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康有為(1858—1927),又名祖诒,字廣廈,号長素,又号西樵山人等,廣東南海人,人稱“康南海”。清光緒二十一年(1895)進士,官授工部主事。近代著名政治家、思想家、社會改革家、書法家和學者,改良主義的代表人物,後為保皇派首領。書法取法《石門銘》《爨龍顔》,參以《經石峪》《金剛經》《雲峰山石刻》等。論書提倡“尊魏卑唐”和“尊碑抑帖”學說,所著《廣藝舟雙楫》是繼阮元、包世臣之後,從理論上全面系統總結碑學的一部著作,大力推崇漢魏六朝碑學,對碑派書法的興盛有着深遠影響。
康有為的碑學創作
康有為以複古為創新,獨尊魏碑而自創新格。如果說鄧石如、何紹基、趙之謙等碑派書法是秦漢“古意”追尋的話,康有為則是借北魏托古改制尋求個體風格的大師。其藝術成就在于獨創“康體”。“康體”博大深郁,新理異态,具有禮樂之美的精神内涵,為其人格之寫照。關于“康體”的形成,《海藏書法抉微》稱“南海之書,得之陳搏”。商承祚則認為出于《唐碑千秋亭記》。《霎嶽樓筆淡》“南海書結想在六朝中,脫化成一面目,大抵主于《石門銘》而以《經石峪》《六十人造像》及《雲峰山石刻》諸種參之”。沙孟海認為出于《石門銘》《經石峪》《六十人造像》及雲峰山石種,時取法鄧石如、張裕钊,伊秉绶諸家。葉昌熾雲,大小二篆生八分,分書生隸,今之所謂楷書,古人謂之隸書也。兩晉六朝,由分變隸之時。北之郛休,南之谷朗,波磔遒斂,已骎骎入隸室。北朝碑正書者,無不兼帶分書筆法,蓋變之未盡。”康有為對于六朝碑刻的取法與緣督廬主人相同:吾愛古碑,莫如《谷朗》《郛休》《爨寶子》《枳陽府君》《靈廟碑》《鞠彥雲》,以其由隸變楷,足考源流也。愛精麗之碑,莫若《爨龍顔》《靈廟碑陰》《晖福寺》《石門銘》《鄭文公》《張猛龍》,以其為隸楷之極則也。康氏看重的是堪考源流的隸楷之變的用筆法則,而以上諸碑,波磔向背仍然保留漢人遺法,可以考證古人用筆法則。細考康氏書迹,往往會發現其取法諸碑之痕迹。其《翻刊書鏡題辭》曰:“或譽我書類揚風,或稱我書比長史。自我仙才自不法,散僧入聖亦何似。沈子培尚書皆吾書于張長史,宋芝棟侍禦謂吾似楊少師”。由此可以看出時人對康氏的評價和康氏的自許。康氏對“康體”的诠釋是:集南帖北碑之大成,更合篆隸鐘鼎一爐而冶之。蕭娴喻其書具有“重、拙、大”三美,賞其書如登南京靈谷塔“眼前十裡深松,海聲浩蕩:青山如壁,橫插半空:随處都有着六朝遺迹,勢有一種虎踞龍盤之氣。”(蕭娴《康有為的書法和書論》)馬國權在《康有為書法試評》中謂其書法成功除去執筆基本上是按照他的書學理論去摸索,而且其詩北碑南帖誰兼之,更鑄周秦孕漢碑。昧昧千秋誰作者,小生有意在于斯。“不僅可以看到他取精用宏和淵源所自:而且也啟發啟示了我們,要求書法的變化創新。”(馬國權《康有為書法試評))“康體”裁鑄古今,創為一體,新理異态,能移人情,是其主體人格精神完美的展現。
一、書法分期
康有為是在碑學興盛的背景下開始接受傳統書法教育的。自同治七年(一八六八)祖父康贊修教其書法日課,至光緒十四年(一八八八)年撰寫《廣藝舟雙楫》前,為康有為書學的啟蒙期。
祖父康贊修為其書法啟蒙老師。康有為十ー歲喪父,乃随時任教谕的祖父就學于連州官含,含怕 袴 棗,暇辄弄筆。臨習《樂毅論》、歐陽詢、趙孟頫,課之頗嚴。但家無佳拓,久之不能工。可以想象,在以書取士的年代,很難說康氏屢試不售的真正原因是“性不好八股”。年十九鄉試不售,恨學業無成,始從朱次琦學習執筆。又轉益于陳蘭甫,進而臨寫《圭峰》《 虞 恭公》《玄秘塔》《顔家廟》諸碑,乃少解結構。同時涉獵《書譜》《閣帖》、張芝、索靖、皇象章草。但流觀諸帖,又隳蘇、米窩臼中。于是,矯以《宣示》《戎辂》《直薦季》諸帖,以取其拙厚。其間,還用力說文,兼作篆隸朱次琦還指出篆書應學習鄧石如,為康氏接受碑學作了必要的積累。
光緒五年(一八七九)二十二歲的康有為由張鼎華獲得“帖盡翻刻、不如學碑”的碑學啟蒙。光緒八年五月(一八八二)科考失利,即是他書法生涯的第一次重大專折。雖然塞翁失馬,卻不僅借此遍攬京師文物勝迹,還購賣了鄧石如書迹、碑刻數百本,境界大開,從容玩索,下筆頗遠于俗,于是翻然知帖學之非。返鄉途中遊曆了揚州、鎮江,觀焦山《瘗鶴銘》石刻,摩挲醉心;《陶陵鼎》上的篆書,令其心酷愛之。由觀摹 搨 本到撫摩實物,講金石之學,書法觀念開始了由帖學向碑學的轉換。
