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八豔”的人生各不相同,每個名妓都各有一段獨特的經曆。
不過,卞玉京與其她始終在塵世裡摸爬滾打的名妓截然不同。在遭遇了無數次的心灰意冷後,她遁入了道門,了斷了塵緣,成了一名女道士。
根據文獻的記載,“玉京”這個名字隻是她的道号,她的本名為卞賽,字雲裝。根據學者的考證,她或許還有“卞蕙香”這個别名。不過,為了統一起見,今天将通篇使用卞玉京之稱。“玉京”在道教文化中指代“天界”,卞玉京的道号據此得名。

有明一朝,秦淮河畔是個頗為特别的地方。不同于尋常的煙花柳巷,秦淮河畔的畫舫和青樓是受到國家保護的,每個妓女都是被編入樂籍的“正式妓家”。是以,她們在娼妓行中的地位比較高。秦淮河畔是個競争十分激烈的風月場,美女就像集市上的蔬菜一樣随處可見。是以,想要在秦淮河畔成名,“才”和“色”至少要有一樣出衆。
卞玉京能被列入“秦淮八豔”,她的姿色自遠非普通妓女可比。不過,她究竟美到什麼程度呢?當時的南京流傳着這樣一句詩“酒垆尋卞玉京,花底出陳圓圓”,從這裡可以看出,卞玉京的容貌足可與陳圓圓相媲美。陳圓圓無疑是秦淮八豔中“天人之姿”的代表,一代名将吳三桂為了她甚至不惜背負叛國的罵名,足見她的美貌可與妲己、褒姒比肩。
通過時人的描述可知,卞玉京的美是十分獨特的。她是典型的冰山美人,在氣質高貴的同時,還沉穩内向,她的臉上經常有一抹揮之不去的憂郁。有這樣的女人在的場合,即便是再輕浮的嫖客,都會不由自主地收斂起自己的行為,表現的很是得體。
上天不但賦予了卞玉京仙子一般的容貌,還給了她不凡的才藝。
這一點,在吳梅村的著作中多有提及,吳梅村的不少詩作中,都出現了贊美卞玉京的内容。卞玉京自幼聰明伶俐,一點就通,詩詞歌賦無所不能。
卞玉京的書法素來為人稱道,她的小楷可與大家一較高下。她精通文史,時常與文人雅士談古論今。卞玉京的琴藝同屬一絕,琴聲空靈極具穿透力。她的畫同樣出色,與馬湘蘭一樣擅長蘭圖。隻不過,不論是詩詞還是書畫,卞玉京的作品中總是流露出一股傲氣淩人的意味,這些都是她孤高性格的重制。卞玉京也是個十足的性情中人,在有興緻時,她往往一次畫十幾幅畫,不到盡興絕不停筆。
卞玉京或許是“秦淮八豔”中最喜歡整潔的女子,以現代人的眼光來看,她極有可能有潔癖一類的心理疾病。在卞玉京的居所中,所有家具均一塵不染。但凡一點污漬,都會讓卞玉京愁眉緊蹙。卞玉京的潔癖,在當時是出了名的,人們甚至發出了“愛潔無如卞賽賽”的感慨。在與人交往時,她同樣有類似的精神潔癖。
對第一次見面的客人,卞玉京極少主動挑起話題,給人一種十分冷漠的感覺,客人一旦表現得稍不得體,那麼,二人的初見便會成為人生中的最後一次見面。不過,若客人給卞玉京留下了不錯的第一印象,在二次造訪時卞玉京便會敞開心扉,與客人無話不說。
卞玉京的妹妹卞敏與她一塊堕入風塵,因為血緣的關系,這對姐妹眉眼間的神韻相同,都是風月場上的絕代佳人。
卞敏的皮膚就像是凝脂一樣,時人評價她就像畫在水晶屏風上的美人一般。卞敏的風格與姐姐截然相反,卞玉京是冰山美人,卞敏的表現則更加熱情火辣。她同樣喜歡畫蘭花,隻不過,卞敏的每幅畫中隻有區區的幾朵蘭花,并不以數量取勝。
在姐妹二人名動風流場時,進士申維久相中了妹妹卞敏,将她娶回了家中納為妾室。申氏屬于當時的豪門,申維久的祖父曾官拜宰相。因申維久出身于豪門望族,是以,他在當時的文人圈中頗受歡迎,經常與各望族子弟出入風月場所。
因為申維久頗有才名,是以,文人雅士都喜歡與這位貴公子結交。當時的複社公子風流多金,他們最喜歡的場所便是秦淮河畔的銷金窟。在一次偶然的邂逅中,申維久結識了不久前在秦淮河畔成名的卞玉京姐妹。
對于申維久來說,姿色更出衆的卞玉京太過冷淡,而她的妹妹卞敏更善解人意。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申維久流連于秦淮河畔,與卞敏感情日深。豪門公子申維久也算是有情郎,他不惜花費千金為卞敏贖身,将她娶過門。
原本,卞敏在年輕時便能有這番境遇已屬幸事,偏偏造化弄人。在卞敏嫁入申家後不久,申維久就因疾病卧床不起,久治不愈。幾年後,申維久一命嗚呼,卞敏的處境也變得相當尴尬了。
在古代,妾室是遠無法與正妻相提并論的,她們并沒有在婆家立足的名分。在申維久死後,申家人都說卞敏是克夫的災星,将她逐出申家。
命途多舛的卞敏離開申家後,被福建地區的地方官颍川氏相中,成了颍川氏的小老婆。卞敏原以為自己的餘生有了歸宿,誰知老天再次跟她開了個玩笑。明末清初各地動亂頻發,福建地區發生民變,為了逃亡,颍川氏竟親手殺掉了所有小妾,其中就包括卞敏。
還有一種說法是卞敏雖被丈夫砍傷,但卻活了下來。不過,重傷後的卞敏久治不愈,三年後病死在了家中。
從文獻中的隻言片語來看,卞玉京和她的妹妹卞敏本是高門大戶的千金小姐,因為其父早亡,是以,姐妹二人淪落風塵。不過,按照明朝的慣例,加入樂籍的女人往往屬于以下幾種情況:
一是出于自願;
二是家族獲罪受到株連。
文獻中并沒有提到卞家姐妹入籍的原因,又沒有提到她們的父親曾獲罪緻使家中女眷入了樂籍。據此推測,她們極有可能并非官宦人家出身,而是樂坊出身或貧苦人家的女兒,自幼在畫舫中長大。
因為秦淮河畔的老鸨都喜歡創造妓女“豪門出身”的噱頭,是以,這套關于身世的說辭不過是編出來的罷了。
