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故鄉,找到了通往
詩意的道路
文/王麗娜
2020/09/03

小月亮阿蔔利克木・阿蔔來提 - 第一次的離别 電影原聲帶
塔克拉瑪幹沙漠邊緣,八十二度經緯範圍,南有尼雅,北有沙雅。作為塔克拉瑪幹北部邊緣一個顯赫的綠洲平原,自西而東橫穿沙雅二百二十公裡的塔裡木河,與“脈張形”網布沙雅的渭幹河交融于斯。
一百多年前,美國人類學家摩爾根曾在其著述的《古代社會》一書中寫到:塔裡木河流域是世界文明的搖籃,假如誰找到了曆史老人遺留在塔克拉瑪幹的這把金鑰匙,世界文化的大門就打開了。阿諾德·湯因比也曾說:“如果生命能再來一次,我願意生在塔裡木盆地,因為人類的四大文明都在那裡交彙。”而我有幸生在塔克拉瑪幹腹地的新疆沙雅。胡楊木做成獨木舟,行駛在塔裡木河上,駝鈴聲從塔克拉瑪幹腹地傳出,千年的胡楊樹葉沙沙作響,那是你從未想過的另一種生活。隻在那種河水、沙漠、戈壁、胡楊勾勒的遼闊的原野,才能感到掠過的狂風其中的混沌數學和勃勃生機,我的童年就是從這片土地衍生出來的,它負載着曠野的無序感。
我出生在80年代末期,我的整個童年都在塔克拉瑪幹腹地的庫木托卡依村莊度過,印象中雨後的海市蜃樓充滿神秘感,我和童年玩伴躺在路邊的桑葚樹下,等待着一輛馬車的到來,路的兩邊開滿了紅柳花,再遠處是大片的棉田和戈壁荒原,空氣中滿是泥土和花蕾的芬芳,遠遠聽到馬蹄聲,馬車上的維吾爾族老人會喊一聲:“調皮的孩子,讓我的馬兒載你們一程”!遇到難過的時候,老人也會說:“孩子來數我的胡子吧,人隻要有事情做就不會難過。”我們認真的數老人的胡子,誰也數不清但是一切的情緒都在數胡子的時光中被消解,末了老人會把筐中的葡萄犒賞給我們。時常也有一群壯年手掌獵鷹騎着馬兒飛馳而過,将我們和塵土抛在身後,那個時刻我們也暢想着長大騎馬飛馳。現在回想,在我的童年誕生了風般自在的時光,坐在夜的沙漠上,看夜空中的流星,傾聽着夜的話語以及樹的言談,暢想在樹林的鳥巢中掏出紅月亮,然後飄到紅色的月亮上去乘涼。
回望倏然而逝的時光,童年生活中出現最多的畫面是坐在父親的自行車後,去每個陌生的維吾爾族鄉村走家串戶拍照。多年後的今天,記憶中鄉間路上的拍照場景還在,照片中的故人也從孩童變成壯年,從壯年變成老年。父親因拍照結識的艾則孜阿洪一句“世上的人都是親戚”,曾讓我醍醐灌頂。于我而言,随父親走家串戶拍照的童年經曆更像是去走訪親戚,那個貧瘠年代,世間的溫情像是一種血緣的紐帶,盤根錯節在我的生命裡。
中學時期我到了縣城上學,閱讀讓我發現了另一個世界,在縣城的圖書館裡我看到了三毛全集、塔科夫斯基的《雕刻時光》、艾特瑪托夫、哈代、魯米等大師們的作品。文學給了我另一個自由的廣闊世界,它抽象又具象,但又如此迷人。
也是在那裡我發現了十二木卡姆,被它的書名吸引,我似懂非懂,但還是買下它,在長夜裡順手讀下去,但是從來不曾讀完。詩歌是輕盈且帶有翅膀的神聖的事情,流傳至今的十二木卡姆歌詞其主要來源還是詩人。到現在為止木卡姆給我留下的一直都是一些吉光片羽的印象:“我的薩塔爾琴以生命的紐帶為弦,它能慰藉不幸,予其悲怆與凄婉,我深深投入于木卡姆使之萦回于心,若耽于愛的憧憬即彈奏于伊人尊前”,“倘若一個人沒有同情心,即便他是太陽又有何用”。但在成年後,無數個無眠的夜裡都會想起木卡姆裡那些帶着大地上樸素哲理的詩句。它贊美大地、山巒、原野,讴歌沉落的太陽,夜莺的憂愁,甘甜的葡萄和花蕾的芬芳,歡快的河流和永恒的沙漠,它描繪和詠贊塔克拉瑪幹腹地的生活,一種既不全是充滿深邃智慧,也不是全是英雄氣概的生活,但卻像失落的家園令每個具有精神修養和英雄氣概的人魂牽夢繞,因為那是最古老、最樸素、最虔誠的生活。在塔克拉瑪幹腹地人們把音樂視為“語言的鹽巴”,千百年來對永恒的愛情、太陽和河流吟唱的時候,那些通過火焰和光明抵達天地間的音樂,就釋放者一種足以讓人肅穆的力量,在這裡音樂是土地、是源泉、是空氣也是乳汁。它的遼闊足以接納人類所有的憂傷,并給予我新的啟示。