篆書《挽同邑崔編修舜球詩橫幅》取法鄧石如,康有為二十九歲(一八八六年)時為悼念同鄉崔舜球(字德雄、号 夔 典)編修所作,是目前所見康氏最早之篆書。康氏在光緒八年(一八八二)翻然知帖學之非,書法觀念實作由帖入碑的轉變後,一段時間内專寫鄧石如篆書,後來認為難以超越,于是便數年棄筆不作。近乃始有悟入處,但以《石鼓》為大宗,鐘鼎輔之。《琅琊》為小宗,西漢分輔之。馳思于萬物之表,結體于八分以上。合篆、隸陶鑄為之,奇态異變,雜沓筆端。《廣藝舟雙楫》撰寫始于光緒十四年(一八八八)冬,由此作隸筆為篆的用筆特征看,當時上述所謂悟入之時,但未臻成熟。康氏崇魏碑以改制,平生絕少作篆,雖然在其卅年後作跋時竟歎不複自識也,抛之若古人,但此作也足證于篆書所下之功夫。同時需要注目的還有此作的行書落款,人雲康書亦出自《六十人造像》,嘗遍考其迹而不得,今見是作行草長款,時間當在《廣藝舟雙楫》前後,為其由帖而碑轉化之早期。誠如《廣藝舟雙楫》所言吾為《鄭文公》而人以為似吳興,吾作魏隋人書,乃反似《九成》《皇甫》《樊府君》,人亦以為學唐人碑耳。亦欲變而不知其變者。言康氏受六十人造像》影響即在其碑帖轉變而未定型。
《我史》載光緒二十二年(一八九六年)十二月康有為重遊廣西,越明年二月于桂林成立聖學會。期間康有為在廣西時應弟子龍澤厚之請,為其父龍朝言作的《清故诰授奉政大夫五品銜山西崞縣知縣前翰林庶吉士龍君墓志銘》,乃其早期楷書,屬帖學傳統時期風格。将此作與小楷《殿試狀》同觀,似受《九成宮》《開成石經》影響更為明顯,屬幹祿之體,并無特色可言。
自光緒十四年(一八八九)撰成《廣藝舟雙楫》,至宣統元年(一九 O 九)作行草《乙酉臘感懷寫寄憲庵弟詩劄》,為康有為書學曆程中碑帖轉換的第二個階段。
光緒十四年(一八八八)五月康有為再度人京應試,結識了改變他人生的另一位關鍵性人物沈曾植(字子培)。一八八八年,當他因上書失敗陷入孤寂苦悶,便是在沈曾植這位厥友勿言國事,宜以金石陶遣的勸慰下捐棄其故,洗心藏密,緻力于碑刻研究的。換句話說,假使沒有沈曾植,康有為在書法史上的地位怕是一定要改寫的。這期間他與沈子培、黃仲弢等日夕過從,析碑寫字,相與抵掌論學。《廣藝舟雙楫.取隋》記錄了他們鑒定《蘇慈碑》的情形。由是乃知隸楷變化之由,派别分合之故,世代遷流之異,在其書法創作上真正實作帖碑轉化的過程中,沈增植帶給他啟發多。沈氏早年師帖,兼取法《二爨)、漢碑,用筆服膺包世臣,轉折多用方筆。康氏以朱九江法執筆,取法《瘗鶴銘》《石門銘》《鄭文公》等,轉折多用圓筆。此實則沈康二人筆法的根本差異,從他們《臨爨龍顔碑》遺墨可以看出,由于筆法的不同即便是臨摹同一碑刻其風格也差異很大。筆法的體悟是康氏創作上實作碑帖轉化的根本标志。還有黃仲弢也是對康氏起過關鍵作用的人物。他不僅介紹與沈曾植相識,在其上書其間積極為其奔走,還給他引薦盛昱、潘祖蔭等京城大臧家,盛氏“頻館其家”,令康有為盡觀金石鼎彜之藏,大開眼界。
篆書《素洞題字》取法鄧石如“洞”字本《石鼓》,署款體勢、結字略具《石門銘》意趣,與篆書《挽崔編修舜球詩橫幅》相比,此作篆勢婉勁,題款風格更為成熟。康有為在廣州長興裡開萬木草堂講學,宣傳唯新,培養人才。并選任等子助篡《新學僞經考》《孔子改制考》,為變法打造理論工具。光緒二十年(一八九四)七月給事中餘聯沅彈 劾 康氏“惑世誣民”,請焚《新學僞經考》,并禁粵士從學。經沈曾植、盛
伯熙、黃仲弢等極力棄走救助方幸免于難,但清廷仍下令将《新學僞經考》自行毀版, 粵 城滂不可聞。遭此打擊康氏于十一月應弟子龍澤厚之邀赴桂林避居講學,并借機成立聖學會,創辦《廣仁報》,開設廣仁學堂,使維新思想得以在廣西傳播。疊彩山景風閣下康有為題寫的康岩、素洞刻石,即其講學時的遺蹤,行草《夜燈獨秀峰作詩軸》為康氏“戊戌”前遺墨,雖然結字受《瘗鶴銘》《石門銘》影響,受用漲墨技法,氣息渾厚,但總體上仍然具有明顯帖意,為其碑帖的轉變。
一九〇七年,英人斯坦因于敦煌拙獲大量漢代簡牍,并于藏經洞掠去大批隋唐寫經。兩年後,日本大谷考察隊又在新疆羅布泊發現《李柏文書》等殘紙、木簡。由此古人數千年筆法盡顯天下,也給書法研究、創作帶來空前的影響。一九一一年五月,康氏于日本須磨跋梁啟超藏《敦煌石室唐人寫經》,歎其逋峭尚存北齊筆意,震動極大。北宋黃伯思曾以政和初人于陝西發地得一甕,皆漢時讨羌戎馳檄文書。體皆章草,遂悟傳之所謂章草上章用之,不因章帝好之因謂章草。面對唐人真迹,比對屢經翻刻而失其真的唐碑,康氏頗有感悟。一九一二年四月所書《臨米海嶽天馬賦手卷》是康氏反觀傳統、陶鑄碑帖的佐證。此作以碑派筆法臨帖,去掉了帖學的纖濃華滋,代之以碑派的瘦
硬通神,是碑學意義上對帖學的改造。行草《須磨緻伍憲子書劄》意态宕逸,雜有章草,風格與米芾《臨顔真卿劉中使帖》同樣具有魏晉殘紙之草隸筆意。
這一時期,康有為在理論上開始反思一往崇碑抑帖之偏激,主張體兼碑帖,書法觀念進一步轉向相容并取。民國元年康有為居日本須磨雙濤園時,其弟子潘若海來訪,縱談彌月,日相唱和,康氏有多幅書作相贈,從中可以看出其風格正處于轉變之中。行書《贈若海民部老弟七言聯》與同期《冷香殘雪外畫譜水仙遲五言聯》,用筆看上去有張裕钊的某些北碑特征,卻更多透露出其早年顔真卿、柳公權等唐楷名家的家底。這是康氏書法的根基,在其行草作品中更可以看出類似傾向。碑派名家如伊秉绶、何紹基、趙之謙等,亦多是以顔為本而變化氣質,形成自家面目的,康有為更在其淵薮。他奉顔魯公為二千年來最善學右軍者,即指用筆而言。另外“康體”的顔體元素還在于其他取法《瘗鶴銘》,而魯公結字、體勢亦往往出于齊碑,指康為顔,此亦原因。
