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歲時,家在西安西關的那個小夥,他白天在醫院制劑室工作,晚上開着一家網吧。他有自己的事業,他還與一位北京姑娘談着戀愛。
突然有一天,他的身體垮了。就像一匹年輕的馬兒,正奔跑着探索世界的邊界,突然命運施了一道繩索,将其擊倒在地。
往後的歲月,他與醫院為伴。父親因職業病走了,他從醫院接回父親。母親精神病複發,他陪母親去治病拿藥。26歲時他進行腎移植手術,六七年後移植腎失功,至今又十多年過去了,他每周三次去醫院透析……
命運的救贖之路在哪裡?以下是梁勇給出的答案。
他的前半生
梁勇1973年出生,今年51歲。曾經的鄰居察先生說,梁勇過去的人生如果拍成電視劇,能拍40集。
前幾集的劇情相對平緩。梁勇的父親是一名戰士,15歲時參加抗美援朝戰争。從戰場回來後,1956年起在遠東醫院工作。梁勇的母親十二三歲因家庭困難離開學校在鞋廠幹臨時工,17歲進入西北國棉三廠,是廠級先進生産者。
(梁勇拿着父親年輕的照片,他很像父親)
梁勇出生後,身體素質不如同齡人健壯。他很小時被診斷為“舞蹈症”,讀幼稚園了還未學會走路。8歲時又患上小兒麻痹。母親記得,梁勇讀國小時,班裡一位同學得了A肝,梁勇因為體質弱是第一個被傳染上的。
從國中畢業後,梁勇便進入社會打拼了。他好奇新鮮事物,接觸計算機、股市,年輕人的精力好似是使不完的。
他人生的劇情,從24歲起出現大轉彎。周圍人包括他自己,怎麼想都想不到,他會患上尿毒症。
梁勇最先出現的症狀是頭暈、吃不下飯、喝不下水。當時他在遠東醫院制劑室工作,身體喝下去的水,從嘴巴裡往外噴。
在同僚建議下,他檢測了腎功。後來,前往西安交通大學第二附屬醫院做了腎穿刺,确診為腎間質性病變。大約一年後,梁勇開始做腎透析。
“透析以後,人就爬不動樓梯了。當時我家在3樓,大都是我發小背我上上下下、進進出出。”
2004年7月2日,西電醫院(現在全稱:環球醫療西電集團醫院)減免部分費用為梁勇進行了腎移植手術。術後,他不用再去醫院透析。隻要吃抗排藥和輔助藥物,身體不出現異常症狀,就能恢複日常生活。
梁勇随後回到工作崗位上,在他看來,漫漫患病路上,前頭這幾年其實不算吃苦,換了腎的他背上藥還能出遠門。
梁勇的母親一直覺得,兒子像他父親一樣,心胸開闊,再大的事都能挺過去。
2009年,在放射間工作近40年的梁勇父親病重。前幾年,其身體的白血球總數就嚴重低于正常标準,被認定為職業性外照射慢性放射病I度。最後的時光,梁勇母親在院照顧丈夫時,總聽其念叨“我打一次吊針,10斤雞蛋都沒了”。
因多髒器衰竭,2009年7月27日,梁勇的父親離開了人世,梁勇的母親是以精神崩潰。丈夫走的前幾個月,她做了腰椎手術,腰上打進6個螺釘,是勒着腰帶照顧的老伴。
“老伴走了,我們家的天就塌了。我當時想,我拖着我的病娃該怎麼活?”
