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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鳴︱發現“另一個”吳大澂:豐富奇特的官場生涯

吳大澂是晚清官場上的著名人物。他的仕途豐富奇特,大約從古到今,堪稱一絕。

姜鳴︱發現“另一個”吳大澂:豐富奇特的官場生涯

吳大澂

吳大澂出身世家,交遊廣闊,愛好金石學和書畫,又絕頂聰明,肯吃苦耐勞,有辦事能力。未中進士前,曾在蘇州紫陽書院肄業,山長為著名學者俞樾。他應蘇州道台兼金石大家吳雲之邀,為其辦理文墨,修葺《焦山志》。應蘇州同鄉、大學士、兵部尚書彭蘊章之邀,為其子孫課讀。三十三歲考取進士(1868年)時,考官中有後來擔任軍機大臣的文祥。欽點翰林院庶吉士後,他沒留在庶常館學習,而是告假回鄉,應江蘇巡撫丁日昌之邀,入書局襄辦校刻。然後去武漢拜訪湖廣總督李鴻章(吳大澂鄉舉時李鴻章以江蘇巡撫作為監臨,亦算師門),被留在幕府。1870年李鴻章奉命處理天津教案,并轉任直隸總督,他随李北上。年底銷假回京,次年散館,吳大澂輕松考列第三名,授職編修。當年直隸亢旱成災,他在京中組織赈災慈善活動,建立慈幼堂,為窮人辦學,還提供一日兩餐,衣履棉被。部分款項,就是向李鴻章募捐的。1872年9月,吳大澂還聽說李鴻章對他有密保,稱其“才堪大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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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日昌、李鴻章、左宗棠都是賞識他的大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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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大澂作《安西頌》頌揚左宗棠,集《嵩山開母廟石阙銘》字,用篆體書寫

1873年。吳大澂出任陝甘學政,而陝甘總督是左宗棠。學政主管一省教育、科考(陝甘學政管兩省,在吳大澂任期結束後,經左宗棠奏請,陝西、甘肅各自分設),曆來從各部院侍郎、京卿、翰林院修撰、編修、侍讀、侍講,科(都察院六科給事中)道(都察院十五道監察禦史),各部院郎中中遴選。沒有固定品級,隻要是兩榜進士出身即可。但這個美差給了任編修方才兩年的吳大澂,顯示上層對他另眼相看。左宗棠一直以諸葛亮自诩,吳大澂初到蘭州,召集士子“觀風”(類似摸底考試),試題就作“諸葛大名垂宇宙”,據說左宗棠得悉後,撚髭微笑,久久不語。随後徐徐說道:“豈敢豈敢。”吳大澂還作《安西頌》頌揚左、的功績,并集嵩山開母廟石阙銘字,用篆體書寫。左宗棠将其勒石于總督衙署院内,拓制二十本送吳,可見兩人互相傾慕,也證明吳大澂在官場中的機敏和左右逢源。

1877年吳大澂任滿回京,華北大地正逢“丁戊奇荒”,他又被李鴻章奏調去天津辦赈救災,次年前往災情更重的山西查辦赈務,極盡艱難險阻,由此與巡撫曾國荃以及奉旨視察赈務的閻敬銘結交。同時,左宗棠上奏稱軍務需才孔亟,請調前署烏裡亞蘇台将軍長順、翰林院編修呂耀鬥、吳大澂赴甘肅軍營差遣。朝廷準許調人,但對吳大澂,卻要等他“辦理完赈務完竣後,再行前往”。西征是苦差,長順去後官至哈密幫辦大臣。呂耀鬥是翰苑前輩,比吳大澂中進士要早十八年,他不願去西北,通過李鴻章門路獲得候補道的機會,後來做過福建船政提調和天津水師學堂總辦,也即是嚴複的頂頭上司。而吳大澂,則獲閻敬銘、曾國荃保舉,以轉運赈糧出力,賞加侍讀學士銜。1878年底,奉旨以道員發往山西差遣委用。尚未啟程,又實授河南河北道員(河北道轄懷慶、衛輝、彰德三府)。

