書》,又學殖深厚,素習中西交通史、秦漢史、曆史地理,複踏實肯幹,一直是此中人選。在六十年代初的檔案裡,張維華先生的名字後,所列專長一般是“兩漢史”或“陳書”。在1967年5月“各史安排情況”的材料裡,《陳書》後括注“張維華”,《南史》後複括注“盧振華、張維華”。1967年6月的“晉、南北朝名單”中,張維華先生又被列入,并括注“也可以參加《明史》工作”。1971年點校工作重新開機,6月10日的借調人員名單裡,有歇業維華先生的記錄則是“山大,遼金元史(摘帽右派)曲阜”。然而張維華先生一直沒有成行。王仲荦先生事後回憶,“第二次點校工作,是在1967年,北京來電話并派人招我們,系裡的臨時負責人,說我和張維華都是反革命分子,罪行嚴重,不準前去,隻準盧振華一人前往,不到幾個月,盧振華也回來了。第三次點校工作,從1971年7月開始,到我1976年回來。盧振華教授大腿骨折,卧床不能行動,張維華教授已退休,隻有我一個人前去”。張維華先生此後一直留居山東大學,長期經營中西交通史研究室,培養了一代又一代研究所學生。有《中國長城建置考》《明史歐洲四國傳注釋》《漢史論集》《明清之際中西關系簡史》《晚學齋論文集》《清前期中俄關系》等出版,其中“二十四史”中的《陳書》點校本,至今已印行十五次。

責任編輯:黃曉峰

校對: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