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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妮:《上課記》

2005年末,第一個學期的課程結束。海島上短促的寒冷季節,看學生們穿得厚厚的,排長隊買回家的車票。我和他們的關系就此終止了嗎?留在我手裡的隻是一張快翻破了的學生名單,密麻麻的人名後面是四個月來随手标記的各種符号。别人看那就是一片名字,而哪個姓名背後不躲藏着能随時跳出來的活生生的面孔和表情?他們身上很多生動的細節,沒能在發生的那一刻記下來,很快就淡掉了,失去了即時的鮮活和趣味,想再補記,無論怎麼回想都不生動。

從2006年開始,在上課的間隙,随手記錄下和他們相處時發現的有趣的部分,學期結束後,整理成了2006年“上課記”,當時它隻是孤立的一篇文字,沒想過這個題目可以持續寫。新學期再開始,生動有趣的事情自然又冒出很多,又随手記錄。

現在,我有了從2006至2010年,連續五年的五篇“上課記”。

記錄和寫作的過程,也是審視檢討自己的過程,從一節課的準備開始到一個學期的終止,不斷地自我調整修正,從一個傳統施教者的角色漸變成一個講述傾聽讨論觀察者的角色,這變化絲毫沒有被動性,我想隻有這樣才可能更接近一個今天意義下的好老師。

比如考試作弊,有人問過我,是不是對這類事的态度越來越軟化了。我不覺得有軟化,在看到更多的上行下效後,身處污穢遍地的泥塘中,強求随風飄零的小荷葉們獨自保持潔淨是需要強勁說服力和自我限制的。我要用他們能接受的方式,去重申個人的潔淨觀,讓他們感受到一個自由多元而無強制的小環境,我告訴他們我的底線,隻是表述上有差異而已。

生活都是庸常的,而日常的才最本質,才水注石穿。一個人跳了樓,能震動一時,人們歎息十分鐘後,生活還要繼續。真正可怕和被忽略的往往是所有人都在懸空下墜的狀态中而不覺,我得提醒他們,這姿勢不正常,不管你長久以來多适應它。

王小妮:《上課記》

同時,作為一個過來人,我自領責任,該告訴他們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十二年義務教育中被忽略一帶而過的事件人物;還有現在正發生在我們身邊的時事新聞,使他們不至于和學校大牆外面完全隔離。這些都比填空格背課本和考證書重要得多。

在高校做了六年老師,上了六年的課,我相信做一個好老師并不難,真正的問題遠比做個好老師複雜得多。而去上課更是個學習和自我梳理自我更新的過程。如果當初不是偶然寫了“上課記”,不會這麼有意識地去關注這些年輕人,并得到他們單純又熱烈的友情,我也是以而偏得,更多發現和感慨這些新生命身上天然的幹淨和純潔。能連續寫出“上課記”必須感謝他們,更多的時候是在被這些新生命的瑣細觸動中,才發現自己看到和記錄了這麼多。

漸漸知道了,其實這遠不是他們的全部,比起前輩,今天的年輕人可複雜多了。他們不是中國古人在詩詞裡空泛贊頌的蓮花,沒理由要求我們的孩子們身上不沾污穢,但是,發現了再微小的純淨,也一定要說出來,說給他自己和更多的人知道,這個在今天尤其重要。

我對他們說話,他們也對我說話,而我自己已經這麼老了,這麼多年始終被外來的力量摧毀着,又始終感覺自己依舊在,并沒被毀掉,靠的正是純淨氣息的不斷補充滋潤,是以,能站在他們中間真好,真是幸運。很多很多年來,從正被捧得火熱的所謂“80 年代”起,從來沒有對我以外的世界投入過熱忱和主動,自願又快樂地參與到對現實的“建設”中,有時候去上課,感覺一路奔跑着急着要同他們交談,一個悲觀的人能在今天這麼做,真是自我的拯救,多虧了這些年輕人不間斷的提示和陪伴。

有很多時候,我和他們很一緻,我們之間的差異都被掩蓋着。在共同抨擊嘲諷揭穿什麼的時候,我們很同步很痛快很酣暢淋漓,我們變成了一體,對立的是某個第三者。可理想主義真正實施起來千難萬難,對我對他們都有長久的難度。

我的最大優勢和劣勢都在我是過來者,我的失望比他們更真切更深厚,但我要說希望還在。可慶幸的是,很多溫情的純真的瞬間總是自然地冒出來,細細觀察同一個我教過的學生,一年級時候和四年級時候,已經完全換過了不止一個人,已經變了好幾個來回了。相信他們在自然長大的過程中自生出判斷力,誰也不比誰高明,現實才是最進階的教授,是講述希望的唯一導師。

