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色幽深,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人連根吞沒。
陳廣路按了按太陽穴,忽然長歎一口氣,命司機掉頭。
其實,家門近在眼前。過幾天就是端午節,阖家團圓的日子,他是打算這幾天都回家睡的。然而,幾分鐘前,妻子的一通電話讓他臨時改了主意。
他忍住嫌棄,溫聲軟語地問她有什麼事,她呢,脾氣一日勝過一日,上來就是一頓大罵,因為兒子在學校跟人打架了,全怪他平時不管。總之,又是那套“養不教父之過”,趾高氣揚地把責任全推到他頭上。
笑話,如果讓他在家管孩子,誰來掙錢,他們娘倆喝西北風去?她不上班,每個月拿那麼多生活費,卻連一個孩子都管教不好。其他成功男人背後都有一個穩定後方的好女人,他家裡,隻有一個拼命扯他後腿的。
還有那個兔崽子,也不想想他花了多少錢在他身上!這麼多年,光打架賠給人家的醫藥費都可以買套房了。中考成績一塌糊塗,他找關系塞了一沓錢将他送進最好的高中,指望他洗心革面光宗耀祖,結果呢,不過是換個地方惹是生非。
唉,這哪叫家,分明是個煩惱窩。
心累得很,必須要去溫柔鄉裡放松下。
況且,下午姚夢就打電話找過他,似乎有事要說。他當時在開會,随口敷衍了幾句,轉身便忘記了。現在想起來,心頭倒是浮出些許愧疚。
仔細算算,姚夢跟着他,快有八年了。
他在外面莺莺燕燕沒斷過,隻是,多數不過露水姻緣,相處最長最得他心的,也就一個姚夢了。
她大學畢業應聘到他公司做秘書,沒多久就被他金屋藏嬌。起初,他也就圖個新鮮,勁頭過去勢必就撒手了。然而,她實在是個妥帖到心坎的可人兒。
他說不喜女人貪心,她果然就安分守己,從不咄咄逼人。心甘情願沒名沒分地跟着他,隻因為崇拜愛慕他這個人。他每次給她買包買首飾,她總是嗔怪他浪費,心疼他賺錢辛苦,跟那些恨不得掏空他口袋的庸脂俗粉相比,簡直是一汪直潤心房的清泉。
她越這樣,他越是舍得在她身上投入。情到濃時,并非沒動過離婚再娶的念頭。回家剛提一嘴,妻子便尋死覓活,兩方老人來勸,鬧得人盡皆知,反而叫姚夢從個見不得光的小三,成為有機會出席家宴的二房。
當然,前提是不能有私生子。
這是發妻提出來的唯一條件,陳廣路沒怎麼猶豫就答應了。他已經有一個兒子了,後繼不缺人。父子倆的感情原本很好,因着他這些年總不歸家,才漸漸生分起來,要是外面添了孩子,爺倆的感情可就再也回不去了。
總之,離婚風波平息後,陳廣路開始坐享齊人之福。兩個女人是怎麼想的,他不甚在意,反正他快活極了,酒桌飯席上常忍不住提一嘴,一副坐擁三宮六院的帝王姿态。
原以為能夠快活到白頭,想不到,竟也陷入中年危機。
行業傾軋嚴重,公司發展大不如前。家裡發妻人老珠黃就算了,還愈發面目可憎。唯一的兒子又那般不成器......唉,好在情人始終未變,仍是最貼心的的慰藉。
這個未變,自然是指心态。女人三十一歲和二十三歲,如何能比。饒是姚夢再怎麼駐顔有術,眼神騙不了人,肌膚的觸感做不了假。
幾年前,陳廣路就對這副青春不再的軀體失了興緻。有時,一個月都要不了三次,畢竟,随處可以尋到更加新鮮誘人的替代品。
縱使如此,姚夢的住處是他除了家以外,睡得最多的地方。到了她這裡,天大的煩惱都會清靜下來。他枕着她柔軟的大腿,享受着她指尖恰到好處的力度,沐浴着她眼波中的小意溫柔,隻覺得倍感成就。
一個女人,不計名分地跟着他,還多年不變地溫柔體貼,必定是愛極了他。對于男人而言,這就是所謂的紅顔知己,千金不換。
2,
下車後,陳廣路擡頭一看,果然發現情人站在陽台上巴巴地望着自己。
她總是這樣,每次聽說他要來,就會早早地候着,等不及了,就跑到陽台去搜尋他的身影。八年了,還是這般小女孩作态,真是令人憐惜。
陳廣路心中一軟,有意識加快步伐。
一進門,溫香軟玉投滿懷。他本就有些酒意,這時興趣叢生,一場淋漓酣戰下來,竟隐約不輸當年,驕傲之餘心情大好。
他不無得意地瞟向情人,卻發現對方娥眉微蹙,眼底波光粼粼,似乎下一秒就要落下淚來。再三追問下,她終于一臉怯怯地翻出藏在床頭櫃裡的抽血報告。
陳廣路看不懂上面的人絨毛膜促性腺激素是什麼,可是瞅到孕酮二字,再看看醫生龍飛鳳舞的結論,心裡大約有了答案,不禁神色怔然。
這時,姚夢在眼眶裡旋了許久的淚珠終于滾落下來,聲音裡蘊着滿腹悲戚:我已經三十一歲了,好多女人這個年紀已經兒女雙全,我還是孤單一個人,也不知道這輩子有沒有機會做母親,沒想到,我們都做了措施,他還是來了,不知道是不是天意。
生下來!陳廣路脫口而出,語氣難掩莫名的狂熱。
姚夢愕然,嘴唇微張,甚至忘記接下來的台詞,神情呆滞地望着男人。
陳廣路隻當她是歡喜壞了,愛憐地握住她的手,感覺到冰涼後握得更緊了,語氣也愈發溫柔:我沒開玩笑,孩子生下來,以後我會親自教養他,不管男孩女孩,家産我都分他一半,如果是男孩,我整個公司都交給他!你是他生母,我自然也不會虧待你!
