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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問題戶”的故事 | 告别的溫度:寶興、盛澤,舊裡面向未來⑤

那些“問題戶”的故事 | 告别的溫度:寶興、盛澤,舊裡面向未來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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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征收工作中遇到的“問題戶”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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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興地塊居民簽約問題清冊”中的100多戶“問題戶”,各家都有各家的實際情況。其中占比例最大的,就是對征收補償政策(包括征收均價、面積計算方法)不滿意。看過了太多“改變命運靠動遷”的例子,不少居民的心理預估價與實際評估價落差巨大,是以産生了有強烈的不滿情緒。

對征收所和居委會來說,解決這些“問題戶”的過程,都是一場又一場的“攻堅戰”,也是整個舊改過程中最為艱難、狀況疊出的環節。它不僅考驗征收所經辦人的話術、技巧、專業素質,同時也是對居委從業人員工作經驗、心理素質、服務态度等的大考驗。

那些“問題戶”的故事 | 告别的溫度:寶興、盛澤,舊裡面向未來⑤

● 23.1 “我們原本是要死在寶興裡的”

12月23日下午,從征收所經辦人處得知自己塊内的于向新家依然堅決拒絕簽字之後,李琳決定上門去探望下。因為與李琳熟悉,于向新一早就告訴過她:“小李,我們關系老好的,我不想為難你,你嘛也不要來逼我,免得傷感情。”

是以一進門,李琳就跟兩老打招呼:“于老你不要趕我,我知道你不要跟我談。我也不是來勸你簽字的,是來跟你們聊聊,免得你們兩個老的心裡面不痛快,再生個病什麼的,就不劃算了。”

于向新夫妻兩人分别是77歲和75歲,住在寶興裡底樓一間據他們自己說有30多平米的房子裡。房間裡有一間前幾年裝好的整體淋浴房、帶馬桶,做飯則需要用門口的瓦斯竈。

于家是非常典型的老年人家庭:牆上有年代古老的招貼畫,同樣年代古老的箱子摞在大立櫃上直達天花闆,桌上的玻璃闆下壓着不同年代的照片。房間裡林林總總的東西非常多,但收拾得還算幹淨。這間房屋估算下來,可以拿到五百多萬征收款。

這時于老夫婦剛剛從醫院配藥回家,面對居委從業人員的上門,他們顯然是不太歡迎的,但出于禮貌,還是請李琳進了門。兩人自稱患有有高血壓和其他老人病,他們最看重的就是寶興裡就醫環境好,友善,非常不願意離開。

于向新向李琳抱怨:“我看到你,覺得壓力老大的。我們剛剛從醫院回來,還要等确診結果。”

李琳:“是以我說你要放寬心,到了這個年紀,身體健康最重要。”

于向新:“我們是不想離開黃浦區的,老年人活命,就得靠醫院。搬走對我們沒好處的。我們現在住這裡,洗浴也有,廚房也有,就兩個老人,足夠了。你給我這幾百萬打包價,我到什麼地方再去買這樣的房子?再有這樣友善?”

聽到于老提起價格,李琳表示,價格是征收所電腦裡根據各家房卡面積計算的,都是有公式的,人工是沒辦法更改的。“我就擔心你,到時候人家都簽了,你還沒簽,最後你還損失了利息。”

于向新:“這就是你們做事的态度嗎?強迫我們老年人搬出自己住了這麼多年的房子,不管我們死活?”

李琳:“你有什麼具體困難,都可以講出來。我們居委會能幫你解決的,一定會幫你解決。我們解決不了的,還有外灘街道,還有區政府呢。不是說讓你簽了字,就什麼都不管了,随便你住到大街上去。你先不要自己把自己愁壞了,這也不是什麼要死要活的事情。政府最終的目的,還是幫你們改善居住條件。”

于向新:“我們兩個老的,能搬到什麼地方去?找房子、買房子,我們哪裡有這個精力的?事情多得來,想想就頭大。我死在路上怎麼辦?我們都是已經到(死亡)門口的人,老年人不太好随便搬來搬去的。”

李琳:“于老,不要觸自家黴頭。我的意思是,你就算下決心不簽字,你也得想想看過了年自己住到哪裡去。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這個舊改是大勢所趨,85%的生效比例一過,你就算不簽字,最終也還是得搬走的。”

于向新:“我不是不相信你,我連自己都不敢相信。你記着一點,自己相信自己都滿困難的,很多形勢都會逼迫着你。我們就等着,等到最後。”

李琳說,于氏夫婦并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家,隻不過他們多年來住在寶興裡,從未自己買過房子,一想到将來要租房、買房,還要跟中介打交道,内心就充滿了恐懼和抗拒。“這個年紀的老人确實是不願意折騰的,這個可以了解。從居委會來說,我們不可能解決他們對征收補償的要求,但可以跟他們談談感情,讓他們不要覺得兩眼一抹黑,日子沒法過下去。接下去,居委會和街道對确實有實際困難的人家,也是會繼續跟進的。”

在周圍一片簽約潮下,“形勢”顯然出乎于向新原本的預料。最終,于家趕在2020年1月5日之前預簽約結束之前簽了字。

不過,當天于向新對李琳說的“等待确診結果”并非虛言。後來的檢查結果顯示他患上白血病。按照“黃浦區金陵地塊特殊對象認定和補貼辦法”,他可以獲得一筆一次性大病補貼。希望在新的居住環境中,老人家可以安心養病。

● 23.2 “就算過了85%,我也要看看有沒有作假”

2019年12月25日晚,上海大雨。兩位征收所經辦人來找李琳,前往她塊内的鐘向家庭拜訪。聽說這是一個“很難講話”的老人,熱心的唐曉亮表示願意跟着去幫忙說說話:“我也去聽聽,也向你們學習學習。”

鐘向67歲,妻子病逝,女兒在澳洲。他獨居在一間11平米的房子裡,房間裡靠牆擺放着一張雙人床,床邊的牆上是鐘向妻子的黑白照片;一張寫字台,一個立櫃,沒有衛生間,家裡收拾得非常整潔。廚房就在門口的過道上,幾戶人家合用。

鐘向坐在床邊,兩個經辦人坐在僅有的兩張椅子上,李琳坐在矮小的方凳上,唐曉亮隻能倚着門框站着。這個原本就很狹窄的房間,一下子被擠得滿滿當當。

鐘向本人看上去非常溫和。他之前就對經辦人表示過,自己對征收均價不認可,但“如果你們過了85%,那我就去簽字”。

鐘向:“你這個均價,跟我的測算差太遠了,我表示不滿意。假如能原拆原還,我馬上就跟你簽約。現在你給我這麼點鈔票,我搬到哪裡去,我連方向都沒有。”

經辦人:“均價是均價,總價是總價,你這房子總共11個平方,總價300多萬呢。你覺得這還不夠啊?”