卞玉京十八歲那年,和妹妹一塊來到吳門遊覽當地風光。當她們來到虎丘的時候,發現這裡的景色清淨雅緻,十分适合清修。于是,卞玉京便在這裡購置了房産。從這以後,姐妹二人經常往來于金陵與吳門之間。自卞玉京姐妹來到吳門後,當地的風流名士聽說卞玉京來到虎丘,争相造訪。一時之間,原本清幽雅緻的虎丘也變得喧鬧不堪。
崇祯末年,李闖王的農民軍打進了北京城,掀開了改朝換代的序幕。僅一個月後,滿清便在吳三桂的幫助下殺入山海關。每逢朝代更疊之際,從不乏貪生怕死的陰險小人。那些投降滿清的無恥之徒,四處尋覓姿色過人的美人,将她們作為禮物送給八旗之中舉足輕重的大人物,以換取苟且偷生的機會。
因為,早年卞玉京在蘇州、金陵地區頗具豔名,是以,她的名字也出現在了被劫的名單上。卞玉京雖是風塵女子,但她卻不想受人擺布。亂世之中的妓女基本沒有選擇的權力,可卞玉京卻想出了一個辦法。她穿上了道袍,以道士的身份逃過了不軌之徒的觊觎。逃過一劫後,女道士卞玉京周遊各地,為了生計她不得不接待一些多金的客人。
在我國曆史上,以道士身份從事皮肉生意的妓女實屬絕無僅有,這正是卞玉京的不同之處。在吳梅村寫下《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之後,卞玉京的名聲達到巅峰:
鴐鵝逢天風,北向驚飛鳴。
飛鳴入夜急,側聽彈琴聲。
借問彈者誰?雲是當年卞玉京。
玉京與我南中遇,家近大功坊底路。
小院青樓大道邊,對門卻是中山住。
中山有女嬌無雙,清眸皓齒垂明珰。
曾因内宴直歌舞,坐中瞥見塗鴉黃。
問年十六尚未嫁,知音識曲彈清商。
歸來女伴洗紅妝,枉将絕技矜平康,
如此才足當侯王!
萬事倉皇在南渡,大家幾日能枝梧。
诏書忽下選蛾眉,細馬輕車不知數。
中山好女光徘徊,一時粉黛無人顧。
豔色知為天下傳,高門愁被旁人妒。
盡道目前黃屋尊,誰知轉盼紅顔誤。
南内方看起桂宮,北兵早報臨瓜步。
聞道君王走玉骢,犢車不用聘昭容。
幸遲身入陳宮裡,卻早名填代籍中。
依稀記得祁與阮,同時亦中三宮選。
可憐俱未識君王,軍府抄名被驅遣。
漫詠臨春瓊樹篇,玉顔零落委花钿。
當時錯怨韓擒虎,張孔承恩已十年。
但教一日見天子,玉兒甘為東昏死。
羊車望幸阿誰知?青冢凄涼竟如此!
我向花間拂素琴,一彈三歎為傷心。
暗将别鹄離鸾引,寫入悲風怨雨吟。
昨夜城頭吹筚篥,教坊也被傳呼急。
碧玉班中怕點留,樂營門外盧家泣。
私更裝束出江邊,恰遇丹陽下渚船。
翦就黃絁貪入道,攜來綠绮訴婵娟。
此地繇來盛歌舞,子弟三班十番鼓。
月明弦索更無聲,山塘寂寞遭兵苦。
十年同伴兩三人,沙董朱顔盡黃土。
貴戚深閨陌上塵,吾輩漂零何足數。
坐客聞言起歎嗟,江山蕭瑟隐悲笳。
莫将蔡女邊頭曲,落盡吳王苑裡花。
時人都對卞玉京以女道身份接客的事津津樂道,而這個為卞玉京寫詩的大才子吳梅村,正是讓卞玉京陷入萬丈深淵的罪魁禍首。
話說,自黨争興起之後,江南地區的詩風便十分興盛。明末清初的文壇翹楚,大多誕生于江南之地。在江南地區,尤以“婁東派”的詩聲名最盛,婁東派的文字又以吳梅村為代表。我們熟悉的那句“沖冠一怒為紅顔”,便是吳梅村的得意之作。
課本給了我們“詩人必有風骨”的錯覺,殊不知風骨并不是每個文人都具備的,至少在吳梅村的身上我們看不到這一點。在古今文壇上,吳梅村絕對是無可替代的。但在政治立場上,他卻是十足的貳臣。後人對吳梅村的争議,大多集中在他的文采與氣節上。
吳梅村生于萬曆三十七年,他的祖籍是江蘇太倉。江南才子大多天賦異禀,吳梅村年少成名,拜入複社領袖張溥的門下,深得名師真傳。十四歲的吳梅村,已熟讀四書五經,博古通今。吳梅村展現出來的才華讓他的老師張溥十分欣慰,于是便将衣缽傾囊相授。
很多與“秦淮八豔”有關的文人都考場不順,如:王稚登、冒辟疆等。相比之下,吳梅村無疑是個幸運兒。
崇祯三年,吳梅村與自己的老師張溥一塊在鄉試中脫穎而出,成為舉人。四年後的會試上,吳梅村又以會試第一名的成績,成功晉級殿試。金榜題名後,吳梅村拜入周延儒門下,成為周延儒的入室弟子。有了功名在身,吳梅村在複社的地位亦水漲船高。
可以說,吳梅村的經曆讓許多困頓的學子看到了崛起的希望。每個人都希望自己能像吳梅村一樣,得到皇帝的青睐,跻身仕途平步青雲。
在吳梅村參與殿試的那一年,因為周延儒與次輔溫體仁之間素有間隙,溫體仁曾誣告吳梅村作弊。周延儒與同年的考官李明睿是同鄉,而李明睿又曾當過吳梅村的老師,是以,溫體仁将這些資訊全部寫入了奏章,誣告吳梅村徇私舞弊。
放到其它朝代來看,皇帝多半會為了避嫌而取消吳梅村的功名。然而,崇祯皇帝非常賞識吳梅村的才學,對于溫體仁的奏章他隻給出了八個字的批複:“正大博雅,足式詭糜”,此舉無異于親自擔保了吳梅村功名的真實性。
吳梅村既有功名在身,按理說,他應該立即任職才對。不過,考慮到吳梅村年紀輕輕尚未婚配,崇祯特地給了他一段時間的假期,讓他回鄉操辦婚姻大事。這樣的情況,據說整個明朝僅出現過兩次。
吳梅村所得到的的優待,讓他的老師兼同榜進士張溥看來都十分羨慕,張溥在《送吳駿公歸娶》這首詩中提到:
孝弟相成靜亦娛,遭逢偶爾未懸殊。
人間好事皆歸子,日下清名不愧儒。
富貴無忘家室始,聖賢可學友朋須。
行時襆被猶衣錦,偏避金銀似我愚。
此處足見吳梅村的待遇是非常罕見的。
在入朝為官以後,深得崇祯信任的吳梅村又得到了朱由檢三番兩次的特殊照顧。
例如,在黃道周事件中,所有站在黃道周立場上幫他說話的官員都遭到了懲處,唯吳梅村免于處罰。在處理這件事時,朱由檢暴跳如雷,給予除吳梅村之外的六個人嚴懲,偏偏放過了吳梅村。
有了當朝皇帝的庇佑,吳梅村的仕途就像是坐上了直通車一樣,一再升遷。