一九一六年行書《登泰山絕頂詩軸》,至一九二O 年行草《贈公武弟遊存廬落成詩軸》,是康有為書法入古出新的階段。
一九一四年,羅振玉、王國維合著的《流沙墜簡》出版,引起中國學術界巨大震,同時給書法藝術帶來新的契機。鄭孝胥則稱由是漢人隸法之秘,盡洩于世,不複受墨本之蔽。其隸書則得漢簡猶多。沈曾植以為内府收王 珣 《伯遠帖》墨迹,隸筆分情劇可與流沙簡書相證發。且很快将漢人的簡犢筆法移稼于章草創作,遂開碑帖結合的章草一宗。沈氏與康氏“隸筆分情”“分筆作草”竟若一轍。康有為後來在《跋廣武将軍碑》
有言:“惟碑為符秦建元四年,去王右軍蘭亭僅十二年,故字多隸體,實開靈廟碑之先,淵茂且過之。與好大王碑并駐争先。此榻有碑額碑陰,尤為完美。字似流沙墜簡,古逸至矣。”此碑與敦煌隸書比對,其結字用筆,無不宛似。據此可言,考古新材料對康氏确實是産生了影響:一是促使觀念轉變,他據以新材料反觀既往,書法立場由尊碑抑帖變為碑帖兼融,客觀上導緻了清代碑學的終結;二是藝術自覺,創作取法新的古人墨迹材料以碑帖融洽,促使藝術多元化風氣的形成。所謂帖非指傳統意義上的“帖學”,而是“欲書先引八分、章草于隸字中,發人意氣”,相對于銘石書而言的簡牍、寫經這些可以洞悉古人筆法精髓的新的墨迹材料。
康有為還嗜古成癖。早年著《廣藝舟雙楫》時,曾遍觀京師之藏,并收集了大量古代碑刻書迹,為其實作由帖學向碑學觀念轉變作了充分的積累。後來開萬木草堂頗建書藏。流亡海外期間,康氏舊嗜難改,雖生活颠沛而不忘收集各國文物。适清宮文物散出,加之遺老們困于生計不斷割愛舊藏,他與沈曾植、缪荃孫等人樂此不疲。所藏曆代書畫、碑帖、圖籍等各色文物,數量可觀。除《萬木草堂藏畫目》所載,傳世的碑刻法帖書迹圖畫時見康氏題跋。其博見精鑒,與古為徒,自然使康氏書法内涵深沉。他曾在上海遊存廬、青島天遊園開文物展。供人參觀,首開近代文博風氣。徐悲雞、劉海粟、王遽常等人都是其受益者。
民國五年(一九一六)八月,年屆六旬的康有為登上泰山,過經石峪,觀摩《金剛經》石刻,登日觀峰題字。《金剛經》帶給康氏最大變化展現于其風格形成的行書《登泰山絕頂詩軸》。如果說此前康氏的所有探索都是量的積累,那麼此作的出現則是其質的改變。換言之,行書《登泰山絕項詩軸》是“康體”成熟的标志。
同年九月,康有為再遊焦山。《瘗鶴銘》最早著錄于北宋歐陽修《集古錄》,往往隻得其數字。《瘗鶴銘》用筆隐通篆意,與鄭道昭若合一契,突出影響着他五十九歲至六十歲之間的創作。行書《贈 翰 臣仁兄七言聯》,行書《寫生入神橫幅》、行書《風霜誼愈笃;金石刻能為五言聯》等作品,結體外拓内斂,貌似顔體,實為《瘗鶴銘》九一六年十二月作《祭潘若海文》、行草《丁已二月跋戊戌輪舟中與徐勤書》、行草《丁已五月紀事詩七章手卷》等,樸茂古厚,筆墨渾穆,主要由《靈廟碑陰》中來,康氏行草得此其意法尤多。《石門銘》為康體之本,其無論取法何碑以變其面目,總是契合王遠,互相生發,且尤于小行草書中探其淵源。一九一七年的擘窠大字《(袁督師廟橫額》,取法《石門銘》《經石峪》寬博簡穆,隸筆分情,筆簡意遠。
一九一七年因張勳複辟避幽的“美森院”,是“康體”的搖籃。康有為在半年時間内潛心臨池,創作了大量力作。這一時期所書《臨爨龍顔碑》《臨魏元君墓志》既是他“師古”的例證,也是他變化行迹入古出新的依據,也是“康體”正書風格形成的關鍵。
康有為五十九歲至六十歲初作《舊拓瘗鶴銘跋》謂:“溯自晉唐以降,楷書之傳世者不啻汗牛充棟。但大字之妙,莫過于瘗鶴銘。因其魄力雄偉,如龍奔江海,虎震山嶽。曆代書家之臨此者,惟東坡得其神,山谷得其形,此不足道也。”行書《贈翰臣仁兄七言聯》取法《瘗鶴銘》。其重要意義在于此聯的題款論書:“自宋後千年皆帖學,至近百年始講北碑。然張廉卿集北碑之大成,鄧完白寫南碑漢隸而無帖,包慎伯全南帖而無碑,千年以來未有集北碑南帖之成者,況兼漢分秦篆周籀而陶治之載。鄙人不敏,欲兼之”。同時,他還指出張裕钊、鄧石如、包世臣幾位碑派名家或是有碑而無帖,或是多帖而少碑,均屬“偏擅”。而其本人則欲碑帖兼融,陶冶篆隸,并獨創“千年來
