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莊則棟的乒乓情緣
作者 方凱聲
(一)
1961年4月9日晚7時30分,第26屆世界乒乓球錦标賽男、女團體決賽在北京勞工體育館拉開戰幕。出戰的都是中國與日本男女隊。女隊率先出場。當雙方戰成1比1的時候,中日男隊的決賽開始了。代表中日雙方首先出場的是莊則棟、星野展彌。
我當時8歲,在座無虛席的萬人體育館裡,目睹了莊則棟代表中國國家乒乓球隊在世界乒乓球頂級賽事的團體決賽的首秀之戰。
對乒乓球還一無所知的我,此刻對莊則棟的第一眼印象是——真帥!濃眉大眼,漂亮的頭型,穿着帶有國徽的紅色運動衣,面帶微笑,充滿自信。當他拉開架勢與日本國當年的新科冠軍星野展彌展開對決的時候,我立刻被莊則棟的球技傾倒了。莊則棟以一手全新的中近台兩面攻技術,打得星野展彌左右奔跑,氣喘籲籲。第一盤下來,莊則棟以2比0輕松結帳,中國男隊開門紅!
這時,女隊的決賽已經結束,代表中國女隊出戰的孫梅英和邱鐘惠以2比3不敵日本的松崎和伊滕,屈居亞軍。遺憾之餘,觀衆把中國奪冠的希望寄托在了男隊身上。
第五盤又是莊則棟出場,對手是日本名将,兩屆世界男單冠軍,江湖綽号“智多星”的荻村伊智朗。此前中日雙方戰成2比2,場上氣氛已經白熱化,人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裡,萬人體育館裡寂靜的可怕。因為中國隊是在總比分1比2落後的情況下艱難扳成平局的,莊則棟這一盤能否勝出,對最終的鹿死誰手緻關重要,全場觀衆都為莊則棟捏了把汗。
好一個莊則棟,上手就是疾風暴雨:左右開攻,長抽短吊,打得荻村一籌莫展,他所擅長的所謂“秘密武器”弧圈球幾乎沒能拉出一闆。在剛才的第三盤的對決中,荻村以2比1險勝中國隊的徐寅生,已經拿了一分。是以第五盤上場時,他帶着一臉的驕橫。而此時,荻村在莊則棟淩厲的攻勢面前,難以招架,敗下陣來。兩個21比15,莊則棟又是輕松勝出。大比分3比2,中國隊重新确立了戰略領先優勢。
在萬餘觀衆的助威聲中,中國隊最終以5比3戰勝了日本隊。當莊則棟和他的隊友站在冠軍領獎台上的時刻,我和觀衆為中國男隊艱難取得的勝利盡情歡呼。此戰,莊則棟雖然以第三主力的身份出戰,卻是兩戰皆捷,輕松橫掃日本隊的一号和二号主力。幾天後,他又奪得了他乒乓球職業生涯中的首個世界男單冠軍。從此,中國的乒乓球進入了一個長盛不衰的全新時代。
就這樣,我成了莊則棟的“粉絲”,迷上了乒乓球。
第二年,我考入了北京市西城區青少年業餘體育學校的乒乓球訓練班,一打就是4年。這一段時間,除了學習和訓練,我的業餘時間經常觀看莊則棟在北京的比賽,關注與莊則棟有關的一切資信。
記得1963年4月,第27屆世界乒乓球錦标賽在捷克斯洛伐克的首都布拉格舉行。那時候,中國還沒有國際電視轉播技術。十幾天的賽期,我都是在夜裡12時坐在收音機旁,收聽比賽的最新消息。第二天一早,到學校用第一時間向同學們釋出戰況資訊。每講到莊則棟的比賽情況時,還特别加上自己想像的情景描述。看着同學們津津有味的聽着我真真假假的“神侃”,心裡頗有幾分得意。
(二)
1965年3月的一天,體校組織我們到國家體委訓練館觀摩國家乒乓球隊參加第28屆世界乒乓球錦标賽的賽前集訓。當了4年的“粉絲”,終于能夠走近莊則棟了。
當時的國家隊訓練條件,與今天相比真是不能同日而語。那是一個大穹頂的蘇式建築,室内足有5000多平方米的超大空間。中間是排球、羽毛球的訓練場地,在大廳東西兩側回廊的外通道,由南而北擺放着大約20多張球台。
走進訓練大廳,仿佛進了一個大超市。首先引入視覺的是國家羽毛球隊的湯仙虎、方凱祥、梁曉牧等幾位羽壇名将正在捉對厮殺;毗鄰的排球場上,馬裡克等排球當紅明星則是大呼小叫地進行扣球訓練,環境稍顯雜亂。稍後,才看到乒乓球隊的隊員們正在大廳兩側緊張的訓練。
