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乒乓球冠軍莊則棟——人民并沒有歧視他，沒有抛棄他。

一九八O年十月六日，淩晨。

一列墨綠色的快車在石（家莊）太（原）線上隆隆飛馳。

一輪紅日冉冉升起，朝霞撒遍了山川原野，也給鋼鐵巨龍披上了絢麗的金色。

硬卧車廂的視窗，露出了莊則棟激動的臉龐。可以看出，他起得很早，正在細細觀賞窗外一閃而過的景色。

四年來，莊則棟第一次遠行。幾天前，中央組織部和國家體委決定解除對他的監護，派他暫時去太原協助山西省乒乓球隊工作。他告别了親人，踏上了新的征途。

今天又是十月六日！是曆史的巧合吧，但這個日子對于他有着特殊的意義。

四年前的今天，結束了長達十年的噩夢。

而今天，他開始走向新生活。

整整四年了，每一天，他都度日如年。他絕望過，悔恨過，也自殺過。黨和人民向他伸出了熱情的手。

時間，撫平了他脖子上繩勒的索溝。

時間，摒棄了他絕望輕生的念頭。

時間，也增強了他走向新生活的勇氣。

四年了，眼前的一切他都感到陌生了。兒子小飙已經長得個子跟自己差不多高了。女兒斓斓也成了漂亮的小天使，他都不敢認了。妻子的額頭又增添了幾條細細的皺紋。他感到内疚，又感到一種隐隐的冷漠。

四年了，生活發生了急劇的變化。這條鐵路線，他曾經多次路過，現在他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石太鐵路的電氣化複線工程正全面動工，巍峨的輸電塔，密集的動力線伸向遙遠的地平線；

鐵路沿線，如林般的工廠煙囪冒出滾滾白煙，如山般的煤炭正源源不斷地裝上車皮，生火待發；

農舍田野，到處是豐收的景象，到處是缤紛的色彩······

在這西去列車的視窗，面對祖國壯麗的河山，他在想什麼呢？

可能，當他重新回到人民生活中來的時候，猶如從暗室裡突然回到陽光底下，他頭暈目眩了。他要睜開眼睛，重新認識生活，認識周圍的人，認識面前的世界。因為一切都在日新月異地變化。

可能，他又在回首往事。十年如同一夢。他怎麼也無法了解過去竟會如此狂熱，如此虔誠，如此荒唐。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為什麼會發生，為什麼會延長十年之久，他還無力弄清楚。但他懂得了，這一切不應該再重演了。

可能，他已經準備到新生活的熔爐裡去錘煉，他要重新做人。當他如夢初醒之後，發現自己走上政治舞台隻是在一出鬧劇裡扮演了一個醜角。他隻是一個運動員而已，他還可以當個很不錯的乒乓球教練，他已經沒有體力在乒壇上拼殺了，他的學生或許可能摘取世界乒壇的桂冠。

可能，他還應該把自己心靈的演變和痛苦的檢討都告訴人們。讓人們知道，極左路線怎樣把一個單純幼稚的年輕人心底深處關閉着的惡魔召喚出來，使他不知不覺地變得瘋狂。讓後代知道，這并不是個荒唐可笑的故事，而是一個真實的忏悔。在那并不遙遠的年代裡，不僅因為有“四人幫”這幾個野心家、陰謀家，還因為有一批如他這樣的人物，才形成了黑雲壓城城欲摧的險惡陣勢，把我們的民族投入災難的深淵。過去，象一場惡夢。要使這夢魇不再攪擾我們，應該讓這慘痛的教訓如警鐘長鳴。

列車在奔馳。

一聲長鳴，列車馳進了太原車站。

省體委派了一輛車來接站。小車沿着寬闊的邁澤大街，路過壯觀的五一廣場，駛進了省體育館。

省體委上司同志，省運動隊上司同志與乒乓球隊的負責同志先後來看望他。

省體委上司同志見面第一句話就說：“莊則棟同志，工作上你盡管大膽幹，我們希望你把真本事拿出來。生活上有什麼困難要求也盡管大膽提，我們盡力解決。”

“同志”，這個多麼親切的稱呼，已經久違了。今天再一次出現在陌生人的口中，使他倍感溫暖。

他眼睛裡浮起一層淚花，聲音有些顫抖：“你們這麼信任我，我一定盡力而為。生活上，也沒什麼困難，我就希望和運動員、教練員生活在一起。”

“好！”省體委上司同志立即點頭贊同。

當天下午，一幫年輕運動員來幫莊則棟收拾房間。這是二樓向陽的一間十八平方米的大屋，寬暢，明亮，一會兒就收拾得整整齊齊，幹幹淨淨。

晚上。莊則棟吃完飯，下意識地來到訓練房。嗬！燈光通明，隊員們滿身大汗，正在夜戰哩。

隊員見到他，都微笑着點頭緻意。

一位教練迎上來，解釋說：“我們基礎差，現在是早晨、上午、下午、晚上‘四出勤’。你剛到，旅途勞累，我就不叫你了。”

莊則棟很驚訝：“運動量可真不小。”

教練坦率道：“損失了好幾年，不追趕時間不行啊！”

莊則棟心頭一震，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隊員們練得很認真，很刻苦，但是，基本功卻不行，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問題。

隊員們真誠地懇求：“莊指導，給指導指導。”

教練信任地鼓勵他：“你盡管随便扒拉。”

莊則棟心頭一熱：“好。”他走上前去，接過球拍，給隊員一一講解，逐一糾正。

九點多，晚訓練結束。莊則棟回到宿舍，發現他的飯碗上堆着滿滿的一碗鮮肉包子，包子還冒着熱氣。

這是隊員們省下來給他的。

第二天午飯。

莊則棟在食堂吃完飯，正欲洗碗，食堂大師傅來了。

大師傅頭戴白帽，身上還散發着飯菜的香氣。他拉了一條闆凳，在莊則棟身邊坐下：“小莊，飯菜還吃得慣嗎？”

“吃得慣，做得很可口。”莊則棟說。

大師傅咧開嘴笑了：“可不是，你一九五八年、一九六一年、一九七O年三次到太原，都是我做的菜。”

莊則棟一陣激動，人民沒有忘記他的過去。

大師傅指指碗筷：“按規定，碗筷是不能帶回宿舍去的。”

莊則棟有點奇怪，大家不是都帶走的嗎？但他服從了。

當天晚餐，莊則棟來到食堂，打開他那蓋好的飯碗，喲，滿滿的一碗菜，上面還攤着兩隻他愛吃的荷包蛋。

大師傅笑笑說：“你工作累，胃口大，多吃一點，别讓身體垮了！”

這頓飯，莊則棟吃得很慢很慢。

人民，這就是中國的普通老百姓！

人民并沒有歧視他，沒有抛棄他。過去，他在台上，人民沒有附炎趨勢。現在，他回到人民身邊，人民卻一如既往，給他溫暖和關懷。

這就是人民母親的胸懷。

摘自《乒乓啟示錄——莊則棟在“文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