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騰沖的國殇墓園和松山的遠征軍雕塑方陣,都有一尊娃娃兵的雕像,這尊雕像的原型來自一張抗戰時期的珍貴照片。
最初這名照片刊登時,照片的下方寫了這樣一行注解:
李占宏,剛剛年滿13歲,已經在中國軍隊裡服役兩年,拍攝者為美國的通信兵,攝于1944年11月23日。

微笑的娃娃兵
這張照片曝光後,就引起了人們的熱烈關注,但在2014年時,這名娃娃兵的原型被找到,此時的人們才發現,他的名字不叫李占宏,而叫陳友禮。
當人們得知這名娃娃兵的名字叫做陳友禮之後,瞬間就引起了熱烈的讨論,有人相信陳友禮就是照片上的娃娃兵,也有人質疑他在炒作。
于是,人們便列舉了以下的幾個疑點:
一、既然照片上的人是陳友禮,為何照片的注解又寫成了李占宏?
二、陳友禮在面對大家的質疑時,自曝身份曾是國民革命軍200師的一員,可新聞曾報道過陳友禮,他自己曾經參加過松山戰役,那麼這一點就完全不相符。
三、當年的陳友禮還是個娃娃兵,隻能在後勤做勤務員,又怎麼能參與到戰鬥中去呢?
帶着這一系列的疑問,有人決定去找陳友禮本尊要個答案。
2012年8月22日,貴州省舉辦了一個關懷抗戰老兵的活動,地點就在貴陽市的陽明祠内,那天的陳友禮恰好去了陽明祠内遊覽。
遊覽過程中,陳有立發現牆上挂了很多與老兵相關的橫幅以及海報後,便主動找到了負責活動的志願者,告訴了對方自己也是一名抗戰老兵。
可志願者打量了一下陳友禮後,卻發現他的年齡對不上,按照統計的資料來看,參加過抗戰的老兵大多九十歲了,可陳友禮看上去不過八十歲出頭。
于是,志願者便問陳友禮參軍入伍時的年紀,陳友禮回答說:“我不到12歲就入了伍,參加了遠征軍後還跟着部隊去過雲南。”
聽老人這樣一說,志願者便懷疑陳友禮很有可能是遠征軍部隊的一員,為了證明陳友禮的身份,志願者要了他的電話和家庭住址。
很快,就有人找到了陳家,詳細地向陳友禮了解他參軍到退伍的情況,經過全面細緻的了解,陳友禮的身份被确認,他曾在國民革命軍第5軍第200師中服役過,是一名抗戰老兵。
1944年11月龍陵戰役,向日軍發起進攻的中國軍隊
陳友禮的身份被證明後,關懷抗戰老兵的志願者鄒繼紅,開始頻繁去陳家慰問和探訪,因為鄒繼紅也是一名榮民,是以和陳友禮很談得來。
期間,陳友禮和鄒繼紅接觸時,還說出了自己最大的遺憾,原來陳友禮從參軍到退伍,在部隊呆了大約十年之久,可他連一張穿軍裝的照片都沒有留下。
同樣在部隊呆過的鄒繼紅,也知道這對陳友禮來說意味着什麼,陳友禮的這句話也讓鄒繼紅耿耿于懷。
直到鄒繼紅看見那張《微笑的娃娃兵》照片時,突然想起了陳友禮曾經也是一名“娃娃兵”。
于是,他抱着替陳友禮圓夢的心态,把娃娃兵的照片洗了一份出來,還特地裝了相框送給陳友禮。
最初,鄒繼紅隻是想讓老人有個安慰,可誰知這張照片送出去之後,卻發生了一件讓人意想不到的事。
2014年的8月21日,鄒繼紅與幾名同僚去了陳家,順帶把《微笑的娃娃兵》照片送給陳友禮,可當他把照片遞過去時,老人卻拿着照片愣了住了。
與娃娃兵照片合照的陳友禮
好一會後,陳友禮才喃喃地說道:“這就是我呀!”
在場的志願者聽到這句話,無不感到震驚,因為大家從未将陳友禮與娃娃兵聯想在一起。
鄒繼紅甚至以為自己了解錯了老人的意思,在他看來,陳友禮說這句話的意思,或許是這個娃娃兵與他參軍時年紀一樣,穿着也差不多。
鄒繼紅還試探地問陳友禮:“當年您的樣子和他差不多吧?”
