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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來上海賣字”,晚清遺老李瑞清其人其書讓人佩服,也讓人深思

作者:帶刀客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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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革命之後,晚清遺老李瑞清到上海賣字為生,他發現自己的字很受市井歡迎,所獲筆資足以養活一家老小。他想到同為遺老的老友曾熙,何必在老家湖南衡陽過捉襟見肘的苦日子,不如到上海來像他一樣賣字為生。于是,他給曾熙寫了一封很有誘惑的信:

鬻書為活,如牛力作,亦足緻富。安知他日不與歐美豪商大賈埒富乎,髯乎髯乎,吾與子其為牛乎?

曾熙自号農髯,這封信翻譯成大白話就是:賣字為生,像牛一樣辛苦勞作,也足以發家緻富。誰知道他日不會像歐美豪商大賈一樣富有呢?老髯呀老髯,我與你要一起做牛了嗎?

這封信直言對财富的渴望,與以講究華夷之辯,以道德氣節相标榜的晚清遺老的形象很不比對,很有點玩世的意味。以緻富的眼光看書法,對夷狄的豪商大賈不無豔羨,這種内心世界在傳統的文人士大夫中是難得一見的。

但另一方面,必須要說明,這是一封私信,私領域的坦誠與公領域的道德形象往往是有差别的,這是人性的複雜之處。作為晚清官員的李瑞清是一個耿直的官員,辛亥革命之後,道德理想破滅,他不貪戀權位,南京光複後,他拒絕了江蘇省都督程德全挽留做“顧問官”的建議,幹淨利落地交割了兩江師範學堂的公事,并把相關财務文牍賬冊及學堂存款三萬多元錢交代财政公所,一切交代清楚,便兩袖清風地到了上海,易黃冠,自号清道人,不問政事,過起了自食其力的庶民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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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瑞清像

剛到上海的李瑞清日子過得窘迫,按理說,他在晚清也是級别很高的官員,收入不菲,但他投身于教育,不僅廉潔自律,還把很多薪水拿來投入到教育了,他和很多腰纏萬貫的前清遺老官員不是一類人。當時上海聚集了不少遺老,他們一大幫人組織了個“一進制會”,每周雅集一次,交一進制錢。這區區一進制錢,讓李瑞清非常尴尬,因為他拿不出來,有時不免蹭吃蹭喝。這種雅集可以不去,但一大家子要吃要喝,這是實實在在的剛需。

辛亥鼎革之後,遺老書家群體是一個獨特的存在。前清的功名、權位在當時一般百姓心目中還有一定的地位和影響。在辛亥之前,就是拿錢也未必有機會得到這些精英階層的墨迹,因為在位官員是不賣字的,沒有這個市場,現在,敞開供應,當然值得擁有。李瑞清到上海後第一份鬻書潤例登載于《神州日報》上,另一位後來的書畫大師黃賓虹應有所出力,黃當時正在《神州日報》主持筆政,在李瑞清擔任兩江師範學堂監督時,兩人就已經熟知。接着,另一位近代著名報人狄楚青也在自己的報紙上推介了李瑞清。

李瑞清的賣字生涯就這樣開始了,生活終于有了着落。但他還是感到孤單寂寞,于是以發家緻富相召喚,拉來好友曾熙,并大力推介,一點也不在乎同行相争。海上書壇的曾李時代由此拉開序幕。

現在,即便是學習書法的人,也未必有多少人了解李瑞清的書法,一些介紹近現代書法史的著作也将李瑞清忽略不提。很多人說,李瑞清是被低估的大師,果真如此嗎?說了半天,不如上幾張圖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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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瑞清書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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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瑞清書法給人印象最深的就是線條彎曲如蚯蚓,線條的邊緣如同鋸齒。這種線條在書法上叫顫筆,書法史上早就有的,北宋黃庭堅的書法裡那種長長的線條為了增加變化,就運用了顫筆,但是沒有李瑞清這麼誇張和頻繁。

這種顫抖扭曲的線條是怎麼寫出來的呢?據說,李瑞清作書時,有一個書童專門在旁邊晃桌子,寫出來的線條就出現了這種效果。這當然是編故事了,桌子不穩的話,筆鋒是難以控制的,但李瑞清的線條規規矩矩的中鋒行筆,扭曲的部分筆鋒也是可控的,是以作書時晃桌子,就是給李瑞清量身打造的一個段子。

那麼,李瑞清為什麼要偏愛這種屈曲的線條呢?又為什麼運用得這麼頻繁而有規律性,以至于成為一種不好的習氣呢?