1880年初,中俄因收回伊犁交涉中,欽差大臣崇厚擅簽《裡瓦幾亞條約》而發生争議,雙方劍拔弩張,準備打仗。清廷派曾紀澤兼任駐俄大臣,重開談判。同時為加強東北防務,命吳大澂前赴吉林,随同吉林将軍銘安幫辦一切事宜,賞三品卿銜。吳大澂從此轉往東北的冰天雪地,開始練兵、巡邊生涯。當年吉林将軍管轄區域廣闊,分設吉林、甯古塔、三姓、伯都讷、阿勒楚喀五個副都統和珲春專城駐防,其中三姓、甯古塔、阿勒楚喀屬今天黑龍江省域。這裡地廣人稀,防務薄弱。左宗棠曾擔心說:“吳清卿于兵事亦少閱曆,吉林人心不古,殊為可危。”吳大澂行前與李鴻章商量,請調以前辦赈時結識的候補知州戴宗骞随同赴吉。李鴻章根據朝廷統籌吉林防務的要求,加派候補道顧肇熙、候選知府李金镛等人交銘安差遣,成為吳大澂在吉期間的重要助手。戴宗骞統帶綏軍馬步五營,駐守三姓(今黑龍江依蘭縣)巴彥圖。李鴻章還調淮軍副将劉超佩統領鞏軍馬步三營,駐防甯古塔(今黑龍江甯安市)乜河,副将郭長雲統領衛軍馬步四營,駐防珲春。命協領富貴錦堂率安字馬隊一營,留紮吉林省城。合計馬隊六營,每營二百五十人,步隊七營,每營五百人,總共五千人,仿效湘淮軍營制和直隸練軍章程,進行訓練。

1881年2月24日,曾紀澤經過與沙俄談判,重新簽訂《伊犁條約》,中俄危機解除。5月5日,朝廷頒發上谕,稱俄事雖已定議,惟念中國邊境與俄毗連,必宜慎固封守,以為思患預防之計,防務尤關緊要。銘安駐紮吉林省城,相距窎遠,恐難兼顧。所有三姓、甯古塔、珲春防務,即責成吳大澄督辦,并将各該處屯墾事宜,妥為籌辦。吳大澂俨然成為一方統兵大員,當年又授太仆寺卿,位列京堂。吳大澂輕車簡從,踏訪國界,籌備機器局,組織移民屯墾,以固邊防。在實際考察中,發現了中俄邊境上存在着諸多問題。

吳大澂仕途中還有另外一條暗線。1868年考取進士時,同年有寶廷、陳寶琛、陳啟泰、張人駿,張人駿的叔叔就是張佩綸。張佩綸曾說:“人駿以同治戊辰先佩綸入翰林,故戊辰諸前輩多昵就佩綸。佩綸初識吳縣吳君清卿,與講求民間疾苦,所見辄同。”而這批人,恰是光緒初年政壇上的一股新興政治力量的核心,人稱“清流”。吳大澂通過這批同年,聯系上軍機大臣李鴻藻,亦和清流另一領袖張之洞結成好友。這層關系對他的官場生涯,起到積極的推動作用。吳大澂1880年5月從河南赴吉林赴任途徑天津時,曾與李鴻章以及丁憂期間來津拜訪的張佩綸晤談。是年底,在軍機處負責日常工作的沈桂芬去世,李鴻藻接手協助恭親王,影響力大為增加,旋在張佩綸等人策劃下,開展人事布局。吳大澂單獨負責三姓、甯古塔、珲春防務,就是步驟之一。張佩綸曾在緻吳信中說得十分直白:“高陽(引者按:李鴻藻)秉政,頗采清議以為治,孝達超遷閣學(引者按:張之洞1881年6月由從四品翰林院侍講擢升從二品内閣學士),閣下就拜奉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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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佩綸、張之洞、陳寶琛等“清流”将也是吳大澂的密友

1883年7月7日,張佩綸與李鴻章私下議論中法越南沖突将起,各地疆吏布局時又談到:

撫部如以仲良、香濤、清卿易之,同道為朋,軍氣益倍。滇桂兩節,便假徐、唐;豹岑儒者,但宜散地。

其中仲良即李鴻章淮系部将劉秉璋,1878年乞退養親,年初經張佩綸運作,重新出任浙江巡撫;張之洞已在1881年底擔任山西巡撫。徐、唐即廣西布政使徐延旭、雲南布政使唐炯,皆為張之洞裙帶姻親,“清流”認作“知兵”幹才,半個月後唐炯被任命為雲南巡撫;徐延旭10月也接替倪文蔚(豹岑),出任廣西巡撫。這個名單裡還需安排的,就是吳大澂了。如此聯手援引,叫作“同道為朋,軍氣益倍”,可見張佩綸此時聯手李鴻藻、李鴻章,能量巨大。

吳大澂十八歲從陳奂(碩甫)習篆,由鄧石如入手,上溯“二李”(秦李斯、唐李陽冰),他的書法非常出名。他經常用一絲不苟的古篆給侍郎潘祖蔭寫信,潘閱後馬上叫人裝裱,不到半年就成四巨冊。潘祖蔭開玩笑說:“老弟以後寫信求你潦草些,我這半年的裱工錢,實在出得不少。”又說:“老弟古文大篆精妙無比,必定流傳,兄不能也。”潘祖蔭酷嗜金石之學,是京中收藏青銅器的大家,常請吳為其鑒賞和器物上的銘文,吳大澂遂在青銅器研究上也下了極大功夫。他任陝甘學政時,在西安收集到愙鼎,自号“愙齋”,為潘祖蔭書寫篆字時署在紙尾,潘竟不識。1882年,在處理“雲南報帳案”的腐敗案件中,軍機大臣王文韶遭張佩綸三次彈劾,挂冠而去,江蘇同鄉翁同龢、潘祖蔭接任軍機大臣,這對吳大澂的官場生涯,又添了兩座巨大靠山。當然吳的學術研究都是忙中偷閑見縫插針地進行,比如參加圖們江口勘界,在珲春等候俄方代表的一個月時間裡,他就撰寫《字說》十餘篇,還寫了《毛公鼎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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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機大臣翁同龢、潘祖蔭也都欣賞吳大澂

想想,吳大澂的仕途之上,彙聚着科舉、官場、練兵、勘界、清流、慈善、救災、書法、古玩等等五花八門的内容,彙聚着各種願意扶掖他的大佬和政治勢力。他自己長袖善舞,不停地切換角色,需要付出何等巨大的心智和精力,經營不同層級錯綜複雜的朋友圈。但他如魚得水,應付自如。珲春劃界結束後,他終于被任命為廣東巡撫。如此傳奇經曆,如此友朋衆多,吳大澂從中進士到踏上省部級,還是走了十八年。此後他還有新的挑戰,1888年後署理河道總督,去堵塞鄭州附近決口一年多的黃河。成功之後,實授河東河道總督,賞加頭品頂戴,兼兵部尚書銜。

官場生涯中,吳大澂一直是個主動進取者。他有入仕心,好建言,也願意身體力行。這是他的性格使然,也是他做官的風格和路徑。

1883年秋天,因法國侵略中國藩屬越南北部,徐延旭、唐炯率清軍出境,作戰卻不順利,法軍有率艦來華尋釁之說。吳大澂上奏,請求帶領吉林所練防軍,聽候調遣。他本人願意帶兵南下,前往廣西籌防。朝廷命其率綏、鞏軍三千人從營口乘船至天津以備調遣,李鴻章旋又建議毋庸南下,移紮直隸樂亭、昌黎一帶,增加京津防禦力量(這支部隊由戴宗骞、劉超佩部率領,後來轉往山東威海布防,至甲午戰争中覆滅)。此次吳大澂自行請戰,最終順利達到調出吉林邊防的謀劃,究竟有無高人幕後助力,尚待進一步研究,但善于主動自薦以尋求機會,确實是他做官的一大法門。1884年5月8日,清廷命吳大澂會辦北洋事宜。内閣學士陳寶琛會辦南洋事宜。翰林院侍講學士張佩綸會辦福建海疆事宜,同時調張之洞署理兩廣總督,清流勢力達到頂峰。張佩綸、陳寶琛後來在中法戰争中被褫官或降級,既有前線作戰失敗(張佩綸)或與主官關系不睦(陳寶琛與兩江總督曾國荃)的原因,還負有“舉唐炯、徐延旭堪任軍事,請饬分統滇粵各軍,出境防剿,卒至偾事,贻誤非輕”的罪名。惟有吳大澂待在北洋,躲過一劫,并在戰争結束後,繼續向朝廷建議修改中俄界碑問題,并親自主持勘界,有了本文前面講述的故事和榮譽。