我徑直向大廳西側中國男隊的訓練球台走了過去。已經入選并在媒體上公布進入團體陣容的李富榮、張燮林正在分别與中國的弧圈球名将餘長春、廖文挺進行防弧圈球訓練。很顯然,這是瞄準與日本隊決戰進行的針對性訓練。另外兩名團體隊員徐寅生、周蘭荪在旁邊的球台進行正反手擺速訓練。
莊則棟呢?我急切地搜尋起來。順着球台走到最北側的角落裡,忽然聽到一聲嚴厲呵斥:“步伐移動再快一點!正手迎前再果斷一點!”尋着聲音方向看去,原來是國家男隊主教練傅其芳正在對莊則棟進行多球訓練。
隻見傅其芳主教練拿着一盆乒乓球,一個反手近網,一個正手急長直線給莊則棟“喂球”。莊則棟先是一個上步反手挑打,再疾步側滑到正手位一個加力回頭。這樣一組動作,一招一式,一絲不苟,整整打了4盆乒乓球!我站在球台邊默默地數了數,一盆球大約有160個左右。也就是說,在近半個多小時的時間裡,這樣一個看似簡單的動作,莊則棟至少反複練習了400遍!此情此景令我肅然起敬。從傅其芳與莊則棟在訓練過程的對話中,我也大體聽明白了為什麼要對莊則棟進行這個技術動作的強化訓練。
原來,從1963年開始,日本冒出一個乒乓新秀高橋浩。這個高橋浩右手直握球拍,中台兩面攻打法,基本功紮實,力量大。在近兩年的中日乒乓球交流比賽中,兩次戰勝莊則棟。莊則棟的反手技術堪稱世界第一,正手相對弱些。高橋浩正是死死抓住莊則棟這個一般人很難發現的技術短闆,先送球到莊則棟的反手近網,然後變線,“死磕”莊則棟的正手,結果兩次都是2比0完勝。傅其芳主教練給莊則棟吃的“小竈”,實際上是中國隊從戰略上預判第28屆世界錦标賽可能出現情況,而采取的極具針對性的應對措施。
20多天以後,在前南斯拉夫首都盧布爾雅那第28屆世界錦标賽上,莊則棟果然與高橋浩兩次相遇。在中日男團的決賽中,高橋浩以兩個2比0戰勝了莊則棟和張燮林。一時間,高橋浩在單項比賽奪冠的呼聲甚嚣塵上。僅僅過了4天,莊則棟在男單半決賽中第四次與高橋浩交手過招。21比18,21比15,21比8,莊則棟用了一個幹淨漂亮的3比0把高橋浩斬落下馬,與隊友李富榮會師決賽,最終奪取冠軍。後來,又獲得“三連冠”的殊榮。
當時國内媒體,多是認為四打高橋浩的勝利,是莊則棟解放思想、放下包袱的結果,我不敢苟同。因為莊則棟作為世界乒壇超一流的高手,有着極佳的心裡素質。三次輸給高橋浩,主要輸在被對方抓住了自身的技術短闆。傅其芳主教練精準的戰略預判和得法的訓練措施,加上莊則棟的超人天賦和刻苦努力,才是他四打高橋浩獲勝的根本原因。功夫在詩外,中國乒乓球隊的戰略大局觀以及先進的訓練理念和先進的訓練體系,日本乒乓球隊是無法比肩的。30多年後,我作為莊則棟國際乒乓球俱樂部的會員,與已經成為我的教練的莊則棟談起這場經典之戰,他也認同我的看法。
(三)
逝世滄桑,鬥轉星移。我與莊則棟再次見面,已經是2003年了。這逝去的三十多年,我和莊則棟在各自的人生軌道上演繹了不同版本的“命運連續劇”。
1966年,“文化大革命”結束了我少兒時期的乒乓夢想,三年以後我當兵來到了北京軍區第63軍。70年代初期,我在軍裡舉辦的運動會上,憑借少體校時期練就的一身“童子功”,獲得63軍乒乓球男單亞軍,進而調到軍裡體工隊打了幾年乒乓球。期間,代表63軍多次參加了部隊駐地和北京軍區的比賽,也算過了幾年“球瘾”。1974年,我從北京什刹海體校帶來了一批更加年輕的乒乓球運動員之後,離開軍體工隊,回到基層連隊。從排長做起,後來當了連長。不久又調到機關作訓部門當了參謀。爾後幾十年的軍旅生涯,從野戰軍機關到北京軍區機關,再到總部機關,工作機關幾經更疊,卻再也沒有離開過作訓部門。其中有6年的時間在軍事院校學習教育訓練。在不知不覺的歲月蹉跎中,我這個曾經夢想當個職業運動員的乒乓少年,卻被命運鬼使神差般地打造成為了一名職業軍人。
