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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王小妮的平凡生活片段:他人即地獄,他人即天堂

這一年見證了“他人即地獄”

也體驗着“他人即天堂”

詩人王小妮的平凡生活片段:他人即地獄,他人即天堂

插畫/陽光

六個平凡片段

文/王小妮

發于2021.2.8總第984期《中國新聞周刊》

如果用一個形象來描述2020年,這會是個穿防護服的正不斷湊近的人。他就是一大團白,連眼睛也躲在護目鏡後面,不可能認出這是誰,感受不到他的氣味和溫度,隻知道這是個和我們完全一樣的人。

這一年就這麼湊近,把一切變得極不普通。

所有人的生活都受到影響,出行受限,能去的地方少了,想見的人也少了,而網絡資訊爆發似的傳遞,讓我們格外敏銳和脆弱,格外關注那些大事,也格外留意身邊毫不起眼的小事。

2月,抱快遞的父子

那天下小雨,濕冷,他們在我陽台前經過。正是疫情集中暴發時,剛恢複的快遞不能進社群,隻能在街邊設點,取快遞成了很重要的一件事。

可能四周太安靜了,顯得這兩個人走過來的聲音很大,先是踩水聲。那位父親三十多歲,抱大紙箱,孩子三四歲,抱小紙箱,兩人一前一後步伐整齊,父親在後面喊密碼。前面的孩子很矮,挺在身前的紙箱顯得特别大,看樣子父子倆正玩個什麼遊戲,興沖沖的,很快轉彎看不見了。

雨并不大,剛好打濕頭發和肩膀。本來這點雨不算什麼,紙箱重量也不算什麼,但是這是非常時期,想想這父子倆,突然特别特别傷心,好像他們越顯得若無其事,越讓人傷心,意大利影片《美麗人生》表面講的不也是一場遊戲嗎。

2月,距離我這個社群的三公裡範圍内出現了三處疫情,打開手機就能查到。疫情的迫近讓人脆弱,特别經不起事變,誰都不敢說自己是安全的。萬一被感染,不管是這位父親還是孩子,他們哪還有心情喊密碼玩遊戲,這個父親一定甩掉紙箱,緊緊摟住自己的孩子,在骨肉分離面前,快遞什麼也不是。

那些天在陽台上停留的時間比平時多,發現了社群裡第一個穿白防護服的,那人每天按時出現,提電喇叭對“市民朋友們”廣播,看不出是男是女,他就是最初那十天裡的人迹和聲音。

3月,肉檔小哥

2月上旬開始,大約三天去一次超市,一般是上午十一點出門。

那段時間大家心情多壓抑,路上難得見到的一兩個人都在急匆匆走路,可能想用急匆匆對抗不安全感。那天在超市門口耽擱了二十分鐘,測溫槍失靈,一連驗了幾個人都顯示發熱,都擋在門口不能進。保安說,走太快了量不準,涼風吹一會再測。結果超市裡面沒人,五六個人都在門外散熱。

好不容易體溫正常了,在超市鮮肉檔遇見興緻很好的小哥。

是個大個,紮一條看上去有點僵硬的長圍裙。

問他能不能絞餡。他說能啊。隔着口罩,也能感覺他笑呵呵的,見到個顧客就想多聊幾句。我說幫忙洗幹淨。他說沒問題,随後又說下了水不好,不洗更好,很幹淨的,都是我早上新開的。

問他一天能賣一頭?

他說兩頭呢。

沒想到不算大的超市,空空的沒什麼人,肉賣得不少。

他提醒我:早早來才好,早早的我這肉都是熱的。說着把一大塊肉掀起來,用力拍,拍得啪啪響,特别像一個幸福的胖子向食不飽腹的人炫耀自己身上的肉。

買了肉出來,心情不錯。

5月,菜市場

那天七點就醒了,這麼早最适合去買菜,趁太陽還沒升高。

很少早起,沒想到小市場這麼熱鬧,好像這兒最先恢複正常了。除了肉菜,能擺的都擺出來了,賣菜刀賣蟑螂螞蟻藥的,賣沙蝦小蟹的,賣南瓜苗辣椒苗的。

小市場在城中村裡,十幾層樓縫間潮濕的小胡同,每天照到太陽的時候不多。1月下旬開始所有能通菜市場的進出口都封了,大路上迎面遇見個人,趕緊互相躲避。到了3月底,那附近有商販遊動了。不做生意,他們吃什麼,怎麼養孩子,怎麼交房租。