1884年12月4日,北韓親日的開化派大臣金玉均、樸泳孝與日本公使竹添進一郎共同策劃,在慶祝新式郵政局成立的宴會上刺殺親華派官員,然後僞稱清兵作亂,召日軍保護,占領王宮,控制國王,組織親日政府,宣布廢除對華朝貢關系,史稱“甲申政變”。随後,袁世凱統率駐朝清兵開進王宮,逐走日軍,将朝王迎至軍營中。竹添放火燒毀日本使館,乘輪船倉促回國。清廷命吳大澂赴朝查明情況。1885年1月1日,吳大澂抵達漢城,政變已經平息。他拜見朝王,向各方了解事變經過。此時日本也派外務卿井上馨赴朝,卻不拜會吳大澂。8日,日使在與北韓大臣金宏集談判補償日方損失并立新約時,要挾多端,吳大澂直驅會場,當面告知金宏集:“本大臣此次來朝,查辦亂黨,閣下身居政府,豈可置之不理?若避重就輕,即與井上大使草草立約,而置亂黨于不問,不但大澂有诘閣下之權,恐懼過人心亦皆憤懑不平,此非了了事也,是了事而适以生事,惟執事實圖之!”李鴻章後來就此舉向吳表示贊賞:“日本初與北韓立訂時,即明認北韓為自主之國,隐然不認朝為我屬邦。執事闖然入會,微示以幹預之意,極得機勢。”這天北韓與日本會商,日原索三十萬元兵費,由此改為十一萬元。朝王還派員向吳大澂表示感謝。

當年北韓朝臣分作“事大”和“開化”兩派。所謂“事大黨”,就是長期執政的守舊派,堅持“事大”主義,效忠宗主國大清,墨守成規,不思改革。所謂“開化黨”,指前往日本留學、考察的青年貴族子弟,主張學習西方和日本,改革國政,脫離清朝。甲申政變是北韓曆史上第一次至上而下的資産階級改革,目的是推行現代化。在這樣的關頭,清政府其實是處在尴尬境遇之中。在朝期間,吳大澂對颟顸保守的北韓國王進行過規勸和建言,作《辨黨論》《求賢論》《育才論》《節用論》《恤民論》《緩刑論》《練兵論》呈送國王。但他的觀點,其實也很老派,諸如下诏求賢,勿限門第;諸如建議在漢城建友仁書院,分經義、治事、格緻三齋,分别學習四書五經、周禮、儀經、爾雅,或水利、農田、刑律、兵制,或算學、天文、輿圖、海道、制造、輪船,由國王簡派翰林中博學能文、通達時務者為書院大教習;諸如下令今後大臣守法小臣廉潔,正供之外不許苛派強取,平買平賣,不許短給;諸如演練新式兵器,建議添練炮隊一營,定購七十五毫米口徑火炮十六尊并由中國教官予以訓練。又建議目前左右兩營繼續使用馬梯呢步槍,“毋庸換購他槍,蓋專一則精,愛博者不精”。

關于操隊開槍,他在獻策中興緻勃勃講了許多細節。因為打槍亦是吳大澂最開心的事情之一。他帶着親兵和綏、鞏營士兵去打三百步遠的小靶,邀日本公使近藤真鋤觀看,親自放二十槍,中靶十二發,日官啧啧稱歎。這也是他自信能夠帶兵的重要理由。但是,憑良心說,這種建言,和日本明治維新開創的現代化事業,顯然不在一個水準線上。

次年3月,日本政府派專使伊藤博文來華,與李鴻章及會辦北洋事宜大臣吳大澂進行外交談判,以解決雙方從北韓撤兵問題。經六輪交鋒,依日方要求,于4月15日形成《天津會議專條》的草稿。其要點,一是中日雙方從北韓撤出駐兵;二是促北韓訓練自己的軍隊,中日兩國均不派員擔任教官;三是将來北韓有事,兩國或一國要派兵,應先行知照對方,一俟目的達到,應立即撤回。