好一會,姚夢才不敢置信地問道:你不是發過誓不再生麼?
陳廣路眼神閃了閃,瞬間恢複正常,忿忿道:怪誰,還不是怪那兔崽子不成器!
晚上,他和從小一起長大的發小喝酒。喝得眼紅了,顧不上吹牛,一個勁地傾倒滿腔苦水。陳浩越大越不聽話,見到他跟仇人似的,關鍵是還不懂事,整日除了花錢就是打架,以後怎麼繼承他的公司,他辛辛苦苦創下的家業,怕是要毀在這個兒子手裡。
發小寬慰了他許久,感歎道:主要是隻有這一個兒子,你沒得選,要是再來一個不就沒事了,此路不通走彼路。
陳廣路當時隻覺得對方說的是廢話,現在得知姚夢懷孕,那真是醍醐灌頂,一言驚醒夢中人。
以陳浩這個狀态,成材是絕不可能,公司以後交給他,估計三天就敗完了。而且,他受他媽影響太大,對他這個親生老子恨之入骨,以後一旦自己掌權,怕是不會給他好日子過。
他從前對妻兒心生愧疚,真心實意答應不再生。可是,他們将他的愧疚磨完了,現在又出現一個避孕關卡下存活的骨血,肯定是天意。老天憐惜他有一個廢兒子,便賜予他另一個重新開始。
陳廣路越想越激動,忍不住将手覆在姚夢那壓根看不出什麼的小腹上,興奮道:兒子,你快點長大,爸爸給你準備了很多禮物!爸爸還要親自教養你,一定把你培養成社會棟梁!
他低着頭,沒有留意到情人臉上變幻莫測的眼神。
從這天起,姚夢的生活費漲了三倍,陳廣路本來要請個月嫂照顧她,被她拒絕了,理由是現在一個人可以,等月份大點再說。這樣懂事,讓他更加心生憐愛,出手大方。
為了回報他,姚夢在床笫之上忽然活絡起來,變着花樣引誘讨好他,一如兩人剛在一起時那樣。陳廣路架不住她的熱情,卻擔心傷害到腹中骨肉,她便信誓旦旦地表示醫生說前三個月沒事。
一時間,兩人濃情蜜意,依稀回到八年前。
就在陳廣路喜滋滋地做着抱兒子的美夢時,一場因他而起的血腥慘案正在悄悄醞釀着。
案件的主犯,是陳廣路剛剛年滿十八歲的兒子陳浩。
陳浩恨父親,連帶着看不順眼和他交好的人,因而經常在學校欺負陳廣路發小的兒子。這天,他心情不好,故意帶着幾個小弟找對方茬。
沒想到,那個男孩一改往常的畏縮忍讓,滿眼鄙夷地嘲笑道:你别得意,你爸早就在外面有了私生子,等他一出生,你就是一個垃圾,被你爸不知道丢哪裡去,看你到時候還怎麼狂!
陳浩愣住,旋即雙目通紅,緊緊攥着拳頭。就在身邊人以為他要大展拳腳時,他卻神色陰沉地轉身離去。
雪山崩塌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
同時,也沒有一片雪花能夠避免沉墜的命運。
3,
陳廣路接到電話趕往現場時,陳浩和兩個小弟已經被警方控制住,姚夢躺在救護車上昏迷不醒,鮮血滴落了一地。
陳浩原本面無表情地垂着頭,看到父親出現,便擡起頭來直勾勾地盯着他,忽然陰恻恻地一笑,笑得陳廣路頭皮發麻,仿佛見了鬼。他實在不敢相信,面前這個滿手鮮血的行兇者,是他的親生兒子。
陳浩神情漠然一言不發,兩個小弟卻被吓傻了,哆哆嗦嗦地說出了事情始末。
陳浩說姚夢破壞了自己的家庭,讓他們跟他一起去教訓教訓她。他們平時沒少跟他教訓人,頂多就是扇扇耳光,于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哪裡想到,他們幫忙綁起姚夢後,陳浩不知從哪裡抽出一把匕首,對着她的肚子就是一刀,登時鮮血淋漓,吓得他們魂飛魄散。在他捅第四刀時,姚夢的慘叫終于讓他們清醒過來,馬不停蹄地跑出去喊救命......
