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陳晨
第四屆平遙國際電影展榮譽釋出的夜晚,當念到最佳男演員的獎項時,周遊的心提到嗓子眼,下意識地解開了西裝外套上的扣子。“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就有那麼個動作,可能這一刻,我等待了太久了。”
自己名字被念出來的時候,周遊感覺“太刺激了”,“全身都發麻”。過去的這些年裡,他在家洗澡的時候,常常拿淋浴噴頭當話筒,對着鏡子,想象自己有一天在一方大舞台上獲得榮譽,發表獲獎感言的樣子。
最近,周遊被更多人認識的形象,是網劇《風犬少年的天空》中令人心疼的少年劉聞欽。雖然戲份不多,但是人物卻極為關鍵。在劇中,少年最終死在歲月裡的殘忍結局令人唏噓,編劇收到滿滿要被“寄刀片”的憤懑,劇外的周遊,也獲得了更多的關注和人氣。

《風犬少年的天空》劇照,周遊飾演劉聞欽
很難想象,劇中的高中生劉聞欽,其實很快要30歲了。這位出生于1991年的演員,表演令人信服,角色就不會讓人出戲。周遊演的時候,也信了自己是那個差點被生活擊敗的少年,少年時光回不去,“我想的是,一個人在那個年紀,遇到這些事的時候,他的反應應該是什麼樣。”
劉聞欽這個角色,是因為周遊活起來的。《風犬少年的天空》編劇裡則林在“劉聞欽下線”的那個心碎夜晚,在微網誌中透露這個角色在最初的劇本裡面,僅僅是一個讓李安然完成轉學任務的“工具人”,是遇到周遊以後,才給了他諸多靈感,去填充這個人物更多的血肉和更豐富的經曆。
編劇裡則林眼中的周遊和劉聞欽。
《野馬分鬃》是周遊主演的第一部電影,距離他第一次開始演戲的2012年,已經過去了很多年。電影裡周遊扮演的左坤,頂着一個前半個腦袋是平頭,後半個腦袋長發飄飄的奇特發型,好似馬鬃毛。周遊第一次試裝的時候,自己心裡也犯嘀咕,本來臉就長,再配上這麼個發型,“可不就像一匹馬了?”
但的确,他就需要在電影表現出一匹“野馬”的狀态,野蠻生長、橫沖直撞,有種半吊子的混不吝和不羁,還沒想明白、看明白很多事,但已經逐漸自己撞出某種通往成人世界的輪廓和邊界。“學校裡最社會的人,社會裡最學校的人”,是導演魏書鈞在為《野馬分鬃》招募演員的“組訊”裡,對左坤這個角色的描述,其實也有他自己的大半影子。第一次收到周遊拍得頗有寫真氣息的照片的時候,魏書鈞直接否決了,“長得太偶像了。”後來在制片人的一再推薦下,魏書鈞和周遊見面,發現他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兒。
在《野馬分鬃》中,周遊飾演左坤
“社會”這個字眼,放在角色身上,是個精準的形容詞,放在周遊身上,是他深刻地留下了某些痛感的人生經曆。他沒上過大學,高中也隻讀了一半,成為演員之前,做了十幾種職業。出于賺錢的迫切和焦慮,周遊幾乎什麼事都做。幫人搬東西、在市場賣貨、在酒吧賣酒、在劇組做燈光舉燈、倒騰女裝……“沒想過什麼理想,也不是什麼安全感的問題,就是單純的沒錢,你需要錢去生活,需要錢去吃飯。”周遊和記者聊起那些年的經曆,遙遠又鮮活。
“已經過去很久了,我很久沒有想起這些事。”采訪中起到這部分的話頭,周遊一開始本能地稍微搪塞了一下,但話匣子一旦打開,就不斷地有久違的情境蹦出來,他說一段,過一會聊到别的地方,又想起一段,又繞回來接着說。
