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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說舊京戲迷

舊京戲迷是百業九流什麼人都有。有一條卻像是集中教育訓練過,就是總把自己當内行。你說他相貌醜腦子笨行,你要說他外行不懂戲,仿佛把他的存在價值刨了,絕對不行。

說說舊京戲迷

老北京戲園子

  内行癖  

 舊京戲迷是百業九流五行八作,什麼人都有。有一條卻像是集中教育訓練過,就是總把自己當内行。一半中下層戲迷有此傾向。你說他相貌醜腦子笨行,你要說他外行不懂戲,仿佛把他的存在價值刨了,絕對不行。

  區分内外行的标準大概有兩條。一個是以職業劃分。這條省事。凡吃戲飯者是内行,其他人都不算。二一個以是否懂戲劃分。這條麻煩。何謂“懂戲”?懂不懂誰說了算?如此糾葛周章就出在這些“不吃戲飯的内行”身上。 

  戲迷都不吃戲飯,卻就怕别人說他外行。偏偏他們愛湊一塊兒聊戲票戲。凡三人以上,就有生出事端的基礎和可能。某人為了搶占制高點,還沒聊幾句就張嘴先說别人外行。說别人是外行,無他,惟顯自己内行矣。世間哪有這等因果邏輯。 

  舊京戲迷有兩類。一類是能拉能唱,也就是所謂的票友兒;另一類是既不拉也不唱,專事聽侃聊說。這兩種人說不好誰更高明。會拉會唱的沒準兒死守那麼幾段兒過一輩子,其他一概不知。不拉不唱的興許肚子極寬,生旦淨醜連帶場面都懂,給誰都能說戲。您若不信,現在就去公園,随便找個戲攤兒,裡面總有兩三位不拉不唱卻始終嘴不拾閑兒的“内行”。可算舊京遺風。

  籠而統之地看,舊京戲迷是個大群體。關乎戲上的事,他們基本取向好惡是一緻的。比如某角兒玩意兒講究,某角兒不規矩,他們的評判看法大體一緻。再如戲園子突然回戲或台上臨時推出個乏貨,他們管保聯手讨要說法。但若仔細考察他們的言語話頭兒與舉止做派,卻又各屬風雅,饒具趣味。

  

  戲迷之流派

  伶人唱戲向來分行當流派。受此啟發,筆者以為舊京戲迷似也可分派。權以清末民初戲迷為例,略作剖别,試分之如下,聊博方家一哂。

  一、“耳派”。隻帶耳朵進戲園,坐那兒基本不睜眼,就聽唱念是味兒不是味兒。時有睜眼也是側身望天兒,獨不看戲台。左手吃煙,右手在大腿上拍闆。若右手再事端嗑瓜子,則以腳尖兒點地拍闆。總歸闆眼不能停。内行唱戲講“心闆”,他們是“手腳闆”。當然耳派嘴裡永遠說“聽戲”,凡言“看戲”者必被他譏為“外江”。(由此聽戲的也有外江) 

  二、“角兒派”。與“耳派”常有交錯。角兒派聽戲不問戲碼兒,先問頭路角兒是誰。二人一見面,甲問乙:“今兒聽誰啊?”他們聽戲以角兒為中心。角兒派對某某角兒的拿手戲都如數家珍,隻要報出名号,就知道大概該是什麼戲。他們眼裡隻有老譚、汪大頭、俞毛包、田桂鳳、王瑤卿、楊小樓、餘叔岩、梅蘭芳等。凡劉鴻升、許蔭棠、汪笑侬隻管以“叫街的”、“叫驢”、“鳥兒”(汪笑侬聲音細小若小鳥叫)貶之。他們管清末民初北京的三位大嗓兒老生許蔭棠、雙闊亭、韋久峰稱作“三條驢”。此三位享名一時,票友兒出身,在他們眼裡夠不上頭路好角兒。(“叫街的”本指舊京一種沿街乞丐,特點是行走慢,高聲喊)