陳廣路耳邊嗡嗡叫個不停,扶着牆才沒讓自己癱下去。震驚過後,便是鋪天蓋地的恐慌。姚夢的肚子被捅了那麼多刀,孩子肯定是保不住了,捅人的是陳浩,這唯一的兒子怕是也難保,他該怎麼辦!
兒子被警察帶走了,陳廣路的妻子再也顧不上形象,野獸一般向他伸出利爪,撓得他臉上頓時血痕叢生。她恨他害慘兒子,他則怪她管教無方,夫妻倆打得頭破血流,終于沒勁了,坐在一起商量如何撈兒子出來。
思來想去,也隻有姚夢那條路行得通。她若是出具諒解書,一定可以減刑。夫妻倆難得一緻起來,争先恐後地往醫院跑。
陳廣路看着從手術室出來的情人,心裡百感交集,忽然想起什麼,悄聲問醫生:她的孩子肯定沒保住吧?
醫生一臉莫名:什麼孩子?她沒有懷孕啊,而且,子宮受損嚴重,以後大概都很難懷孕。
陳廣路的指尖緩緩松開姚夢的病服邊角,眼前蓦地一白,差點沒站住。
麻醉藥勁過了,姚夢從劇痛中醒過來,看到床頭聳着眉毛若有所思的男人,眼睛瞬間冒出通紅的恨意,如果不是身體不便,她一定跳起來罵得他狗血淋頭,給她招來這樣的災難。
陳廣路如何看不出女人眼裡溢出來的怨恨,視線在她猙獰的五官上胡亂遊走着,他忽然覺得陌生極了。這就是那個愛了他八年的女人麼,他怎麼瞧不出一點愛意,全是不加遮掩的恨。從前的小意溫柔,去哪了?她為什麼要騙他說自己懷孕了?她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她聽到他的疑問,嘴角勾出一抹冷笑,死死盯着他。盯得他幾乎要落荒而逃時,她突然散盡渾身力氣,直勾勾地瞪着天花闆,眼睛如同死魚珠子,看不出丁點兒光澤。
考慮到兒子的未來,陳廣路不敢惹怒姚夢,在妻子的示意下乖乖伺候在病床前。等到她終于能正常開口講話後,他們立刻迫不及待地請她開條件出具諒解書。
然而,姚夢聽到醫生說她以後大機率無法懷孕後,歇斯底裡地要将他們趕出去。
她還說,八年都沒轉正,她早就開始厭惡陳廣路,私下裡相親無數,謊稱懷孕是為了從他那裡搞一大筆打胎錢并借此提出分手,哪裡知道,他居然要她生下來還許下那麼誘人的承諾。她一時貪心,再次生出上位的念頭,沒想到卻害慘自己。
她不會出具任何諒解書。既然她沒法懷孕,那他們的孩子也别想好到哪裡去。要知道,這場事故裡,做錯的又不止她一個,憑什麼隻有她一個人承擔惡果。
最終,陳浩被判十年有期徒刑。庭審當天,他站在被告席上,神情呆滞,對台下焦急的父母視而不見。聽到判決,另外兩個孩子立刻嚎啕大哭起來,隻有他,仍是一臉漠然。
陳廣路在這缺乏生氣的漠然中打了個冷顫,他漸漸明白,早在更久遠的時候,他就失去了這唯一的兒子。
他恍惚想起,剛創業那會,陳浩才上國小,每天晚上,他在燈下算賬,他坐在邊上寫作業。父子倆各忙各的,又暗自為彼此驕傲,看到他額頭上的汗滴,小家夥便默不作聲地将電風扇偏了偏,那樣貼心的小人啊。
還有他的妻子,曾經也不是這樣粗鄙讨人嫌的怨婦,她總是在爺倆忙完後端來一盤切好的水果。他們也曾像所有恩愛夫妻那樣聊到深夜,有說不完的體己話,而不是吵不完的是非架。
現在呢,兒子坐牢了,妻子恨透了他,情人早已背叛他,還為了錢欺騙他,信任的發小也在背後诋毀他。他還以為他們羨慕他齊人之福,原來背後都等着看他翻船呢。
這一刻,陳廣路終于發現,自己的人生實在失敗。或者說,從他管不住欲望開始,命運就已經傾向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