此時,張佩綸馬江戰敗,流戍軍台,正路過天津。聽說議約之事,對第三條予以堅決反對。他回憶說:

是日合肥餞别,清卿(引者按:吳大澂)作陪。囑看草約,蒉辭不閱,合肥雲:“軍台非王臣乎?不閱即是不忠!”蒉乃閱之。至此處力争,以為不可。曰:“如此兩屬矣,北韓必不能無事。中國守信義,派兵必照會,倭則不然,且慮其蓄謀報複,我猝不及防,為害甚大,不如去之。”合肥悚然。清卿坐洋磨盤式椅上雲:“門生以為無害。”合肥雲:“會辦不以為然。”蒉雲:“不閱既為不忠,閱而不挑更為不智。此事早晚必見,公且姑記餘說。”

由于談判經曆多輪往返,為讓日軍撤退,李鴻章、吳大澂還是決定接受伊藤博文提出的要求,經總理衙門報朝廷核準,18日李、伊正式簽署。後來的事實證明,《天津會議專條》為甲午戰争爆發埋下了禍根,其主要責任,應當由李鴻章承擔。日本外相陸奧宗光說:該約“包含将來不論在任何情況下(引者按:中國)向北韓派遣軍隊時,必須事先照會我國的條款。這在中國顯然受到一次嚴重打擊,并使其一向主張的屬邦論也因之大大減少了它的力量”。九年之後,1894年6月6日,當中國駐日公使汪鳳藻照會日本,中國軍隊應北韓邀請,出兵鎮壓東學黨之時,日本回複稱根據《天津條約》,日本同時出兵,“帝國政府從未承認北韓為貴國屬邦”。

甲申政變在中日韓關系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日本雖然違反國際法,圖謀颠覆北韓政權,且被清軍擊敗,卻在外交上反敗為勝,實作了自己與清朝在北韓的對等地位。李鴻章、吳大澂在外交談判上沒有處理好,本質上,他們對中朝關系的了解還處在舊式宗藩關系上,對現代化的了解,還停留在器物層面上,這和日本政治家相比,就顯示出巨大的差距。

1894年,吳大澂擔任湖南巡撫。7月25日,日本在牙山海面突襲中國軍艦“濟遠”,又進攻北韓王宮,引起中日甲午戰争爆發。8月15日,吳大澂電奏,請求率湘軍赴朝督戰。19日奉旨“著照所請。即行帶兵北上”。本來遠離戰場的吳大澂,主動地投身進入戰場。當時同被被清政府調赴前線,接替淮系指揮東北作戰的兩江總督劉坤一說:“中倭構釁以來,凡督撫中有起用而托故推辭者,有内召而借詞延宕者。”他表示自己是聽從指令者,而主動請纓,在全國封疆大吏中唯有吳大澂一人。這年吳大澂按陰曆已滿六十歲,到了耳順之年了。

甲午戰争的對手日本,全盤采用西式軍制、裝備、參謀部體系、後勤保障遂行作戰任務。而在中方督撫中練兵多年,自诩“知兵”的吳大澂,也向各營下發《湘軍行陣圖》,稱其參用西戰之法,去其繁瑣,取其簡明,要部隊平日照此操演,臨陣不緻慌張。他說自己有曾(國藩)、胡(林翼)之志,無曾、胡之才。惟有日督諸将,認真演練槍炮準頭。又發《平倭戰法》,稱“倭用陰謀,不能不以奇計敵之”。1894年底,李鴻章的淮系海陸軍在東北戰場一敗塗地,吳大澂率湘軍部隊于1895年1月17日出關,指揮收複海城之戰,和牛莊、營口、田莊台之戰事,亦以失敗告終,由此獲得“言大而誇,不谙軍旅”的惡評,成為徒放空言、自吹自擂卻铩羽而歸的笑柄。