未有之體”。楊守敬《學書迩言 · 評碑》:“雲峰鄭道昭諸碑,遒勁奇偉,與南朝瘗鶴銘,異曲同工。”視其用筆方圓并重,雖亦取諸《雲峰》,但用筆不類。而結字内斂外拓,橫畫舒長頓筆,“侍”字 趯 筆頓鋒帶過而不上挑,鈞為《瘗鶴銘》典型特征。“石” “月” “相”字法尤為切近。《廣藝舟雙楫·餘論》則稱魯公書如《宋開府碑》之高渾絕俗,(八關齋)之氣體雍容,昔人以為似《瘗鶴銘》者,誠為絕作。顔真卿亦曾汲取《瘗鶴銘》,是以“青”“ 蒨 ”二字也貌似魯公:“侍”“竹”二字又形同張裕钊,實是《瘗鶴銘》。整體風格未盡同一,謂為晚年顯然不妥。此年康氏再登焦山其間為海上“愚園”主人富商甘 翰 臣題所藏石濤《餘杭山色圖》,此聯當為同時之作,脈路清晰,定在六十歲之前所作可謂不謬。而且,所用印章亦為六十歲前常用印。與《鄭文公)比,《瘗鶴銘》“妍态多而古法少”,康氏六十以後的主要取法《經石峪》《爨龍顔》《石門銘》《雲峰刻石》諸碑,逐漸蛻去帶有顔體意味的《瘗鶴銘》之影響。
一九一七年七月一日,康有為沈與增植赴京參與“張勳複辟”,旋即失敗,乃與沈曾植一同避入美國使館去尋求底護。與康氏《美森院中作》内容相同的作品,筆者共見到不止十件,分别寫給吳昌碩、犬養毅、康同壁、藍公武等親朋故舊。行書《丁已六月避地美森院作詩軸》受《瘗鶴銘》《石門銘》影響,加之康氏此情此景,整幅作品呈現出一種孤寂與清冷的格調。詩雲“庭萌南柯方夢覺,幾攤大藏讀楞伽。吾生自有安心法。所遇皆欣即是家。”這種獨特風格在康氏書作中比較易于辨識,因謂之“美森院體”。
康有為的篆書作品罕見。一九一八篆書《嚴公神道碑額》(見王家葵《近代書林品藻錄》),乃康氏為陝西藏書家嚴遨所作。康氏早年用力《說文》,嘗作篆隸,于《石鼓文》《琅哪台》《峄山碑》、李陽冰用力甚深,後又于鄧石如領悟筆法,認為完白山人之得處在于隸筆為篆,以為鄧氏篆法之揭秘,而其倡導的碑學北碑外獨有漢篆,在于漢某體備方圓,與他主張的八分筆法相合。分筆作草,體兼篆隸,篆法為其主要筆法元素,此作有《開母廟石阙》意趣,章法類似。茂密渾勁,與其理論相合。
自一九二二年行楷《鮑照飛白書勢銘八屏 》, 至一九二七年草書《上溥儀謝思摺》,為康有為書學碑帖融洽的成熟時期。
康有為論書最重“本漢”,好言隸意分筆,認為書法盛極于漢末,樸質高韻,新意異态,詭形殊制,融為一爐,故絕于後世。南北朝碑皆有漢分意,顔真卿、楊凝式以漢分入草,殊形異态:甚至王 義 之引八分、章草入隸字中,也是取法漢人。康氏晚年篆韻隸意草情冶于一爐,碑帖融洽,創作了許多精篇佳作 。 《廣藝舟雙楫》謂作榜書“多參康筆,亦複高絕”,至其晚歲,歸羅萬有,意象深沉,“每作一字用須數種意”,能移人情,乃為書之至極。這一點,康氏不僅超越了包世臣、張裕钊等碑派前賢,也高于同時代的沈增植、吳昌碩諸家。
一九二四年馮玉樣發動“北京政變”,逐溥儀出宮,為康民平生最傷心事。此年再刊印《康南海先生鬻書例》,書風變化明顯,純用篆籀筆法,署款全用草法,“康有為”三字相連。五月買下青島德國舊提督樓擴為住宅,名天遊園,在此留下許多佳作。一九二五年《與梁随覺書》催辦賣字告白,《康南海先生鬻書例》文後附記:“以僞冒太多,今除碑榜全楷外,下款書名三字中必用一二行草,上下或書天遊化人号,月月
一易,容後布告,以社僞冒,若名全楷者僞也”。
行書《贈香渠仁兄五言聯》融合《鄭文公碑》《石門銘》,為康有為楹聯的典型。一九二三年年秋康有為登華山,至雲台觀訪尋南宋道人陳抟(希夷)“開張天岸馬,奇逸人中龍”石刻。石刻文字橫排,結字取法《石門銘》,筆勢外露。筆者還見到一副同樣内容的對聯,曾熙跋曰:“此希夷先生臨石門冊子,其集為楹語當在明之季葉。其書風骨之高,此十字足以盡之。海内流傳展轉摹刻,乃失筆法,道人因以重值訪購得之後為長素先生假去,道人殁,始索還。仍以墓田丙舍需款,讓之彜午世友。海内但知此書顯于道人、有知于長素先生,斯得之矣。癸亥中秋後農 辳 熙注。”據此,《海藏書法抉微》稱“南海之書,得之陳搏”。祝嘉也曾購到翻刻本,稱其:“結體用筆,逼真《石門銘》”,诩為“康氏殆未見過。”筆者共見到康氏四幅相同内容對聯,考其創作時間大緻是:其一當作于一九一七年,很難看出《石門銘》或陳抟的影響;載于日本《書道全集》的約作于一九二一年,結字欹側筆勢開張,全法《石門銘》,與陳抟有異曲之妙;而署款一九二二年的字勢趨于平正,而用筆最肆,已融入《鄭文公》;作于一九二三年的那幅,則融合《石門銘》《鄭文公》,奇正有緻,意象蒼深,純為自運。熊秉明先生以日本《書道全集》中對聯與陳抟對比,認為康氏着意地排布了開張豪肆的氣勢,但遠不及陳書的出奇而又自然。但是如果将這幾件作品一同比觀則不難看出,康氏并沒有囿于一家。以《石門銘》內建聯語與康氏所書比較可見,康氏在字法、筆法、體勢上實際是融入了《鄭文公碑》,甚至隸法,而陳抟則規模《石門銘》,且失之峰芒。
值得注意的是康有為的金石碑刻跋語,尚未有人進行過全面的收集和整理。這是因為一方面康氏題跋碑帖的墨迹比較分散,碑版拓本往往收藏在海内外不同的藏家或文博機關,難以進行整合:另一方面可能是因為康有為既然以政治家、著名學者和書家名世,人們更重視有關他的曆史文獻手迹或大幅書作,對于附錄于碑帖之後的短篇跋語往往不甚重視。康有為題跋碑帖的這部分内容,能夠反映他在金石學和書法藝術方面的觀念;也是康有為年輕時期發表《廣藝舟雙楫》之後的,在碑學書法方面的研究的積累和補充。以下從民國以來的出版物中,摘取康有為題古代碑帖的跋語數則,以見康氏在這方面的成就之一斑。
