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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孤兒入内蒙”60年後,他們為何認為自己是幸運兒

作者:上觀新聞

敕勒川,陰山下。從上海虹橋機場出發,不到3小時就能到達内蒙古自治區首府呼和浩特,再向北驅車100公裡即可抵達隸屬烏蘭察布市的四子王旗。61年前,來自上海的孩子們,乘坐綠皮火車,經曆了漫長的旅途,才來到這裡。

旗,是自治區縣一級的行政機關。隻有21萬人口的四子王旗,得名于成吉思汗胞弟後代的四個王爺。四子王旗的羊雜湯堪稱一絕,而這裡更知名的,是草原額吉都貴瑪。

“三千孤兒入内蒙”60年後,他們為何認為自己是幸運兒

四子王旗烏蘭花鎮街景。 司占偉 攝

20世紀60年代初,江南地區大饑荒,上海、江蘇、安徽等地的孤兒院裡湧入大量幼兒。在政府的安排下,這些孩子被送往物資相對豐富的北方。從1960年初至1963年,内蒙古自治區多地先後接納了3000餘名孤兒。

孩子們從上海啟程的時候,剛剛被聘為四子王旗保育院保育員的都貴瑪,也從腦木更蘇木跨上馬背出發了。一路輾轉,孩子們抵達的時候,她已在烏蘭花鎮上等候。那時她才19歲,對即将開啟的新工作充滿期待。

照顧28個嬰幼兒的重任,讓這個尚未成家的姑娘有些手忙腳亂。而對于那些南方來的孩子來說,從此以後,命運将在草原上重新開機。饑餓、疾病與貧寒将成為久遠的記憶。半生過去,傷痛抹平,關于幼年的坎坷,這些兒孫滿堂的老人,已能平靜笑談。

孫保衛是“三千孤兒入内蒙”的三千分之一,他笃信自己是幸運的人。“孤兒”的稱呼早已不再貼切,命運中被褫奪的父母之愛,很快,在1800公裡之外,被一些力量重新賦予。“國家的孩子”長大後回望幼年,才發現自己身上滿是時代的痕迹與奇迹。

在央視錄節目的時候,“國家的孩子”紮拉嘎木吉告訴主持人,“我有4個母親:親生母親、都貴瑪額吉和兩任養母。”

孫保衛糾正他,“不對,是5個。”“怎麼是5個?”紮拉嘎木吉急了。“黨不是我們的母親嗎?”孫保衛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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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楷模”都貴瑪。 司占偉 攝

人民楷模

2019年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都貴瑪被授予“人民楷模”國家榮譽稱号。

去北京之前,都貴瑪準備了那套她最常穿的蒙古袍。紫色衣服配橙色頭巾和腰帶,在大多數公開場合,她總是穿這身。旗裡打算給她做幾套新的,她拒絕了。衣服好好的,幹幹淨淨,做什麼要新的。

9月29日,北京人民大會堂,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勳章和國家榮譽稱号頒授儀式即将舉行。10點整,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中央軍委主席習近平與國家勳章、國家榮譽稱号獲得者們一同步入會場,依次落座。都貴瑪掏出手帕,擦了好幾次汗。

“三千孤兒入内蒙”60年後,他們為何認為自己是幸運兒

寶德(左一)、都貴瑪女兒查幹朝魯(左二)、四子王旗民委幹部圖格拉格(右一)陪同都貴瑪(右二)在北京領獎。(受訪者供圖)

“三千孤兒入内蒙”60年後,他們為何認為自己是幸運兒

領獎後,都貴瑪看着“人民楷模”獎章,小心翼翼地觸碰。(受訪者供圖)

領獎的前一夜,都貴瑪有些激動。在酒店房間裡,伸手摩挲着即将穿上領獎台的蒙古袍,眼神裡滿是期待。她快80歲了,陪同一起去領獎的四子王旗民族委員會幹部圖格拉格,擔心老人因為情緒激動而血壓上升,叮囑她早些休息。