陳友禮搖搖頭,聲音哽咽地指着照片說:“這個就是我,是美國人給我拍的!”
老人說這話時,眼淚已經控制不住地流了下來,在場的志願者再一次被震撼到,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鄒繼紅一個無意的舉動,竟然找到了這位娃娃兵的原型。
回憶起當年陳友禮指着照片哭泣的那一幕,鄒繼紅無比感慨地說:“雖然我們沒有辦法完全相信,但有一點我絕對相信,就是老人的那種感情是僞裝不出來的。”
陳友禮自曝身份後,一下子就引起了人們的好奇,有人找上門去求證,并拿着娃娃兵的照片和陳友禮仔細比對。
陳有禮
但因為拍攝照片時天太冷,這名娃娃兵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隻能看見他的臉和手。
雖然單從面相來看,娃娃兵和陳友禮有些相似,可大家并不完全相信這是同一個人。
為了證明陳友禮的身份,人們開始尋找更多的證據,隻是時隔70年,想要找到證據是難上加難。
于是,大家便讓陳友禮回憶當年的細節,試圖從曆史記載中找到相似的地方。
而陳友禮本人拿到這張照片後,就把它藏在了自己的卧室中,平時從不拿出來,對這張照片寶貝極了。
關于人們對他的疑問,陳友禮也在極力證明自己,他還回憶起了拍攝這張照片的時間和細節。
陳友禮說:“照片是我在龍陵時美國人給我拍的,當時是十一月底,十二月初的樣子,是冬天,但那的冬天不是很冷。”
在史料記載的抗戰中,陳友禮口中說的龍陵已經在1944年11月3日,就被遠征軍收入囊中了,陳友禮所在的200師也參與了龍陵戰役的最後階段。
《微笑的娃娃兵》照片的拍攝時間是在11月23日,關于這一點,也能和陳友禮所描述地對上。
和娃娃兵合照的陳友禮
陳友禮還說:“當時拍照片的人是通信兵,他和我的連長溝通過,我起初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和他同行的還有一個人,背着好大的三腳架和一些吃的,後來我才知道他是來拍照片的,在場的士兵也不止我一個人,還有四五個,可拍照片的人說要給我拍一張。”
為了證明自己的身份,陳友禮還指出了照片上的一些細節,比如通信兵給陳友禮拍照時,陳友禮的連長還拿了很多東西挂在他身上。
拍攝之前,陳友禮身上隻有一個水壺,連長和戰友們為了拍照好看,便又拿了一個水壺以及一個米口袋和幹糧袋一個挎包等,統統挂在了陳友禮身上。
因為當時陳友禮站在交通壕裡,拍出來的照片不夠好,拍照的人便讓他挪了一下,這才有了《微笑的娃娃兵》這張照片。
在陳友禮自曝身份之前,有人曾懷疑過照片的真實性。
因為娃娃兵身上的挎包太多,挂的位置也不對,很影響長途行軍,直到陳友禮解釋那是擺拍之後,才打消了人們的疑慮。
當有人問起這照片的下落時,陳友禮也說自己不清楚,因為當時是行軍打仗,再加上他的年紀也小,根本沒把拍照的事放在心上。
可陳友禮隐約知道,當年給自己拍照的是美國人,那麼他的照片大約也會被帶到美國去吧。
關于照片裡的娃娃兵身上有兩個水壺的問題,陳友禮也做出了解釋。
挂在左邊的水壺是他替連長背着的,挂在右邊的水壺裝的也不是水,而是裝滿了鹽巴和辣椒面。
陳友禮
當時部隊裡做飯比較清淡,一些口味重的戰士吃不習慣,是以很多戰士都會随身帶些調味料。
那時的鹽巴沒有現在這麼細,都是一塊一塊的,為了友善食用,戰士們會提前把鹽巴磨成小塊裝在水壺裡,吃飯的時候再倒出一些來調味。