很多次離開教室,和學生們結束閑談分手在岔路口,變成我一個人在路上的時候,超越一時一事的大悲哀撲上來,這是真實的深及精神的悲哀。他們不避諱我,當我是個傾聽者,做不做某老師的線人,學生助學金分派中的奧妙和不公,學生社團中的存在某種問題或陰謀······一般我不會直接說我的意見,滿心的意見。一個人暫時保留自己的看法不一定難,但是,當一個人用了心力,滔滔宣講兩小時剛下來,聽者想的說的做的,恰恰和剛剛宣講者的“布道”背道而馳,甚至他們根本沒想過這兩者間該有什麼關聯和沖突。

上課時候說得多了,喉嚨還在發緊發燥,聽了他們口無遮攔的隻言片語,心裡複雜,滋味很不好受,悲哀哦悲哀。我知道,我沒一絲一毫的力量“頂”得住這些孩子,讓他們在眼下和未來裡,不害怕,不趨功利,不計個人得失。

激情敏銳引領潮流——中國的大學生在中國近現代曆史上,一直是人群中的翹楚,是精神的尖頂鋒刃,是真希望所在。現在,他們被死死地套進了現今的大學這人生遊戲的重要一環。

世人看他們就是渾渾噩噩的一大團,其實仔細分辨每一個,都複雜,又幻想這樣又幻想那樣,都本能地渴望快速成功,而成功難上加難,超出他們負擔能力太多,真實地留給他們的隻剩了糾結、恐懼、退卻、茫然。遇到小事情或者還敢質疑和執拗,遇到大事情,就忍耐順從,違心地接受,長久地積郁在心。

能抗争的總是少數人,2010 年畢業離校,現在已經漂在北京的自由影人鄧伯超在大學畢業的班級聚會上,沖上台罵了一句巨髒的髒話。我在課上提示他們人活着不隻有“向前向前再向前”這一個方向,我會始終關注珍視他們中間的少數,看這樣的人怎樣以雞蛋撞牆的方式走自己的人生。

誰也沒能力選擇後人,唯一的真理是未來的方可隻能把握在他們手中。

王小妮:《上課記》

希望這些瑣碎的記錄,不僅是某人某校某年度的記錄,也許它能啟動更多的人了解關注我們後面的又一代。至于高等教育中的其他東西,我完全沒能力沒心情去涉及,應當有人寫得出真實的“辦學記”“保研記”“晉升記”“考核記”“評估記”“申報課題記”“論文輔導記” 。寫寫這些被習慣的常态,不會比走近學生更難。

每一個做老師的都能寫他的“上課記”,自由的書寫本來就沒有界限和門檻。不是我的課講得多好,隻是我對一項工作投入了情感和價值觀,這樣做的老師很多,無意中稍加留心就能發現他們,默默地以純粹個人的品質和責任對待每一-個學生,聖徒般的持守者是有的,隻是他們自己沒記錄,也沒被别人記錄。

像2010年“上課記”中徐飛同學記在我本子上的他的中學教師:四川省眉山市仁壽縣元通中學呂淑英老師,她不知覺中散發出對詩的熱愛,熏陶影響着她身邊的小孩子們,這和什麼績效工資升學率争先進完全無關,完全超越了生存的層面,外人可以不了解他們,卻不能否認他們的存在。

更多的時候,人們在各種媒介和網絡上聽到的是批評,老師、學生間互相的指責控訴抱怨。以人們的一般認識,教師是個終生職業,但首先它是個飯碗。很多人三十年宣講同一本教材,重複同一類結論,專注所謂的知識傳授,下課鈴響轉身就走,他完成了兩個課時的活兒。

我相信哪個人都有良知,同時,哪個人又都有苟且。現實正是我們每個人造就的,現狀的令人沮喪是我們人人參與的結果。我們常常不是困惑太多,而是太過自私大過實用和太過明晰。誰都能判斷對錯,但是放棄了對和錯的評判和應有的堅持,疲憊懈怠容身于現狀,主動地成了它的推動者。一萬種悲哀,這是最悲哀。

六年來的上課,多花費了力氣,有課的幾個月幾乎不再寫别的東西,盡量推掉校外活動,騰時間看更多的作業,聽任何一個願意說心事的學生的故事,普通的大學老師一般不這 麼做,太耗神,而這樣做下來得到的内心回應常常是,越加感覺一個人的想法和力量太渺小太不切實際,一絲一毫的改變都是妄想,可是,再三投入其中的沖動又不可消滅,隻好順應它。比如這幾天,已經準備好了兩個新的本子,封面上分别寫了“2011 年詩歌課”和“2011 年記錄”,準備秋天一開學就推薦給學生的書,已經備齊。

在今天,一個自認的好人總不能什麼也不做,總不能繼續束手待亡。哪怕多數人都在側目觀望,認為我做的這些全無意義,渺小微弱,甚至是飛蛾撲火。如果它完全是徒勞,也要讓這徒勞發生。

(節選自王小妮《上課記·前言》,2011年出版。)

王小妮:《上課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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