天有不測風雲,命運也是如此。2010年,梁勇出現移植腎功能喪失的症狀。生命最搖搖欲墜的時刻,也是他精神上探尋救贖之路的時刻。
不做他人的包袱
梁勇每3個月需要領一次抗排藥,他和母親住在西安城西,兩人搭乘公交、地鐵,第一站到達西安交大一附院給審批表蓋章,第二站到達大雁塔取藥。因為最終目的地是大雁塔,他将這一段路途比作“取經之路”。
(梁勇家裡随處是藥)
“取經之路”這個詞也能概括梁勇和他母親2011年之後的生活。一個下午的時間,梁勇能和記者聊完過去發生了什麼,但實際經曆的,遠遠無法用語言形容,他感歎真得太難了。
梁勇的左手臂内側,從手腕到胳膊肘有三處很明顯的疤痕,疤痕的顔色已與膚色融合。手腕上的疤痕呈圓形,這是做透析留下的,右手腕也有一個。胳膊與肘部的疤痕呈現手術縫合後的痕迹,這是腕部的透析瘘閉了後,埋的人工血管建立動靜脈内瘘。這個瘘因梁勇中途出現血管瘤的并發症也無法使用。
在尿毒症治療中,血管通路被稱為血透患者的“生命線”。梁勇現在唯一的“生命線”是從頸部插的透析管,管子的末端通向心髒。
這根管子用了八年了,梁勇母親還記得那一年梁勇住了9次醫院,換了8條管子才在西電醫院介入室将這根管子裝上。他生死危急的時刻,不止這一次。
2011年,梁勇因移植腎失功住院。醫生為保這顆腎,給梁勇注射了很多激素藥。沖活了,這顆腎就能繼續發揮作用。沖不活,就無計可施。好與壞一線之隔,命運的手将梁勇撥到壞的這邊。
移植腎沖不活,大量激素藥還破壞了梁勇的免疫系統。他沒有一丁點兒抵抗力,喉嚨爛完了人吃不下飯,瘦得剩下70斤。他被轉移到慶安醫院(慶安、遠東醫院合并後,現為中航工業西安醫院),院長給他換了3個月的藥,命保住了。
要維持生命,梁勇就必須一邊吃抗排藥和其他輔助藥物,一邊進行血液透析。一周三次透析,他雷打不動從2011年堅持至今。住9次院換8條管子,也是2011年之後發生的事。
透析患者最怕胃出血和腦出血,2019年梁勇因胃出血再次病倒在死神門口。住院期間,他每天得輸入800毫升的血,一共輸了22000毫升的血才活了下來。鄰居察先生去看望梁勇,看見他整個人腫得不成樣,胳膊竟然止不住在滴水,隻好用尿不濕裹住。
兒子的痛苦在母親那兒總是要加倍的。二十多年前,梁勇的壽衣就準備好了。每次他遇到生死關,母親就将壽衣帶去醫院,一次次帶去,一次次帶回家。
梁勇的母親離不開精神鎮定的藥物。老伴的過世曾讓她犯了一次病,她不願意出門,腦子裡全是消極的念頭。梁勇将母親拉出來,把房門鎖上。他帶着母親去看看花,去接觸外界。
一對母子,兩個病人,在攙扶着生活。母親記憶尤深的一次是她和兒子前往精神衛生中心取藥。走到半路上下大雨,兩人沒有雨具隻能往前走。精神衛生中心的大門挪了,兩人在雨裡走了很多冤枉路,咋找都找不到門。
2019年,因母親身體不适梁勇建議她去做個體檢。體檢結果并不如意,有很多腦部疾病患病的風險。母親壓力大再次犯病,梁勇陪在母親身邊,陪她尋醫問診,鼓勵她去跳廣場舞。
梁勇和母親也挺過了三年疫情。沒有公共交通工具,梁勇每周3次去醫院透析該怎麼辦?他花了1000元買了輛二手三輪車,想盡辦法學會。從社群開具證明,就開着這輛三輪車往返家與醫院。記者從三橋街道西紡社群了解到,疫情封控的特殊時期,社群也派志願者開車接送梁勇。
(梁勇與母親)
梁勇患病後,最不願做他人的包袱。2017年他因完全喪失勞動能力向機關申請了因病緻殘退休。退休後,他每月的工資有兩千兩百多元。這個錢夠生活,但不夠治病。
梁勇年輕時就關注股票市場。父親離世後,他與母親商量,将家裡15多萬元的積蓄全部取出。他告訴母親,想拼一把,15多萬元隻能保障他們幾年的生活,以後怎麼辦。
母親哭着從銀行取了錢。梁勇性子果敢,将錢投入股市,住院時都帶着電腦關心股票漲落。用他的話說“出現了奇迹”,他用藥、透析、住院先後花了約一百萬元,這些錢大部分是炒股賺的。
梁勇和母親現在住城西一個小區,小區環境不錯。這套房是梁勇2015年全款買的,專門買的一樓。于他,不用上下樓很友善。于母親,愛種花的母親終于有了一片自己的小花園。