他曾有兩三年住在北京潮濕的地下室裡,窗戶的玻璃壞了舍不得修,冬天為了擋風,他用膠帶把窗戶貼得嚴嚴實實。到了夏天,有一天停電了,沒有空調的房間裡悶熱得受不了,但想到冬天粘膠帶的辛苦,他又舍不得破壞自己的“勞動成果”,于是下樓找了個水泥墩子,涼快地一覺睡到大天亮,被路邊大爺叫醒。
還有一次,他迷迷糊糊睡着,手指觸碰到床頭漏電的插座,被電到整個人幾乎昏厥,整條手臂變成紫色;又或者是某天趕上生病,身邊的熱水瓶突然爆了,飛濺出的熱水把手上腳上燙得全是水泡,連同玻璃碴子的傷,讓他拖着病體去醫院包紮,這樣的場景至今想起來都覺得狼狽……
“你說那些經曆帶給我的表演什麼影響,我可能沒辦法直接地總結,但我相信那些肯定都是禮物。對,禮物,現在我真的可以這麼說了。”入行轉做演員,是他終于能夠确定自己的喜歡和熱愛的事,和之前為了生計埋頭苦幹不同,做演員調動起他所有的敏感,在其中感受狂喜的憧憬和卑微的失落。
在平遙的兩天,周遊說走在路上,總是有人會對他說“加油”,絕大部分是不認識的人,“我覺得他們應該也不能算是我的粉絲或者影迷,有很多就是普通的看過你作品的觀衆,還有很多這個行業裡面的人,他們都很善意地和我說,‘周遊加油’,讓我覺得心裡很溫暖。那些時刻讓我覺得,我被這個行業所認可了。”
拿到“最佳男演員”之前的那個下午,周遊接受澎湃新聞的專訪。
周遊
【對話】
《野馬》彌補缺席大學遺憾,《風犬》發揮“社會青年”優勢
澎湃新聞:先從這次的新片《野馬分鬃》聊起吧,你自己怎麼了解左坤這個角色,以及這個角色跟你自身是不是有某種連接配接的地方?
周遊:這部電影是我主演的第一部電影,這個人物,跟我本人來說的話還是比較相似的,相似的點不是說這裡面的故事在我身上發生過,但所有的狀态、情緒、反應,大部分的時間,都讓我幾乎處在一個本能的狀态,我願意把我所有的感受,包括對親人、對朋友、對夫妻的感受,展現出來給大家看。當然,我可能會比片中人物做得更收斂,或者更強烈一點,都有可能,整體拍攝的過程中,導演給了我很好、很安全的一個空間,讓我可以盡情地去做自己。
澎湃新聞:因為左坤這個人物有一半是導演青春自傳的意味在裡面,主人公本尊一直在你面前,對表演會有什麼影響嗎?
周遊:其實這些事情在那個階段,絕大多數男孩都會有,不單隻是一個自傳類型的電影。他發生的那些事情,我也發生過,唯一不同是我沒有上過大學,他上了大學。他有一個學習專業的機會,我沒有,這可能是最大的差別。但是你在那個階段做的事情跟想法,以及那些迷茫不安、慌張,都是非常相似的。我也不一定要從導演身上去找某些點,讓我去演繹這個角色,作為演員,我在生活中會時常留意這些,也會調動起我二十出頭那個階段的樣子。也許片場某些瞬間,我也在下意識地捕捉,但更多是随着一天一天跟左坤相處,劇情的發展,讓我自然演出了這個人物,也沒有刻意去設計和模仿什麼。
澎湃新聞:拍這部電影,有彌補到你沒有上大學的遺憾麼?
周遊:我覺得有吧。可能年紀小的時候,在大學裡面的人,可能也會感受到不快樂,或者批評它的一些地方,反而過了一段時間,當你在社會上經曆一些事情,在生活中受到一些壓力,回想大學時光,還是會很幸福的。我覺得每個人都應該有一個上大學的過程,那個過程其實是讓你,在進入社會之前有一個緩沖,讓你慢慢開始從學校裡面走向更大的世界。可我沒有上大學,直接從學校——那個時候都不叫不成熟了,就是還小——到社會上就會做很多沒必要的事情,犯很多沒必要的錯誤。還有,我覺得最重要的一點,是應該在大學找個女朋友,享受一下校園戀愛。
《風犬少年的天空》劇照
澎湃新聞:最近你還有另一個受到很多人關注的角色,是《風犬少年的天空》中的劉聞欽,也是一個青澀和世故交疊的青春。是以張一白和魏書鈞選你,是不是都看上了你的“社會”?