李瑞清所處的時代,碑學方興未艾,他在清代碑派書學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求分于石,求篆于金”的主張,他認為秦刻石小篆不能完全展現篆書之妙,因而上追商周金文,追溯篆書的筆法。他吸取金文因澆鑄而産生的筆畫侵蝕感,以蹲鋒澀筆,令筆畫厚重古拙、沉郁頓挫,開辟了一種新的碑學書法風貌。這種對金石書法的剝蝕殘缺的再現在當時讓人非常新奇,他平生最愛《鄭文公碑》,因善臨此碑而成大名,世人好新奇,競相稱譽,就因為他能不同于旁人,把書法線條寫得這樣怪模怪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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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瑞清書法臨鄭文公碑

每一個書法家都希望自己能創造出獨特面貌,有時不得不另辟蹊徑,劍走偏鋒。在晚清,碑學名家趙之謙書法面貌是碑,内質是帖,寫得自然流暢。同時代的吳昌碩寫石鼓文,運筆也是一氣呵成内涵剛勁,康有為寫《石門銘》有澀味但不故意顫抖。從書法用筆來說,顫抖容易出敗筆,偶爾用之,對于高手來說确實能化腐朽為神奇,讓人眼前一亮。但李瑞清卻是一味顫筆,在紙上産生扭曲的鋸齒形效果成為自己的典型特征。

陳振濂在《現代中國書法史》中評李瑞清的大字書法時說:“顫筆用得好,當然也足以傳達石刻剝蝕之趣。問題在于李瑞清的顫筆幾乎是一種規律性很強的刻闆排列——他的顫筆語彙十分簡單而缺少變化,除了令人奇特之外;在審美上幾乎沒有什麼價值,而耐人尋味更談不上。”雖然尖銳但也不無道理,對于書法藝術來說,習氣幾乎就是俗氣的代名詞,李瑞清後世書名不彰,原因大約也就在這裡。

另一方面,李瑞清把碑體寫出這種獨特的面貌,必須為他點贊,這是他在書法上了不起的藝術轉變和突破。

平心而論,如果推出李瑞清最擅長的書體,應該是他的小字,工穩的小楷或揮灑自如的行草,寫得相當精彩,然而放在他那個讀書人都能寫小字的時代,又不是那麼奪目,放在人堆裡是顯不出來的。他的北碑、分隸之書雖然有習氣之嫌,卻是最吸引眼球的。誰說隻有這個時代人們才追求流量,其實隻要進入市場,誰都需要流量,隻不過表現形式不同而已。與衆不同才能帶來流量,有流量才有市場,作品才能順利變現,這是颠撲不破的市場邏輯。作品有習氣上的缺陷不是緻命的,沒特點才是緻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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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瑞清信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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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另一個問題必須提出,為什麼李瑞清的書法會出現這樣的習氣?這個問題要從李瑞清為博取功名從小練就的館閣體書法說起,也許能夠給予合理的解釋。

李瑞清在光緒甲午中進士,旋即被選為庶吉士,庶吉士隸屬翰林院,由進士中學術優秀、擅長書法者擔任。在晚清,能中進士又被光榮選入翰林院,沒有一手整潔光圓的館閣體小楷是完全沒戲的。李瑞清能進翰林院,證明他寫刻闆的觀閣體水準一流。

從館閣體小楷到粗犷的北碑大書,李瑞清的這種轉變對他自己來說是革命性的,是以說他的這種藝術突破非常了不起。但另一方面,面貌變換容易,觀念一旦先入為主,想改變就比較難了。李瑞清是他那個時代的學霸,性格并非狂放不羁,經過館閣體的從小熏陶,平整規矩已經深入骨髓了,成為他的創作底色,自由揮灑、天馬行空的創造意識已經磨滅殆盡了。金石的剝蝕風化是大自然的結果,自然天成,一種無意識的随機存在。但經過李瑞清翰林院庶吉士之手加以再現,就成了人工的結果,館閣體根深蒂固的平整刻闆被他無意識的平移到他的碑體書法上來,顫抖與扭曲本意是要打破平闆僵滞,卻又形成了新的規律,成為了新的平闆僵滞。簡單地說,館閣體書法意識被李瑞清帶到他一生引以為傲的碑體書法中來了。

這是李瑞清人生與藝術上的遺憾。

也不是沒有人勸他改變這種缺陷,在上海鬻書為活時,另一位大師沈曾植就希望他“納碑入帖”,意思是勸他将摹仿金石剝蝕的顫抖的“碑”筆納入自然流暢的“帖”筆以糾偏。但李瑞清顯然沒有聽進去,他與沈曾植在書學理念上沒有多少共同語言,後來的交往也很淡漠。

曾農髯曾經記述過一件事:譚延闿對李瑞清說,你侄兒李健的字逼似你,連我都難辨,你何不叫他代筆呢?李答道:“我以心血易人金錢,不可欺也!“他這種為人,非同時之吳昌碩輩所能望其項背。

在精緻的利己主義者觸目皆是的今天,李瑞清的極度正直讓人感概也讓人深思。

2021年第一篇文章,花了三天時間,誠心之作,喜歡就甩手點個贊!想讀更多的“瘋狂書法史”專欄文章請關注,這是一本适合自媒體時代、能夠輕松閱讀的書法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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