2003年的一天,在媒體上得知莊則棟和邱鐘惠搞了個國際乒乓球俱樂部。挂牌當天,我趕了過去,這一年我50歲。從1965年我12歲近距離觀摩莊則棟的訓練至今,彈指一揮間已經38年了,我急切相見的心情不言而喻。
莊則棟此時已經63歲,仍然是聞名中外的公衆人物。誠如大家知道的那樣,這幾十年來,莊則棟經曆了猶如過山車一般的政治沉浮。在1971年第31屆世界乒乓球錦标賽上,他用“小球轉動地球”,打破了中美兩國嚴封已久的冰河,書寫了“乒乓外交”的不朽傳奇。毛澤東主席贊賞說:“這個莊則棟啊,不但球打得好,他還會辦點外交呢。”莊則棟從此步入仕途,33歲當選中共中央委員,34歲領銜國家體委主任,成為最年輕的正部級官員,可謂青雲直上。
應了那句古話:禍福相倚。在“文化大革命”那個特殊的年代,莊則棟犯下嚴重錯誤。“四人幫”垮台後,莊則棟跌入了人生低谷。先是隔離審查,繼而下放山西,還離了婚。經過幾番“煉獄”,80年代中期,莊則棟回到北京,被配置設定到北京市少年宮當了一名普通的乒乓球教練員。莊則棟是20世紀50年代從少年宮的乒乓球訓練班走出去的,他回到了人生原點。
莊則棟現在怎麼樣了呢?帶着疑問,我走進了莊則棟邱鐘惠國際乒乓球俱樂部。在擺放乒乓球台的大廳裡,賓客如雲,高朋滿座。莊則棟、徐寅生、李富榮、張燮林正在合影,這可是28屆世錦賽男團主力陣容。“還差一個周蘭荪。”我脫口詢問其下落。莊則棟看了我一眼回答說:“蘭荪病故了,有幾年了,如果今天他能站在這裡,那大家看到的就是中國乒乓球曆史上曾經最輝煌的陣容。”莊則棟兩眼炯炯有神,談吐依然自信。其實,從出席俱樂部挂牌儀式的嘉賓陣容,人們都能感受到莊則棟身上釋放出來的氣場。我辦理了入會手續,成為俱樂部的正式會員。
訓練開始了,每周三次。随着訓練課程的深入,我對莊則棟的觀察與了解,也逐漸走向了深層。
有一天上課,幾位學員認為自己年齡大、技術起點低,對按照莊則棟正規的施訓要求進行訓練感到為難。莊則棟看出了大家的心思,就說:“學打乒乓球要記住三句話:一是,愛好就是自己最好的老師;二是,隻要學就不晚;三是,有多少投入就有多少産出。大家都是成功人士,相信你們學習打乒乓球也都差不了。”一番充滿哲理的話,說得大家口服心服,球技很快也提高了。我後來才知道,莊則棟在少年宮工作的幾年間,把心理教育運用到訓練實踐,成功的推出了一大批少年乒乓英才。他所執教的這段時期,創下了少年宮向專業隊輸送人才的紀錄,多次被北京市評為優秀教師,1994年還獲得北京市政府授予的特級教師榮譽稱号。
一次,莊則棟站在球台邊觀看我的訓練。他忽然開口說:“凱聲,我看了,你的基本功不錯,訓練也得法。我問你個問題,為什麼你從來都不找我打球?”莊則棟這話問到我心裡了。我告訴莊則棟,第一天上課,聽他在講授他所創立的乒乓球“加速制動”理論時說了這樣一段話:打乒乓球,國小生使用的是大臂力量,中學生使用的是小臂力量,大學生使用的是手腕力量,運用“加速制動”原理擊球時,能夠在瞬間把力量全部凝聚在手指上面,這就是研究所學生。我雖然學過打乒乓球,但在莊老師的面前,實實在在還是個國小生,那點“三腳貓”的功夫,還處在大臂發力的階段,就好像國小生剛剛掌握了四則運算,哪能請研究所學生導師講授微積分和數論呢。是以,我實在不敢麻煩莊老師。莊則棟大笑,說今天我一定要和你打一次球。他說着就拉開架勢,足足與我打了40分鐘。莊老師邊打邊講,不時還糾正我的動作。圍觀的會員不無羨慕地說我是“獨享殊榮”。這是我在莊則棟俱樂部幾年的時間裡,與莊則棟老師唯一的一次同台交手。在莊老師的指導下,我還真有了明顯的進步。第二年在“莊則棟杯”的比賽中,我戰勝了幾名曾經的專業選手,獲得第三名,還與隊友們一起奪得了當年北京市乒協杯部隊組團體冠軍,并獲得中國乒協頒發的一級業餘運動員證書。
(四)
