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原創/談一海:卧遊

晚明的李流芳,字長蘅,為人有氣節。當是時,閹黨魏忠賢炙手天下,遍處建生祠,長蘅從不往拜,稱:“拜,一時事,不拜,千古事。”其人骨氣昂昂,文章卻是閑閑若定,性靈一路。吾尤喜其《西湖卧遊圖題跋》二十則,常自讀誦,摹景紀事,如見其人。第一則“紫陽洞”雲:

南山自南高峰逦迤而至城中之吳山,石皆奇秀一色,如龍井、煙霞、南屏、萬松、慈雲、勝果、紫陽,一岩—壁,皆可作累日盤桓,而紫陽精巧,頫仰位置,一一如人意中、尤奇也。餘己亥歲與淑士同遊後,數至湖上,以畏入城市,多放浪兩山間,獨與紫陽隔闊。辛亥偕方回訪友雲居,乃複—至。蓋不見十餘年,所往來于胸中者,竟失之矣。山水勝絕處,每恍惚不自持。強欲捉之,縱之旋去,此味不可與不知痛癢者道也。餘畫紫陽時,又失紫陽矣。豈獨紫陽哉?凡山水皆不可畫,然皆不可不畫也,存其恍惚者而已矣。書之以發孟陽一笑。

原創/談一海:卧遊

“山水勝絕處,每恍惚不自持。”這“恍惚”真好,人在畫中遊,與山水融合一體,不知身在何處,自然恍惚。好友鐘惺贊李流芳有詩、書、畫“三絕”,又稱其“興來興止性情真,有意無意如其人”。張溥推之為“疁中畫聖”,疁,是李流芳家鄉嘉定的别稱。李流芳最以山水畫擅名,“西湖卧遊圖”冊子為其所繪,《西湖卧遊圖題跋》正是他的觸景漫記。“凡山水皆不可畫,然皆不可不畫也,存其恍惚而已也。”恍惚所記,都是前塵往事。李流芳與程嘉燧(字孟陽)、婁堅(字子柔)、唐時升(字書達)三人摯交,人稱“嘉定四先生”。此則最後說“書之以發孟陽一笑”,孟陽就是程嘉燧,字裡行間的友誼令人向往。

“卧遊”一名始見《名畫錄》,記載南北朝畫家宗炳:

宋宗炳,字少文,善書畫,好山水。西涉荊巫,南登衡嶽,因結宇衡山,以疾還江陵,歎曰:“老疾俱至,名山恐難遍遊,當澄懷觀道,卧以遊之。”凡所遊曆,皆圖于壁,坐卧向之。

宗炳老病還鄉,再也不能親臨天地,縱情山水,隻能以山水畫卷繪出從前所見,聊以解饞耳。他在一篇《畫山水序》中說:“于是閑居理氣,拂觞鳴琴,披圖幽對,坐究四荒,不違天勵之藂,獨應無人之野。峰岫峣嶷,雲林森眇。聖賢暎于絕代,萬趣融其神思。餘複何為哉,暢神而已。神之所暢,孰有先焉。”

萬千山水入筆端。一室可觀天下,澄懷觀道,暢神而已,如此古之聖賢境界也。南宋詩人劉克莊《題江貫道山水十絕》,其九雲:

展卷嗟丘也,東西南北人。昔還行腳債,今作卧遊身。

原創/談一海:卧遊

江貫道,就是北宋著名畫家江參,行筆學董源、巨源的畫法,他長居吳越,擅畫江南山水。詩中“嗟丘”,說的是當年倉皇奔走各國的孔子。後兩句,是說劉克莊晚年,病體累腳,再也不能功名求祿報天下,隻能攬山水以卧遊了。

卧遊所覽,或畫卷,或畫在屏風中的山水意境。宋人關注有《詠俞仲義屏上王内史》七絕詩:“手追心慕漫悠悠,寫向丹青入卧遊。絕勝山陰問陳迹,茂林修竹想風流。”南宋大詩人陸遊更有《夏日》五言詩句:“棋局每坐隐,屏山時卧遊。”這“屏山”就是“屏風”,屏上自有煙雲出岫。

卧遊可觀山水,可觀天下,野趣、逸氣盡在其間。南宋詞人周密《題江山萬裡圖》:“暮雨朝雲巫峽夢,西風落葉洞庭秋。扁舟兩履終多事,短軸明窗且卧遊。”似乎卧遊倒成了雲遊萬裡的友善法門。“閉戶無塵雜,看山有卧遊”(元代鄧文原《頻居》),開窗即可卧遊,不必遠足,更何況“愛畫主人胸次别,卧遊不用買山錢”(元代李俊民《煙江疊嶂圖》),旅費都省了。

原創/談一海:卧遊

甚至朋友送的石斛花盆景都成了可供卧遊的道具,“截得蒼山一段秋,千峰萬壑翠光浮。虛堂百尺琉璃簟,對此真堪作卧遊。”(南宋詞人張孝祥《石惠叔以石斛為贶因筆賦詩》)園子裡澆水成苔,斑斑駁駁也能“碧苔如畫山,天然卧遊具”(明代王野《出郭訪王叟園居》),這種繪畫效果,簡直就是趙無極的抽象水墨、蔡國強焰火噴畫的先驅。