早上的太陽照進整個胡同,每個人都好看,和顔悅色的,就為又能擠在一起了。賣肉的口罩在下巴上,叼着煙,賣魚的給金倉撩水,賣米粉魚丸饅頭豆腐的,全都是幾年來熟悉的面孔,戴着口罩也能認出來。常買她雞蛋的湖南阿姨老遠就喊老闆娘,見到男的一律喊老闆。

湖北蔬菜店也開了,他的香芹紅菜苔都格外嫩。有人問:這回在老家待的時間長啊。老闆說:早回來了,3月份就回來,出租屋裡待了兩個月。幾個月前他店外拉着大幅隔離布,後來有人在布上挖了個洞,躲在後面從洞口賣豆腐。

我寫過的傍晚剝豆子的婆婆也在,她和她老伴兒在推車下面擺兩個不同的攤,還是見我就招呼,說今天白茄子好,是别人拿過來的,自家種的,沒打過藥。

我說:不會吃呢。

她說:好吃,很粉。

每次隻要遇見都會買她點什麼。她的推車周圍還是老樣子,幾個婆婆圍着,兩個在幫她剝豌豆,一個和她聊天,挨着推車的嬰兒車裡正睡覺的孩子,是她孫子。買她的菜幾年了,這個早上才發現她有一條腿挺嚴重的殘疾。

市場出口太陽傘下面坐了兩個男的,沒穿制服,顯然是管市場的,抽煙。

一切都在慢慢恢複,可有什麼不一樣,能感覺到,又一下子說不清。

在小胡同裡再次遇見彼此的這個早上特别讓人愉快,原來大家都沒事,都挺過來了,像是沒什麼扛不過去的,又能細細碎碎地四處挑菜割肉,盤算這一天吃什麼了。嘗嘗吧,買點吧,吃個鮮吧,突變和意外重逢忽然把這個早上的人都變成了親人。最治愈人的就是中國的菜市場吧。

回家路上遇見常上門收舊書的阿姨,我順口說:回來了,你老家就是湖北的呀。她馬上糾正我:不,是湖南的。我清楚記得她是湖北人,兩個孩子在讀大學,都是男孩。也許這時候最不能提的是湖北。

5月,不認識的号碼發來短信

有不認識号碼發來短信:王姐,你好,我是甯夏回族自治區鹽池縣的某某,計程車司機,多年不見你了,你還好嗎?

立刻想起他是誰了,馬上回複:這麼多年過去,你都好吧,我都好呢。祝快快樂樂健健康康。

他說:我好,王姐,你好,好人一生平安!

我說:多多保重!如果再去鹽池還坐你的車。

他說:謝謝王姐,不過我現在已經在家專心領孫子了。

回他:多好啊,若再去,一定請你和家人吃飯。

他說:歡迎王姐來鹽池。

2006年春天去甯夏鹽池看朋友,在縣城偶然坐過他的車,隔了兩天去看鹽地,再次約了他的車。

那天刮風,天都刮黃了,出縣城往陝西方向走,很快就不見人煙,滿眼的野地荒灘,偶爾出現一段長城,說是隋長城。将近中午,遠遠地有人影揮手攔車,走近見攔車人抱着紅棉被,一矮個女孩,說要帶娃回婆家。讓她上車,女孩扒開懷裡的棉被,讓我們看她幾個月大的小娃。問她多大了,她哇哇哭,說二十二了,前些天和婆婆吵架抱上孩子回娘家,剛又和娘家後媽吵架,抱上孩子要回婆家。

把抱娃娃的女孩送到附近的公共汽車站,在這坐車能回她婆家。她問我要電話說今後就是親戚了。這時候,司機師傅說話了:說你這娃,怎麼亂認親呢,你姨還有事,把你送到這都誤了你姨的事呢。

我寫過這段路遇,沒想到隔了14年,這位在大西北的計程車司機能找到我,向我問平安。

看鹽池那天,聽他講他曾經随機關派駐到廣東惠州淡水做生意,後來公司撤回甯夏,他下崗開上計程車。他說喜歡南方的海,那些年帶家人到深圳國商頂層旋轉餐廳吃過早茶,擔心消費高,不敢點菜,結賬時候才知道還沒到最低消費每位48元。他感慨他的好時光都留在南方了,回到西北再沒見過南邊來的人,見到跟見了親戚一樣。

