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小
□ 南京 吳曉平
2024年10月15日《現代快報》
秋高氣爽,騎上腳踏車在城南的大街小巷逛上一逛,是最惬意的事了。那天上午,我正悠然踩着腳踏車,出老門東,沿江甯路徐徐南行,身後突然無聲無息地竄出一輛電動車,擦肩而過。慢車道本就不寬,雖然我是小心翼翼貼着馬路牙子慢行,但身後竄出的電動車速度極快,而且小小的車架上還扛着一張長長的人字梯,前頭是“嗖”的一聲過去了,後面長長斜出的尾巴挂住我的龍頭,還沒來得及一聲驚呼,快速前行的人字梯就将我拖翻在地,“哎呀”一聲,天旋地轉,我跌倒塵埃,向前拖行了七八米,自行車還壓在我腿上,爬都爬不起來……
街邊有人驚呼,還有人高聲呼喝。我掙紮着擡頭望去,還好,肇事的電動車向前跑出十多米,終于刹車停下了。騎車的是個毛頭小夥,頭戴橙紅色的安全帽,身上白一塊黃一塊的全是漆,隻見他遲疑地從電動車上跨下,回頭望着我,一雙沒系帶的解放鞋扇呼着,由慢到快,跑到我身邊,搓着兩手不曉得如何是好。我躺在地上,撐着半截身子怒喝:“你還發什麼愣?快把我扶起來噻!”他這才從我身上挪開自行車,将我扶到街邊路牙坐下。我這才看清楚,安全帽下是張娃兒臉,頂多十六七歲模樣,嘴角還有茸茸細毛,吓壞了,驚惶地瞪大眼,手足無措。我想罵他,騎這麼快去搶死啊!但看他一臉驚慌失措,嘴唇哆嗦着說一口蘇北土話:這怎麼好,這怎麼好!急得額頭汗珠直冒,我又不忍心,隻恨恨地說一句:還站在那裡發什麼呆?扶我站起來走兩步,看骨頭傷了沒有!
小夥扶我站起身,試着走了兩步,甩甩腿,感覺還好。我這才發現手掌心蹭破了一塊皮,胳膊肘也淌血了,出門前才上身的一條新褲子也跌通了,毛拉拉的破口處滲出血來。卷起褲腳一看,磕膝頭蹭去一大塊皮,傷口四周是一圈殷紅的血滴,中間一塊白森森的,不曉得是骨頭還是皮下脂肪,反正傷口不淺,蠻吓人的。小夥扶我的手直抖,哭腔哭調地念叨:這怎麼好,大哥,這怎麼好?我很想說一句,我不是你大哥,我老人家的歲數,夠做你爺爺了!可看他一副可憐相,再看他那雙伸到我面前的破了的解放鞋,大腳趾都頂出洞來,估計也是跟大人出來打小工的,像他這歲數的城裡娃兒,應該還在學校裡念書。不由心一軟,也無心與他幽默調侃,恨恨地說聲:下次騎車小心點兒,走吧!
他一愣,呆呆地望着我,不曉得我是什麼意思?我揮揮手,說:“你走吧,梯子拿下來扛着走!”
小夥這回反應過來,如蒙大赦,鞠一躬,調頭就跑。
這是去年秋天發生的事,已經過去一年了。一件極小極小的事,本不足道,今天是以想起來寫,是看到群裡又在讨論電動車傷人的事。其實這個問題真的蠻難回答,從社會秩序的角度,我覺得對電動車應該嚴加管束,因為這玩意兒開起來沒有聲音,在街上竄來竄去,速度還特别快。尤其是那些外賣小哥,失火一樣在街上跑,還常常騎反道,像我們這些老人,都不敢上街。
但是換一個角度看,騎電動車的那些農民工,在城裡謀生不易,苛責或重罰,似乎也不妥。就以我這次受傷來說吧,實際上後來也蠻後悔的。首先我負傷回家,得不到絲毫同情,還被老婆喋喋不休地數落半天,怪我騎車不小心(說不定是你撞了人家,否則怎麼不叫人賠),又怪我沒有及時去醫院檢查,萬一骨折了怎麼辦?反正嘴長她臉上,上下唇一翻,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我必須忍受靈與肉的雙重痛苦;其次是那一次受傷還是蠻重的,在家休息半個多月才出門,不僅誤了我許多工作,就連和一幫老友約好的外地農家樂也取消了,頗掃大家興。未能成行的老友,嘴巴比老婆還損,根本不相信我被人撞了,還這麼好心一分錢不要就讓人家走了,起碼應該留下肇事者電話好索賠呀。
“對方一定是個美女,”他們猜測說,“說不定還一撞鐘情,日後斷橋相會啊!”于是,我一番皮肉之苦,變成了老友口中的豔遇故事,一逮到機會就奚落我。
這一年,我也無數次想過,我究竟是做了樁好事,還是縱容了社會惡習?但一想起那張稚嫩的面孔和頂出洞的腳趾,我心底就浮起古人那句老話: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我自覺還是行了一善,雖然很小很小,心卻安然。
吳曉平,資深媒體人,原南京電視台《聽我韶韶》節目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