  三、“術語派”。張嘴就是梨園行内術語,量多且冷僻。即便跟不聽戲的人說話,亦不在意人家懂與不懂。滿嘴江湖切口兒,仿佛地下人士接頭,誰也猜不出他們是聊舞台戲劇。最起碼常有如下詞彙蕩漾口中:鉚,掭了,抱裉,灑狗血,馬前,拿賊,吃螺絲,對啃,見響兒,喝了,鑽鍋,上吊,抽簽兒,炒雞毛,皮兒厚,開閘,炸窩,下剪子,拉屎,刨了,黑着,呲了,蹚水,倒二,譚的,換胎,砸夯,打鐵,一邊兒沉等。(恕不詳列)

  四、“起居注派”。精力心思多花在角兒的出身履曆和生活細節上,談劇藝玩意兒少。角兒在他們心中好比皇上,他們好比内廷史官,随時記錄皇上的一切行動坐卧(多是心記)。比如問起某角兒某年某月某日于某戲園唱的某出戲的某句腔兒,他們能張口哼出來。再如角兒的師承、搭班兒、絕活、喜好、煙茶、行蹤、祖宗八代等情況均多有詳查。皇上隻有一個,北京角兒多了,他們能給每位作“起居注”。義務的。

  五、“貴京派”。隻要不是北京的角兒,不管多大名氣,不管玩意兒好壞,先罵他一句外江。罵完隻管搖頭撇嘴,做不屑一談之狀。要談也行,但絕無一句好話。

  六、“日瘾派”。每日必聊幾句戲。飯可以不吃,覺可以不睡,戲不能不說。他們一般有固定的幾個人,也有固定地點,每天總得碰個面兒聊幾句,不聊縱然過不去。從前大栅欄東頭兒路南的“天蕙齋”鼻煙兒店、西單牌樓北邊的某澡堂(一時忘了字号),就有兩撥兒“日瘾派”。有些人根本不抹鼻煙兒,也不脫衣泡澡,就為坐那兒說幾句。這兩家字号也是内行常去的地方。

  七、“雅格派”。這些人非一般中下層市民,均有較高修養和身份地位,多為世家。諸如學者、文化名流、社會賢達、皇室、官員、報界人士等。這類戲迷多為雅士,講究格調,是謂“雅格”。他們玩兒票都是整出大戲,行當全,水準高。時有内行好角兒陪各位大爺高樂,其手面非尋常人家兒可比。該類在龐大戲迷群體中比例不高,但絕對數不寡。北京究竟是幾百年古都,各路方家神仙藏着不少。

  擇毛兒之“鑷子”

  以上各派全加一塊兒約占舊京戲迷之七八成兒。他們是戲園的主流,代表了戲迷的總體水準,可謂不低。這些人就是舊京伶人的尺子,給台上演員量活。伶人要想在北京立得住,先得過他們這一關。

  這些戲迷的耳朵都不大好伺候,當然眼裡也不揉沙子。台上演員稍有不對味兒他們就搖頭撇嘴。若是哪位唱錯了詞兒或倒字黃腔,甭打算糊弄過去,準瓷瓷實實挨個倒好兒。一出戲聽十數遍乃至數十遍的戲迷有的是,哪兒該拔高兒,哪兒該有擻兒,哪兒該眼上起,哪該碰着走,哪個是尖字,哪個該念陰平,哪兒該走搶背等,邊邊沿沿犄角旮旯,凡台上的事沒他們不知道的。他們坐台下聽戲,耳聰目明,專給演員擇(zhai)毛兒,俗稱“鑷子”。這些戲迷是演員的幸運。過去的京角兒很少有對懂戲的觀衆反感讨厭甚至忌恨,因為人家說的對,是鞭策伶人認認真真練本事增長見識和能耐。

昔年小生鼻祖徐小香唱《孝感天》,共叔段之“共”字倒了(此處是陰平,發“公”音,徐小香念成了共同的共)。下台後有位戲迷叫住徐小香說:“徐老闆,您給人家改姓啦,這出戲裡沒這麼個人啊。”徐小香當即就要行禮拜師,戲迷趕緊攔住,深深感佩徐小香這等大角兒居然如此虛心。