大學時期,我有機會坐着火車去陌生之地,去感受不同的風土人情,或許隻有這樣一尺一尺的貼地而行,才會産生距離和思考,而所有的行走,最終都能幫助自己了解故鄉。當我再次傳回故鄉,塔克拉瑪幹就像一張巨大的銀幕,這塊兒土地上每天都有關于生活關于生命關于自然的電影在上演。人們載歌載舞,沙漠、戈壁、草原等那些被我們熟知的意象其實隻是一個表象,更深的東西是詩,是詩意,他們的日常生活的語言也是如詩歌一般的電影台詞,那是一種對生活的熱愛和曆經滄桑之後的由人性的堅韌和豁達提煉出來的。
電影的獨到之處并不亞于文學,它有各種可能性,當我拍《第一次的離别》時并未意識到它将會是一部什麼樣的電影,我隻是依着自身成長經驗尋找童年經曆,恰這段童年的經曆還在當下鮮活的湧動。
我開始進行田野調研,尋找我的人物,我在阿合巴什遇到了穿着紅裙子,像精靈一樣的女孩凱麗比努爾,還有他的弟弟艾力乃孜。她們家有一個院子,院子裡有成片的葡萄架,有一次去正趕上凱麗和弟弟在葡萄架下寫作業,凱麗比努爾邊寫邊說:“我一哭天就亮了,我要跑到獅子的面前給獅子拍照,給白鹿拍照,給奶牛拍照,給葡萄架拍照,給窮人拍照,給富人拍照,我能用眼睛照下他們。”弟弟接着說:“太陽充滿了月亮就下雨了,考試就是靠運氣,我一般都是考80分,100分好像和我有仇,”凱麗比努爾又說:“如果你比我考的高的話,我會哭一晚上,如果我考的比你高的話,我會很高興。”弟弟又說:“你哭的話爸爸媽媽會吵架。”凱麗比努爾說:“爸爸媽媽吵架,如果離婚的話,我就會變成全世界的孤兒,如果我變成孤兒的話,同學們會嘲笑我。”弟弟說:“那樣的話我們就像孤兒薩拉依丁一樣了。”凱麗比努爾沉默了一會兒接着說:“反正我對媽媽的愛是千分之千,她不會離開我們的。”我被這段看似雜亂無緒的對話深深的打動,它讓我退回兒童時代,去了解一個孩子的世界,他們不描寫世界,而是發現世界。他們很少去思考在世界面前自己的樣子和聲音,他們的視角是非常直覺的,他們毫不注意慣例和傳統,看待問題的方式總是給你意想不到的驚喜和渾然天成的率真。
我也在克孜勒薩讀到了影片主人公艾薩寫給媽媽的一篇作文,他說:“我是媽媽從外星空帶來的,媽媽的耳朵聽不見,我隻能用眼睛和她交流,媽媽的心靈像泉水一樣清澈,她的愛滋潤着我,我隻為媽媽而活。”艾薩的這篇作文深深的打動了我,我去了艾薩的家,陽光灑在木質的架子上,艾薩光着腳丫,正抱着一隻小羊羔給它喂奶,小羊羔不聽話,他就用自己的嘴去親吻這隻小羊羔。這個畫面也喚醒了我童年時代的記憶,我們都曾雙腳沾滿泥巴與自然和動物親密無間,然後不斷的經曆告别,最終成長。這一次傳回家鄉,開始不同以往的和生活的土地互動,和過去的經驗互動。生命是一個體驗,體驗了才不會虛度,你是以才會建立自己的生活。當你建立之後你才歸屬于它。拍攝時凱麗比努爾和艾薩唱起民謠《小月亮》,當塔克拉瑪幹的民謠在千年的胡楊林中傳來:“媽媽說我是月亮/可月亮長在天上/如果我是月亮/媽媽就會孤單哭泣(在地上)”。我的目光越過金黃色的胡楊,千年的胡楊樹葉沙沙作響,我們的童年相遇在同一棵胡楊樹下,我的心是如此平靜、如此遼闊和永恒。
在拍攝中我遇到了一位年輕的民間藝人,他聽說我是沙雅人,便說:“你以前騎着毛驢和自行車離開沙雅,現在坐着飛機帶着知識和文化回來了,還算你有點良心。”而我問科克卻勒村莊的阿巴拜克日,他即将升國中的孩子有什麼特長嗎?他誠實的回答說,他的孩子最大的特長就是特别老實,上到高中後他才會培養自己的特長。在紅旗的巴紮上我遇見了鼓手吐爾洪大叔,隻要他的鼓聲響起人們就情不自禁的翩翩起舞,那些我在村莊遇見的想出走的青年和願意一生留在村莊的老人都被鼓聲拉到了一起。