坊間傳說,吳大澂是得到一塊刻有“度遼将軍”的漢印,以為萬裡封侯之兆,是以慷慨請纓。有人說,此印是蘇州人徐熙得之于吳昌碩處,其實是吳僞造的。又說他夢見大鵬鳥從天落下,而日本駐北韓公使适為大鳥圭介,故認為預兆甚佳。他的表兄,工部左侍郎汪鳴鸾稱:“清卿此舉,知之者以為瘋,不知者以為忠也。”關鍵節點,我一般不引稗史入書,但從嚴肅的史料中,我讀到的内容依然令人訝然失語。不解。

和以往邊關輝煌的經曆相比,吳大澂留在甲午戰争中的記錄大多負面。比如1894年底他出關之前曾向人詢問:

聞倭兵所穿一寸厚皮紙領甲,槍子不能入。乞代購東洋紙十刀,西紙十刀,派勇送關試用。槍打如不能透,亦可仿制紙馬甲。

他還釋出大言炎炎的《告日本士兵書》,聲稱:

本大臣恭奉簡命,統率湘軍五十餘營,訓練三月之久,現由山海關拔隊東征。正、二月兩月中,必當與日本兵營決一勝負。本大臣講求槍炮準頭十五六年,所練兵勇均以精槍快炮為前隊。堂堂之陣,正正之旗,能進不能退,能勝不能敗。湘中子弟,忠義奮發,合數萬人為一心。日本以久頓之兵,師老而勞,豈能當此生力軍乎?惟本大臣以仁義之師,行忠信之德,素以不嗜殺人為貴。念爾日本民人,各有父母妻子,豈願以血肉之軀,當吾槍炮之火?徒以迫于将令,遠涉重洋,暴師在外。值此冰天雪地之中,饑寒亦所不免。死生在呼吸之間,晝夜無休息之候,父母悲痛而不知,妻子号泣而不聞。戰勝則将之功,戰敗則兵之禍。拼千萬人之性命,以博大島圭介之喜快。念日本之賢大夫,未必以黩武窮兵為得計。本大臣欲救兩國民人之命,自當開誠布公,剀切曉谕:兩軍交戰之時,凡爾日本兵官逃生無路,但見本大臣所設投誠免死牌,即交出槍刀,跪伏牌下。本大臣專派仁慈廉幹人員收爾入營,一日兩餐,與中國人民一律看待,亦不派做苦工。事平之後,即遣輪船送爾歸國。本大臣出此告示,天地鬼神所共鑒,決不食言,緻傷陰德。若竟迷而不悟,拼死拒敵,試選精兵利器與本大臣接戰三次,勝負不難立見。迨至該兵三戰三北之時,本大臣自有七縱七擒之計。請鑒前車,毋贻後悔,切切!特示。

在清軍全線失敗,北洋海軍蜷縮威海、不敢出擊的境況下,說出這些浮誇的昏話,是睿智博學的吳大澂嗎?怎麼跟鴉片戰争初期完全不谙世情的“滿大人”有得一比?

姜鳴︱發現“另一個”吳大澂:豐富奇特的官場生涯

甲午清軍海城之戰

吳大澂帶着漢印出征,不久被日本人打得大敗,差點拔劍自盡,飽受清議指責。1895年3月26日朝廷命他仍回湖南巡撫本任。6月30日被開缺。吳大澂聽說《馬關條約》的賠款消息,6月17日給湖廣總督張之洞發去急電:

倭索償款太巨,國用不足,臣子當毀家纾難。大澂廉奉所入,悉以購買古器,别無積蓄,拟以古銅器百種、古玉器百種、古鏡五十圓、古瓷器五十種、古磚瓦百種、古泥封百種、書畫百種、古泉币千三百種、古銅印千三百種,共三千二百種,抵與日本,請減去賠款二十分之一。請公轉電合肥相國,與日本使臣議明,作抵分數。此皆日本所希有,置之博物院,亦一大觀。彼不費一錢而得之,中國有此抵款,稍纾财力,大澂藉以伸報效之忱,一舉而三善備焉。如彼允抵,即由我公代奏,不敢求獎也。鄙藏古器、古泉,日本武揚(引者按:前任駐華公使榎本武揚)曾見之,托其轉達國王,事或可諧。

24日淩晨,張之洞寫回信專差送往湖南答複:

吳撫台:

