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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樹的貓,夏目漱石的貓

作者:光明網

林少華《 中華讀書報 》( 2021年07月21日 11 版)

村上春樹的貓,夏目漱石的貓

《漩渦貓的找法》,[日]村上春樹著,林少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20年7月第一版,45.00元;

村上春樹的貓,夏目漱石的貓

《我是貓》,[日]夏目漱石著,林少華譯,青島出版社2020年5月第一版,55.00元

村上的文體與漱石的文體頗為相似:簡潔,幽默,機智。主人公也有可比之處:多是邊緣化的小知識分子,而且都側重描寫其内心的糾結、苦悶和孤獨。不料近日閱讀,又發現了兩人之間的一個關聯——都喜歡貓,都寫了貓。

日本現當代作家中,能入村上春樹法眼的不多。即使對川端康成,村上也頗有微詞,“對于其小說世界的形态,我個人無法懷有共鳴”。至于三島由紀夫、太宰治,讀起來“就好像把腳插進号碼不對的鞋”。但至少夏目漱石在他眼中是個例外,好幾次贊不絕口,謂漱石每一個句子都“自掏腰包”,漱石确立的文體,“已經成了經典”,百餘年來無可撼動。不知是否巧合,村上的文體與漱石的文體頗為相似:簡潔,幽默,機智。主人公也有可比之處:多是邊緣化的小知識分子,而且都側重描寫其内心的糾結、苦悶和孤獨。

不料近日閱讀,又發現了兩人之間的一個關聯——村上倒是沒有提及——都喜歡貓,都寫了貓,容我就此約略展開一下。

村上有一套“村上朝日堂”系列随筆集,共五本,幾乎每本都提到貓。例如《漩渦貓的找法》這本,裡面說他上大學住宿舍時還自己養過一隻貓:某日晚間走路時有一隻貓“喵喵”跟在後頭,一直跟進宿舍。“褐色虎紋貓,毛長長的,兩腮毛絨絨活像連鬓胡,十分可愛。性格相當倔犟,但跟我甚是情投意合,那以來‘兩人’生活了很長時間。”惟一的問題是,村上當時很窮。按他自己的說法,身無分文的狀态一個月當中一般要持續一個星期之久。主人都吃了這頓沒下頓,貓哪裡會有吃的呢! 于是村上向班上的女生求援。“我若說自己因為沒錢正饑腸辘辘,對方必定不理我:‘活該! 那是你自作自受。’而若說‘沒錢了家裡的貓什麼吃的也沒有,則多數都會予以同情,說一聲‘沒辦法啊’,借一點錢給我,反正如此這般,貓和主人都窮困潦倒忍饑挨餓,有時貓和人還争先恐後地搶奪僅有的一丁點食物。”

婚後也養貓,也窮得一塌糊塗。“不是我瞎說,過去我相當窮來着。剛結婚的時候,我們在家徒四壁的房間裡大氣也不敢出地活着。連火爐也沒有,寒冷的夜晚抱着貓取暖。貓也冷,緊緊貼在人身上不動——頗有些同舟共濟的意味。”這點在2001年他應我的要求寫給中國讀者的信中也得到了确認:“還是大學生時結的婚。那以來一直勞作,整日忙于生計,幾乎沒有寫字。借錢經營一家小店,用以維持生活。也沒什麼野心,說起高興事,無非每天聽聽音樂、空閑時看喜歡看的書罷了。我,妻,加一隻貓,‘三人’一起心平氣和地度日。”喏,婚前“兩人”生活,婚後“三人”度日——在村上眼裡心裡,貓簡直不再是貓,而是和自己、和夫人平起平坐的家庭成員、家人。這也再次表明音樂、書、貓在他生活中的作用。

之于村上,貓和書不僅在生活中是他“再寶貝不過的夥伴”,而且對其創作也有無可替代的作用。村上在《沒有女人的男人們》那部短篇集的原版後記中坦言:“感謝過往人生中有幸遇到的許多靜谧的翠柳、綿軟的貓們和美麗的女性。如果沒有那種溫存那種鼓勵,我基本不可能寫出這樣一本書。”噢,咱們中國也有不少人喜歡貓——貓們無不綿軟——靜谧的翠柳無所不在,美麗的女性比比皆是,那麼你不也寫一本? 既然村上是以寫出了《沒有女人的男人們》,那麼你這個“鏟屎官”難道就不能寫一本《沒有男人的女人們》? 這種場合,客氣毫無必要。上面說的是村上随筆中和後記中的貓——實有其事,實有其貓。此外小說中也有虛構的貓——虛有其事,虛有其貓。例如《尋羊冒險記》中需要每天“用沾橄榄油的棉球棒掏一次耳朵”的“沙丁魚”,《奇鳥行狀錄》中感覺類似主人公老婆的哥哥、尾巴尖兒有點兒彎曲的“綿谷升”,《海邊的卡夫卡》中的不說也罷。當然,大家熟悉的肯定是《挪威的森林》裡的“海鷗”。記得第十章相關那段吧:渡邊君讀完直子病友石田玲子的信,坐在檐廊一動不動,“望着已經春意盎然的庭園。園裡有株古櫻,花開得幾近盛開怒放。微風輕拂,光影斑駁,而花色卻異常黯然。少頃,‘海鷗’不知從何處走來,在檐廊地闆上‘嚓嚓’搔了幾下爪子,便挨在我身旁怡然自得地伸腰酣睡。”