“明天咱們什麼都不帶,您就換好蒙古袍就行了。”圖格拉格安撫老人。

“那黨員徽章可以戴嗎?”都貴瑪問。1974年,都貴瑪送出入黨申請,成為共産黨員。

人民大會堂裡掌聲雷動,都貴瑪從左側緩緩上台。習近平給都貴瑪頒獎,叮囑她保重身體。轉身合影的時候,發現老人行動不便,習近平攙扶了一把。圖格拉格看到,都貴瑪領完獎走下台時步伐輕盈。

“這是我一輩子難忘的時刻。”都貴瑪說。

頒獎次日,都貴瑪和其他國家榮譽稱号獲得者一起,來到天安門觀摩國慶閱兵儀式。老人一人前往,回來的時候,圖格拉格發現她左手攥着什麼。拿出來一看,是小餅幹的包裝袋。因為長時間攥着,塑膠包裝紙已經被汗水浸泡得變了形。

她在車上吃了小點心,下車沒有找到扔包裝紙的地方,怕給别人添麻煩,就塞在了自己手裡。圖格拉格看着都貴瑪額吉那雙手,鼻子發酸。

在四子王旗,大家都稱呼都貴瑪為“額吉”,蒙古語額吉是母親的意思。在牧區操勞一生的額吉,現在從牧區搬到了旗裡,政府安排她住進了樓房。

在家的時候,她喜歡坐在飯廳的餐椅上。正對座椅的牆上,挂着一張四世同堂的全家福,擡頭就能看見。都貴瑪也常常在手機上看新聞關注國家大事,或者和寶德等她撫養過的孤兒微信聊天。

寶德在紅格爾蘇木的草原上生活了60年,家裡養着三五百隻羊。2021年3月15日,受蒙古國沙塵暴影響,我國内蒙古自治區也經曆了十年不遇的惡劣天氣。都貴瑪惦記着牧區的孩子們,在微信上問寶德,家裡有沒有受影響。

“三千孤兒入内蒙”60年後,他們為何認為自己是幸運兒

寶德家的羊群。司占偉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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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德家的牛群。 司占偉 攝

成為母親

與遠在1800公裡之外的上海相比,杜爾伯特草原安靜寬闊,四野茫茫。從烏蘭花鎮到紅格爾蘇木的路上,偶有牛羊群穿過馬路,汽車停下等待。大羊走至一半,扭過頭,看着走在身後的羊羔。陽光穿越頭頂的樹葉,落在潔白柔軟的羊背上。

從四子王旗烏蘭花鎮驅車1小時,在草原深處,能找到寶德的家。寶德60年前從上海來到草原。在這裡,她遇見了都貴瑪。

“當時我年紀小,聽說自己要去旗裡照看孩子,能從牧區出來工作,覺得很新鮮。”都貴瑪回憶道。1960年,在四子王旗保育院裡,她見到了寶德、孫保衛和其餘26個孩子。

“孩子是醫院派了大夫接回來的,我們四子王旗接了28個。”都貴瑪記得初見孩子們的模樣。他們都太瘦小了,像小羊羔一樣。最大的不過5歲,有兩個最小的尚未滿月。舟車勞頓,孩子們哭成一片。

保育院的土房裡,都貴瑪和另一位姑娘負責28個孩子的生活。做飯、洗衣、煮牛奶、教蒙古語、和孩子們一起玩、哄孩子們入睡……每天忙得四腳朝天、焦頭爛額。

“一開始覺得很有勁頭,後來發覺,照顧孩子是白天黑夜都要看着,哪兒也去不了。”都貴瑪緩緩地說。她也有過厭煩的時候,但想起孩子們的身世,總能咬着牙堅持下來。和28個孤兒相似,都貴瑪幼時雙親去世,她在外婆與姨媽的照顧下長大。

幾個月後,孩子們的身體調理好,領養工作轉至牧區。都貴瑪一人,在腦木更蘇木的蒙古包裡,和孩子們一同等待來接他們回家的第二任父母。

在草原上,19歲的都貴瑪,成了28個孩子的額吉。

她把自己的床鋪安置在蒙古包的中央,孩子們的床鋪則圍成一圈,這樣夜裡起身照看的時候,離每個孩子都盡量近一些。在成為保育員之前,都貴瑪在四子王旗接受了幾天的教育訓練,保育員職責要求細緻,不能打罵孩子、不能讓孩子尿在被子裡……

