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暢
陳白沙(陳獻章,世稱白沙先生)是與王陽明并稱明代心學兩大代表人物的思想家。學術界習慣把陳白沙定位為明代心學的開端,陸九淵和王陽明之間承前啟後式的心學宗師。這種定位大體成立,但其中某些含混之處有待澄清。例如,心學最不同于宋明理學其他思潮之處在于,它是多元而複雜的思想體系,内部尚存諸多差異。“開端”、“承前啟後”之類的文字往往會抹煞其中的思想差異,故而上述習慣看法中需澄清處包括:白沙與陽明之間是否存在差異?如存在,分别屬于什麼類型的心學?事實上,明代心學内部已有定論,江右王門王塘南用心性之學的“行話”總結說:“陽明之學,悟性以禦氣者也。白沙之學,養氣以契性者也。”大白話就是,白沙是主靜的心學,陽明是主動的心學。
黃宗羲曾提出疑問:“有明之學,至白沙始入精微……至陽明而後大。兩先生之學,最為相近,不知陽明後來從不說起,其故何也?”明中期以前,朱子學一統天下,陽明與白沙同屬尚處弱勢的心學陣營,于理而言,難以了解“從不說起”;陽明與白沙得意門生湛甘泉系知己摯友,于情而言,陽明“從不說起”更啟人疑窦。從現存陽明文獻看,陽明也非完全“不說起”白沙。深圳大學哲學系黎業明教授通過細緻的文獻疏理,令人信服地指出,陽明不願多提白沙是在正德十五年以後——此前,陽明與湛甘泉關系友好,多次提及白沙并有所認同;此後,陽明與湛甘泉在學術宗旨上産生分歧而激烈辯論,不願稱頌或批評白沙。這種“欲說還休”的狀況,直至陽明第一代弟子擺脫上一輩學者之間人情世故的羁絆,才得以回到學術思想本身而直面其差異。
陽明去世後,其弟子在如何評價白沙與陽明的問題上産生尖銳分歧。陽明晚年得意弟子王畿說:“白沙之學,以自然為宗……于先師所悟入處,尚隔毫厘。”王畿認為陽明學術與白沙學術有本質的差異,且據此批評白沙學術。江右王門主力聶豹則認為:“周程以後,白沙得其精,陽明得其大。”“精”是專深精密,“大”是廣博宏大。聶豹實際上認為白沙學術比陽明學術更高一籌。這種針鋒相對的分歧,與陽明去世之後良知學的不同發展方向之沖突有關。換言之,王畿與聶豹對白沙的不同評價,涉及心學思想的兩種不同發展方向,這兩種不同方向事實上也構成了中晚明時代心學發展的内在張力。
根據陽明心學“心即理”命題,天理不是心體的認知對象,而是心體之天理;心體自作主宰,天地間萬事萬物都是透過心體良知的判定而顯現其意義。換言之,在陽明心學體系中,萬物之秩序建立在心物感應機制中“我的良知靈明”基礎之上,由“我的良知靈明”肩負所有的責任擔當。這是陽明心學勇于擔當、富有道德激情,以積極進取的狂者胸次為特質的理論根源。如陽明後學、泰州學派集大成者羅汝芳以急公好義著稱,為救人甚至不惜代人行賄或出錢懸賞。黃宗羲在《明儒學案》中說,陽明先生之學有泰州、龍溪而風行天下。泰州學派學者的特點是多能以赤手搏龍蛇——勇于掙脫名教的束縛,桀骜不羁,善于謀事。近代康有為說“言心學者必能任事”,就是基于這一特點。然而,問題也出在這裡。因為良知生發于個體心層面,無所拘束的個體心當下呈現的未必是良知,可能是情欲恣肆,也可能是脫離現實基礎的虛幻價值。這就無法避免不把自己的意志強加于萬物之上。
不同于陽明将萬物秩序建立在良知靈明的基礎上,白沙把調節倫理秩序的權力交回給自然。“人心本來體面皆一般,隻要養之以靜,便自開大”,白沙主張自然秩序是最完善的秩序,萬物在其中以“自在”的方式保持生機自由生長,沒有外在力量的幹擾。白沙的“養之以靜”,吸收了道家讓開一步的“不生之生”智慧,在自然面前放下一切理智造作,令萬物以自己的方式呈現自己。虛靜非不作為,而是以自然的原則維護世界的一體多樣性;以自然、自發的秩序調節人類社會系統的運作,避免低層次低效率的損耗。江右王門聶豹将白沙學術的地位提在陽明之上,就是力圖以白沙思路糾正陽明良知學流弊的舉措。
中晚明時代,陽明良知學風行天下,緣于其倡導學者積極主動地投入到為善去惡的社會實踐中,而白沙的主靜之學并不能滿足陽明學派信徒積極改造社會的要求。對于陽明學派信徒來說,解決良知學“情識而肆、玄虛而蕩”流弊的途徑,仍在于依賴錘煉充沛而敏銳的良知力量,而非通過“主靜”消解道德熱情。因為理想社會有賴人們社會實踐過程中的主動争取,真理及其效應是人們在學習過程中積極思考的結果。基于此,王畿明确批評白沙隻是孔門别派,其主靜之學隻是解決世人精神潑撒、向外馳求問題的權法而已。
這一延續近百年的争論,直到晚明才得到解決。心學大師劉宗周所著《皇明道統錄》對“世推為大儒”的陳白沙頗多貶辭,甚至斥為“禅學”。有趣的是,劉宗周在晚年反複研讨白沙之學,感歎白沙之學絕非他在《皇明道統錄》中所認為的那麼簡單:“靜中養出端倪,今日乃見白沙面。”由貶轉褒的評價變化,背景是劉宗周基于對晚明學術與政治的沉痛檢討,積極鑽研對治陽明學流弊以救世的全新學術。劉宗周晚年的思想洞見,經由其弟子黃宗羲闡發,以明代思想與政治之全面批判總結的方式展現。這是明代白沙主靜的心學與陽明主動的心學之對峙的合理總結,更是明代心學發展與現實政治互動的一個投影。
心學是中國傳統文化之精華。欲了解心學,閱讀白沙著作是最好的方式之一。黎業明編校的《陳獻章全集》是目前收集最完備、考訂最精詳的陳白沙文獻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