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class="pgc-h-arrow-right">1.回鄉的賭局</h1>
公元221年，江南建業城裡駛出一輛馬車，向着中原的洛陽城進發，車裡坐着一位老人，發如雪、胡須如鹽，他無心看窗外的景色，隻緊緊盯着手中的竹簡，口中喃喃自語，重複的是同一句話。“吾知禁三十年，何以臨危處難，反不如龐德邪！”
這句話出自曹操，意指跟了自己三十年的于禁，兵敗之際卻不如龐德敢以身殉國。
重複這句話的老人，正是于禁。于禁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兩年之前的場景，在樊城那場驚天動地的大戰中，如戰神下凡的關羽引秋雨中暴漲的漢河水，将自己的數萬兵馬悉數淹沒，手下大将龐德引劍自盡，鮮血濺了自己一身，但身為征南大将軍的自己，卻跪在了關羽面前，彼時他已一敗塗地，徹底絕望，心中隻剩一個念頭——我要活下去。
但活下去的日子，卻并不好受，關羽被吳國偷襲後，自己又輾轉成了吳國的俘虜，孫權以禮相待，但吳國大夫卻嗤之以鼻，終日罵自己是背信棄義的喪家之犬。
雖然沒有尊嚴，但活下去就行了。
但就在不久前，孫權向魏國稱臣，為表誠意，自己被遣返送回洛陽。
本是歸鄉路，本應歡天喜地，但于禁卻愁容滿面。
吳國的皇宮，地面全是冰冷而堅硬的磚，而歸鄉的路上，仿佛全是泥濘。在吳國他是一名寄人籬下的降将，而歸鄉，他是一名不忠的叛徒。
三十年間，為曹家舍命拼殺，勝過百場戰役，但隻輸了一場，便落得如此下場。
人生起伏，如同一場夢幻。
他想過逃亡，也想過自盡，作為一個降将，敵人的侮辱還可忍受，但回鄉面對背叛過的人，他卻感到莫名的恐懼。
不過還好，曹操已經去世，年輕的皇帝的曹丕，已經派人捎來口信，表達了原諒之意。曹丕是在于禁的眼皮底下長大的，在他的印象中，曹丕是個率性的文藝青年，應該不會騙他。
他決定賭一次，去見一見這個熟悉的青年皇帝。
<h1 class="pgc-h-arrow-right">2.葬禮的驢叫</h1>
一路上，于禁一直在努力的回憶着曹丕，不停地揣摩着這個熟悉的陌生人。
他最先記起的一件事，是一場葬禮。
那一年，曹丕剛剛當上世子不久，他的好朋友，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死了。
葬禮那天，曹丕帶着大臣們早早到場，衆人依次上前哭拜，輪到曹丕，他卻沒有哭，扭過頭對大家說：“王粲去世前，最喜歡聽驢叫，現在他躺在墓中，不如我們一起學驢叫，來送他最後一程吧。”
大臣們一時間都愣住了，面面相觑，仿佛不敢相信剛才聽到的話。
但魏王世子，未來的九五至尊，卻說幹就幹，當即扯着嗓子，在衆人面前聲嘶力竭的驢叫起來。
衆人雖然覺得不成體統，但也不得不叫。
一時間驢叫聲此起彼伏，傳遍空曠寂寥的墓地。
回憶到這裡，于禁不經意嘴角上揚，當年的場景令人莞爾，但又讓人感動，當時這群魏國最有權勢的人，用奇特的方式，為曹丕送别他的朋友。
王粲和曹丕因文學結緣，像這種朋友，曹丕有很多，但他對每個人都情深意重。
比如流傳很廣的曹丕給吳質的信，裡面曾說：以前一起遊南皮的那群哥們，徐、陳、應、劉，都一個個離開了，我的痛苦，無法言說（一時俱逝，痛何可言邪！）。
曹丕是個重情重義的青年，于禁自己為曹家付出的三十年，曹丕應該也不會忘記吧。
<h1 class="pgc-h-arrow-right">3.野雞的快樂</h1>
想到此，于禁的心情微微放松。馬車已進入魏國邊境，車外是一個晴朗的白天，江上不時刮起陣風，卻讓人感覺相當溫和舒爽。
望着遠處的長草，在陽光中自由自在的随風搖搖，于禁又想起了關于曹丕的第二件事。
這件事發生在曹丕被立為世子的那年，那時自己還沒被俘，朝中的朋友辛毗告訴自己的。
一天，去觐見曹操的議郎辛毗走在路上，突然被一個人從身後摟着脖子抱住，大驚之下的辛毗回頭一看，是滿面紅光的曹丕，曹丕貼着辛毗的耳朵說：好兄弟，你知道哥們心情有多爽嗎？
（太子抱議郎辛毗頸而言曰：“辛君知我喜不？”）
辛毗回到家裡，越想越不對勁，雖然身為曹丕的心腹，但是曹丕在公共場合的那個熊抱也太出格了，他把這件事告訴了女兒辛憲英，問問她的看法，這是辛毗的習慣，因為他的女兒看人一直很準，比如她曾一口咬定鐘會肯定會叛亂，結果誠如所言。
辛憲英說：魏國注定短命。
（何以能久！魏其不昌乎！）
她給出的理由也很簡單，曹丕剛剛走上如此重要的工作崗位，不憂慮責任重大，竟隻顧沾沾自喜，得意忘形，這是個人君該有的樣子嗎？