《跋舊拓瘗鶴銘》:
溯自晉唐以降,楷書之傳世者不啻汗牛充棟。但大字之妙,莫過于瘗鶴銘。因其魄力雄偉,如龍奔江海,虎震山嶽。曆代書家之臨此者,惟東坡得其神,山谷得其形,此不足道也。此碑自斷擲江中之後,後世水以前拓為善本。此為劉文清公舊藏,都共九十八字,并有石庵相國之跋。又考王蘭泉《金石粹編》所收隻八十九字,此本計增九字之多,且精滿神足,躍然紙墨之間,如與近世焦山僧人鶴洲拓本質證,無異相隔天淵,洵士林難得之至寶,亦水前精拓之惟一最佳本也。今歸求古齋主人所得,聞将付印,洛陽紙貴可預蔔也。南海康有為記。
以風格看,這件作品當是康有為在五十九歲至六十歲上半年所書。
《跋歐陽詢化度寺邕禅師塔銘碑》:
歐陽詢《化度寺碑》為其平生第一傑作,即古人所謂“草裡驚蛇、雲間發電”者雲。考之《金石粹編》,稱此帖至宋已無全文,字數多寡亦不可考。,而該書所收隻六百八十二字,且又不堪卒讀。又據《金石考評》雲:餘過文 徴 明氏停雲館,聞有宋拓《化度寺》,索以觀,手幕以歸,亦無李百藥字。翁氏金石,富甲海内,而相校少至一倍以外。此帖除中間所泐十餘字外,計有一千零四十ー字之多:且字勢既勁挺秀整,
文句又一氣貫通。若非唐拓舊本,安有如此之完全精本哉?有歐陽玄、文啟祥二跋。是帖于元時流入東瀛,于清季末葉複入中國,嗣輾轉歸碧悟山莊所得,将影印流傳。夫墨運輪回,顯晦有時。如比希世之寶,遠逮千載,始克大放光明,豈非藝苑之佳瑞,雞林
之奇遇哉?觀率更書者,當以此為正鶴也。甲子三月康有為記。
《跋符秦建元四年産碑》:
北碑近新出土者,以此為古雅第一。《關中金石志》名為廣武将軍則非也,乃廣武将軍曾孫産耳。惟碑為符秦建元四年,去王右軍《蘭亭》僅十二年,故字多隸體,實開靈廟碑之先,淵茂且過之。與《好大王碑》并驅争先。此拓有碑額碑陰,尤為完美。字似流沙墜簡,古逸至異。吾拟名此碑為秦建元四年産碑,此碑在陝亦為關中楷隸冠。扶萬弟珍藏此面修金石時易此名也。癸亥冬天遊化人康有為。
康氏晚年作書,主張行筆之法須遲急曲直,藏出起伏,曲盡其妙,當時海上曾熙、李瑞清等人模仿金文翻鑄效果,盡作曲屈,以為新奇。康氏作書顫筆多施諸橫畫波磔,提筆懸腕,本易宕逸波發,加之年老生理因素,因生造作之嫌。此實屬老邁又刻意求工之作也。
二、碑派典型
(一)數意兼包的康體正體。“康體”茂密雄深,氣象寬博,最能展現其碑派風貌。筆法本于漢分,魏碑為體,篆隸為用,以茂密為宗:體勢融合漢魏,中宮緊結,右舒宕,以雄深為宗:風格胎息六朝,氣格雍容,意态奇逸,以高美為宗。主要取法《瘗
鶴銘》《枳楊神道》《六十人造像》《經石峪》《爨龍顔碑》《高靈廟碑》《元君墓志》《石門銘》《雲峰石刻》《 郙 閣頌》諸碑。增損古法。裁成今體。
正書《祭潘若海文》取法《高靈廟碑陰》,樸厚古茂,奇姿百出,方圓兼備,體在隸楷之間。《廣藝舟雙楫》将其碑陰列為神品第二,置《爨龍顔碑》後,《石門銘》前。評其“如渾金璞玉,寶采難名”。侵蝕漫漶,存字無幾,顯得古茂,與《爨龍顔碑》尤近,可以考見變體源流。康氏五十九歲至六十歲八月于美森院臨《爨龍顔碑》之前,一段時間書法風格受《靈廟碑陰》影響明顯。正書《祭潘若海文》字法用筆頗得《高靈廟碑》隸楷變體之理,不僅能妙合古人,且能變其面目,入古出新。其中“國”“相”“之”“中”等字與碑陰似,足見康氏善取。
正書《袁督師廟記橫幅》意法茂密,取法《爨龍顔碑》、《高靈廟碑陰》,為康氏正體早期典型。一九一七年四月,康氏門人張柏桢出資于北京修建袁崇煥廟,請其書寫廟記、門聯、廟額,以昭後世。《廣藝舟雙楫,體系》謂“《爨龍顔》與《靈廟碑陰》同體,渾金璞玉,皆師元常。”康氏年初作正書《祭潘若海文》取法《高靈廟碑陰》,風格古逸;八月在美森院臨寫《爨龍顔碑》,作正書《袁督師廟記橫幅》《清一品太夫
人南海康氏顯妣勞太夫人墓表》,取法古茂,體勢變欹側為平正,結字方扁,轉折用方,筆意兼有《爨龍顔碑》《高靈廟碑陰》二者之妙。《爨龍顔碑》如昆刀刻玉,結字個性極強、不僅難适康氏筆性,同時出不利于自家面目的形成,因而此類風格的正書沒
能成為康氏正體的主流。
《臨爨龍顔碑》《臨魏元君墓志》為康民難得一見的“師古”實證。比 対 原碑、二者均着意領悟原碑的方折用第,即康民所言“方筆無筆不斷之法”,與沈曾植《臨爨龍顔碑》相比,沈氏逆入倒行,以方為主,媚而得勢;康氏中峰澀進,專注字型,亦方亦圓、且他碑體勢羼入,而《臨元使君墓志》則明顯得法。《臨爨龍額碑》後他創作了《清一品太夫人南海康氏顯妣勞太夫人墓表》《明袁督師屆記》《題袁督師廟橫幅》