鐘向:“這個當中我的損失呢?你叫我搬了,我能立刻就買好房子嗎?我還是得借房子,我的這些家具全部沒法用,這點東西全部沒了。你給我的鈔票裡面,要買房子,要租房子,還得重新買家具。這點鈔票,我去哪裡買?我買到安徽農村去嗎?将心比心,你們也是老百姓,隻不過大家立場不同。動遷到你身上,你怎麼想,你境界怎麼樣?”

李琳:“是的,你一直是很配合我們工作的,我們居委會都知道。”

鐘向:“我原則上就是不想動遷。我住在這裡蠻好,我老婆不在了,我身體又不好,家裡就我一個,我就花錢弄個衛生間,洗澡、馬桶問題解決,很簡單的。我在這裡也不找事,你們居委從業人員可以作證,居委會什麼事我從來沒跳出來反對過,我算很配合的了。”

經辦人:“我們也了解,兩千多戶居民不會完全都是同意的聲音,老先生你算是很配合的。”

鐘向:“我是大海裡一滴水,我要随波逐流。我認為這個均價低,我接受不了,而且我不願意動遷。我這個想法是不是正确,我不知道。但這是國家行為,是以我也再次表個态,你隻要過了85%,那說明我的想法錯誤了,我覺悟低了,那我馬上簽字。如果85%達不到,說明我的想法是對的,大家都跟我一樣想法。85%達不到,那麼你們就要反思了,至少這一塊群衆是不滿意的。你到底是為了民生工作,還是你為了自己的面子工程。”

李琳:“兩位經辦人的意思是,如果我們27号當天過了85%,您是不是就可以過來簽字?”

鐘向:“為啥一定要27号當天,不是有一周時間嗎?後面幾天應該都可以吧。”

李琳:“對您來說,這一周内哪天簽字都是一樣的。但是對兩位經辦人來說,他們有資料上的考量。再說利息也是從您簽字當天開始算的,一天也有五百多塊錢呢。”

鐘向:“一句話,你們都是為了利益。你們是為了你的利益。85%到了,項目成立,我簽不簽,又有什麼關系?”

唐曉亮:“一個是錦上添花,一個是雪中送炭,那怎麼會一樣呢?他們是為了老百姓謀利益,同時也是為了做好自己的工作。這兩點是不沖突的。”

鐘向:“到了85%,我也要了解下是真的嗎,是不是做出來的數字。”

經辦人:“你這個就說遠了,都不相信政府了。”

李琳:“我們哪戶人家簽約,哪戶沒簽,征收所大廳裡的觸屏系統都是看得到的,你可以去查。如果你不信,你去問問那些系統裡顯示簽約的人,問問他們是不是真的簽了,這裡的居民總歸不會騙你吧。”

在兩位經辦人、兩位居委從業人員的勸說下,最終,鐘向讓了一步,答應隻要簽約超過85%,他可以随時簽約。

鐘向:“我其實老反感你們要求我幾點鐘一定去的。但是你們話講到現在,我也會去了解的,了解好了之後,我就去簽字的。我這個人蠻簡單的,我說過的話就能做到,我蠻爽氣的。”

鐘向也确實說到做到,在12月27日預簽約首日就簽了字。

● 23.3 “我家閣樓怎麼被打了這麼大的折扣”

除了總體上不認可征收價格,還有不少“問題戶”的問題,是因為對房價估算中面積的“算法”持有異議,認為這種算法對自家不公平。

許先銘塊内的馮兆家庭,提出了兩點異議:因為馮家是獨棟,底層竈間7平米雖然歸一家人獨用,但因沒有寫在房卡上,不能計入居住面積;二層閣樓總共17.4平米,隻能按照三分之二面積認定居住面積,很不劃算。

按照《黃浦區金陵東路地塊居住房屋征收補償方案》中的規定,“2001年11月1日前租用公房憑證中已有記載、用于居住并已計算收取租金的閣樓,高度在1.2米至1.7米(含1.7米)的部分,按照實際居住面積的1/2及上款規定的換算系數計算建築面積;1.7米以上的部分,按照實際居住面積及上款規定的換算系數計算建築面積。”

馮家的閣樓是斜頂,一面牆高2.065米,另一面牆高1.5米。雖然1.5-1.7米這部分斜頂對應的地面面積非常小,但就因為這一點出入,不能全部認定為居住面積。按照補償政策,本來隻能按照二分之一計算居住面積,但因為馮家的情況确實特殊,征收所開會讨論之後,決定按照閣樓的三分之二計算居住面積。

馮兆認為,這兩項的算法,都大大損害了他們的利益。馮兆一再向許先銘和征收所表示:“我們就兩點、八個字要求:認真調查,實事求是。”

按照許先銘的說法,他也不是一味糾纏、不講道理的人。“這些都是老房子的實際問題。比如馮兆家這個竈間,以前就是公共廚房,不能算進任何一家面積的。但馮兆家是獨棟,這個竈間一直是他一家人用的,他可以改成客廳、改成卧室使用,等于是派實際居住用的。現在一下子不能算面積,他就覺得接受不了。還有這個閣樓,我們覺得這個算法确實對他不劃算,但政策就是照顧絕大部分人的利益,我也幫他們找過征收所,都沒用。”

自家也是被征收家庭,許先銘非常了解馮兆的焦灼和失落。他先後四次與馮兆去征收所,從經辦人一路問到經理這一級,有沒有對這種特殊情況的特殊政策,但都未獲得令馮家滿意的答複。

2019年12月23日,馮兆和妻子又來到居委會。“我們沒有過分要求,先弄清楚基本權益。”六十多歲的馮太太面容憔悴,說話時聲音都在發抖。她告訴許先銘:“我們不知道怎麼辦了,我現在跳樓的心都有了。”

12月25日上午9點,許先銘在征收辦再次遇到馮兆。這次馮兆問他:抑郁症二級算不算大病?許先銘表示回去問經辦人,還特别交代:“還是讓你老婆在家裡呆着吧,别出來。如果急出點什麼毛病來,那真是得不償失。”