如果有細心的人仔細觀察過這張照片,會發現另一個小細節,那就是娃娃兵帶了兩頂軍帽,最下面的帽子的帽檐還有被折疊過的痕迹。
關于這一點,陳友禮也解釋說最下面的帽子是舊的,自己戴了很久。
後來部隊裡發了新的帽子,可是他人太小,腦袋也小,帽子戴在頭上容易掉,隻能把舊帽子和新帽子疊在一起用了
至于舊帽子的折疊痕迹,也是戰友照顧陳友禮的傑作,戰友們看着陳友禮帶着兩頂帽子總有些松動,便用針線把它們縫在了一起。
再加上下大雨時,帽子淋了雨後帽檐會塌下來遮擋視線,陳友禮便把它折了又折,這才有了舊帽子上折痕的來曆。
在《微笑的娃娃兵》照片中,還有一個标志性的動作,就是這名娃娃兵面對鏡頭時豎起了大拇指。
陳友禮說:“豎起大拇指的意思是‘頂好’,美國人很喜歡這個動作,那時的昆明有很多美國人,隻要對他們豎起大拇指,對方就會很高興,還會給吃的。”
娃娃兵的雕像
談起這段曆史時,陳友禮老人仿佛又回到了拍照片的那一天,臉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或許對陳友禮老人而言,即使當兵的日子再苦,這段往事也是他最美好的回憶。
關于陳友禮本人的身份,也是令人唏噓,聊起當兵的經曆,老人又紅了眼眶。
陳友禮,貴州畢節赫章縣平山鄉人,家裡極其窮困,日本占領東北那一年,陳友禮出生了。
長到一歲半時,辛苦拉扯陳友禮長大的母親去世,年邁的奶奶把陳友禮養到了六歲。
為了減輕奶奶的負擔,陳友禮六歲多就去幫人幹活,一直到十一歲這一年,有支部隊來到了貴州。
那時的人都很窮,幾乎家家戶戶都吃不飽飯,再加上敵人的侵擾,很多熱血少年都去參了軍,一來是想把敵人趕走,二來是想吃口飽飯。
陳友禮的小夥伴也是如此,他萌生了參軍的想法,便動員陳友禮一起去參軍,可等兩人到了征兵處,陳友禮卻被刷了下來,因為那時的他隻有十一歲,扛不動槍也跑不快。
第一次參軍失敗後,陳友禮并沒有放棄當兵的念頭,第二年春天,部隊又來征兵,陳友禮立即去報名。
這次負責招兵的,還是去年那個拒絕陳友禮入伍的人,陳友禮看着他堅定地問:“你們要不要我?我雖然小,但我也能抗日。”
或許是陳友禮長了一歲,或是他堅定的眼神打動了對方,招兵的人打量了陳友禮一會,忙說:“可以,可以,可以。”
從這之後,陳友禮正式入伍參軍,因為年紀太小,他成了國民革命軍第200師第600團第3營第8連的勤務兵,每天跟在連長的屁股後頭東奔西跑。
當時的第5軍是中國最精銳的王牌部隊之一,軍中的待遇和夥食都遠勝其他軍隊,小小年紀的陳友禮,在軍隊中也成了其他士兵的團寵。
國民革命軍第200師的臂章
尤其是第5軍的連長,對年幼的陳友禮更是疼愛有加,許多年過去了,陳友禮依然記得這位連長的模樣。
陳友禮說:“我的連長姓陸,叫做陸春鳳,是中央軍校16期的畢業生,我給他當勤務兵時他對我很好,我認字也是他手把手交給我的,很多重活我幹不了,也是他在照顧,有美國兵來找連長時,帶了很多罐頭和餅幹,這些食物連長都分給我吃過。”
邱清泉
之後,陳友禮還在努力回憶起部隊裡其他人的名字,比如連長叫做陸春鳳,營長姓苗,團長姓董,師長姓高,叫高吉人,軍長則叫做邱清泉。
高吉人
關于陳友禮所說的這些,有人在檢視《第五軍戰史》後,也發現和他的叙述都對上了。
1943年初,駐防在昆明的第5軍曾有過一次人事大調整,第200師也有過人事調動,高吉人升任師長,董團長應該是繼劉少峰團長之後的董翰,營長應該是600團第三營的苗中營。