不但貓,村上作品中還常有其他動物出現:羊、狗、馬、袋鼠、熊、大象、獨角獸,以及烏鴉、擰發條鳥等等。究其原因,一是動物不能說話。“雖然擁有某種自我,但是不能将其轉化為語言——對這樣的存在我懷有極大的同情”。另一個原因,是村上認為有時能夠借助動物傳達許許多多的事情、種種樣樣的想法。

下面說夏目漱石,漱石家的貓。漱石家養過三隻貓。《我是貓》裡的貓是第一隻,灰裡透黑,帶虎斑紋。還是小貓的時候主動跑進漱石家門。起始不受待見,不知被漱石夫人(小說裡是女傭)扔出過多少次,最後是因為漱石發話才得以留下來的。漱石趴在書房榻榻米上看報,貓就爬上他的後背,漱石爬起來寫作,貓就趴在他的腿上。如此一來二去,漱石靈機一動,提筆寫了《我是貓》,結果大受好評,漱石随之聲名鵲起。就連東京大學的老師也不當了,轉去《朝日新聞》報社當專屬作家。不妨說,貓給漱石帶來了福氣(福貓?),帶來了人生轉機。如果沒有這隻貓,就可能沒有漱石的成名作《我是貓》,也就沒有漱石此後十年的文學創作,當然也就沒有被魯迅譽為“當世無與匹者”的夏目漱石這位大作家。

說到這裡,或許有誰想問,即使作家裡邊,喜歡狗的也好像比喜歡貓的多,可為什麼沒人寫“我是狗”呢? 作為答疑,我想是不是有以下三個原因。首先,貓有日常性。一比就知道了,假如不說“我是貓”而說“我是老虎”“我是白骨精”或“我是牛魔王”,沒準把女生吓哭了,哪裡還會買書;其次,貓有個性,有村上說的較強的“某種自我”。驕傲,矜持,優雅,狡黠。與人親近而又保持距離,靠人養活而又自命清高。狗倒也有日常性,但狗的“自我”不強,不能成為貓那樣的“他者”。惟其如此,才有“狗腿子”“走狗”“狗仗人勢”之說。何況若說“我是狗”難免有自虐之嫌,不好玩兒。

言歸正傳,村上和漱石不僅都喜歡貓,甚至對貓的描寫也有相近之處或某種聯系。村上養過很多貓。其中有一隻名叫缪斯的貓。名字雖然漂亮,但習慣相當詭異:産崽的時候一定要村上握住它的兩隻爪子。且看村上的描寫:“每次陣痛來臨快要生的時候就‘喵喵’叫着懶洋洋歪我懷裡,以仿佛對我訴說什麼的眼神看我的臉。無奈,我就說道‘好、好’握住貓爪。貓也當即用肉球緊緊回握一下。”産崽過程中,“我從後面托着它握住兩爪。貓時不時回頭以脈脈含情的眼神盯住我,像是在說‘求你哪也别去求你了’。……從最初陣痛到産下最後一隻大約要兩個半小時。那時間裡我就得一直握住貓爪四目對視。”再看夏目漱石筆下的貓。《我是貓》裡的貓偷喝了兩杯啤酒,當然喝醉了,喝醉的貓是什麼樣的呢? 漱石這樣寫道:“身上逐漸變暖,眼睑變重,耳朵發熱,想一唱為快,想喵喵起舞。主人啦迷亭啦獨仙啦,統統一邊玩兒去! 恨不得撓一把金田老頭兒,恨不得咬一口金田夫人的鼻子,如此不一而足。最後想搖搖晃晃站起來,站起來又想踉踉跄跄走一走。感覺太妙了! 還想去外面逛一逛。到了外面很想來一聲‘月亮姐姐晚上好’! 委實樂不可支。”喏,貓喝醉了要咬一口金田夫人的鼻子。那麼沒醉的時候呢? 其實更厲害!“聽說前一陣子日本與沙俄打了一場大仗。我輩因是日本之貓,當然偏向日本。甚至心想,如果可能,當組織混成貓旅去撓俄兵。”

撓俄兵當然純屬癡心妄想,但它平時所作所為也未必道地,例如溜進卧室偷看女主人睡覺:“夫人把吃奶孩子扔出一尺多遠,張着嘴,打着鼾,枕也沒枕。以人而言,若問什麼最難看,我輩以為再沒有比張嘴睡覺更不得體的了。我等貓們,一輩子都不曾這般丢人現眼。說到底,嘴是發音工具,鼻是為了吐納空氣……不說别的,萬一從天花闆掉下老鼠屎來何其危險!”看到這裡,愛貓族、鏟屎官們可得當心了:千萬别讓貓進卧室,家醜不可外揚! 說實話,為了翻譯《我是貓》,本來不太喜歡貓的我不得不養一隻貓。它也中意進卧室。一次我半夜去衛生間回來,月光下但見它不偏不倚大模大樣躺在我的床鋪正中,全然旁若無人。卧榻之上豈容他人酣睡,何況是貓! 從此以後,睡覺前一定把它騙進廚房關禁閉。後爪踢門也好,前爪撓門也罷,一概置之不理。這麼比較起來,兩人的描寫好像根本不是一回事。喏,村上的貓“以脈脈含情的眼神盯住我”,而漱石的貓不是想“撓一把金田老頭兒”,就是要“組織混成貓旅去撓俄兵”。一個溫情脈脈,一個氣勢洶洶,一個懶洋洋歪在人的懷裡,一個居然說主人丢人現眼。二者哪有什麼聯系什麼相近之處! 不,仔細琢磨還是有一點的,那就是拟人、風趣、好玩兒、幽默! 是的,幽默——前面已提到了——可以說這是兩人語言風格的一個相近之處或文體上的聯系。

來源: 中華讀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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