周遊:他們可能從我的感覺、我的長相裡面,覺得我像一個比較有故事的樣子?或者是我的眼神裡面透露出一種感覺?我覺得我的一個優勢,的确是我有在社會上長大的經曆,我就是一個社會少年,高中也沒有上完,就要去面臨這些事情。雖然我可能不一定是劉聞欽本欽,我也不一定是左坤,但是我在社會上看過這些人,他們都是有很具象的形象,在我面前擦身而過的,或者是跟我有交集的。是以如果我要調動這些經驗感受的話,其實是很容易的。隻要我把這些人整合好,然後把我自己的某一面展現出來,跟這個人物先拉到最近的距離,再到後期,我可能對于故事越來越了解,就完完全全對于我來說不是難事。
澎湃新聞:但和人物實際的年齡差距不是障礙嗎?畢竟距離高中很遠了,怎麼找回少年時代那種狀态?
周遊: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真實的感受是,每一次在表演的過程中,我并不知道什麼是完全正确的表演,或者是應不應該這樣或者那樣。但我會極力地去思考這件事情。但當喊“開始”以後,我所有的表演就是有本能的。演劉聞欽的時候也是,我覺得自己就是能夠非常本能地投入到一個高中生的狀态裡面去。這之前,我也會做很多功課,想象他一路經曆過所有的事情,不是特意去抓住這個年紀本身,我抓住的是那個年紀他所經曆的事情,會讓他有一個什麼樣的反應,他在社會上待了這麼長時間,他做的工作,會讓他的動作上呈現出什麼樣的狀态,他對于每個人的态度,或者對每件事情的想法,會如何表達。我會極力地去抓住這些東西,如果我隻是抓住那個年齡,或者說什麼“少年感”的話,那就太單一了。
澎湃新聞:《風犬少年的天空》和普遍意義上的青春片有什麼不同嗎?
周遊:最不同的就是社會性。最開始的時候,我也是最喜歡這一點,它比别的青春片更複雜一點。就像片中的二十九中學校,哪怕是個學校,也是會在重慶的商業街區裡面,就是想把社會跟學校距離拉得更近一點。可能青春片不單隻是在學校保護殼裡面的叫青春片,它可以展開了,去描述更多的每個學生的家庭和成長當中的一些問題和困擾,以及學生和社會上面的人的聯系,總之是更全面也更豐富了。
《風犬少年的天空》海報
生活的困窘和心理的“感冒”,都是最好的禮物
澎湃新聞:你不是專業學習表演出身,但比起科班出身有更豐富的生活閱曆,你怎麼看待過往經曆的得與失?
周遊:我做了太多職業了,幫人打工,賣衣服,在網上修圖,在劇組做助理搬東西,在酒吧賣酒……那時候就是窮,需要錢,什麼有錢就幹什麼。為了省錢租很便宜的房子,窗戶都沒有玻璃,我自己拿膠帶把窗戶糊起來。你今天不問,我可能都不記得這些事情,想到了就會繼續想起更多的事情。你說這些事情對于我有沒有幫助,我覺得也許有,但是你說具體的幫助是什麼,我說不出來,因為這樣的生活經曆,還沒有在我的作品裡面展現過。但一些感受會幫助到我。
澎湃新聞:那個階段你是敏感的還是鈍感的?當時怎麼看待自己的處境?
周遊:我一直都很敏感,也确實因為那份敏感,很長時間在那樣的狀态裡是不快樂的。不過我現在覺得那份不快樂,我把它叫做“感冒”,你在某個階段心裡“感冒”了。但我覺得那是一份禮物,是一個很好的禮物,但當時應該沒有辦法這麼去看它。當時你會深陷進去,我相信那樣的處境裡,每個人都會“深陷”進去不自知,但我可能骨性裡面有一種,我覺得我得打破它,我不知道是不是叫韌性或者怎麼樣,雖然我可能也在某一刻,會放棄自己,沉淪到生存、生計這些事情當中去,變得麻木掉,但更多的時候,我有念想,我會打破它,我會擊碎你,我覺得我就是要在這個城市,要做想做的事情,哪怕我現在我做的不是想做的事情,但一定會變好的。
澎湃新聞:然後就是演員周遊了。做演員的經曆,你覺得自己是順利的嗎?有些人覺得你資源不錯,但也有很多喜歡你的人覺得,你怎麼一直不紅。
周遊:這個行業對于我來說,可能對很多人來說,都并不是太容易,你需要很長時間去證明自己,這是重要的。也需要有很多的韌勁,去等待機會。好像有時候,你會陷入自我懷疑,覺得我怎麼好像原地不動,有時候又會因為别人的一句話,就能讓我信心倍增,感覺我還是大有可為。大體上還是會有挺多迷茫的時候。
周遊在平遙獲得最佳男演員的授獎詞。
澎湃新聞:最近一次迷茫是什麼時候?