李琳塊内的于健家庭,也因類似情況而僵持不下。于健家庭認為自家的私搭閣樓是用于居住的,也應該乘以1.54的換算系數計算建築面積。李琳在電話裡為他算這筆賬:“首先,如果是私搭,還要看閣樓高度,在高1.2米-1.7米之間的情況下,補償價格是面積乘以均價的一半,而且你也拿不到無違章搭建的獎勵費。如果你閣樓得到的補償金額超過無違章搭建的獎勵費,那算價格的時候要先扣掉獎勵費。如果閣樓的補償本身都沒有獎勵費高,那我還是建議你拿這筆無違章的獎勵費。這筆賬你要算算好。”

李琳說,征收所打政策牌,而居委從業人員最常用的,就是“感情牌”。“每個政策制定出來,都是有人歡喜有人憂,你一時間接受不了也是正常的。我就跟你說,這個不是經辦人算計你,錢也不是他的錢,都是國家的。我也不是幫他們說話,我們都是按照政策、按照檔案來幹活,我們手裡都沒有權力幫你算進面積。改天你如果過來,我可以讓他們的經理出來給你解釋一下,但我想結果會是一樣的。”

在征收過程中,确實有不少家庭的閣樓都因無法被計入居住面積而獲得補償,有的隻是比1.2米的标準差那麼一兩厘米。比如李琳塊内的汪某某家公搭閣樓高1.18米,薛某某家的公搭閣樓則高1.19米。

徐麗華說,居委會的工作,往往就在這一兩厘米的出入之間:“隻要居民有複核的要求,我們居委從業人員都會跟征收所的從業人員一起上門測量,但量下來确實就是差那麼一點點。從居民的利益來說,确實非常可惜。但政策放在這裡,如果你1.19米算入補償面積了,1.18米算不算?1.18米算了,1.17米的人家再跳起來怎麼辦?最後還是要一刀切。我們也跟居民講,這跟入學年齡卡在8月31日是一個道理,晚一天,就隻能算入下一個學年。”

● 23.4 “到底有統一标準嗎?我家閣樓到底算什麼面積?”

閣樓、竈間、陽台,這些因年代久遠而被居民們不斷私自搭建或挪為他用的區域,往往會成為舊改征收時最有争議的地方。除了計算标準本身,還有一些其他的“曆史遺留問題”也浮出水面。

李琳塊内的董穎家庭,承租人董穎已經去世。房子裡有董穎的兒子董武(兄)、董維(弟)兩家人的戶口,董維是實際居住人。董武是退休公職人員,家庭條件很不錯。舊改之初,董維就向征收所和居委會表示自己家裡“一個人說話”,他一切都是聽哥哥的。“因為他哥哥相對來說有點文化,跟人打交道也更有經驗,他覺得可以想點辦法,多拿點錢。”李琳是這麼推測的。

在征收所上門測量階段,董維家遲遲不肯讓征收所上門。征收所和居委會都推測他家想再搭建閣樓,或者疏通關系、在測量的時候“搞點花頭”。後來征收所天天盯着他家,李琳也明确告訴董維:“你現在搭什麼都沒用,舊改消息出來之後搭的都不會被承認的,你等于給自己找麻煩。”董維這才允許征收所完成測量工作。

測量完成之後,董維拒絕與征收所聯系,讓征收所直接找他哥哥談,他的說法是“不要引起我們家内部沖突”。一方面是董維拒絕收取“告居民書”等征收材料,另一方面董武一直拒接征收所的電話,無奈之下,李琳隻能找了一天晚上,陪同兩位經辦人到董維家送材料。

李琳與塊内居民很熟,平日見面也一直打招呼,這點再次派上了用場。看在李琳面上,董維打開門讓經辦人進屋,也收下了征收材料。但他明确表示自家房子的面積估算是有問題的,他是不認可的。

在董維的房證上,分别注明居住房屋和公搭閣樓兩部分的面積。前些年董維家申請經濟适用房時,公搭閣樓被算入實際居住面積,這樣董家的總居住面積就超過了可申請範圍,沒能申請到。但在征收評估時,公搭閣樓卻無法與房屋面積一樣乘以1.54的系數換算成建築面積。按照董維的說法,“難道國家想怎麼算就怎麼算,到頭來都是我們老百姓吃虧嗎?這不公平!”

李琳勸董維,材料可以先收下來,有異議可以繼續談,兩者并不沖突。于是,董維勉為其難地收下了材料。沒想到隔了一天,董武就帶着弟弟到居委會找到李琳,讓她去征收所“做個見證”,退回征收所的所有材料。在征收所門口,董武跟經辦人推來推去,材料都被甩到了地上。董武一隻手全程拿着手機在拍視訊,證明自己沒有接收材料。

李琳勸董武,這是政府征收項目,他作為退休公職人員,應該懂得其中的利害關系。“我跟他說不要搞事。他拍着胸脯說,我不是為我自己搞,我是為了我弟弟,他們家條件不好。我一分錢都不要,到時候錢全部歸我弟弟。當時很多人都聽見他說這些話的。”

随後董維一直躲着李琳,拒絕溝通。12月27日當天,董家也沒有簽字。直到10天預簽約期滿,眼看大勢不可逆,董家才簽了約。

沒想到簽約之後,董維又來居委會找到李琳,說之前口口聲聲一分錢都不會要的哥哥,這下開口要分錢了。不過董維告訴李琳:“我的心态很好,我也會給他錢,但前提是分給我的錢得讓我買得起房子,我不能以後沒地方住。”

期間董維多次到居委找李琳談心,發牢騷,請李琳作證哥哥曾承諾過“不要征收款,全給弟弟”。董家兄弟的具體協商過程沒有讓居委會參與,但董維在談妥之後打電話告訴李琳:自己拿到了三百多萬的補償款,哥哥分走了比一半略少點的金額。對這個方案,兩家都比較接受。

李琳說,自己在跟董維接觸的過程中,從始至終都表現出了解和同情的态度,這也使得董維兄弟哪怕跟經辦人翻了臉、但對李琳始終客客氣氣的。“坦白說,換了我碰到這種情況,我也會覺得挺窩火的。但申請經濟适用房,跟舊改征收,是兩個不同的評估體系,這個我們居委會沒辦法,經辦人也沒辦法改變。我也跟董維說,别在這個事情上糾結了,拿了錢,買好房子,就去高高興興地過日子。新買的房子,總歸比寶興裡大,總歸居住條件更好。”

● 23.5 “台胞家屬能獲得特别優待嗎”

2019年12月24日下午5點,外灘街道黨工委副書記許金武來到寶興居委,帶來一個消息:寶興裡有一位居民楊申(72歲,獨門獨戶,房子面積13平米多一點)以台胞家屬身份前往市台辦求助,其夫為台胞,她本人持有往來通行證,這種特殊身份能否得到額外照顧。

徐麗華當即給楊申打了電話,告知她自己會在第二天跟征收所開會的時候詢問相關的征收政策,“之前我們沒遇到過這種情況”。

沒想到當晚9點,正當居委從業人員準備下班的時候,楊申來到寶興居委,将自家的情況又說了一遍。徐麗華和陳冬一起接待了她。

徐麗華:“許書記已經給我們說過你的訴求了,你是台胞家屬、高齡,夫妻兩人在台灣沒有房子,你們是二婚,你們兩人沒有孩子,你問能否适當地照顧一下,對吧?”