更絕的是詩人陸遊,搬一塊石頭到案頭也是峰巒疊嶂,他的《道石三首》其三雲:“誤因祿米棄莼鲈,一落塵埃底事無。布襪青鞋雖興盡,此峰聊當卧遊圖。”題注:吾家舊藏奇石甚富,今無複存者,獨道石一尚置幾案間,戲作。

還有一次,陸遊大白天焚香睡懶覺,睡卧間做了一個夢到了某處,也算是“卧遊”。你瞧:

小屏煙樹遠參差,吏散身閑與睡宜。誰似爐香念幽獨,伴人直到夢回時。燕梁寂寂篆煙殘,偷得勞生數刻閑。三疊秋屏護琴枕,卧遊忽到瀼西山。(《焚香晝睡比覺香猶未散戲作二首》)

晚清的丘逢甲已經有了世界視野,他的卧遊最有氣魄:

墨澳歐非尺幅收,就中亞部有神州。普天終見大一統,縮地真成小五洲。畏日遮餘占攝力,仁風揚處遍全球。如何世俗丹青手,隻寫名山當卧遊。(《題地球畫扇》)

在他眼裡,傳統的山水卷子,格局太小了,不能與浩浩湯湯的世界潮流相接續。而在李流芳們看來,方寸可見天地,推己方能及人,納須彌于芥子。須彌神山至大無邊,芥子小如粟粒,兩者卻可互相包容無礙。康熙十八年,王概正是以李流芳課徒畫卷為底本,編成《芥子園畫譜》,初集山水譜五卷,版畫彩色套印,從此沾溉藝林數百年。

原創/談一海:卧遊

李流芳《西湖卧遊圖題跋》二十則,或寫景眼前,或懷人千裡,無不讀來蕩氣回腸,神清意爽。第十九則“孤山夜月圖”雲:

曾與邱持諸兄弟醉後泛小艇,從西泠而歸。時月初上,新堤柳枝皆倒影湖中,空明摩蕩如鏡中,複如畫中。久懷此胸臆.壬子在小築,忽為孟陽寫出,真是畫中矣。

人在山水中,人原本就是在畫中,隻要心中有畫,自然與山水一體。杭州孤山,我去過多次,每回夜月之下,定會想起這則并默誦“時月初上,新堤柳枝皆倒影湖中,空明摩蕩如鏡中,複如畫中。”

原創/談一海:卧遊

清代盛大士的《溪山卧遊錄》,餘也深愛,書中卷四說李長蘅、程孟陽畫“俱以植品績學重于時”,“其畫皆逸品,非塵中人所能夢見也。”接着還說:

長蘅與孟陽皆工畫,長蘅嘗語子柔雲:“精舍輕舟,晴窗淨幾,看孟陽吟詩作畫,此吾生平第一快事。”子柔笑曰:“吾卻有二快,兼看兄與孟陽耳。”

文後注:“此條見周栎園《讀畫錄》。” 周栎園,即明末清初書畫鑒定家周亮工。其實,盛大士所見《讀畫錄》已是篡改本,文中“子柔”的原文是“虞山”。虞山先生,是晚明人對錢謙益的尊稱,子柔是李流芳好友婁堅的字号,為何如此改來,自有一番隐晦。

明萬曆三十四年(1606)李流芳與錢謙益同舉于鄉試,但李流芳後來絕意仕進,書畫自适,而錢謙益數年後一甲三名進士,在明代為東林黨黨魁之一,入清則降。

李流芳卒于明末的崇祯二年,是以無法預想他若活到鼎革之時會如何應變。死後,錢謙益為之作《李長蘅墓志銘》,程嘉燧(孟陽)書丹。錢謙益贊歎李流芳“其人千古”、“其技千古”。

原創/談一海:卧遊

周亮工的《讀畫錄》原本是李流芳和錢謙益對答,但乾隆朝文字獄興,錢謙益、周亮工這類的貳臣被大将撻伐,許多著作被禁毀。在清康熙十二年(1673年)周氏煙雲過肯堂刻本的《讀畫錄》中,尚還是“虞山”,但到了嘉慶四年(1799)顧修彙刻《讀畫齋叢書》本《讀畫錄》,錢謙益之名悄無聲息地被替換成李流芳的好友子柔(婁堅)。

複又想起李流芳《西湖卧遊圖題跋》中第十七則“江幹積雪圖”中的一截文字:

兩堤,餘既歸,白民獨留。遲雪至臘盡.是歲竟無雪,怏怏而返。世間事各有緣,固不可以意求也。

按:同為南北朝,但于宗炳暮年方才出生的文學家任昉後來曾有《答到建安饷杖詩》一詩雲:“坐适雖有器,卧遊苦無津。”

原創/談一海:卧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