孩子們陸續冒出新牙、學會走路、喊第一聲“額吉”。他們長大了,日子也溜走了。相處500多個日夜後,分别的時刻到來。每隔幾天,就會有養父母帶着新縫的蒙古袍來接孩子。離愁像草原上的雲,輕輕柔柔壓在都貴瑪的心上。

她期待每一個孩子都平安健康,和養父母們離開,開始新的人生。離别之際,又難免感傷。她不放心孩子們在養父母家的生活,有時候騎着馬去偷偷地看,遠遠地望。紮拉嘎木吉的第一任養父母,不太會照顧孩子,都貴瑪發現後把他接回了自己家,直至找到能夠勝任父母職責的第二任養父母。

都貴瑪照顧了近一年後,寶德被紅格爾蘇木的養父母接走。他們隻有寶德一個女兒,視若珍寶。寶德不喜歡放羊,但她熱愛草原。成為牧民的女兒後,她重獲了父母之愛。

“三千孤兒入内蒙”60年後,他們為何認為自己是幸運兒

寶德的全家福。(受訪者供圖)

“國家的孩子”

寶德總是笑。從大衣櫃裡找出珍藏的邀請函和登機牌,說起陪同都貴瑪額吉去北京領獎的經曆,她在笑;穿上寶藍色的蒙古族特色風衣,對着鏡子照,她在笑;指着30年前和養父母在家門口的合影,她在笑;望向窗外,日光和煦,丈夫和兒子正在照顧羊群,她在笑。

八九歲的時候,寶德聽說了自己的身世。下鄉的知識青年說她是“上海娃娃”。寶德不信,跑回家向爸媽求證。父母如實告知,她仍是不信。雖然條件艱苦,但養父母對寶德向來疼愛有加,從不讓她幹重活。

為了照顧養父母,中學畢業的寶德選擇放棄繼續考學,她不願離開草原。20歲的時候,寶德嫁給了大她4歲的達瓦。為了不離開寶德的養父母,達瓦做了上門女婿。結婚那天,達瓦趕着牛羊,騎着駿馬,來到紅格爾蘇木。在草原上,他們育有一兒二女,牧羊為生,現在已經到了含饴弄孫的年紀。

牧區剛剛結束最忙碌的時節,年初的這兩個月是羊羔出生的高峰時間。以前沒有溫室大棚的時候,寶德和達瓦會輪流值班,一個人看守上半夜,一個人負責下半夜。一旦有母羊生産,需要有人照看,保證小羊羔能夠溫暖地存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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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的孩子”寶德。 司占偉 攝

在草原上,迎接新生命到來是尤為艱辛的事,都貴瑪深有體會。1974年,她參加了四子王旗醫院的教育訓練,成為一名助産士。30年前,“國家的孩子”紮拉嘎木吉的妻子即将臨盆。都貴瑪剛好路過,機緣巧合,接生了紮拉嘎木吉的三女兒。命運蜿蜒纏繞,守護的人總會在身旁。

2006年,烏蘭夫誕辰100周年之際,政府組織了“國家的孩子”參加紀念活動。他們重又相聚。相同的經曆,讓他們擁有了世界上最大的家庭。線上線下,幾乎每天都有交流。因為養父母都是蒙古族,寶德會說蒙古語,還會唱許多蒙古語歌曲。在“國家的孩子”微信群裡,總能聽見寶德的歌聲。

“國家的孩子”彼此相認,還曾相約去看望都貴瑪額吉。2007年,額吉還住在牧區。孩子們去的時候,她早已煮好奶茶,做好手把肉等着兒女回家。這是他們久别後的第一次重逢。都貴瑪看着孩子們過來,激動得雙手顫抖。她拉着孩子進屋坐下,吃飯的時候,要親手把肉割好,喂給孩子們。