楊申:“我先生也是上海人,我到現在也是拿大陸身份證的,但是有長期通行證。現在要舊改了,我糖尿病,血脂高,腿腳不友善。我打電話給我先生,說隻能拿到三百多萬,怎麼買房子?我先生去台灣海協會問過,他們告訴他,可以去咨詢下台胞家屬有沒有适當照顧。我去市台辦問過了,他們拿了我的資料,還打電話給了外灘街道,許書記說一定會給我滿意的答複的。我不曉得你們這麼快。我們現在對台政策是相當好,我們是相信和支援兩岸統一的。我回去要好好宣傳,大陸辦事情很快。”

徐麗華:“針對你提出的要求,我肯定會給你答複。補貼政策是有的,符合政策的所有居民都是有補助的,但裡面沒有關于台屬的特殊政策,晚點你可以仔細看下。還有一點,你說你是高齡老人,我們這邊的高齡補助是截至到80歲。你是72歲,比較起來還算年輕呢,也不符合這一條。”

楊申:“我不怕跟你說,我是跟人家咨詢過的,像我這種情況,是可以獲得照顧的。”

徐麗華:“那你也要問清楚,到底是根據哪條政策的照顧。不是人家随便說一句你就相信了的。你可以看看相關的檔案。”

陳冬:“那你是想問特别針對台胞家屬的優惠政策嗎?”

楊申:“對的。”

陳冬:“我們明天開會的時候,可以問征收所的經辦人,因為這不是一個面向很廣的情況。”

楊申:“我知道這種情況是很少的,征收所可能沒遇到過。你要告訴征收所的人,現在台辦的人也知道這個事情了,我所有的材料他們都影印了。”

12月26日上午8點不到,楊申就來到寶興居委詢問情況。

徐麗華明确告知:“昨天我們特地問了上司,現在像港澳台地區,法律條文上都沒提到特殊的補貼。如果家裡裝修情況好,可以提出來讓征收所去看看,是不是可以給予補償。”

在楊申要求下,徐麗華陪同其前往街道對面的征收所,找相關經理了解情況。楊申再次提到:“我問過台辦的人了,他們說對台屬有優惠政策的。”

征收所經理明确表示:“我們這裡的征收政策,台辦的人不一定了解。如果是台辦的人告訴你有政策,你讓他們把政策拿出來,給我們看看。”

糾纏了半個多小時,無果。楊申慢慢下樓,憤憤離開。徐麗華想要攙扶她,被一把甩開。

同樣的政策,從寶興居委從業人員到外灘街道的書記、主任,從征收所經理到具體經辦人,每個人都跟楊申解釋過一遍政策,讓她打消這個念頭。後來,楊申有親屬在香港去世,她急于趕赴香港,也看到了自己訴求無望,就在預簽約首日簽了字。

<h3>● 23.6 從解決配置設定沖突入手解決“問題戶” </h3>

因為舊改,寶興居委從業人員們見到了太多親子之間、兄弟姐妹之間的沖突和沖突。這些沖突雖然與征收補償金額本身關系不大,但沖突一日無法解決,居民就一日不肯簽約。為此,外灘街道組織征收所從業人員、居委從業人員,以及人大代表、律師等公信人士成立調解委員會,幫居民将困難解決在簽約之前,徹底打消他們的後顧之憂。

李琳塊内的藍芷家庭,房子可得征收補償380萬元。承租人藍芷已經去世,老人有三女一子,子女都另有房産。正常來說,舊改對他們是一件好事。但兒子吳亞認為,自己是吳家唯一的男孩,當初母親說過要将這間房子留給他的,是以他要求作為房屋的征收确權人,并且要分走300萬補償款,剩下的由三姐妹配置設定。

吳菁則稱,自己從小在寶興裡生活,房子是母親留下來的;自己在弟弟出國後,承擔了絕大部分贍養母親的責任,母親生病住院時都是自己在照顧;母親的戶口本、房産證也放在自己這裡。而且她指出:母親根本沒說過要将房子給留弟弟一個人。

因為四姐弟無法達成共識,一直遲遲未能簽約。2020年3月20日,根據四姐弟的要求,由寶興居委從業人員徐麗華、李琳、戶籍警曹詠群組成調解小組進行調解,最終決定了确權人。

調解員李琳:“今天大家來到這裡都是希望能解決此事的,是以我希望大家多為對方考慮一下,希望你們雙方友好協商,妥善地解決此事。房子現在被征收是件好事,你們要抓住這次改善住房條件的機會,現在的政策都是公開、公平、公正的,無論你們誰做房屋征收确權人,征收政策都是一樣的、不變的。最重要的一點是,無論你們誰做确權人,征收款都是在你們母親名下,不是在确權人名下的。那另外兩位姐姐什麼意思呢?”

吳萱:“我是建議給弟弟做房屋确權人的,他畢竟是兒子嘛!”

吳卉:“我也是同意給弟弟做房屋确權人的,我們這幾個姐姐都是很寶貝這個弟弟的。我今天可以作個決定,我可以少拿一點,給吳菁多分一點吧,我不想因為這個事情大家姐弟感情都拆散了。”

吳菁:“你們都有房子,風涼話誰都會說,我兒子30幾歲了沒結婚,就是因為沒有房子。吳亞開了兩個公司,條件最好了,還要獨占征收款。”

吳亞:“當初要不是我同意讓你們把戶口都遷進來,你們也拿不到一分錢的,都是我當初太善良了。現在後悔也沒用了。”

李琳:“大家都先冷靜一下,先要把确權人定下來,才可以談怎麼配置設定征收款。現在4個兄弟姐妹,3個同意讓弟弟做确權人,吳菁你看,你是不是可以同意呢?”