不知道在2020年的5月,他怎麼找到我早換過号的電話,不知道他還有沒有機會再來南方看海。

詩人王小妮的平凡生活片段:他人即地獄,他人即天堂

2020年,6月27日,廣西防城港,國家4A級旅遊景區白浪灘。攝影/張志韬

7月,和同學去看海

P同學從廣州來深圳出差說順便想來看我,看着她發過來的一行字,感覺我和她見面不能隻是吃個飯說說話,我們得一起去看海,這想法一跳出來就特别強烈。

我們的大學就在海邊,同學們畢業後隻要說到海都依依不舍,在這個特殊的2020年,再晴再熱,也必須和P一起去海邊看看,不然對不起這一年我們一起經曆的。

在小區出車口見面。她說我們六年沒見了。

哦,這麼久了,好像并沒感覺。

深圳夏天的大晴天,特别曬,給她戴了遮陽的帽子,但是她說不需要,好像想被海邊強勁的太陽狠狠曬一天。

原本準備走盤山路,沒想到道路維修,走了一半被迫傳回走高速。這段盤山路風景最好,完全沿着海岸線轉,30多年前剛到深圳時去東部海邊這條盤山路是必經之路,當時的我和現在的P年齡相仿,剛30歲。

2020年來看海的次數是近些年最多的,4月初海灘都封閉呢就來過,當時很多酒店都停業。5月再來刷健康碼才能到海灘。7月寬松多了,幾次來都幾乎沒遊人。

沙灘燙人,但天很藍,天上跑着成朵成朵的大雲彩,P去迎着浪頭跳,我們使勁笑。後來坐在熱沙子上,随着樹下的光影挪動野餐墊躲太陽,更多的時候我們發呆,看海上的波浪不絕,想一會沒邊沒際遠離現實的事。

又酷熱又歡快又單純的一天,沒說什麼話,沒提過去,也不說将來,就是靈機一動來看海麼,簡單得很。

P是2020年一起出遊的第一位朋友,也是從2019年聖誕幾個海大同學一起來家裡做客後的半年多裡見面的第一位同學。

8月,第一次聚會

星期天,三個在深圳工作的同學說想來看我,聽上去說得輕描淡寫的,說J要回四川了,過來說話順便告别。

這是2020年第一次有人來家裡做客。約定中午11點到,可他們都走錯了路,分别抱着挺沉的西瓜,這麼熱的天,兩夥人等齊了,才一起進門。

他們喜歡吃我包的餃子,事先說好了一起包,韭菜是自己種的,真的有機蔬菜。他們沒見過這麼細的韭菜,可見平時吃的都是寬葉的,化肥催出來的。他們幾個,有2006年入學的,有2010年的,最晚的也認識了十年,都是老朋友。

畢業這些年了,他們還不是很會做飯,笨手笨腳,但态度極好,一起動手忙。在大學上課的時候,也喊他們來家裡吃飯,那時他們隻管吃不插手,眼睛裡沒有活兒,現在不一樣了,生活才是最嚴厲的老師。

誰都逃不掉一日三餐,也都慢慢積攢各自不一樣的故事,特别在這個2020年。聽他們說在深圳買房的不可能。自由職業的D說他今年隻幹了一個活,坐吃山空,着急也沒辦法。而J就要離開,她是第二次被深圳的上級公司借調,總是隻借不調不行,這次回去可能不容易再來了。Y說實在待不下去,她就去東莞,說得很有點悲壯,大家趕緊勸她說不至于,總有辦法能留下,但是誰知道呢。還說到今天有事沒來的一個同學就要結婚了,快要擺酒席了。也說到一個大學老師在畢業典禮上告誡同學們,不要做精緻的利己主義者。Y搶着去洗碗,從廚房傳出水聲和碟子聲,我們繼續嘻嘻哈哈東一句西一句,一直到天色變暗,好像還舍不得走,他們是想多陪我一會。

今天是2021年的1月11号,這篇記錄有了初稿,感覺再沒什麼可說了,這一年見證了“他人即地獄”,也體驗着“他人即天堂”。

上面的六個片段都來自平時的筆記。在我還是個小孩的時候,就被反複叮囑訓誡:把字寫在紙上,就相當于把自己置身于不安全的境地。可是這麼多年了,随手記錄的習慣始終沒有改掉,不然,很多轉瞬即逝的細節一定會忘掉,最後可能消失得幹幹淨淨,我們可能失去足以信任的過去,是以這習慣也不錯。

1月11号,今天的太陽好。太陽好是真的好,它照着每一個人,讓人感覺渾身熱乎乎的,不管你是誰,有沒有染病,有沒有做過好事,或者有沒有做過壞事,大家都一樣。

(作者系詩人、作家,代表作《上課記》《人鳥低飛》《我的紙裡包着我的火》等)

來源: 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