《自壞長城慨今古永留毅魄壯山河七言聯》和《弢 菴太保七十賜詩軸》等作品這類作品,深得《爨龍顔碑》及《高靈廟碑陰》渾美古逸的氣息,方圓兼備,開張醇厚,耐人品讀。顯然,康氏很快便發現《爨龍顔碑》過于高古的面目不盡适宣自家個性發揮,而《魏故元使君墓志銘》清勁方正,體在《石門銘》與《鄭文公碑》之間,憑此碑的方正體勢較正了《爨龍顔碑》的欹側,變古厚茂密為健宕逸,進而形成了康氏正體藝術風格。其正書《康氏家廟碑》《徐侍郎緻靖碑文》,便是其入古出新的範例。
正書《康氏家廟碑》筆緻清隽,為康氏正體成熟标志。楷書《康氏家廟碑》與《臨元使君墓志銘》恰如楷書《袁督師廟記橫幅》之與《臨爨龍顔碑》;換言之,《魏故元使君墓志》乃《康氏家廟碑》的藍本。當是美森院中偶然所得,此碑兼有《石門銘》之宕逸及《鄭文公》之端正,清隽不失古趣。較之原碑,《康氏家廟碑》《臨元使君墓志銘》着意結字、入筆、轉折、及方筆的體悟,籍以變化氣質,初步形成“康體”端莊平正,中宮緊結,勁健奇宕的清新面目。《元使君墓志銘》對于康氏正體的意義不見諸文獻,如果說《臨爨龍顔碑》使其從《般若碑》《瘗鶴銘》的某些唐楷元素中脫化出來進而形成魏碑面目,那麼《臨元使君墓志銘》則使其由古人氣質變為自家風範。同為師碑,前者注重入古,後者刻意出新。康同環女婚李雲光在《康南海先生書學異聞記》中謂康氏學碑隻是仔細欣賞,絕不執筆臨摹,可見不是确論。
行楷《感皇思詩橫幅》專法《鄭文公碑》,乃其通會佳作。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一日遜帝溥儀大婚,此作為康氏呈獻 獻 宣統皇帝溥儀賜 禦 書“天遊堂匾額”的“謝恩詩”,山東雲峰山北朝刻石以其規模之大,法度之精,堪稱魏碑正體。康氏稱為“圓筆極軌”,晚歲多取法于此,并專寫《鄭文公碑》。此作行筆宕婉,結字與《鄭文公碑》相同,足見用功之深。
行楷《癸亥五月登泰山經石峪十一屏》,融《經石峪》《鄭文公》,兼包數意。《經石峪》筆意與《鄭文公》略同,草情篆韻,諸法皆備。康有為“平生《經石峪》為師”,主要是取其博大渾穆,中正平直,篆法隸韻。此作字法胎息《石門銘》《鄭之公碑》。結字布白得自《經石峪》, 趯 法筆勢乃宗《鄭文公》,簡穆宕逸神契《石門銘》。雍容和厚,氣息深沉。
(二)能移人情的康體行草。“康體”行草,天馬行空,純以神行,最能展現其神精意。筆法本于漢分,方圓并用,篆意隸韻,以精深為宗:體勢結息六朝,正欹交用,形肆意斂,以奇宕為宗:風格新理異态,質沉意密,能移人情,以深郁為宗,其主要融治《高靈廟碑陰》《爨龍顔碑》《石門銘》《經石峪》《鄭文公碑》諸碑,兼取簡牍章草,借鑒顔真卿、楊凝式、倪元璐、伊 秉绶 諸家。碑帖融治,機杼獨出。
康有為認為六朝筆法是以迥絕後世,在于結體之密,用筆之厚,其行草意法皆出于此。行草《袁督師廟記橫幅》,與行草《丁已五月紀事詩七章詩卷》以及為徐勤作的行書《丁已美森館幽居詩卷》同屬一種,融《爨龍顔碑》《高靈廟碑陰》,結字茂密,用筆醇厚,在康體行草中别具面目,為“丁已”時期典型風格。
草書《己未正月題大同書詩四屏》碑帖融洽,筆暢神融,新理異态。其橫劃平出,顯然受碑影響:結字又多章草遺意,可謂碑帖合融,能移人情。
草書《贈賓侯仁兄詩軸》筆墨淋滿,意象撼人,是康氏精神之寫照。張懷 瓘 雲:深識書者,推觀神采,不見字形”,是之謂也。《萬木草堂詩集 · 補遺》:“辛酉六月(一九二一年),避暑焦山大觀台,批杷樹下石床夜聽驚濤,坐忘人世,留詩寺僧六恒,保護枇杷樹也。白浪參天去不回,青山卷地撲将來。檻前梧竹多幽意,卧聽驚濤盡夜雷。”與此作意境仿佛。
康有為自一九二三年賃得天遊園至一九二七年于此病逝,多每年必數次來憩。觀海登山,臨風嘯詠。青島之山海逞其懷、适其意,陶然其性,更于此留下大量詩書傑作。草書(乙醜重還青島喜賦詩軸》墨氣淋離。重遊青島的欣喜之情,躍然紙上。
草書《盧輪塞下曲四屏》章法奇特,波瀾壯闊,為其精心佳作。草勢尚險,此作章法獨出心裁:四句詩每句一行一屏,屏屏護環。第四屏“千”字橫畫發波作勢,豎筆如漢簡縱毫直下,獨占數字空間,令人屏息。劉熙載謂:“草書尤重筋節,若筆無轉換,一直 瑠 下,則筋節亡矣。”其用筆若《裴将軍》“藏分法于奮斫之内”,氣魄力能抗鼎;筆法直如倪元璐,峻落逆入,于矯變飛動中勢疾意留,虛實随勢相生。草書尤重筆力,康有為于行草推崇顔真卿、楊凝式,以《裴将軍詩》《夏熱帖》視之,茂密雄強,分筆草勢,往往會意
(三)詞俱佳的康體簡犢。康有為的尺犢、簡劄,縱橫奇宕。從心所欲,為其書法大觀園中之奇葩。清季碑盛帖廢。革法衰頹。不僅京中名家不擅簡犢,甚至像鄧石如、張裕钊這樣的大師級人物。其簡犢亦弊實無可取之處。此碑實由偏碑學所緻。尊碑抑帖的康氏并沒全盤否定帖學之際功用。他指出今日臨碑是因其可以學習古人筆法,而帖則屢翻失真:然而帖學便于人事,瑰姿媚态。尤适宜于簡劄。康氏尺犢、簡劄從取法和用筆上大緻可分前中後三個時期。前期為帖學時期,中期為由帖而碑轉變期,後期為碑帖交融期。其用筆則分前後兩個時期,前者偏于提按弊在運指:後者重在使轉得于運腕。前者為帖學,或稱今體之楷法,後為碑派,或稱古體的分法。所謂會心處正不在遠,康氏尺牍,可為繩墨。