吳菁:“既然這樣,也隻能讓他做了。但征收款不可能他拿大頭的。”

李琳:“在座各位都是有血緣關系的同父同母的親兄妹,作為家裡唯一的兒子,認為父母留下來的東西就是兒子的,這個想法太老套了。你們家的征收款我看了一下,總共也就400萬左右,現在看來,吳菁家的住房條件的确差了些,平時照顧母親也很盡孝。吳亞你是否可以考慮一下,稍微讓點出來呢?不至于大家把這個事情鬧到法院去判決,這樣大家都不劃算,征收款是要被當機的,律師費、銀行利息和官司的相關費用,都是一筆不小的支出。”

吳亞:“這些問題呢我這些天也想了很多,我現在能做出最大的讓步就是我拿200萬,其餘我不管她們怎麼分。不然大家就法院見。”

吳萱、吳卉:“我們也同意我們少分一點,給吳菁多分一點。她拿80萬,我們一人50萬。”

吳菁:“我知道最後讓步的還是我,她們都商量好了,我還怎麼辦呢!念在親情,也隻有我妥協了。”

在調解委員會的努力之下,這例“問題戶”的家庭内部沖突終于獲得順利解決。李琳說這就是調解委員會的好處:“我們都不是利益當事人,跟四位當事人也沒有任何利益關系,可以站在更高的視角看待問題,也更有說服力。”

同樣是李琳塊内的李英家庭,承租的李老太已經90多歲了,她授權兒子負責簽字。這間房子裡人口很多,兒子希望通過舊改多分到一點錢。他認為征收補償價格太低,拒絕簽字。李琳一次一次跟李英的兒子溝通,對方後來直接說李琳:“你就是為征收事務所說話的。”李琳在電話中直接說:“我不是為征收所工作的,我是為國家和政府工作的。”

因為李英的兒子不願意來征收所或者居委會,李琳隻得再次緻電他,說自己可以上門跟他談。李英的兒子就住在李琳家附近,這次面談,促成了李家成為最早簽約的一批居民。

後來,李英的兒子還因自己多次在電話中對李琳出言不遜,特别到居委會來向李琳道歉。

其實更令居委從業人員頭疼的是,居民之間也會互相影響。2019年12月24日晚8點,居委從業人員張雷軍從經辦人處得知,她手上有四家本來已經說好的人家,兩兩之間是親戚,因為内部糾紛,齊刷刷地反悔,拒絕簽約。張雷軍在辦公室跟同僚倒苦水:“心裡拔涼拔涼的,感覺就像是一場飛來橫禍……”

● 23.7 “憑着良心,為弱勢群體多想多做一點”

舊改當然是件好事,但這很可能打破很多家庭内部的平衡關系。居委從業人員們尤其擔心的是,那些本來就處于弱勢的群體,無法從長遠角度保護自己的權益。是以他們在工作過程中,也會從公平、善意的角度出發,做一些提醒工作。

李琳塊内的趙小雨家庭,承租人趙小雨已經86歲了(1934年出生),患有癌症,身體和精神都不太好。她的房子裡有趙小雨本人、趙的兒子兒媳、女兒女婿的戶口。趙的兒子兒媳就租住在寶興裡,兒子前幾年查出喉癌,但一直耽誤着不肯就醫,現在已經無法發聲。他的日常生活就是搓搓小麻将,也不管打牌的房間内煙霧缭繞,對身體有害。

趙小雨家的房子隻有10多平米,是以前的公共竈間,房間朝北,可以獲得300多萬元的征收款。在他們看來,這點錢不夠重新買房子給自己和兒子兒媳住,于是也猶豫着不願意簽約。

12月23日從中午到下午,李琳去了趙小雨家三次,一直沒人開門。鄰居告訴李琳,老太太應該在睡覺。

直到傍晚,李琳才敲開趙阿婆家的門。趙阿婆告訴她,自己每天下午睡到五點鐘,然後晚上11點才開始睡覺。

趙小雨:“屋裡廂太小了,你不要進門,在院子裡講講好來。”

李琳進屋輕輕關上門:“我不打擾你,一會兒就講好。”

趙小雨的家非常簡陋,一面牆是大立櫃,一面牆是床單顔色模糊的床,牆壁上張貼着已經褪色的老式海報。地闆是最原始的水泥地,馬桶赫然就在冰箱旁邊,房間沒有洗浴裝置。房間裡雜七雜八的東西很多,有一種什麼東西發黴的味道。

李琳:“你兒子已經找過經辦人了。但現在的問題是,你兒子沒有權利簽字,承租人是你,你沒有給過他委托書。”

趙小雨:“個麼現在我們怎麼能簽字呢?簽了字也買不到房子,錢太少來。”

李琳:“你聽我說,你這個面積擺在這裡,10多個平米,不可能跟人家三十平米的房子去比。”

趙小雨:“隔壁房子還沒我大呢,我去他們家裡看看,就是個閣樓可以拿鈔票的,算一半面積,拿390萬呢,我這個才360萬。可以選的房子,我們都打聽過了,太遠了。我、我兒子身體都不好,房子一定要靠近醫院的。我現在愁得每天睡不好覺。”

李琳:“經辦人都說過,大木橋那邊有套兩室一廳的房子,離醫院都很近的。人家可以介紹,你這筆錢能買到的。你如果12月27日不簽,每天五百塊左右的利息就沒了。”

趙小雨:“給我400多萬,我就簽字。”

李琳:“你單子上多少錢,到手就是多少。你拖着不簽字,這個數字也不會升上去的。你考慮下,該配合還是要配合的。”

趙小雨:“你跟征收所到底是啥關系?”

李琳:“我跟征收所一點關系都沒有。這個舊改是政府征收,你是我塊裡的居民,我要保障你的利益吧?你兒子說堅決不簽字什麼的,損失的是你自家的鈔票啊。”

趙小雨:“我說這點鈔票尴尬得很。買一套老公房,稍微裝修要鈔票吧?”

李琳:“你就這點面積,你讓人家怎麼給你?你現在的生活條件就是這樣的,以後的生活總比你現在好吧?你拖着不簽字,鈔票隻會少,不會多。我呢希望你也考慮一下,你手裡這些鈔票,看以後跟誰住更可靠。你兒子身體這樣,還在搓麻将,以後能照顧得了你嗎?你的身體不會越來越好,萬一将來有什麼問題,你還要給他添麻煩。或者你女兒那邊,以後能跟他們一起住嗎?”