崇祯十二年,朱由檢命吳梅村前往河南禹州宣旨。在辦差的過程中,吳梅村聽人說起家中的老母身染重病。在辦完了差事後,吳梅村連忙回了趟家。雖說,吳梅村的老母無恙,但在途中舟車勞頓的吳梅村卻落下了病根。
吳梅村回到京城後向崇祯說明了自己身體的情況,朱由檢立即将其改任為國子監司業。雖将吳梅村調整到相對清閑的官職上,但吳梅村的官位卻是以被提高了,還得以在距離老家更近的南京工作。
在接下來的六年裡,吳梅村可謂經曆了人生中最閑适、最安逸的時光。金陵風光無限好,吳梅村結識了錢謙益、冒辟疆等雅士,認識了寇白門、董小宛、卞玉京等秦淮名妓。在南京這片土地上,有親情,有友情,有愛情,樂不思蜀的吳梅村流連忘返。
這期間,崇祯多次召吳梅村回朝,甚至,派人送來了升遷的委任狀,可吳梅村仍打着侍親養老的幌子繼續留在南京。
崇祯十七年,吳梅村的好日子到頭了。
李自成的起義軍打下了北京城,吳梅村命中的大貴人朱由檢在煤山上吊自盡。吳梅村半生的榮華富貴,可以說均是崇祯給的。是以,吳梅村亦像那些明朝遺老一樣,痛苦的想要追随先帝而去。不過,吳梅村本就不是個對明朝有多忠心的人,他的家小略加阻攔後,吳梅村便放棄了為國捐軀的念頭。
可以說,王朝正統遭到颠覆的時候,是最考驗文人氣節和人品的時候,對于吳梅村這種深受隆恩的官員來說,更是如此。當時,不少明朝的大臣都不肯投降滿清,他們或率領有骨氣的平民組織武裝起義,或幹脆自盡殉國。複社的所有成員,都是非常講究君臣之禮的,當滿人背信棄義反客為主,違背了當初保證的初衷反攻南明之時,複社的一衆人物的反應是相當強烈的。
例如,陳子龍、吳次尾等人發動了複國戰争,以身殉國;
楊廷樞甯死不降,自盡明志;
方以智,陳貞慧堅持稱明,終生不仕。
當然,遺臣中亦不乏軟骨頭,如:錢謙益、洪承疇等人,或是貪生怕死,或是擋不住榮華富貴的誘惑,主動剃發易服成了“辮子臣”。
吳梅村與大多數明臣都不同,向來寡恩的崇祯皇帝對他寄予了厚望,他是為數不多得到朱由檢青睐和恩澤的幸運兒,是以,他的選擇是非常值得時人關注的。或許是因為家庭的原因,亦或是吳梅村本人的性格使然,總之,吳梅村并沒有為國捐軀的勇氣。
吳梅村的好朋友王翰國登門造訪,希望他能與自己遁入空門,可是,吳梅村卻以家人牽絆為由拒絕了這個提議。在接下來的許多年裡吳梅村幹脆躲在家鄉太倉得過且過,這一時期的吳梅村相當脆弱,生活在揮之不去的恐懼之中,精神狀态也快到了崩潰的邊緣。
他不知道明天是怎樣的,也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裡,隻恨自己生不逢時。這種軟弱,或許是吳梅村投降滿清的首因。
滿清剛剛在多爾衮的帶領下入主中原,漢族的文人大多對其嗤之以鼻,存在抵抗心裡實屬必然。文人的力量是相當可怕的,這一點多爾衮、順治等滿清統治者心知肚明。為了消弭文人所帶來的隐患,清初的清廷曾對南方知識分子進行過利誘。
這期間,他們用大量的錢财去蠱惑南方的知名人士,希望通過他們的影響力和感召力改變文人對新王朝的認知,消弭群衆的抵觸情緒。順治九年,清廷下達了延攬隐逸之士入朝為官的诏書。那些早就投降滿清的貳臣立即南下,對吳梅村等隐士進行了勸誘。
可以說,清政府相當關注吳梅村的選擇。
因為,吳梅村是晚明的會元,亦是明朝清流大臣的代表,廣大遺臣皆以吳梅村為精神領袖。倘若,能将他延攬過來,那麼,定能讓一大批遺臣“棄明投清”。
當兩江總督馬國柱找上家門時,吳梅村接到了一份“秘書院侍講”的委任狀。吳梅村此時面臨進退兩難的處境,他不知該如何取舍。正當吳梅村進退維谷之際,與吳梅村關系不錯的明末四公子之一侯方域給吳梅村寫了封信,希望他能堅持本心,不要投靠滿清。
侯方域認為,吳梅村與其他人不同,他不能出仕滿清的理由總共有三個:
首先,吳梅村蒙受先帝的隆恩,有功名在身;
其次,吳梅村屢次被聖上提拔,有官職在身;
最後,清廷給吳梅村的官職并不高,且會影響吳偉業的聲望。
吳梅村一度受到好友的規勸,是以,上書馬國柱,稱自己絕不會出仕。當然,吳梅村給出的理由十分委婉,他以身體有疾作為借口做出了推脫。
同年春天,吳梅村再次以複社成員的身份參加了虎丘集會。複社可以說是順治年間碩果僅存的江南文社了,是以,它在江南文壇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自崇祯六年虎丘大會以後,複社再未舉行過如此規模盛大的集會。就在這場盛會中,所有出席的文人都希望吳梅村能接替張溥,成為複社的宗主。
不過,就在這時一個少年郎站了出來,當衆寫了一首頗具諷刺意味的詩,用以警示立場不明确的吳梅村:
千人石上坐千人,一半清朝一半明。
寄語婁東吳學士,兩朝天子一朝臣。
顯然,寫下這首詩的人,已經看出吳梅村的優柔寡斷。按理說,若吳梅村是個有氣節的男人,他定會在現場信誓旦旦地保證,自己絕沒有降清的意向雲雲。
不過,當時的吳梅村在面對這首詩時,選擇了沉默。
吳梅村的态度,也預見了他不久後便被功名利祿所誘,成為貳臣的事實。隻是不知吳梅村進京入職時,是否記得當年在吳三桂帶着清軍入關時,他所寫就的那首《圓圓曲》:
鼎湖當日棄人間,破敵收京下玉關。
恸哭六軍俱缟素,沖冠一怒為紅顔。
紅顔流落非吾戀,逆賊天亡自荒宴。
電掃黃巾定黑山,哭罷君親再相見。
相見初經田窦家,侯門歌舞出如花。
許将戚裡空侯伎,等取将軍油壁車。
家本姑蘇浣花裡,圓圓小字嬌羅绮。
夢向夫差苑裡遊,宮娥擁入君王起。
前身合是采蓮人,門前一片橫塘水。
橫塘雙槳去如飛,何處豪家強載歸?