一九一七年五月,康有為與沈曾植一同赴京參與張勳複辟。歴 十ー日乃敗,遭到北洋政府通緝,遂與沈曾植一道避居美使館之美森院,并有詩唱和。行書《贈乙庵尚書四章求和正詩劄》作于美森院風格、結字受《高靈廟廟陰》《爨龍顔碑》影響。康氏也有些和友朋之間談碑論帖的書劄,如一九一七年六十歲時《緻況 蘷 生書二劄》,即談《高靈靈廟碑》他在《廣藝舟雙楫》中更将《爨龍顔碑》奉為三件神品第一。《與奏雲書劄》則談書法,《與小川劄》則談購碑事、題畫事,《與沈乙老劄》則論畫,性情流露,詞翰俱佳。行草《緻莫鶴嗚書劄》,信中談論學習書法的内容,有助于對康氏晚年書法觀念的認識。此作筆緻清隽,為其書劄佳作。
行草《癸亥六月亭林雲台觀尋陳希夷迹詩劄》分筆作草,波發鼓宕,似有取法樓蘭簡牍、殘紙。“淳古”“初”“遊存”諸字作章草,筆老意古,為其晚年詩劄中的精品 · 康氏六十七歲所作草書《甲子五月緻恭王殿下書劄》也有代表性。愛新覺羅 · 溥偉,清朝末代恭親王,号錫晉齋主,為奕訴嫡孫,主張複辟派首領。一九一二年避居青島 · 第一次世界大戰日軍占領青島,妄圖借用日本勢力複辟。一九一七年複辟失敗康有為幽居美國使館半年,于臘月至青島拜會溥偉。一九二二年溥偉移居大連,将其家什贈給康有為青島天遊園安居。此作乃其感惠詢知之作。
一九二七年康有為七十歲時草書《與梁随覺書劄》也反映了他這一時期的活動梁随覺(一八八〇到一九六九),字婉絡,廣東人。一八九七年與康成婚,為其“二太”。戊戌政變失敗後随康周遊列國。梁氏通于文墨,主持家務。生女同複、同環,子同吉(早天)、同 筏 。一九二七年正月初五,康有為在上海遊存廬隆重慶祝七十壽辰。溥儀專門為他書寫《嶽峙淵清匾額》,并賜玉如意。梁啟超為撰壽聯:“述先至之玄意,整百家之不齊,入此歲來,年七十矣;奉觞豆于國叟,緻歡忻于春酒,親受業者蓋三千焉”。時出北伐軍逼近上海,十三日康氏由上海動身赴青,十八日抵島。康同環珍藏的這封信封中間紅框内寫有“最後第三信,将絕筆”。康有為好文物,精鑒賞,其收藏之富,由《萬木草堂藏畫目》可窺一斑。康有為歸國後其生活來源,除了鬻書賣文,買賣古字畫亦一進項。康有為離滬時已感不适,二十日即得病,其間作《謝思摺》,二十八日晨五時病逝。
(四)雄深和美的康體榜書。康氏榜書集《經石峪》《雲峰石刻》《石門銘》諸碑之長,晚年更羼以《 郙閣頌》,隸筆分情,盡于方圓,造詣之深,古今獨步。榜書古日署書,又稱擘窠大字,自古難作。黃庭堅詩雲“大字無過瘗鶴銘”,證明宋代人未曾見到《秦山經石峪》《四山摩崖》。乾嘉以來,随着金石學、碑學的興起,大量荒山野齡中的古人石刻陸續被發現,對書法藝術的發展産生巨大影響。康有為于一九二三年四月登泰山訪碑,被《經石峪》所震撼,遂“平生經石峪為師”。康氏認為榜書有執筆不同、運管不習、立身驟變、臨仿難周、筆毫難精五難。故榜書别有門戶,當以六朝為法,而元明以來鮮有精榜書者,蓋碑學不興之故。且作榜書須筆墨雍容,以安靜簡穆為上,雄深雅健次之。若有道之士,微妙圓通,氣韻穆穆,自然高絕。若有意作氣勢,便是伧父。榜書之分方筆圓筆皆導源于锺衛。圓筆以《經石峪》為宗,方筆以《白駒谷》為宗。然以《經石 峪 》為第一。其筆意略同《鄭文公》,草情篆韻,無所不備。雄渾古穆。康氏最擅楹聯。風格與榜書相同。“康有為本人書迹。題榜大字。大氣磅礴,最為絕詣。我特别欣賞他上海園路寓宅入門處放看的《遊存廬》三大字木匾,白闆墨書,不加鈎刻。也不施髹漆。圓筆寬結。雍容提拔。此是康老‘肉筆’,氣魄從《石門銘》《金剛經》出來。真可雄視一世。魏齊碑版。方 圓 筆并用。方筆居多。康老專用圓筆是否他一直未覺察到刻手的問題呢?還是他有意避開石刻上的刀痕而遺貌取神獨自運筆呢?由曆史條件推之,我以為屬于前者,不是後者。”(吳昌碩語)按由《金剛經》尚有多字僅雙鈎未刻者可知,當時書丹者用筆方圓備,刻工在雙鈎時對方筆、圓筆的變化極為留意,是以可知《經石峪》的圓筆既不一概是經過大自然的改造,也非刻工的刀刻斧鑿而成,也有書丹者用筆方圓變化的審美追求。這一點,康有為早在寫《廣藝舟雙楫》時就已明察。