趙小雨:“我外孫剛生了二胎,我女兒照顧不過來。”

李琳:“你想想以後跟誰住的問題。我呢也是提醒一下你,征收款是一大筆錢,你要想清楚怎麼用,老年人身邊是要留點錢養老的。”

臨走之前,趙小雨表示自己會再考慮一下,也會跟子女商量商量。

李琳說她比較擔心的,是老人和兒子都是大病患者,她的兒子可能沒有能力照顧她的晚年生活。雖然這超出了舊改工作的範圍,但她還是上門,提醒老人多想想,多商量。

做居委從業人員幾年,李琳看到很多有兒有女的老人卻得不到照管,“我這邊就是憑自己的良心,能管一點就管一點。我們說了他們也未必會聽,但不說,我會覺得是我的工作沒做到位。”

最終,趙小雨家庭在12月27日預簽約首日簽了字。

● 23.8 對特困家庭“扶一把幫一段送一程”

舊改地塊内老人多、困難人群多,這也使得征收所和居委會除了政策層面的告知、解釋外,還要承擔一些扶助性的工作。徐麗華曾經說過:“對困難居民來說,舊改當然是件好事。但如果他們突然拿到一大筆征收款之後,自己并沒有能力把這個錢用好,或者上當受騙了,那我們的征收工作也不能算全部做到位。是以我們也會做一些延伸性的服務,確定政策的陽光惠及困難居民,確定他們能從舊改中切切實實受益。”

唐曉亮塊内的汪淇家庭,就是外灘街道和寶興居委的重點幫扶對象。這是一個典型的“老養殘”的家庭:汪淇已經80多歲高齡,老伴去世,她本人患輕度殘疾,幾乎不識字,不要說看政策檔案,就連用銀行卡取錢都不會。汪淇唯一的兒子60歲了,是重病+重度殘障人士,平時隻能卧床。汪淇自己或者帶兒子出門上醫院、取工資,都要靠居委從業人員、小區裡相熟的環衛勞工或者熱心志願者一路幫忙。雖然住在一樓,但因為這種特殊情況,汪淇和兒子平時很少出門,跟社會接觸更少。

從舊改工作開始之日起,唐曉亮就不時上門,詢問汪淇家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她家确實顧慮很多。首先是老太太什麼都不懂,看不懂征收協定,也不會租房子,更不要提以後買房子了。再有就是他們平時去地段醫院看病,醫院已經很熟了,這邊的社工、志願者也都幫了很多忙。如果住到新的地方,他們要從頭适應,而這個年紀的人都是很怕改變的。”

唐曉亮将汪淇家的情況反映給寶興居委和外灘街道的上司。外灘街道為此專門召開會議,逐漸解決汪淇焦慮的問題。外灘街道黨工委書記卞唯敏介紹說:“我們告訴老人家,先簽約,然後我們會有後續的服務跟上去。比如我們發動人大代表、居委從業人員一起,組建一個民主管理小組,由社會公信人幫忙監管征收款。不管她是租房還是買房,我們都會跟中介機構對接,確定老人家的錢不會被騙、被濫用。這個服務,會一直跟到她安頓好為止。”

汪家有一套紅木家具,未來搬家肯定不會帶走,直接丢掉又覺得可惜。外灘街道牽線聯系了一家拍賣所,将這套家具按照市場價格賣掉,最大限度為這個困難家庭争取利益。

2020年初,汪淇的兒子去世,汪淇随後也搬到了外灘街道幫忙租借的房子裡去。原本在寶興裡照顧包括汪淇在内多個老人家庭的阿姨,現在成了汪淇家的保姆。唐曉亮不時打個電話過去,詢問老人的近況。“我問她最近過得怎麼樣。她說兒子過世了,心裡總歸是難過的,但她的現實壓力确實也小了很多。比如她就說,自己一個人,無所謂買不買房子了,如果租的房子住着舒服,可能會考慮把這套房子買下來。”

像汪淇家這樣的案例,并不是極個别的。顧赟塊内的沈台家庭,也是實實在在的特困戶。沈家戶口本上的6個人當中,沈家父母兩個都是殘障人士,平時靠吃低保生活;兩個兒子當中,一個兒子也是吃低保,另外還有一個孫子和一個孫女。現在兩個兒子都是在外租房子住,生活非常拮據。舊改确實給這個家庭帶來了一點希望,但這筆征收補償款無論如何也沒法解決三戶人家對3套房子的需求。

為了争取更大利益,沈家一直拖着不肯簽約。顧赟和經辦人隻能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都知道你們家困難,該申請的補貼都給你們申請到。你未來搬家到新的居委會,我們也會提前做好聯系工作,把你家的情況講講清楚。但你耗着不簽字,到頭來損失肯定還是你自家的。”

● 23.9 被拉黑/拒聯後的上門拜訪

因為對舊改政策不滿,對居委從業人員和經辦人一遍又一遍的勸說也非常抵觸,有少部分居民甚至拉黑了這批人的聯系方式,選擇避而不見。因為寶興裡人戶分離現象特别嚴重,在多次無法聯系上當事人之後,居委從業人員和經辦人隻能選擇上門。

熊長江塊内的井然家庭,在一輪意願征詢中就投了反對票。熊長江清楚地記得:“當時她給出來的理由是,這裡的房子是她爺爺留給她的,她對這裡很留戀,舍不得離開這個地方。”井然自己并不住在寶興裡,這套房子給她姐姐居住。

二輪簽約啟動之後,井然拒絕了所有的聯系。無奈之下,2019年12月23日,熊長江跟随兩位經辦人前往位于陸家嘴的井然工作機關,但再次被拒絕見面,白跑了一趟。“正常來說,我們确實不太願意去别人工作的地方談事,但這家情況比較特殊,我們想盡一切辦法希望可以與她面對面詳談,但都被拒絕了。”

李琳塊内的周純純家庭,因人戶分離,又拒絕聯系,經辦人連相關材料都無法交給她。

12月24日晚上7點半,兩位經辦人來居委會找李琳,一起上門送征收告知書。因房内無人居住,經辦人隻得将告知書黏貼在門上,然後拍照驗證。

周純純家庭的房子十多平米,征收價390萬。房子是周純純的外婆留給她的,周純純作為承租人,她本人和她父母、女兒的戶口 至今都落在這間房子裡。2018年,周純純将房子進行裝修後作為民宿使用,據鄰居們反映,民宿的生意還不錯。