此際豈知非薄命,此時隻有淚沾衣。
熏天意氣連宮掖,明眸皓齒無人惜。
奪歸永巷閉良家,教就新聲傾座客。
座客飛觞紅日莫,一曲哀弦向誰訴?
白皙通侯最少年,揀取花枝屢回顧。
早攜嬌鳥出樊籠,待得銀河幾時渡?
恨殺軍書抵死催,苦留後約将人誤。
相約恩深相見難,一朝蟻賊滿長安。
可憐思婦樓頭柳,認作天邊粉絮看。
便索綠珠圍内第,強呼绛樹出雕欄。
若非将士全師勝,争得蛾眉匹馬還。
蛾眉馬上傳呼進,雲鬟不整驚魂定。
蠟燭迎來在戰場,啼妝滿面殘紅印。
專征蕭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車千乘。
斜谷雲深起畫樓,散關月落開妝鏡。
傳來消息滿江鄉,烏桕紅經十度霜。
教曲伎師憐尚在,浣沙女伴憶同行。
舊巢共是銜泥燕,飛上枝頭變鳳凰。
長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
當時隻受聲名累,貴戚名豪盡延緻。
一斛珠連萬斛愁,關山漂泊腰支細。
錯怨狂風揚落花,無邊春色來天地。
嘗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
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
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
君不見館娃初起鴛鴦宿,越女如花看不足。
香徑塵生鳥自啼,渫廊人去苔空綠。
換羽移宮萬裡愁,珠歌翠舞古梁州。
為君别唱吳宮曲,漢水東南日夜流。
今時今日的吳梅村,不正是《圓圓曲》裡不顧家國大義的吳三桂嗎?不久,吳梅村便走上了一條讓自己後悔終生的絕路,他接受了清廷賦予的官職,從此生活在無窮的痛苦和自責之中。
來到京城以後,吳梅村發現清廷根本沒有像先前許諾那樣給予自己優待,隻是給了他一份整理文字的工作,讓他編撰努爾哈赤、皇太極的祖訓罷了。即便是在後來吳梅村完成了修撰聖訓以後,也隻是被授了個國子監祭酒了事。
顯然,他在清廷得到的待遇,遠沒有在崇祯時期的優厚。對于一個異族統治的政權而言,吳梅村亦談不上歸屬感。在朝廷過了幾年失落的時光後,吳梅村終于無法承受巨大的心理落差,于順治十四年告老還鄉。
這一年的吳梅村剛剛過完了四十八歲生日,靠着照料生病母親的幌子,傳回故鄉。其實,對于清廷來說,吳梅村本就是可有可無的。或許,他的入仕是無比重要的,但隻要能将他騙來朝廷入職,吳梅村便失去了利用價值。
清廷所需要的,隻是吳梅村起到帶頭作用,帶動江南士子歸順滿清罷了,是以,自然不會給他一個舉足輕重的地位。
回到家鄉後,吳梅村再次經曆了巨大的打擊。
先是體弱多病的老母病逝,然後是吳梅村的女兒過世。緊接着,吳梅村被卷入到了一起“奏銷案”中。
吳梅村的兒女親家是海甯人士陳之遴,陳之遴在崇祯年間考取進士,後來降清官拜戶部尚書。順治十五年,因為陳之遴勾結太監吳良輔營私事發,家産充公,本人亦被發配盛京。親家的境遇讓吳梅村遭受牽連,為了替陳之遴走動吳梅村幾乎花光了所有積蓄。
吳梅村晚年所遭遇的這一切經曆,讓他深感命途多舛,以至于,他臨終時留下了這樣的喟歎:“無一刻不曆艱難,無一境不嘗辛苦。”
其實,最讓吳梅村難以釋懷的,還是文人對他的态度。
早年,吳梅村未曾在清朝入仕時,江南文士都以其為領袖,對他畢恭畢敬。在吳梅村緻仕歸來後,他立即遭到當地文士的責難,早年的傾慕者如今已不屑與他為伍。在吳梅村的五十大壽期間,願雲和尚(早年勸吳梅村一塊出家的友人)托人送來一首詩,責難他違背當年不仕清廷的誓言。
不隻是外人,吳梅村本人亦後悔這段晚節不保的人生經曆,寫出不少充滿忏悔之意的作品,如:《過淮陰有感》:
浮生所欠隻一生,塵世無繇室九還。
我本淮王舊雞犬,不随仙去落人間。
除了詩以外,還有一首名為《賀新郎》的詞中也充斥着吳梅村的悔意:
萬事催華發,論龔生、天年竟夭,高名難沒。
吾病難将醫藥治,耿耿胸中熱血。
待灑向、西風殘月。
剖卻心肝今置地,問華佗解我腸千結。
追往恨,倍凄咽。
故人慷慨多奇節。
為當年、沈吟不斷,草間偷活。艾灸眉頭瓜噴鼻,今日須難決絕。
早患苦、重來千疊,脫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錢不值何須說。
人世事,幾完缺?