有了這些細節後,大體可以确認的一點是,陳友禮确實是當年參加過抗戰的一位老兵。
與娃娃兵雕像合影的陳友禮
可關于老人說的戰鬥情況,還是遭到了人們的質疑,1944年5月15日,中國遠征軍第20和第11集團強渡怒江,騰沖、松山等地硝煙四起。
當時陳友禮所在的第五軍卻駐紮在昆明,直到八月份才接到調歸11集團指揮開赴滇西參戰的指令。
陳友禮說他所在的部隊先後參與了收複松山和龍陵的戰鬥,他本人還強調了幾次松山戰鬥的慘烈。
可質疑者提出了以下的疑問,松山之戰早在200師開赴前線兩個月就開始了,前期在松山戰鬥的是新28師,後期則是第8軍,第200師在滇西反攻時卻并未參與松山戰鬥。
從時間上來算,第200師接到指令開拔時已經是八月份了,此時的松山戰鬥已經到了尾聲,最終打下松山的也是何紹周的第8軍。
1944年8月29日,在松山戰鬥中搜尋日軍的中國士兵
如此一算,第200師的600團一部确實參與了松山最後一個階段的作戰,可或許是因為他們參戰的時間太短,《第五軍戰史》中并未記載此事。
600團曾經的老兵呂先德和一些戰争資料中,也提起過600團參加戰鬥一事。
是以關于陳友禮所說的戰鬥也是真的,雖然他當時隻是一名勤務兵,沒有在一線戰鬥,可松山戰役的慘烈,一直讓他無法忘懷。
松山戰役結束後,陳友禮跟着部隊去了龍陵,駐紮了大約三個月左右,直到11月3日收複龍陵,期間便誕生了《微笑的娃娃兵》一照。
在部隊呆了十年之久的陳友禮,時隔多年後回憶起自己參加的首次戰鬥,仍舊曆曆在目,那是部隊在大黑山和回龍山一帶時的戰鬥。
戰鬥發生的具體時間,陳友禮已經想不起來了,可那天的情景之慘烈,他卻永遠無法忘懷。
當時戰鬥已經到了尾聲,我軍把剩餘的日軍圍困在了山頂,就等着最後的捕殺。
當時的中國士兵都知道,日軍幾乎不會主動投降,可勝利就在眼前,我軍的士兵還是低估了日軍的瘋狂。
戰鬥最後,我軍的手榴彈和子彈所剩無幾,日軍瞅準這一點後,便開始了自殺式的沖鋒,進行了最後的反擊。
身為勤務兵的陳友禮也咬牙上了前線,連長陸春鳳在戰鬥被敵人刺傷,陳友禮冒死将他送到了後方醫院,從此兩人便失去了聯系。
采訪陳友禮到此,關于松山戰鬥和勤務兵上戰場的兩個質疑,也得到了證明,那麼照片上的娃娃兵為何會用了李占宏這個名字呢?
陳友禮(右)
對此,有人提出了一種說法,很可能是當年中方部隊在報送名字的過程中,出現了張冠李戴的問題,因為此類事件在國軍部隊中出現了很多次。
有人提出去找當年拍照的攝影師,可因為年代太過久遠,攝影師又沒留下姓名,是以這條線索也中斷了。
2015年的夏天,貴州晚報報道了這樣一則新聞:
“志願者們為了慎重起見,拿娃娃兵的照片和陳友禮的照片,送去了貴州省公安廳技術處,進行了更加專業的鑒定,最後的結果為——高度疑似。”
其實,無論這件事最後的結果如何,都不會對陳友禮産生太大影響了,比起他坎坷的一生,實在是微不足道了。
陳友禮入伍時是勤務兵,後來成了一名普通的士兵,内戰中他被解放軍俘虜,北韓戰争爆發,陳友禮赴朝作戰。
抗美援朝結束後,陳友禮成了一名光榮的抗美援朝英雄,可他轉眼間就受到了文革的波及,一夜之間被摘掉了英雄的帽子。
隻是無論是榮耀還是屈辱,陳友禮都不在乎了,他的一生太苦太長,可有一點卻從未改變,他愛着中國,無論是從前還是以後。
陳友禮說:“國難期間我們要盡最大的力量挽救我的祖國,這一點無論如何都不能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