有電悉。毀家纾難,深佩忠悃。惟以古器文玩抵兵費,事太奇創,倭奴好兵好利,豈好古哉?且尊藏雖富雖精,估值不能過十萬金,今乃欲抵賠款二十分之一,是作價一千萬兩矣,亦似可怪。此事恐徒為世人所譏,倭人所笑。鄙意不敢以為然,弟實不便與聞,如尊意堅欲行之,請公自電商合肥。至代奏一節,弟更不敢如此僭妄。竊謂公此時不可再作新奇文章,總以定靜為宜。拙見如此,采納與否,統請尊裁。

張之洞是吳大澂的老朋友,又是兒女親家(在上年東北烽火冉冉,黃海大戰之後,日軍攻擊旅順口之前的10月10日,吳家四小姐嫁給張之洞兒子張仁颋)。28日,吳大澂尚未收到回複,又向張之洞發電催問他的建議是否落實,說如果李鴻章不肯議減,或日使不肯婉商,請總署電商俄國沙皇玉成此事。若事有成,他另備古物百種酬謝。這種言論,近乎癡人說夢。從張之洞回複來看,他對吳的做法大不以為然,是以這出以文物抵賠款的鬧劇沒有予以實施。

吳大澂在甲午戰争中的作為,形成輿論對他的批評此起彼伏,其中猶以前駐新加坡總領事黃遵憲所做《度遼将軍歌》最為挖苦揶揄:

聞雞夜半投袂起,檄告東人我來矣。

此行領取萬戶侯,豈謂區區不餘畀。

将軍慷慨來度遼,揮鞭躍馬誇人豪。

平時蒐集得漢印,今作将印懸在腰。

此處說吳大澂為封侯請戰,腰懸度遼将軍印出關。

将軍鄉者曾乘傳,高下句骊蹤迹遍。

銅柱銘功白馬盟,鄰國傳聞猶膽顫。

自從弭節駐雞林,所部精兵皆百煉。

人言骨相應封侯,恨不遇時逢一戰。

此處回顧吳大澂以往在東北的戰功。

雄關巍峨高插天,雪花如掌春風颠。

歲朝大會召諸将,銅爐銀燭圍紅氈。

酒酣舉白再行酒,拔刀親割生彘肩。

自言平生習槍法,煉目煉臂十五年。

此節諷谕吳大澂自诩槍法和練兵。

坐中黃曾大手筆,為我勒碑銘燕然。

麼麼鼠子乃敢爾,是何雞狗何蟲豸?

會逢天幸遽貪功,它它籍籍來赴死。

能降免死跪此牌,敢抗顔行聊一試。

此節講到《告日本士兵書》中的免死牌。

待彼三戰三北馀,試我七縱七擒計。

兩軍相接戰甫交,紛紛鳥散空營逃。

棄冠脫劍無人惜,隻幸腰間印未失。

将軍終是察吏才,湘中一官複歸來。

還提及吳大澂的七縱七擒豪言和戰場逃命。

八千子弟半摧折,白衣迎拜悲風哀。

幕僚步卒皆雲散,将軍歸來猶善飯。

平章古玉圖鼎鐘,搜箧價猶值千萬。

聞道銅山東向傾,願以區區當芹獻。

此節還說到吳氏古董價值千萬,顯然他給張之洞的電報也被洩露了,成為坊間笑談的佐料。吳大澂顔面全失,退出官場,從此回家專心研究古董和書法去了。他活到1902年,終年六十七歲。

由于同帝師翁同龢關系密切,吳大澂戰敗後沒有被追責。直至1898年12月4日,戊戌政變之後,清廷下谕,将已經開缺回家的翁同龢革職,永不叙用,交地方官嚴加管束。同時也将吳大澂連坐,另頒一谕:

開缺巡撫吳大澂,居心狡詐,言大而誇,遇事粉飾,聲名惡劣,著革職永不叙用。

曆史真是無情,也真是吊詭,人怎麼到老了就糊塗了,就自我膨脹,就不知道應當如何冷靜處事了?當年那個精明能幹的吳大澂到哪兒去了?