在過世前一個月,吳梅村寫下了一份遺囑,在這份遺囑中,吳梅村的意識已經出現混亂。他既懷念當年崇祯帝對他寄予厚望的恩德,緬懷前朝帶給他的榮耀和地位,又歌頌了對滿清的感激。
究竟這一時期的吳梅村是精神錯亂還是另有所悟,恐怕隻有九泉之下的他一個人知曉了。
緻仕以後的吳梅村,将精力放在著書上。或許,隻有找點事做,才能讓他排遣困頓的情懷。在他的晚年時期,寫就了《春秋氏族志》及《春秋地理志》,同時,還将自己半生的作品整理成《梅村集》。
康熙十年,吳梅村在家中與世長辭。在彌留之際,吳梅村表示自己對變節這件事無限悔恨,希望家人在他死後不要準備官服,以僧袍入殓,也不要在墓碑上寫清朝的官職,同時,亦不要讓别人給自己留墓志銘。
選擇僧袍,無疑是吳梅村不得已之下的選擇。
因為不論是清朝的官袍還是明朝的官袍,都已被打上了政治符号。隻要涉及到政治,人們便會想起吳梅村當貳臣的那段日子。
或許吳梅村也曾考慮過穿着明朝的官袍下葬,可他投降滿清已成為既定事實,就算是穿着前朝的衣冠袍服下葬,也改寫不了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至于死後不要請人為自己寫墓志銘,這條遺言更是自欺欺人。吳梅村明白自己在文人圈中的名聲已臭到了骨子裡,是以,生怕有人會将自己的“光輝事迹”刻在圓石上。
然而,他的所作所為,亦會通過其他方式流傳于世,這是無法遮掩的。
在明末清初的詩壇上,吳梅村的地位是無可替代的。即便是與之齊名的“江左三大家”錢謙益,在當時的名聲都不及吳梅村顯赫,吳梅村絕對是當之無愧的詩壇盟主。不得不說,吳梅村才華橫溢,在創作文學的過程中加入了不少創新的筆法,他将“元白體”以自己的方式翻新,造就“梅村體”。
吳梅村的詩作中,充斥着濃厚的時代精神,即便是自诩風雅的乾隆皇帝,在讀完了吳梅村的詩句後,都不由得發出了“梅村一卷足風流,往複披尋未肯休,秋水精神香雪句,西昆幽思杜陵秋”的感慨。不過,即便在文壇上吳梅村的地位是崇高的,但文學領域的建樹無法彌補道德上的缺憾。
正所謂“一失足成千古恨”,在江山易主、社稷改姓的關鍵時期,文人的選擇往往會影響深遠。吳梅村不知道,他的屈從既讓多數文人嗤之以鼻,又動搖了部分文人的決心。
在寫卞玉京的專題中,筆者為何要以如此長的篇幅講解吳梅村其人呢?
可以說,正是因為吳梅村的優柔寡斷,不但害了他自己,亦害了愛慕他的卞玉京。正是因為吳梅村左右為難缺乏決斷,才造就了卞玉京的人生悲劇。
接下來,說說卞玉京與吳梅村。
崇祯十五年,吳梅村的哥哥吳繼善離開故鄉,前往成都任職。在為吳繼善踐行時,親友在南京水西門外的勝楚樓置辦了幾桌宴席。
吳繼善是個風流雅士,早年曾在秦淮河畔留下不少風流情史,是以,包括卞玉京姐妹在内的不少名妓都來到勝楚樓為這位才子送行。在宴會上,大方得體的卞玉京為吳繼善當場題詩一首《剪燭巴山别思遙》,并将其寫到扇面上作為臨别贈禮:
剪燭巴山别思遙,送君蘭楫渡江臯。
願将一幅潇湘種,寄與春風問薛濤。
卞玉京的文采讓在場的所有人為之驚歎,吳梅村更是對這位冰山美人一見鐘情。殊不知,卞玉京在見到這位年輕才子之後,一顆芳心亦悄悄暗許。
卞玉京與其他青樓女子一樣,希望自己能遇見一位年少有為的有情人,能帶自己脫離苦海。就像她的姐妹柳如是一樣,将終身托付給可靠的錢謙益,從此脫離樂籍成為自由人,不再陪酒賣笑。
卞玉京覺得,吳梅村就是這樣一個能滿足自己願望的人。
此時的吳梅村,已有功名在身,且深得崇祯賞識,可謂前途無量。況且,吳梅村在複社中的地位極高,他的才華橫溢,兩人定有說不完的共同語言。
前文我們說過,卞玉京對初次見面之人向來寡言少語,極少主動接觸陌生人。然而,在這場踐行宴上,卞玉京卻一改其風格,大膽地向吳梅村傾訴了自己的心意,表示願意嫁給吳梅村當妾。男有情,女有意,原本二人有可能走到一起,成為一段為時人傳揚的佳話,讓本就豐富的秦淮豔史中,再增添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
沒成想,吳梅村竟是個優柔寡斷之人,他考慮的東西有太多太多,是以,他非但沒接受卞玉京的求愛,反倒一直裝出一副不解風情的樣子。素來冷漠的卞玉京好不容易熱情了一次,卻無異于熱臉貼上了冷屁股,這讓她無所适從。之後許久,尊嚴掃地的卞玉京失落地看着吳梅村,再未發出一語。
既然,吳梅村已對卞玉京一見鐘情,那麼,他為什麼還要折煞卞玉京,将美人弄得下不來台呢?他為什麼沒選擇更體面的方式保住兩人的尊嚴,反而讓場面變得如此尴尬呢?
個中原因,吳梅村從未做出回應。
其實,這一時期的吳梅村已然婚配,家中已有正妻。想當年,春風得意的吳梅村受到崇祯帝的恩準,特地返鄉操辦了婚事。或許,正是因為“奉旨成婚”這件事,讓吳梅村的心裡有了顧慮。
崇祯為什麼會準許吳梅村告假結婚呢?