愛是一個循環
梁勇的朋友很多。一些朋友失意時,總會找他聊聊天。他很會開解别人,經曆過生死,悟性引領他找到了救贖之路。
“我現在回頭看,這個病對我是一種曆練。最初是沒法接受的,肯定會有那樣的時期,但不能讓自己太久走不出來。有些東西,就如同我們用手抓一把沙子,攥緊了抓不住,手稍微松一點兒,就能抓住了。”
梁勇的原則是做一個善良的人,他相信善意是互相傳遞的。他與母親記住了很多好人,比如2002年發現他身體不對,建議他做檢查的那位醫生同僚,這位醫生後來要塞給200元看病。比如最早醫保辦的那位小燕(音)姑娘,小燕姑娘看他身體弱還得自己大老遠跑一趟辦手續取抗排藥,就告訴梁勇母親寫個證明,以後他母親能代他取……
還有一位女孩,曾經點亮過梁勇的人生。
這個女孩家在北京,是梁勇曾經的女朋友。梁勇未患病前,曾開了一個網吧,他與女孩在網上相識。兩人談了兩三年後,梁勇查出患病。
梁勇與女孩主動提出分手。他自己的人生脫軌了,但不能耽擱人家前行。女孩無奈同意。
“當時我已經确診了,我知道我這輩子不結婚了。分手後,她為了鼓勵我看病,為了彌補我的遺憾,專門從北京來到西安要和我拍一套婚紗照。”
這套婚紗照,現在儲存在梁勇家裡。照片裡,女孩漂亮、大方極了,梁勇也一臉青澀看不出患病的痕迹。
兩人從情侶變成朋友。2011年梁勇病重時,女孩中午得知消息,晚上便與姐姐趕到西安看望梁勇。之後,成家的女孩還帶着自己的女兒來西安看過他。
梁勇的家裡,有兩幅書法。一幅是嶽飛的滿江紅,一幅是“天道酬勤”四個大字。女孩的公公是位書法家,這是他得知梁勇的事迹後專門送的字。
(梁勇和母親在“滿江紅”下合影)
愛是有機的,愛是一個循環。
年輕的梁勇,和兄弟一起去捐血。獻了不止一次,現在隻留下了2001年9月8日的無償捐血卡。
2019年,胃出血生命岌岌可危的梁勇躺在病床,樓上的鄰居察先生号召小區50多位業主,大家在土門附近的捐血點排長隊,為梁勇捐血24000毫升。事後,梁勇的母親為每一位捐血者上門送奶感謝對方,東西不貴重但重要的是心意。
(50多位業主為梁勇捐血)
2018年,梁勇因吃藥中毒住院。業主們緊急将他送至醫院,還自發籌款一萬多元。清醒後,梁勇堅持不要大家的錢,但大家也堅持不收回。梁勇便将這筆錢存起來作為小區的愛心基金,專門用在小區的公益事業上。
小區的業主為何願意幫助梁勇呢?是大家平日裡看到了梁勇的付出。
小區傳遞後,開發商最初承諾的是市政供暖結果是燒鍋爐自供暖。業主們便組織去維權,梁勇當時趁不透析的間隙與母親也加入維權隊伍中。其他業主要上班了,他和母親就守在那兒。
大家送梁勇一個稱号,“小區警察”。平常母親總推着他在小區轉,他發現哪漏水了、哪天然氣疑似洩漏了、哪有流浪狗了,會第一時間回報給物業。
鄰居察先生記得第一次在小區見梁勇時,他坐在輪椅上,眼泡腫脹。當時梁勇在透析的前一天會出現腫脹情況。有時夏季,他還會在室外曬太陽排汗。
察先生認定梁勇是一生的摯友。他妻子腳部受傷出不了門,是梁勇的母親到家裡送飯。他家庭發生重大變故時,也是梁勇一直開解他放下往事,努力走向未來。
每周一、三、六,梁勇騎三輪帶着母親前往醫院做透析。他早上六點五十從家出發,七點五十上機,十二點半下機,四十分鐘後就回到家。每晚休息前,他讓母親躺在沙發上,用工具給母親錘錘背。沙發的角落,放着4個捶背的工具。客廳的角落,還放着治頸椎、訓練腳與腰部的機器。
他用短視訊記錄生活,春天時他拍下母親與自家栽種的月季花的合影、取藥時他拍下母親與大雁塔的合影、冬季的第一場雪、夏季傍晚的一場大雨,他都記錄下來發在網上,唯獨不發與生病相關的,他想帶給大家正能量。
“我就希望把我和母親的生活搞好。現在多多的掙錢,等人工腎出來有機會換人工腎。等我換好人工腎,也許我還會出國旅遊去。”
這就是梁勇給生命的答案。
華商報大風新聞記者 常彭朵
來源:華商網-華商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