李琳在“關于金陵東路舊改地塊周純純戶簽約的情況報告”中,記錄了周家的相關情況。一輪意願征詢時,周純純表示 2018年小區大修、2019年小區微更新後,居住環境大為改善。自己又花費十幾萬裝修,安裝了淋浴、衛生設施,經營民宿且生意很好,不願被征收。

第一輪意願征詢時,周純純避而不見,居委從業人員天天撥打電話,她偶爾接電話,但态度始終堅決——不同意舊改征收。得知旅客退房後,周純純會親自過來打掃衛生的資訊後,居委從業人員就在她家門口蹲守,經常一等就是半天,為的就是希望可以面對面做通她的說服。就這樣,每次與她的見面就是她來打掃衛生的時候,居委從業人員一邊幫忙收拾,一邊講解征收政策,講舊改的好處等,同時請周圍和她走得比較近的鄰居一起做她的說服,最終周純純在第一輪意願征詢投票的前一天同意征收了。

第二輪簽約時,周純純對房屋評估單價不滿意,受到他人影響後,心理預期高于客觀情況,遲遲不願簽約。

這時候,周純純的民宿已經停止營運,對居委從業人員的電話不接不回,也不去打理民宿,完全避而不見,既不溝通也不簽約。為了能做通她的說服,居委從業人員和征收經辦人堅持電話不斷、短信不停,實時告知其各節點的征收安排,幫助其算好親情賬、經濟賬、時間賬。同時,李琳也積極與其父母的實際居住地居委溝通,希望老人可以勸說女兒。

這種僵持一直持續到2020年1月5日。1月6日就開始正式簽約了,周純純依然避而不談。

這天下午,經辦人和李琳一起,前往住在長陽路上的周純純父母家詢問情況。

得知來訪者的身份後,兩位老人态度非常很氣,但直接表示:我們女兒“是很能搞的,我們做不了她的主”。

經辦人:“就算她不簽字,她能改變這個事實嗎?她現連我們的電話、短信都拉黑了,您兩位能不能讓她過來,我們好好聊聊。”

當着經辦人的面,周母給周純純打電話:“人家征收所、居委會的人都在我這裡,你能不能過來?”

透過電話,都能聽到周純純的聲音:“喊他們回去!”周母把電話交給周父。

經辦人:“我可以跟她通個電話嗎?”

周父:“可以讓負責人跟你說話嗎?我吵不過你,你能過來你就過來,反正我們不參加。”

周純純在電話中說,經辦人屬于“私闖民宅”,再不走的話,她就要打110報警了。

經辦人從周父手中接過電話:“你不想動遷無所謂的,但這個房子的戶口當中,同住人有你父母的名字,我是可以來找他們的,讓他們也知道這個事情,這也是為了他們好。這不是什麼私闖民宅,我們進來的時候都是客客氣氣的。”

周純純挂斷了電話。

周母:“我們都有心髒病的,不能吵架。我女兒脾氣老不好的,我們都說不過她。”

李琳:“我們不是騷擾你們,我們都老客氣的,就是來跟你交流下,聽聽你們是什麼想法。”

周父:“她說政策不靈的。現在的政策跟以前的政策差了很多很多,她心理不平衡。她一個同僚家也是舊改,好像隻有六平米,也拿了三百多萬。我們這套房子,十多個平米,隻有不到400萬。”

周母:“能不能再加一點?”

經辦人:“政策肯定是不會改的,這個不是讨價還價的。你十平米的房子,400萬不到一點,算下來多少一平方?不低了。”

李琳:“而且過了今天晚上12點,這個錢肯定是越來越少的。今天是所有獎金都在裡面了。我是你們塊長,寶興居委現在隻剩下十多家人家沒簽字了。你樓下某某某,算是門檻精的吧,房子情況跟你差不多,12月27号一早就簽字了。”

經辦人(拿出手機):“你可以看看我們的系統,我們事務所一共1136證,現在隻有十幾家人家沒簽掉了。你女兒就是其中之一。這都是有具體資料的,騙不了人。”

周父:“我們呢不管這個事情。鈔票多鈔票少,我都看不見。我就怕她來吵,今天吵明天吵,這吃得消的嗎?我吓也要吓死了。我不敢簽的,我們隻求太平。”

在一個小時的時間當中,李琳和經辦人詳細講解了補償方案、簽約推進情況、不同時間節點下征收補償款的變化情況,以及一旦啟動司法程式後可能産生的經濟成本和時間成本,等等。但因為老人表示不敢為女兒做主,這場談判依然無功而返。

直到正式簽約啟動之後,随着舊改地塊内居民搬遷越來越多,周純純有所觸動,向征收所提出了裝修評估的要求。2020年3月29日,周純純簽約,并于當日交鑰匙搬離。

● 23.10 真實的生活遠比影視劇更複雜

因為舊改,征收所和居委從業人員們見識了比影視劇還要複雜、離奇的家庭故事,也做了更多的協調工作。

李琳塊内的鄭星家庭,鄭星本人是承租人。2008年與前妻離婚後,被跟着前妻生活的親生女兒告上法庭。法院裁決其女兒可以住在寶興裡,直到動遷之日。于是,鄭星從寶興裡搬走,鄭星的前妻帶着女兒、以及不知是否正式結婚的男伴住進了寶興裡的鄭星家。鄭星的女兒後來到北京讀書,寶興裡隻剩下了她的母親和繼父。

鄭星後來再婚,二婚妻子帶着一個女兒,這個繼女的戶口也安到了寶興裡。也就是說,這套寶興裡的有鄭星本人、他的親生女兒、以及繼女三個戶口。

舊改啟動之後,鄭家可獲得300多萬的征收款。前妻一開始撺掇鄭星不要簽約,但在經辦人的勸說之下,鄭星還是簽了字。但因征收款配置設定問題無法解決,鄭的前妻拒絕搬走。

前妻先是一口咬定自己要分300萬,或者要求鄭星拿安置房,給自己和女兒住,鄭星去世之後這套安置房歸女兒所有。鄭星自然不肯,一開始隻願意給女兒10萬,後來升到了50萬。雙方就此僵持不下。

經過經辦人和居委從業人員居中調解,鄭星的前妻最終拿到了120萬,這才搬離住了十多年的前夫的家。

同樣是李琳塊内,邢旺家庭的情況更複雜。這套房子屬于邢旺的父親,而他則是唯一的兒子,一家三口從小在寶興裡居住。但邢旺的爺爺在老伴去世後再娶,這位“後奶奶”自己有個親生兒子,後來又生了孫子。沒想到這個孫子通過蒙騙的手段,也将自己的戶口落到了寶興裡邢旺父親的房子裡。據居委從業人員說,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上海也沒有他的交金、居住資訊。

