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封信

父親從這就沒有寫過信了。

父親識得字，是我們一帶的郵差，專門給人送信。父親很清秀，烏黑的頭發齊刷刷地向右梳着，身着一套标準的尼卡藍色服，倒也符合他郵差的氣質。

我的母親我隻能從照片上看，她一頭烏黑柔軟的頭發，梳着多根又細又長的小辮子，在我看來，母親是極美的，當然，父親更是這樣認為。父親早出晚歸，可我家種的地，養的牲畜卻一點也不比别人家少，這都是母親忙裡忙外的功勞。父親晚上回來時，家裡總是妥妥貼貼的，母親總為他備着可口的飯菜和熱洗腳水，為他洗去一天的疲乏。後來父親總說：“你媽在的時候，家裡都是暖的”。

是的，母親過世了。那是一個冬夜，家裡一片漆黑，父親奪門而入，隻有餓了一天的我哇哇大哭，而母親卻躺在了土竈旁的地上，沒有知覺。父親趕忙用被子将母親裹住架上闆車送往醫院，那天晚上是極冷的，一路上都是卷地而起的枯葉漫天飛舞。

結果大家都是知道的，母親搶救無效，醫生說：“來遲了”。母親隐瞞了三年的心絞痛，病發時旁邊也沒有人，是以就耽誤了。父親走出了搶救室，靠着牆慢慢地蹲了下來，一開始隻是低着頭，能聽見斷斷續續的哽咽聲，一會父親便解開了衣服，捶起了胸膛，嘶喊着：“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長長的走廊讓父親的叫聲更加地凄慘，可深夜是沒有人能聽見的，除了那叫人發寒的燈光，一無所有。

此後，父親便再也沒有送過信了，索性也沒有寫過信了。他做起了地道地道的農民，在家賣菜以圖生計，就這樣，父親一個人把我拉扯大了，他總說：“星兒，我做的飯沒你媽做的好吃，給你弄的衣服沒你媽弄的好看，幾年下來，你都瘦了，你媽要在，肯定會罵我”。

後來我在縣城工作了，買房了，娶媳婦了。總叫父親來縣城住，他總是推辭說：“傻孩子，我去了縣城，你媽回來跟誰說話呢”。我知道拗不過他，便在鄉下蓋了一間平房，他住在老屋我實在不放心。

父親不寫信，有事就是直接上縣城找我，他總是有時間來，可我并不是總有時間接。五月的天總是多雨，而且是傾盆大雨，可父親還是無聲無息地來了。我剛剛交上去的議案被上司駁了下來，挨了一頓臭罵，不僅議案要重寫，還要寫工作檢讨，正是煩得頭皮發麻的時候，來了電話。

“誰啊”，我不耐煩地吼道。

“是我，星兒，我在車站呢，你得空過來接一下，給你帶了好多東西呢”，父親說道。

“行了，知道了”，說罷便直接挂了電話。望着外面的大雨，還有議案沒寫完呢，索性拖一拖。直到下班時，雨小了，才想起父親還在車站，便趕忙過去了。

車站很破，因為多數人現在都去了城東的新車站，進進出出的都是背着大小麻袋的農民，當然包括我父親。我踮起腳走了進去，大家都在看着我，其實是看着我一身發亮的西服皮鞋。父親看着我得意地向大夥介紹：“我兒子來了，這就是我兒子……”

“爸，下這麼大雨來幹嘛呢，我忙着呢。”

“早上來時沒下那麼大，再說這些自個種的菜，不送來，該壞了。”

“這些街上都有賣的，你不用什麼都送來。”

“傻孩子，家裡有的，在街上買幹啥，不是糟蹋錢嗎？”父親看着兩麻袋得意地說道。

說不過父親，隻得一人扛一袋回家，開門時，媳婦從上到下地打量了父親一番，看到父親拖泥帶水的腳後，便叫都沒有叫一聲就轉身回房了。父親杵在那裡，蠻不好意思地抖了抖腳，說道：“星兒，可有換洗的鞋，早上走得急，忘帶了。”

媳婦是愛幹淨的，父親走到哪，她就拖到哪，還一直說：“爸，你這麼大年紀，菜就少種一點，我們這裡有得買，縣城這麼遠，你老是來，不安全，我們也沒有那麼多時間打理啊，有事寫一封信來就行了。”“瞎說什麼呢，趕快做飯去。”我急忙圓場道。父親隻是低了低眉頭，便拿着旱煙袋去了陽台，那天，他抽了一袋又一袋……

第二天，父親便說要回去，我懂他，便也不做過多挽留。又送他到了那個車站，遇到了一個買鵝的販子，父親看了看那鵝崽，緊湊的臉面終于打開了，說到：“這鵝崽子，頸就這麼長，回頭肯定是會下蛋的種。”看父親這麼喜歡，便買了一對給他回去養。“爸，你回去養着自己吃。”我就這麼對父親說道。

第二年的上半年，父親倒來了幾回，他的氣色是越來越差了，老是咳嗽，媳婦也是啰嗦個不停，我勸他在縣城的醫院裡養病，可他總是說：“沒事的，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家裡住着舒坦。”

八九月是成熟的季節，可也是萬物凋零的時候了。

事情總是突然的，鄰居的麻嬸來縣城對我說父親過世了。我趕忙回去，父親躺在床上，就像三十多年前的母親一樣，母親的悲劇同樣發生在父親身上，走的時候，家裡一個人都沒有。料理完父親的喪事後，将父親的遺像奉回家，與母親的放在一起，母親還是像以前一樣漂亮，而父親卻老得不像樣了，但還是那樣祥和地看着我，看着他一生引以為傲的兒子。

整理父親的遺物時，在床邊的小櫃中看到了一封信，我想這必是父親的臨終遺言。

星兒：

去年買的鵝崽子下蛋了，老屋的棗樹也結了棗，怕壞了，都放在老屋的枯井裡，記得回家拿。

父親

這就是我父親一輩子寫的最後的一封信。放在枯井裡的何止是那些東西啊，那是我老父親對我沉甸甸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