周遊:如果說你讓我追溯上一次迷茫的話,應該是在拍《野馬分鬃》之前,應該是2018年的夏天,當時我拍了三部電影。我是2017年年初簽的公司,一口氣拍了三個電影,其中《明日青春:鏡像人》參加國内的電影提名,還拿了自己的新人獎,那個時候對于我來說,對于未來還是滿懷期待的,就覺得自己的夢開始了,就可以一路這樣拍下去了。但突然到了夏天,你做什麼不行,一次我到了一個劇組,經定完妝了,導演也是有名的導演,讓我回家等消息,回家了就再也沒有消息了。還有一個項目,我記得試完戲,走的時候是别人送我到電梯口,還說回頭我們再聊後面的項目,然後就沒有然後了。那段時間我一直憋着勁,其實那時候我還是認為自己狀态挺好的,我沒有讓我自己懈怠掉,但是都不行,接二連三的幾輪石沉大海之後,突然有一天,我也很迷茫。
那段時間我經常有一夜裡面不怎麼睡覺,早上六七點才能睡着,我也一直在問我自己,到底行不行,為什麼沒有答案?可能那個階段就是這個樣子,你需要扛過那個階段。有時候,我媽也過來陪我玩幾天,我也不斷地在調整心态。後來突然有一天在街上,我們公司打電話說,見個人,隻有15分鐘的時間。我就趕緊過去了,是張一白導演,聊了10分鐘,就定了讓我演《風犬少年的天空》。是以那個夏天,我印象特别深。
害怕變“紅”,但想做“世界上最好”的演員
澎湃新聞:最近因為劇熱播,越來越多的人認識你,主演的電影今年也入圍了戛納,有種等到“花開”的感覺嗎?
周遊:沒有花開,我現在不太想花開,确切地說,我一直也沒想花開。但是我需要的是這個行業裡面的人,我希望他們知道我是誰,也希望他們知道我能拍什麼。我更希望的是讓人們知道,我們這一波的年輕導演跟年輕演員,也是非常好的,也是非常要強的。
澎湃新聞:對于“紅”這件事,你是怎麼想的?
周遊:不想紅,我真的真的不想紅!其實這段時間我在平遙,好多人跟我說,你要加油,這個加油承載着什麼我不知道,但我真的挺感動的。最主要的,因為其實平遙都是我們圈内人,我覺得這一刻,已經被這個行業認可了,我覺得挺滿足的,但是你要說除了這個角色以外的我會變紅了的話,我不喜歡也不行,最主要是害怕。我剛才前面說我一個很敏感的人,從小也過類似于周遊世界的理想,其實在骨子裡,我已經習慣了平淡的生活,我不希望出門會有人偷拍,我可能會發瘋,可能會追着他搶相機,或者做出更多什麼事情也有可能,我不知道。
周遊獲得平遙國際電影展最佳男演員獎。
澎湃新聞:但做演員要成功可能會成為明星,沒辦法自由地生活就是代價,你決定做這行的時候就應該想到過。
周遊:我想到過。但想的時候總是會比較理想化,我不想自己紅到什麼階段,隻希望每一年能有一個好的作品跟大家見面,其實中國有一部分的電影人,他們拍出來的作品會比他們的人更紅,提到他們的作品,所有人都會知道,當然他們也會被人知道,但生活那麼多的關注點,不是個人光環很強烈的那種明星。這是我最想要的狀态。
澎湃新聞:公司有幫你找人設,或者你自己會有想過自己是什麼樣類型的演員嗎?
周遊:這個問題我還真想過,我的形象,其實大多數人見到都覺得是一個特殊形象吧,有些人會說什麼“電影臉”,也有人就覺得我不像好人,還有很多人跟我說,覺得我以後肯定是個比較偏類型化的演員,我自己都也沒有想過,我會去演偶像劇,但是我是偶像嗎?前兩天我看《野馬》的影評說,我是夏雨加王千源,然後又有說我是張譯加王千源,我覺得能做他們這一撥演員,能接他們班,其實是件挺幸福、挺榮耀的事情,他們都是好演員。
澎湃新聞:你希望自己未來是一個什麼樣的演員?
周遊:最好的,亞洲最好的、世界上最好的那一種。
采訪結束六個小時後,周遊拿到了自己人生的第一個“最佳男演員”。
責任編輯:程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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