行草《大庇閣橫額》為康氏所早期榜書,兼有《朱君長刻石》《石門銘》之意,但更多的是館閣舊習,尚難把握榜書要訣。行書《袁督師廟橫額》融《高靈廟碑》《鄭文公碑》于一爐,端正嚴妙,抽厚樸茂,氣象古穆蒼深。楷書《寫生入神》橫披作于一九一七春,是書贈徐悲鴻赴法的送行之作。此作與《贈翰臣仁兄七言聯》風格相同,有《瘗鶴銘》的筆法、結字特征。行書《存天閣橫額》,取法《石門銘》,為其晚年為其擘窠佳制。“北碑總是王家好”,康氏以《石門銘》為神品,飛逸渾穆之宗,在題榜中運用尤多。但遍攬康氏遺墨,除了《開張天岸馬,奇逸人中龍五言聯》直接取法《石門銘》,尚未發現臨摹此碑的作品。一九二三年在“此”字未損本《石門銘》上的題字,為唯一他與《石門銘》淵源的實證。此年上海藝專改建康氏為劉海粟題《存天閣橫額》 · 其結字氣息全由《石門銘》來,而體勢則變欹為正,以追求隸意。此作謀篇别居匠心:“存天閣”三字參差上下,“存”字略大,“天”最小貼近前字,并與後字間離,所謂“硫可走馬,密不透風”,“閣”字最大壓後,真得《石門銘》“飛逸奇渾,分行疏宕”之緻,頗耐玩味。用筆方圓兼備,結字虿尾鈎挑,橫畫引波不發,精氣内斂:捺筆意态老辣,乃其匾額難得佳作。另外,康有為自一九一三年底歸國後,即開始他的國内之遊。名山大川,神廟古刹,行迹所到,留題甚多,其中不乏匾額佳作,成為當地著名的曆史文化遺迹。如杭州《放鶴亭》、開封《漢函谷關》、廬山《黃龍寺》陝西《蘭台石渠》《蟄廬》、長安《興教寺》等,都有其所題匾額。
康氏最擅楹聯,書文俱佳,意蘊精深,深具廟堂氣息。為康書之奇葩。
行書《自壞長城慨今古,水留毅魄壯山河》七言聯,結字方扁,取法《高靈廟碑》《爨龍顔碑》,氣息古厚,為入古出新佳作。章草在西漢元帝時由史遊《急就章)實作正體化以後,波 磜 便成為其最具典型的筆法特征。魏晉時期一些碑刻、寫經橫畫中獨有異趣兩端出波的筆劃形态,即被康氏稱作“隸楷之變”的用筆特征實是章草波 磜 遺法,康氏書法的隸意實由此而來。《贈仙俦仁兄五言聯》作長鋒羊毫,筆精墨妙,而字法純從《石門銘》中來,清隽舒宕,極具書卷氣,為行書對聯精品。屬款“有為”連屬草寫,“有”字草法不标準,為康氏屬款草化的例證。草書《贈慕蘧煙世講五言聯)分筆作草,碑結融合。康氏草書對聯比較少見,此作中鋒使轉,“檢”“命”二字型勢平正,隸筆發波作勢。《廣藝舟雙楫》言“若欲複古,當寫章草”。氏晚年講碑帖融洽,是在碑派基礎上的反觀傳統,變換氣質。以分筆作草,筆劃中仍然追求古茂刻入的金石意趣,而非所謂帖學風貌。康氏謂“吾嘗愛《 郙 閣頌》,體法茂密。”行書《箕裘孝友五言聯》章法結體獨有遺意,大氣磅礴,為善學古人而能變其形迹者。
集清代碑學大成
康有為繼承、發展了乾嘉以來金石學傳統和碑學研究的最新成果,著《廣藝碑雙楫》,成為清代碑學運動的集大成者。如果說阮元發起碑學運動,為書法創作開啟了新的領域;包世臣 豐 富碑作技法理論,極大推動了碑學的發展:鄧石如、伊秉绶等人以創作成就為碑學提供實踐支援;那麼康有為的意義則在于總結并完善了碑學運動的理論與實踐,确立了清代碑學的曆史地位,因而說康有為是碑學理論的集大成者。
黃仲弢《廣藝舟雙楫評語》記錄了《廣藝舟雙楫》的寫作背景:“戊己之際旅京師,長素戊子遊京師,偏上書貴人無所遇,欲由國子監都察院上封事,亦不可達,頗為多口所僧。餘與子培勸其少幹人少發議論,遂鍵戶讀碑,旬月聚數百通,曾至南海館訪之,見其插架琳琅,張壁攤案,正目如電,間評 隲 一二,皆懸解冥會,剖析條流,顧未知其遂有斐然之志也。”當碑學方興未艾時,且有大量碑刻、鼎彜出上、發現,千碑百記,鈎午是富。同時吸取金石學、考古學的最新成果,而且康氏接觸的朝中名士如張鼎華、潘伯寅、黃仲弢、盛昱、沈曾植、葉昌始等人,多為精通金石、鑒藏、書法的大家,對其碑學思想的形成影響很大。使他在阮元、包世臣碑學理論的基礎上,産生了新的認識。由于政治色彩濃厚、不無偏激,《廣藝舟雙楫》出版後屢遭清廷下旨毀版,百年來毀譽參半。其好友黃仲弢雲不信其古文為劉歆僞造雜采鐘鼎而為之之說。廣雅書院院長朱蓉生 辦 難頗多,指出此書于字學之源流正變厘然明晰,所論穿穴入微,多驚心動魄之語。且尤為服膺《寶南》《綴法》兩篇,《執筆》度盡金針。但所謂平腕者,以為尚未深達其說,或恐贻誤後人也。沙孟海說康氏縱覽漢晉南北朝墨拓,挽救當時書法界的不景氣現象,是風會使然,貢獻很大。但是由于他面臨新事物,凡碑皆好,便成偏激之論,非公允之言。此著自光緒辛卯(一八九一)付梓至一八九八年八月,七年凡十八印,辛亥後又多次刊行。日本譯為《六朝書道論》,作為晚清最重要的書法理論專著,影響了整整一代書風,對日本、南韓的書法也産生重大影響。
值得一提的是,光緒十七年康有為于長興裡設堂講學,著《長興學記》以為學規。其中補設六藝科目為:禮、樂、書、數、圖、槍;以《廣藝舟雙楫》為教材,書法成為培養維新人才、經世緻用的工具。在《新學僞經考》中則大量采用金石、文字學成果,以證新學之僞。如《僞經傳于通學成于鄭玄考第八》中《蔡邕》後,康氏按語稱《邕傳》及《書經注》皆言邕自書丹于石,使工镌刻。《洛陽伽藍記》亦言《三種字石經》
為漢右中郎将蔡邕遺迹。《隋書·經籍志》言後漢镌刻七經皆蔡邕所書。而董 逌 《廣川書跋》則雲《石經》不盡蔡邕書。其廣征博引非止言書法,完全出于政治需要,書法遂為“六經注我”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