  老生三鼎甲之張二奎有一回在台上“趟馬”(即走馬趟子,表現騎馬趕路),亮住時跺了下腳。第二日有位老戲迷對張二奎言道:“張老闆,昨兒散戲後我揀了隻馬镫子,興許是您丢的。”張二奎一愣,心說我沒騎馬出門兒啊。老戲迷接道:“您昨兒唱得高興,騎着馬跺腳,馬镫子踹地上了。”說得張二奎心服口服,當即給老戲迷打拱道謝。

  譚鑫培有一回在阜城園與大李五唱《戰長沙》。老譚的黃忠在耍刀花兒下場時,先将大刀迎面拖過,又橫刀折回。台下忽然有人喊:“馬頭掉啦。”老譚進了背景,趕緊讓跟包到“蝦米居”(阜城園旁邊的一家酒館兒)訂個雅間兒,并請台下喊倒好兒的先生留步。老譚洗完臉,親自請這位戲迷到“蝦米居”小酌。落座後,老譚問:“您喊那句‘馬頭掉了’是何意啊?”戲迷答:“您那大刀迎面拖過後,得平舉往回折,若由下面折刀,馬頭豈不被砍掉?”老譚聆聽教言,由衷歎服,亦喜之不盡,敬酒稱謝。舊京阜城園的戲頗難唱,那一帶的戲迷半肚子中午飯半肚子戲,沒别的。

  僅舉以上三例,略證舊京戲迷的淵博精深。

  就聽一口兒

  舊京戲迷講究賣份兒、擺譜兒,不胡亂聽戲,不夠格的根本不聽。過去戲班背景常說“今兒唱誰”,即今兒誰唱。戲迷常說“今兒聽誰”。好角兒爛戲可聽,好戲爛角兒不可聽。“聽戲即聽角兒”是舊京的規矩,也可以說是平劇的規矩,沒人進戲園子聽故事連帶研究劇情(花兩毛大洋買個劇本回家可以研究一輩子)。唱大軸兒、壓軸兒的都是角兒(壓軸兒又叫“倒二”,壓軸兒前的叫“倒三”或“倒第三”。個别唱倒三的也是角兒),聽角兒也可謂之聽軸子。

  即便是角兒的戲,有些人也不聽整出。在他心裡,這出戲就一場甚至就一句值錢。花一塊大洋聽完一句就走的雖屬個别,卻不是沒有。他們或坐家裡喝茶或在街上溜達,掐着鐘點兒,約摸他要聽那句快到了,這才悠哉而至。聽完拿腳兒就走,一秒鐘也不多呆。其實他閑人一個,屁事沒有,就為賣份兒。

  餘叔岩唱《打鼓罵曹》,有位戲迷前後都不聽,專等胡琴兒“夜深沉”弓子一拽,餘大賢一舉鼓楗子他才進來。就聽餘先生《罵操》的鼓套子。(筆者按:這出戲的鼓套子向來是精華。譚鑫培的鼓變化多端,講究極了,佐以梅雨田的胡琴兒,謂之“雙絕”,回回炸窩。餘叔岩得老譚親炙,且獨有心得,自然也好。大方之家陳彥衡陳十二爺是場面巨擘,這套鼓亦講究,傳給楊寶忠,楊寶忠又教給了堂弟楊寶森。在此提醒各位别忘了聽這一口兒。)

  聽戲的與唱戲的一樣,水準參差不齊。唱戲的有規矩,您若玩意兒不行根本搭不上班兒,想登台現一次眼都沒機會。聽戲就不一樣了。戲園子不管尊卑貴賤高矮胖瘦,隻要您花錢,前台夥計就拿您當大爺。至于您懂不懂戲壓根沒人操心。伶俐的夥計瞧您穿得體面,興許還捧您幾句:“大爺您來啦,一瞧您就是大内行,奔譚老闆來的吧,好座兒隻配給您這行家留着。您先坐下歇口氣兒,我這就給您沏茶去。”

  “看拔旗兒的”

  刨去上述這七八成兒戲迷,剩下的兩三成兒當不得“戲迷”二字,北京老話兒管他們叫“看拔旗兒的”,指一開鑼就進戲園子的人。舊京戲台沒有大幕,三面兒大敞遙開。開戲前在台上擺些刀槍切末兒和幾杆旗子,謂之“擺台”。“三通兒”以後(開戲前場面響三次,謂之“打通兒”,最後一通兒鑼鼓響之促急,表示馬上開戲),檢場的上台撤切末兒帶拔旗子。頭撥兒進戲園子的人叫“看拔旗兒的”。這話有嘲笑之意,說他們不懂聽戲。懂行之體面人隻聽軸兒戲,沒人看“拔旗兒”。