在歲月長河中,曆史人物的評價從來是複雜的。若有一兩件事情沒有做好,“英雄”很容易走向反面,被官場、被社會輿論輕率地抛棄,似乎他從來就不是漢子。

我們今天看到的對吳大澂的論述,一共有三個互相割裂的吳大澂:一個是在吉林練兵、勘界的英雄,一個是在甲午遼東誇誇其談卻兵敗而逃的“小醜”,還有一個在文物書畫界,似乎和一切政治無關,風輕雲淡,學富五車,大家隻談他的書法和收藏。他還有個著名的孫子吳湖帆。

《清史稿》将吳大澂歸入治理黃河的“河臣”列傳,稱:“大澂治河有名,而好言兵,才氣自喜,卒以虛驕敗,惜哉!”雖簡述其一生并無大大誤,但還是将其歸入第二個形象。

在我腦海中,影響更深的是第一個吳大澂。我在東北,看到過兩處吳大澂手書篆字的刻石。一塊在黑龍江甯安市望江樓邊上,這裡從前就是甯古塔,吳大澂1882年督辦吉林邊防辦公住宿的地方。碑文曰:

姜鳴︱發現“另一個”吳大澂:豐富奇特的官場生涯

甯古塔的望江樓,吳大澂成在此居住

光緒九年八月,太常寺卿吳大澂過此駐馬

旁邊又刻:

十二年二月奉使勘界,重過此山

姜鳴︱發現“另一個”吳大澂:豐富奇特的官場生涯

甯安市望江樓邊吳大澂勒石

第二次所刻,就是吳大澂從此出發,前往珲春,去向俄人争索“土”字碑的移位。此石原立在甯古塔通過吉林的古驿道旁,甯安市西部沙蘭鎮二呂村東北六公裡二道嶺山中,2006年移立此處。遙想那時,吳大澂何等雄姿英發。

我在防川,參觀過龍虎閣。這是座仿古式觀光樓閣,高六十四點五米,十二層。站在頂層,可以清晰地鳥瞰“一眼望三國”的邊境風光。閣的大門前,安放着吳大澂另一塊篆字題寫的“龍虎”石碑。

姜鳴︱發現“另一個”吳大澂:豐富奇特的官場生涯

防川龍虎閣前吳大澂的“龍虎”刻石

姜鳴︱發現“另一個”吳大澂:豐富奇特的官場生涯

眺望日本海的龍虎閣

山川如畫,形勢複雜。曆史上的每場領土談判,每個勘界官員的技術操作,軍事将領的每場戰争勝負,都給後人留下這樣或那樣的遺産,經受千古評說。今天戍邊人年複一年的辛勤巡邏和對突發事件的判斷處置,政治家對每個涉外權益的決策,也都繼續影響着國家和民族長遠的利益。登樓遠望,我的腦海中蓦然湧起了那首著名的古詞:“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别時容易見時難。”也想起在遙遠的新疆霍爾果斯口岸,同樣有一塊曾因清朝勘界官不到現場而被俄人移動位置的國界碑。

是以我們應當感謝吳大澂給我們留下的遺産,感謝他在勘界時做出的巨大努力,挽回的國家利益。

第三個吳大澂,如今很受尊崇,博物館、出版社為他辦着展覽,出版畫冊,從藝術欣賞方面來說,容不得我來置喙。

我想給第二個吳大澂找出理由,目前卻感史料不足。這使我想到成琦,本來也是個幹練的人,為什麼不勘界就走了?同時想起張佩綸,在以往著述中,他也是一個被嘲笑紙上談兵的書生。這些年來,通過大量閱讀張佩綸的書信、日記和檔案史料,我對他産生全新的了解,我撰寫文章,對張佩綸的真實形象,進行了重新塑造。是以我也要為吳大澂找出他行事的内在邏輯。

如今放眼東北亞,國家疆域、地緣格局、發展通道,乃至東北亞各國的經濟文化合作,都在既定的地圖上展開,是繞不過、講不完的永久話題。2018年,中俄兩國達成意向,從珲春到俄羅斯遠東濱海邊疆區紮魯比諾港修建七十公裡中國标準軌距鐵路。珲春-紮魯比諾港駛往甯波舟山港和青島港的航線也已開通,中國面向日本海,将有新的布局和新的篇章。

姜鳴︱發現“另一個”吳大澂:豐富奇特的官場生涯

珲春建設通往俄國紮魯比諾港的鐵路,并開設航線

我們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