除了對吳梅村的恩準之外,極有可能是因為吳梅村的夫人出身豪門望族。相比之下,卞玉京再出名,也不過是秦淮河畔的樂妓,娶她過門或多或少會影響吳梅村的聲望。
除此之外,吳梅村的家庭條件亦或是原因之一。
吳梅村與他圈子裡的朋友不同,錢謙益為官多年有不少積累,冒辟疆生于高門大戶,吳梅村的經濟狀況顯然不及前兩人。
至于吳梅村究竟為何拒絕卞玉京,坊間還流傳着一種說法。
田弘遇是朱由檢的嶽父,他的女兒正是當朝貴妃田秀英。不過,田弘遇與國丈周奎的關系卻素來不睦。周奎是當朝周後的父親,皇後與貴妃在後宮争奪後宮正位,兩位當爹的在宮外鬥得不可開交。
為了讓自己的女兒在後宮的地位更加穩定,崇祯的兩個老丈人各顯其能,紛紛在民間采購佳麗送進宮中。田弘遇遊曆南京時,相中了陳圓圓和卞玉京這兩大美人,打算将她們送到皇宮裡幫助田貴妃上位。
吳梅村在京城為官,自然清楚這裡面的内情。倘若,他接受了卞玉京,便會在無形中得罪了如日中天的國舅田弘遇,将來的仕途必将受到影響。
在這次的踐行宴過後,卞玉京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如果換做其他人,卞玉京早已将其寫入了黑名單,此生永不再見。不過,因為卞玉京對吳梅村的印象不錯,她竟沒有與吳梅村斷絕往來。
顯然,“秦淮八豔”都是無法用常理度之的奇女子,卞玉京自不例外。
在後來的日子裡,卞玉京與吳梅村之間的感情越來越深厚,他們經常在一起吟詩作對,探讨琴棋書畫。隻不過,直到吳梅村離開南京,也沒向卞玉京做出任何許諾。反倒是吳梅村即将離開的那個夜晚,卞玉京吹了整整一夜的笛,希望能用笛聲表明自己的心意。
兩人分别不久後,國家便遭逢劇變。
1644年,北京城的最後一道城防淪陷,闖軍幾乎沒有遭到成規模的抵抗,便輕易地入主京城。崇祯帝在逃亡未果的情況下,于煤山自缢身亡。崇祯之死,亦宣告了明朝的覆滅。這一年秋天,吳梅村與卞玉京在南京城重逢。
然而,相逢的日子總是短暫的,僅一年後金陵城便被清軍攻陷,弘光臨時政權被推翻。進入南京的清軍大規模征召樂籍歌姬,卞玉京自在被征之列。對于文化底蘊深厚的明朝臣民來說,入主中原未久的滿人無疑是不識禮法的鞑虜。卞玉京雖身在風塵,但她卻不想淪為異族統治者手中的玩物。
于是,她換上了一身幹淨的道袍,将自己最喜歡的古琴和金銀細軟放在行囊中,一路繞過清軍的盤查來到江邊。幸運的卞玉京在江邊遇到了一艘來自丹陽的小船,在給了船老大足夠的好處後,卞玉京得以乘船東下,逃離了南京這塊是非之地。
在當時,不少秦淮名妓都被卷入其中。
可以說,比起是以擔驚受怕甚至憂慮成疾的董小宛、被田國舅抓走的陳圓圓等,卞玉京是聰明且幸運的。清軍不了解明朝體制,他們的手中隻有一份前朝的樂籍名單。遁入道門的卞玉京被他們錯當成女道士,避過盤查。吳梅村的《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說的就是卞玉京的這段經曆。
......
私更裝束出江邊,恰遇丹陽下諸船。
剪就黃旎貪入道,攜來綠绮訴婵娟。
從這以後,江南地區再無名妓卞玉京了,卻多了一個“玉京道人”。這一身素雅的道袍,不知為卞玉京免了多少無妄之災。雖然,這身道袍是卞玉京在亂世之中為了避禍才換上的,但即便是到了安定的地區,卞玉京也不再穿着女裝。
此時的她,已經習慣了身上的道袍,同時,她的裝扮也展現了卞玉京甯做一名方外之人,也不願成為大清臣民的決心。身為一個風塵中摸爬滾打的煙花女子,卞玉京卻展現出超越普通人的氣節和人品,同時,也為那些不肯屈從于滿清統治的遺民做出了榜樣。
倘若古人能站在我們的角度回溯曆史,恐怕錢謙益、吳梅村這些大好男兒都會羞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他們的所作所為着實比不上卞玉京這個小女子。
卞玉京化身女道士,離開了南京長達五年之久。在這段時間裡,潦倒的卞玉京有時也會幹起“老本行”,從事陪酒賣笑的生意賺取細軟。不過,相比于伺候那些異族的王公大少,卞玉京的處境無疑更加自由。
雖然,吳梅村偶然在遊人口中聽到卞玉京的行蹤,但始終無法确定她在何處落腳。卞玉京漫無目的地行走在南方,四處雲遊。直到順治七年,吳梅村才打探到卞玉京來到常熟尚湖。聽說了卞玉京的行蹤後,吳梅村借着造訪錢謙益的由頭來到常熟。
與錢謙益會面時,吳梅村有意無意地提到了來到這裡落腳的女道士卞玉京。錢謙益心思缜密,聽吳梅村提到卞玉京時便留了個心眼,在提卞玉京近況時仔細觀察了吳梅村的反應。當他發現吳梅村對卞玉京的遭遇十分上心時,錢謙益确定兩人的關系十分親密。
錢謙益的夫人柳如是亦出身于秦淮河畔,且與卞玉京交情匪淺。錢謙益有心成人之美,當場對吳梅村保證自己一定能将卞玉京請來,讓他們再續前緣。最終,在錢謙益和柳如是的邀請下,卞玉京來到了錢府。隻不過,她隻是在内宅與柳如是小坐了片刻,随後便不告而别了,并沒有來到大堂見吳梅村。
在後來的一段時間裡,錢謙益多次派人請玉京道人前來與吳梅村相會,可每一次卞玉京不是說自己身體不适無法出門,就是以其他借口推脫。結果,直到吳梅村離開這裡,都沒能與卞玉京見上一面。吳梅村心如明鏡,他知道卞玉京一定是在責怪自己當年沒有站出來仗義相助,以至于,她不得不落魄到以道士的身份艱難度日。