與莊則棟相處時間長了,話題也就多了。我與莊則棟談起了26屆世界錦标賽決賽中他的那兩場比賽。他說,那兩場比賽,我确實打出了超水準。20多年後,我才知道真正獲勝的原因。那是在一次紀念毛主席誕辰的追思會上,他老人家當年身邊的從業人員吳旭金回憶說,毛主席坐在18英寸的黑白電視機前觀看了這場比賽。比賽打到白熱化時,老人家起身喊叫道:“莊爺爺,我的小祖宗,你要給我拿下來呀!”我現在才明白,我戰勝星野和荻村,那是得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神助啊!講完這段精彩的乒乓典故時,莊則棟已經是淚雨潸然。
莊則棟告訴我,毛澤東和鄧小平是他一生中最敬佩的兩位偉人。他說你知道嗎,第31屆世界錦标賽期間,我主動與美國選手科恩接觸後,轟動了國際媒體。但是在乒乓球代表團内部,我卻象犯了錯誤一般。上司們也是好心,反複告誡我事情到此為止,不要再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來。毛主席他老人家高瞻遠矚,敏銳地抓住了我這個不經意間的舉動,導演出對世界戰略格局産生劃時代影響的“乒乓外交”這出曆史大劇。它的曆史意義何在呢?莊則棟拿出一組資料。他說,現在與我們建立外交關系的國家有190個左右,而1971年之前隻有28個國家與我們建立了外交關系;從乒乓外交之後到毛主席逝世前的5年間,中國又與整整100個國家建立了正式外交關系!也就是說,我們國家後來實行改革開放,打開國門,走向世界,這個國際戰略環境的基石,是乒乓外交之後,毛主席他老人家親自為我們奠基的,我們享受了老人家留下來的寶貴曆史遺産。乒乓外交親曆者的一番點評,令人振聾發聩。
一天,莊則棟交給我一本他寫的書《鄧小平準許我們結婚》,說你先看看。我看完後問他,莊老師,你能講講小平同志準許您和墩子老師結婚的詳情嗎?他說,由于我曾經的特殊身份和“文化大革命”中犯過錯誤,外交部、公安部、教育部、國家體委和北京市委市政府等五部委,就我與佐佐木墩子的跨國婚姻問題,聯合向中央寫了報告,建議不予準許,事情拖了好幾年。後來還是聶衛平向鄧小平同志提起此事,小平同志說,莊則棟做過貢獻,他還要生活嘛,應該讓他結婚。我寫這篇文章時,恰逢鄧小平110周年誕辰,中央電視台正在熱播電視連續劇《曆史轉折中的鄧小平》。其中有一段關于下鄉知識青年是否返城問題的争論,小平同志獨排衆議,說:“我看,還是讓孩子們回家吧。”這一錘定音的話,與他準許莊則棟與佐佐木墩子結婚,真是異曲同工,何其相似。我們從偉人浩蕩的胸襟裡,看到的是他心系百姓的拳拳之心。莊則棟說,小平同志逝世時,我和墩子托人送了花籃,并在家裡設定了靈堂,懸挂的橫幅是:祭拜恩人鄧小平。
莊則棟寫得一手好字,圈子裡頗有影響,他說師從範增。他給我題了一幅字:“劍者國之神,膽為球之魂。”我說莊老師,您如果專事書法,一定也是世界冠軍。2010年的一天,他把我叫到家中。在異樣的氣氛中,莊則棟告訴我,他已經确診得了結腸癌,晚期。他說,我身後最放心不下的是夫人佐佐木墩子。為了與我結婚,她放棄了很多,失去了很多。這麼多年,完全靠我的終身俸生活。我有個想法,準備在我最後的這點時間裡抓緊寫點字賣掉,為墩子攢下一筆生活費,希望你能幫個忙。幾天後,我聯系了兩個喜歡打乒乓球的朋友,買走了莊老師兩幅神韻縱橫、風骨凜然的題字:“一球不争,何以征服天下”。做完這件事,我特别傷感的心情,稍稍平複了一些。
2013年春節。下午5點,我收到佐佐木墩子老師發來的短信:莊則棟辭世。20天後,我在莊則棟老師告别儀式的簽到簿上留筆:
一球成大器,揮灑做英雄。莊老師,走好。
您的學生:方凱聲
(二0一四年九月七日淩晨)
作者簡介:方凱聲,男,原總後司令部退休幹部,海澱區翠微路軍休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