後來曹丕當上了皇帝，帶着一群官員去打野雞，打野雞是曹丕一直以來的愛好，即時當了皇帝，也依舊如故，他對随行的人說：打野雞，實在令我高興！
辛毗聽完後很不爽，毫不客氣回怼：這對您，是高興，但對我們，是痛苦。
(于陛下甚樂，于群下甚苦)
曹丕聽完頓時覺得很掃興，像個負氣的孩子，收起弓箭，怏怏的班師回朝。
辛毗告訴别人這些事，并非是對曹丕可能是覺得曹丕作為一個皇帝，作為魏國之主，性情還有些幼稚，應該盡快成熟起來。
但于禁此時卻覺得是件好事，這個新皇帝少年心性，毫無城府，如果洛陽見面後能原諒自己，那自己的晚年就可高枕無憂了。
<h1 class="pgc-h-arrow-right">4.緻命的壁畫</h1>
結果見面的情形超出了于禁的想象。
曹丕盛情接待了于禁，一見面就宣布于禁官複原職，不僅不介意他叛變這件事，還表現出了相當的了解，說昔日樊城之敗是因為暴雨和水災等不可抗力因素，不是于禁的過錯。還鼓勵他回國後安心工作，要做曆史上的荀林父和孟明，雖然投降過，但後來都為國家做出了更大的貢獻。
于禁頓時老淚縱橫，感動不已。
曹丕果然沒變，還是當初那個重情重義，率真的少年啊。
接見完成後，曹丕派他出使東吳，并特别準許經過邺城的時候，順路祭拜一下曹操。
于禁欣然答應，曹丕真是善解人意，因為祭拜完曹操，那些困擾自己多年的心理負擔，也就可以放下了。
幾日之後，于禁來到邺城，馬不停蹄去了曹操的陵園。
陵園内有很多壁畫，記錄着曹操一生戎馬，裡面也有樊城之戰，有站着拔刀自盡的龐德，當然，也有跪着投降的于禁。
于禁心頭湧上一股酸楚，又有一絲慶幸，他猜想這是曹操臨終前囑咐人畫的，如果曹操還活着，是斷不會原諒自己的，幸好他死得早，幸好他生了個好兒子曹丕。
祭拜完曹操，臨走的時候，于禁又不經意間忘了一眼壁畫，突然間，他的瞳孔開始急遽收縮，他快步向前，伸出手輕輕地撫摸牆壁。
當他重新注視自己的手指時，兩腿已經開始發抖。
他摸的時樊城之戰的那幅壁畫，而手上，是髒兮兮的染料。
“這畫，是剛剛畫上去的？”于禁用顫抖的聲音詢問看管陵墓的官員。
官員點頭。
原來是皇帝曹丕下令讓宮廷畫師快馬加鞭，趕在自己來之前将陵園的牆上畫滿。
得知實情的于禁突然就崩潰了，因為他明白這些話意味着什麼，前幾日熱情大度的曹丕，其實對自己這個叛徒極其鄙視、恨之入骨。
從曹操的陵園回來沒幾天，這個驚恐交加的老人，便憂慮發病而死。
<h1 class="pgc-h-arrow-right">5.朝夕孜孜 不違子道
</h1>
後來司馬光寫《資治通鑒》時，記錄了于禁被曹丕用壁畫吓死的事情：帝使豫于陵屋畫關羽戰克、龐德憤怒、禁降伏之狀，禁見，慚恚發病薨。他寫完後，忍不住罵曹丕：這簡直不是人君幹的事啊。要殺就殺，這樣捉弄他真不當人。
對于禁來說，他的賭局輸了，輸得一敗塗地，他的死，在最大的驚恐和屈辱中死去，死後成了時人口中談論的一樁笑話。
回洛陽的路上，他關于曹丕的回憶是錯的嗎？其實沒錯。但他忘了一點，人是會變得，特别是在奪嫡這種極限競争壓力之下。
奪嫡前的曹丕确實是個文藝青年，他曾希望天天和朋友相伴,一起吟詩作對，享受人生。如他在樂府詩中寫：人生如寄，多憂何為。今我不樂，歲月其馳。
意指人生如旅途，樂也一天，愁也一天，為何不樂呢？畢竟時光總是一去不返。
但是他畢竟是曹操的兒子，對權力有着天生的野心。在三國亂世，“載主而歸，救民塗炭”，才是自己該做的事。
曹昂戰死，曹沖早夭，他一下子被推到王位之前，但偏偏天才弟弟曹植深受寵愛，對王位虎視眈眈，為了保住這天賜的機會，他去找賈诩求助，賈诩告訴他：朝夕孜孜，不違子道。
即明白地告訴他，收起你的感傷脆弱，忘掉你的快樂日子，努力工作，努力克制，努力變成你爹期望的那種人。
他将賈诩的話奉為人生準則，那個文藝青年逐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在危機四伏的政治鬥争中潛伏的耐心獵手，他在給朋友吳質的信中為自己打氣：少壯真當努力，年一過往，何可攀援？
這個昔日多愁善感的才子，為了達到目标，以不符合自己的本性的方式磨砺自己，雖然還會不時地露出昔日的率真，但皇冠之下，他已深不可測。
如果于禁能早點了解這位魏國皇帝，不知他還敢不敢參加這場生死賭局，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會羨慕當初當機立斷拔刀自刎的手下龐德。
作者：我方特邀作者海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