吳梅村臨走之前,給卞玉京留下了《琴河感舊》四首詩,道盡了自己的悔意:
其一
白門楊柳好藏鴉,誰道扁舟蕩槳斜。
金屋雲深吾谷樹,玉杯春暖尚湖花。
見來學避低團扇,近處疑嗔響钿車。
卻悔石城吹笛夜,青骢容易别盧家。
其二
油壁迎來是舊遊,尊前不出背花愁。
緣知薄幸逢應恨,恰便多情喚卻羞。
故向閑人偷玉箸,浪傳好語到銀鈎。
五陵年少催歸去。隔斷紅牆十二樓。
其三
休将消息恨層城,猶有羅敷未嫁情。
車過卷簾徒怅望,夢來褍袖費逢迎。
青山憔悴卿憐我,紅粉飄零我憶卿。
記得橫塘秋夜好,玉钗恩重是前生。
其四
長向東風問畫蘭,玉人微歎倚欄杆。
乍抛錦瑟描難就,小疊瓊箋墨未幹。
弱葉懶舒添午倦,嫩芽嬌染怯春寒。
書成粉箑憑誰寄,多恐蕭郎不忍看。
從這些詩可以看出,吳梅村十分悔恨當年沒能将卞玉京娶過門,他對二人之間的這段感情也是非常珍重的。
在當年南京一别後,卞玉京也曾過了一段一段閉門謝客的日子,她對門外排隊造訪的客人毫不動心,仍在苦心等待着唯唯諾諾的吳梅村,希望他能對自己許下承諾。然而,雖吳梅村永遠也忘不了與卞玉京在一起的快樂日子,可他仍未曾給卞玉京任何希望,優柔寡斷的他,就這樣辜負了美人期望。
次年初春,卞玉京頂着料峭的春寒,乘坐着小船來到姑蘇。或許,在聽說了吳梅村找尋自己的消息後,這個女人對現實早已心灰意冷的心裡出現了波瀾。經過了長久的深思熟慮後,她終究沒能敵過相思之苦,主動來到吳梅村處與他重逢。就這樣,這對男女在離别了八年之後再度重逢。
“當年最後一别時,卞玉京穿着盛裝;”今日得見,她卻已換上素雅的道袍。兩人乘着一艘遊船,在荒涼的亂世景色中遊湖。值此之際,這對多愁善感的人兒難免喟歎身世飄零,國運不興。卞玉京拿出她最喜歡的古琴,為心上人彈着思念之音。琴聲之中,既有這八年裡的相思之苦,又有對前朝的緬懷之情。
吳梅村聽着琴聲,有感而發,寫就了《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
既然卞玉京肯與吳梅村會面,足以說明隻要吳梅村肯跨出一步,他們的感情即可恢複往日的溫度。然而,吳梅村最終仍選擇了逃避。
順治十年,搖擺不定、苟且偷生的吳梅村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選擇,脫離了隐居的生活,前往京城入仕。就在這一年裡,女道士卞玉京還俗,與世家子弟鄭建德喜結良緣。
卞玉京的這段姻緣,在筆者看來并不幸福,且未必出于本心,多半是因為吳梅村投降滿清而賭氣罷了。
正因為她與鄭建德之間沒有感情基礎,是以,沒過多久他們之前的婚姻便以破裂而告終。卞玉京将自己的丫鬟柔柔留在鄭建德身邊作為補償,恢複了自由身。
柔柔本是秦淮名妓,然而,她的容貌、才藝與卞玉京相比難免相形見绌。在卞玉京流落江湖成為女道士時,柔柔與卞玉京為伴,充作卞玉京的弟子。
可以說,這個女孩就是卞玉京的翻版。
原本卞玉京以為柔柔可以在鄭建德的身邊安頓下來,沒成想造化弄人鄭建德在娶了柔柔後沒多久便一命嗚呼了。為了給這個身邊的女孩一個好歸宿,卞玉京親自為她找了婆家,幫她改嫁。然而,柔柔的厄運并未是以結束,她的第二任丈夫在新婚後不久被清軍殺害,柔柔則被清軍擄走不知所蹤。
後來的卞玉京,投靠了曉初道人鄭保禦。鄭保禦是明朝遺民,早年素以仗義疏财著稱。年過古稀的鄭保禦是吳門地區的名醫,與當地文士交好。在國家淪陷後,鄭保禦像那些有強烈民族情感的人一樣,并未成為歸附滿清的順民,而是遁入空門潛心修行。鄭保禦聽聞卞玉京的故事後,對這個女子的人品和才華十分傾佩。
之後,為了安頓卞玉京,鄭保禦斥巨資修建了一座别宮,并資助了卞玉京大量金銀,讓她可以安心住在道觀中。至此,漂泊了半生的卞玉京終于有了容身之所,不必再靠臉蛋和身體生活。為了報答鄭保禦的恩德,同時,也為了向上蒼忏悔自己前半生的放縱,住在道觀中的卞玉京每天都會紮破自己的舌頭,用舌尖的鮮血抄錄《法華經》。
卞玉京足足用了三年的時間,寫出了一部用鮮血寫就的經文。或許隻有通過這種近乎自虐的苦修,才能讓卞玉京擷取一絲心理安慰。鄭保禦及當地的僧人十分感動,将這份用鮮血抄錄的《法華經》精心裝裱起來。時至今日,佛門弟子仍記得那個虔誠的女道卞玉京。雖佛、道有别,但比丘仍被卞玉京的精神所感動。
可以說,相比于其她七豔,卞玉京的晚年生活是最平靜且最安甯的。
據說,吳梅村曾拜訪過鄭保禦,并與卞玉京見了面。之後,吳梅村還寫了一首《臨江仙·逢舊》:
落拓江湖常載酒,十年重見雲英。
依然綽約掌中輕。
燈前才一笑,偷解砑羅裙。
薄幸蕭郎憔悴甚,此生終負卿卿。
姑蘇城上月黃昏。
綠窗人去住,紅粉淚縱橫。
此詞乍一看去,似乎很熟悉,小杜的《遣懷》詩仿佛呼之欲出:“落魄江湖載酒行, 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赢得青樓薄幸名”,又揉入了歐陽修的“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韋莊“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的詞意。久别後的重逢,故人依舊,是欣喜,是愧疚,是最終都要分離的悲沉。《遣懷》是縱意灑脫的自我解嘲,此詞卻顯然别有隐衷。隻不過,這一時期的卞玉京早已看破紅塵,她不會再對任何世俗之事挂懷了。