但舊改消息傳出來之後,這位不同父不同母的“兄弟”來到上海,要求分錢。在簽約的同時,邢旺也寫了很多證明材料,準備跟這位“兄弟”打官司。2020年6月份,邢旺告訴徐麗華書記法院最終的判決結果:征收價按照戶口本上的人口數均分,這位“兄弟”分走了其中一份。

佟詠家庭的情況更加“奇葩”。五十多歲的佟詠是個領養兒,養父母早年已經移居香港,寶興裡的房證上寫的是佟詠的名字。佟詠年輕時未婚未育,二十多年前從天橋上撿了一個兒子。養子後來結婚生女,幾年後離婚,孩子歸女方撫養。令人瞠目結舌的是,這位養子的前妻,後來又與佟詠結了婚。但女方并未與佟詠共同生活,而是回了自己老家。佟詠則與養子一直住在寶興裡,隻不過養子沒能上上海戶口,寶興裡的戶口本上隻有佟詠一個人的名字。

更特殊的是,佟詠的精神健康一直存在問題,這點也是寶興居委格外關注他家的原因。舊改消息出來之後,佟詠法律意義上的妻子來到上海。從外形上看,其妻年輕靓麗,跟她身份證上的照片很不一樣;跟佟詠站在一起時,看起來也不像普通的夫妻。佟詠的妻子帶着他來到居委會,要求李琳見證,自己要當丈夫的全權委托代理人,負責處理舊改簽約等問題,被李琳拒絕。李琳說:“任何一個有正常生活常識的人都能看得出來,這位妻子是不可靠的。我也跟征收所經辦人打過招呼,詳細講過情況,我說一定要給佟詠一套房,讓他以後有房子住。但經辦人也講得很清楚,那要看他家最後怎麼選,他們要錢的話,經辦人也沒法讓他們改。”

妻子帶佟詠去精神病醫院做了鑒定,然後以佟詠法定監護人的身份,負責與征收所對接。佟詠的房子征收款有六百多萬,錢到賬之後沒幾天,佟詠就帶着兩個馬夾袋來到寶興居委,說這就是自己的全副身家,錢全部被老婆拿走了!

李琳幫忙去征收所詢問。征收所表示征收款已經打到了佟詠名下,但如果他再給了自己老婆,那也是其他人無法阻止的。無奈之下,寶興居委隻得跟佟詠說:立刻報警。

在李琳的工作筆記上,羅列了十多個有“故事”的居民的名字。在每個名字背後,都是一個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是一個個柴米油鹽實實在在的家庭。這就需要居委從業人員和征收所經辦人們,投入更多的耐心和善意,于細微處捕捉人情冷暖,尋求破解之道。他們要展現的,不僅是上海舊改的制度,更有這座城市的溫度。

● 23.11 那些突如其來的“抵抗”

對居委從業人員來說,從2019年7月份舊改啟動開始,他們最常挂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這輩子都沒吵過這麼多的架!”平時見到他們客客氣氣、經常有事情找他們幫忙的居民,因為舊改,變成了對他們不理不睬、甚至橫眉豎目的“對頭”。對他們來說,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12月25日,一早上班,許先銘就跟同僚們說:“我昨天做夢又夢到跟人吵架了,頭痛死了。”

徐麗華:“你怎麼也這樣的啊,我也是。”

顧赟說自己這段時間起床根本不需要鬧鐘:“到了5點就自然醒了,然後感覺轟隆轟隆地耳鳴。”

而比這種“吵架”“耳鳴”更嚴重的沖突,也時有發生。

那些“問題戶”的故事 | 告别的溫度:寶興、盛澤,舊裡面向未來⑤

12月25日下午兩點半,陳冬接到經辦人“投訴”,她塊内的一位承租人子女,在拒絕簽約之後,還反過來不斷騷擾經辦人,用虛拟号碼不斷撥打經辦人電話,使得經辦人無法正常工作。經辦人無奈之下,隻得請陳冬居中協調。陳冬也很無奈:“他要是有任何問題,都可以來找我們,我們的辦公室電話也給過他們。行,那我問一下他家裡人,到底是什麼意思。”

這天下午四點左右,許先銘接到通知,他塊内一位根本沒上過“問題清單”、本以為完全沒問題的一位居民的兒子,當天去市政府上訪。總共13個人過去,5個人進入市政府遞交訴求,他還是5個人之一。關鍵是他是承租人的兒子,許先銘打電話問承租人,承租人表示自己根本不知道有上訪這事。“承租人說得好好的,連幾點來簽約都說好了。結果他兒子,去上訪了……完全是想不到的意外,真是一口老血噴出來。我猜他們也是抱着試試看的想法,萬一管用呢?這種想法真的不知道害了多少人。”

12月26日晚8點半,寶興居委接到消息,數十位寶興裡居民在不遠處申鑫大廈底樓的KTV聚集。許先銘、顧赟與街道從業人員一起過去看看情況。

KTV從業人員迎上來,悄悄告訴他們:“這些居民也不消費,就在大堂坐着,影響我們做生意。”

許先銘和顧赟的出現,讓一些居民開始回避,也有人沖上來質問:“我們這裡沒人歡迎你,不許拍照!不許拍照!”

許先銘:“我們就是來聽聽嘎讪胡的。”

幾位女士開始拿包擋住臉。因為居委從業人員們的出現,有幾位居民迅速離開了。

半個小時之後,看到這些居民隻是聊天,人數逐漸減少,許先銘和顧赟才告别離開。離開之前跟KTV從業人員說:有事随時找我們。

像這樣的“聚集”,在舊改消息傳出之後不時出現,之前比較多的就是在附近的延福綠地上。顧赟說,居委會比較擔心的,是居民們被極少數别有用心的人所利用,或者本來已經下決心簽約了,卻被别人一通天花亂墜的說法影響,随時都能改變主意。“居委從業人員的工作就是正面引導居民,有什麼意見,走正規管道解決,不是吵一吵鬧一鬧,政策就改變了。他們有時候想不清楚,也會過來告訴我們,又聽到有什麼最新消息了,我們就分析這種消息有多麼不靠譜。我們也告訴他們,你要想清楚舊改這個事情是誰說了算數,是你那些号稱有各種‘門路’的朋友嗎?肯定不是。你到時候不簽約是你的損失,他們說不定比你簽得都早。”

來源: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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