孫保衛總是難忘額吉的那雙手。因為住在鎮上的緣故,這些年,他常有機會去看望都貴瑪,每次去,額吉總是一把攥住他的手,絮絮叨叨說上許多家常。

“三千孤兒入内蒙”60年後,他們為何認為自己是幸運兒

孫保衛看望都貴瑪額吉。(受訪者供圖)

“三千孤兒入内蒙”60年後,他們為何認為自己是幸運兒

烏蘭夫誕辰100周年活動,寶德和孫保衛都參加了。(受訪者供圖)

幸運兒

孫保衛個頭超過一米八,會說道地的内蒙古方言,看起來是個标準的北方漢子。“别人問我哪兒人,我不用想,内蒙古的。”年過花甲的孫保衛,在四子王旗烏蘭花鎮上經營着一家獸藥店。

孫保衛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幸運兒。養父是榮民,在司法系統工作,他自幼生活在優渥的家庭環境中。“小時候,我兜裡永遠有糖。戴紅領巾,布的是一毛八一條,綢的是三毛五一條,我從來沒戴過布的。”回憶起童年生活,孫保衛至今覺得幸福。他不願意稱呼“養父母”,這些年接受采訪為了作區分才這麼說。

孫保衛是在兒時玩伴的口中得知自己身世的。“小孩鬧别扭打架,人家就說我是抱來的。”他跑回家告訴大人,媽媽要拉着他去找人家理論。孫保衛不敢跟她再提這件事,“再有人說我,我就打架,打得過就打,打不過拉倒。”

身份證上寫着1960年11月14日。孫保衛是四子王旗28個“國家的孩子”裡年紀相對小的,但事實上,他們都無法确認自己的出生日期。沒有人不好奇自己的來處,這與後來的生活狀況無關。

名字是身份的關鍵資訊。和其他“國家的孩子”聯系上之後,孫保衛知道有人去查過資料。僅存的檔案顯示,福利院裡的孩子們統一姓黨,後面跟着一串數字。有些孩子一輩子沿用了黨姓,也有姓國家的國。

“三千孤兒入内蒙”60年後,他們為何認為自己是幸運兒

“國家的孩子”孫保衛。司占偉 攝

“三千孤兒入内蒙”60年後,他們為何認為自己是幸運兒

孫保衛的全家福。(受訪者供圖)

1979年,孫保衛第一次去上海出差。城市龐大而陌生,孫保衛結束手頭工作,打聽到福利院的位址,獨自前往。他沒有打算進去,也不準備尋找查證什麼,他隻是在門口站了許久。

他仍覺得自己擁有幸運的一生。

“如果沒有來内蒙古,我大概是個上海人,但是饑荒災害,我能不能活就不知道了。”孫保衛說。來到内蒙古,遇見都貴瑪額吉,遇見養父母,在孫保衛看來,是個奇迹。“這是咱們國家制度的優越性。我現在年紀大了,有時候就想跟抹黑咱們的外國媒體對質,我自己就是證明,我現在活得好好的,是我們國家人權最好的證明。”獸藥店櫃台後,孫保衛拍着胸脯說,有些激動。

寶德也覺得自己幸運。“我最大的幸運就是遇見這麼好的父母和達瓦。”她覺得日子甜蜜,幼年時代的颠沛流離,早已被太多人的愛抹平。

她剛參加完呼和浩特的聚會回到草原。每次聚會,寶德都要騎摩托穿過草原到相鄰的村莊,搭車去鎮上,再輾轉至呼和浩特。路途并不輕松,但寶德并不覺得麻煩。

“老鄉聚會!”她滿臉笑意,展示着手機裡的照片,“我們都是内蒙古老鄉。”寶德說。

寶德說的老鄉,是錫林郭勒和烏蘭察布的“國家的孩子”。每隔幾個月,他們就會帶着兒孫相聚。飯桌上,有人唱起蒙古族的長調,悠揚舒緩。全桌人開始輕聲相和,音韻綿長。

“這是歌頌母親的歌。”寶德說。

欄目主編:宰飛 文字編輯:宰飛

來源:作者:李楚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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