  過去戲園頭三出開鑼戲(又叫“帽兒戲”)頂多叫進來兩三成兒座兒,中軸子以後能上四五成兒,倒第三開始上人,壓軸兒八成兒座兒,大軸兒滿堂。一般是這麼個規矩。這兩三成兒“看拔旗兒的”又可分為兩類。 

  第一類,進園子就瞧熱鬧。帽兒戲和中軸子的小武戲最可他們心。台上的虎跳、旋子、蠻子一類跟頭以及開打對刀他們瞧着最過瘾。而且坐得靠前,看得喜笑顔開,渾身高興。這是把平劇當雜技雜耍兒。台上的跟頭是否“砸夯”他們根本不知,更不在意“吃土”(武戲是塵土飛揚,全照顧給這些坐前排的了)。等倒第三的文戲上來了,他們心說“這瞎唱的什麼啊?半天也不翻個跟頭。真邪性,竟然還有人叫好兒”。他在台下實在憋不來跟頭,幹脆走人。此時壓軸兒還沒上,他們的錢等于白扔,夥計正好把他們騰出的座兒再賣給聽軸子戲的。他們等于花自己錢給别人占座兒。

  第二類,能坐來下聽文戲。但一不懂這派那派,二不知聽腔兒品味兒。他們瞧着扮相俊,聽着嗓門兒大就覺得錢沒白花。從開鑼看到大軸兒,始終高高興興咧着嘴兒。他們也知道喊好兒,但除了跟着别人喊,自己不知道哪該叫好兒。有時沒留神,聽得台上沒完沒了“拉鼻兒”實在過瘾,不由使勁叫聲好兒。不是“叫腰上”了,就是把醜當美了。招得周圍戲迷一眼一眼瞪他們。甚至有時戲迷叫倒好兒,他們以為是正好兒,也使勁跟着喊。全擰巴着。

  “看拔旗兒的”不一定是頭次進戲園子的雛兒,也不一定是剛進城的老趕。有些人也号稱看了一輩子戲(看了一輩子拔旗兒),可就是進不了“戲迷”這道門檻兒。細琢磨他們何以如此,就是糙,凡事不用心,似是而非,不求甚解,大概齊,諸事就混個熱鬧,永遠不往前多邁一步。哪一行都有這路人。

  三十代中期北京有次堂會。台下有位看客坐了幾個小時,實在憋不住了,問旁邊人:“今兒可有馬連良,他怎麼還不上啊?”旁邊那位道:“剛下去那位就是馬連良啊。”他還想遮,接着更露怯:“我聽人說今兒還有餘叔岩那,到現在還不上啊。”趕上旁邊這位好脾氣,又答了一句:“現在台上這位就是餘先生。”

  結語

  總歸一句話,舊京戲迷的寬窄深淺伶界内行心裡最有數。北京是平劇策源發祥之地,舊時好角兒如林,内行無數,高手淵薮。伶人若覺得火候不夠,輕易不敢在北京露演。一旦唱砸,想緩過勁來太難了。挑班兒的得散班子,搭班兒的得辭班兒,真不是鬧着玩兒的。北京戲迷壓根兒不許沒真本領的柴貨在台上蒙事。像楊小樓、餘叔岩這類宗師級人物,出道兒之前,且不敢蹲底來大軸兒那,連壓軸兒都含糊,甚至唱倒第三。楊小樓頭次唱大軸兒是老譚連蒙帶騙趕鴨子上架楞逼着才上去。他們就怕自己玩意兒壓不住座兒,隻要台下一起堂就算砸鍋。可想舊京戲迷何等難崴咕(又作“歪咕”,北京方言,擺弄、對付的意思。難崴咕即難對付不好擺弄)。 

話說回來,也正是舊京戲迷的精細講究要求嚴格,一定程度上造就成全了一百年前平劇極頂的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