我的故鄉,就這樣為我展開了通往詩意的道路,這些具體的人讓我有了拍電影的欲望并愈發強烈,讓我感受到音樂人何力在《70億分之1的詩與歌》中的歌唱:“每一個人渺小的身軀,無不蘊藏者驚人的潛力,假如他一生吃過的麥子突然發芽,喝過的水突然彙聚”。他說,地球上有70億的人口,我是其中的一個。正是這些普通人構成了龐大的70億,你我都在其中。這一些普通人給你的能量如此強大,我不願意将攝影機從這些面孔裡挪開。
現在回想,一年的紀錄片拍攝對《第一次的離别》的誕生顯的尤為重要,以拍紀錄片的方式建構劇本的方式顯的尤為奢侈但也彌足珍貴。電影中無法取代的珍貴之物不在日常生活之外,而是蘊藏在日常的細枝末節裡。觀察生活中的細節,看似樸實平淡的劇情也能成為電影,《第一次的離别》中很多細節和對話都是來自于一年的觀察。比如影片中家族會議的那場戲是基于故事結構的必須的假定性,但最終歸結為生活的真實性和具體的事實。
拍攝的經曆對我說是一種對自我的發現,也促使我形成了自己的電影信念,至少對從紀錄片進入影像世界的我來說,作品絕不是産生于自我幻想之中,而是産生于“我”與“世界”相接的地方,它反映了我生活的世界和我的思考。我認為理想的電影是紀實,不是拍攝手法的紀實,是如何真誠的重建立構和講述生活的方式,我希望能看到日常生活中的詩意,能沖破直線邏輯思維的藩籬,再現生活的微妙與幽深,複雜與真谛。即使在虛構的故事裡我也願意加入紀錄片元素,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訴諸直覺,而非理性的準則。我希望他們給出我們創造不了的奧秘,關于他們個體的奧妙。
文學使我宏觀生命,但不忽略人,我總是對人的内心世界感興趣——對我來說,展現反應由生活、文學、文化所滋養的心靈更為重要。比如凱麗比努爾的父親在棉花地為妻子唱起離婚時寫的《我那百靈鳥一樣的夫妻》:
“我是你悲傷的百靈鳥
百靈鳥失去了它的夫妻
我失去了我的夫妻塔吉古麗
我那像百靈鳥一樣的夫妻
你宛若天仙
你的眉毛就像彎月亮
你的眼睛猶如清水
當你棄我而去
我的心在深夜裡哭泣
我是如此的悲傷/花兒也為我哭泣
八個天堂都比不上你的美
我失去了我最愛的人
像百靈鳥一樣的塔吉古麗”。
人與人之間的牽絆,不同尋常的情感,營造出令人隐隐作痛的詩意的美感,脆弱溫暖又令人渴望,凱麗比努爾的媽媽如少女般害羞的臉龐,在電影中一閃而過,我總是被這樣的時刻打動。
我一直深信好的電影是仁慈的,正如搖籃的嘎吱聲和樸素的催眠曲,還有蜜蜂和蜂房,要遠遠勝過刺刀和槍彈。而馬赫穆德•喀什噶裡在周遊世界之後回到故鄉,寫下了以下的詩句:好農民是播種恰瑪古的農民,好人是在故鄉變老的人。
《第一次的離别》是我獻給故鄉的一首長詩,這片土地上生活本身蘊含的詩意和真谛是這部影片的源頭,我特别感謝生活在這裡的孩子和人們,他們是那麼自在和動人,是這些每一個具體的人構成了影片。當我寫下這些時,《第一次的離别》就這樣成為了過去,在着手拍攝這部影片的時候,故鄉迅速而切實地揪住了我的心,自此直到往生。
無論如何,這部影片是獻給我的故鄉塔克拉瑪幹腹地的沙雅的一份禮物,也是我和故鄉獻給世界的禮物。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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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克拉瑪幹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