兩人的這次見面,嚴守禮教,那些轟轟烈烈的愛情早已成為過眼雲煙。即便提起,也像是前世的經曆一般,無法再讓卞玉京古井無波的内心起一絲波瀾。十餘年後,卞玉京已完成了人生中最後的修行,在安甯和平靜中離開人世,葬于惠山柢陀庵錦樹林。
康熙七年(1668年)九月,年屆六十的吳梅村踏着蕭蕭落葉,前往無錫拜谒卞玉京墓,獻上了他們這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絕唱:《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并序》:
序:
玉京道人,莫詳所自出。或曰秦淮人。姓卞氏。知書,工小楷,能畫蘭,能琴。年十八,僑虎丘之山塘。所居湘簾棐幾,嚴淨無纖塵,雙眸泓然,日與佳墨良紙相映徹。見客,初亦不甚酬對。少焉,諧谑間作,一坐傾靡。與之久者,時見有怨恨色。問之,辄亂以它語。其警慧,雖文士莫及也。與鹿樵生一見,遂欲以身許。酒酣,拊幾而顧曰:“亦有意乎?”生固為若弗解者,長歎凝睇,後亦竟弗複言。尋遇亂别去,歸秦淮者五六年矣。久之,有聞其複東下者,主于海虞一故人。生偶過焉,尚書某公者,張具請為生必緻之。衆客皆停杯不禦。已報曰:“至矣。”有頃,回車入内宅,屢呼之,終不肯出。生悒怏自失,殆不能為情。歸賦四詩以告絕,已而歎曰:“吾自負之,可奈何!”逾數月,玉京忽至,有婢曰柔柔者随之。嘗着黃衣,作道人裝,呼柔柔取所攜琴來,為生鼓一再行,泫然曰:“吾在秦淮,見中山故第,有女絕世,名在南内選中。
未入宮,而亂作,軍府以一鞭驅之去。吾侪淪落分也,又複誰怨乎?”坐客皆為出涕。柔柔莊且慧。道人畫蘭,好作風枝婀娜,一落筆盡十餘紙。柔柔侍承硯席間,如弟子然,終日未嘗少休。客或導之以言,弗應;與之酒,弗肯飲。逾兩年,渡浙江,歸于東中一諸侯。不得意。進柔柔奉之,乞身下發,依良醫保禦氏于吳中。保禦者,年七十餘,侯之宗人。築别宮,資給之良厚。侯死,柔柔生一子而嫁,所嫁家遇禍,莫知所終。道人持課誦戒律甚嚴。生于保禦,中表也,得以方外禮見。道人用三年力,刺舌血為保禦書《法華經》。既成,自為文序之。缁素鹹捧手贊歎。凡十餘年而卒。墓在惠山祗陀庵錦數林之原,後有過者,為詩吊之。
詩:
龍山山下茱萸節,泉響琤淙流不竭。
但洗鉛華不洗愁,形影空潭照離别。
離别沉吟幾回顧,遊絲夢斷花枝悟。
翻笑行人怨落花,從前總被春風誤。
金粟堆邊烏鵲橋,玉娘湖上蘼蕪路。
油壁香車此地遊,誰知即是西陵墓。
烏桕霜來映夕曛,錦城如錦葬文君。
紅樓曆亂燕支雨,繡嶺迷離石鏡雲。
绛樹草埋銅雀硯,綠翹泥涴郁金裙。
居然設色迂倪畫,點出生香蘇小墳。
相逢盡說東風柳,燕子樓高人在否?
枉抛心力付蛾眉,身去相随複何有?
獨有潇湘九畹蘭,幽香妙結同心友。
十色箋翻貝葉文,五條弦拂銀鈎手。
生死旃檀祗樹林,青蓮舌在知難朽。
良常高館隔雲山,記得斑骓嫁阿環。
薄命隻應同入道,傷心少婦出蕭關。
紫台一去魂何在,青鳥孤飛信不還。
莫唱當時渡江曲,桃根桃葉向誰攀?
可以說,吳梅村的人生,就是徹頭徹尾的悲劇。他在感情中投注了大量心血,最終卻并未收獲完整的愛情;為了尊嚴一度困頓躊躇,最後卻晚節不保尊嚴掃地;他始終都在尋找自己的定位,卻在臨終時仍不知自己是明臣還是清臣。
在所有關于名妓的愛情故事裡,吳梅村絕非薄情寡義的男主角,但他卻将卞玉京冷落得像是生命中的過客一樣。在吳梅村飽含真情實意的詩句中不難發現,他對卞玉京的愛情是真實的。然而,愛情絕不止心動,而是重在行動。吳梅村前怕狼後怕虎的性格亦展現在愛情中,親手造就了卞玉京的人生悲劇。
面對這個男人,卞玉京多次給他機會。然而,每次吳梅村都沒能把握機會。同為效忠于滿清的貳臣,錢謙益對待愛情的态度遠比吳梅村勇敢的多。在愛情這條路上,他既沒有錢謙益的沉穩,又缺乏侯方域的沖動。或許,對于大才子吳梅村來說,他的愛情隻能付諸于筆尖,卻永遠無法付諸于行動。
在吳梅村臨終之際,曾對生前所做的許多事懊惱不已,其中,就包括當年辜負了卞玉京美人恩這件事。直到他将死的那一刻,吳梅村才想到為卞玉京這個可憐的女人承擔一些什麼,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對卞玉京所做的一切都是罪孽。
忍死偷生廿載餘,而今罪孽怎消除。
受恩欠債應填補,總比鴻毛也不如。
豈有才名比照鄰,發狂惡疾總傷情。
丈夫遭際須身受,留取軒渠付後生。
胸中惡氣久漫漫,觸事難平任結蟠。
塊壘怎消醫怎識,惟将痛苦付汍瀾。
奸黨刊章謗告天,事成糜爛豈徒然。
聖朝反坐無冤獄,縱死深恩荷保全。
很多人都覺得,吳梅村的《臨終詩》說的是他投靠滿清成為貳臣這件事。其實,用這首詩來诠釋吳梅村對卞玉京的歉意未嘗不可。
人生沒有重來的機會,哪怕吳梅村的悔意能讓佛前蓮花再度綻放,也沒法讓香消玉殒的卞玉京魂歸人世。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晚年的卞玉京已将這段愛情裡的喜怒哀樂全都當作過眼雲煙,是以,哪怕她在九泉之下聽到了吳梅村的忏悔,也不會有任何的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