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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地山:綴網勞蛛

作者:原鄉書院
許地山:綴網勞蛛
許地山:綴網勞蛛
許地山:綴網勞蛛

我像蜘蛛,

命動就是我底網。

我把網結好,

還住在中央。

呀,我底網甚時節受了損傷!

這一壞,教我怎地生長?

生的巨靈說:“補綴補綴罷,”

世間沒有一個不破的網。

我再結網時,

要結在玳瑁梁棟

珠玑簾栊;

或結在斷井頹垣

荒煙蔓草中呢?

生的巨靈按手在我頭上說:

“自己選擇去罷,

你所在的地方無不興隆、亨通。”

雖然,我再結的網還是像從前那麼脆弱,

敵不過外力沖撞;

我網底形式還要像從前那麼整齊——

平行的絲連成八角、十二角的形狀嗎?

他把“生的萬花筒”交給我,說:

“望裡看罷,

你愛怎樣,就結成怎樣。”

呀,萬花筒裡等等的形狀和顔色

仍與從前沒有什麼差别!

求你再把第二個給我,

我好謹慎地選擇。

“咄咄!貪得而無智的小蟲!

自而今回溯到煘鴻,

從沒有人說過裡面有個形式與前相同。

去罷,生的結構都由這幾十顆‘彩琉璃屑’幻成種種,

不必再看第二個生的萬花筒。”

那晚上底月色格外明朗,隻是不時來些微風把滿園底花影移動得不歇地作響。素光從椰葉下來,正射在尚潔和她底客人史夫人身上。她們二人底容貌,在這時候自然不能認得十厘清楚,但是二人對談的聲音卻像幽谷底回響,沒有一點模糊。

周圍的東西都沉默着,像要讓她們密談一般:樹上底鳥兒把喙插在翅膀底下;草裡底蟲兒也不敢做聲;就是尚潔身邊那隻玉狸,也當主人所發的聲音為催眠歌,隻管齁齁地沉睡着。

她用纖手撫着玉狸,目光注在她底客人身上,懶懶地說:“奪魁嫂子,外間的閑話是聽不得的。這事我全不計較——我雖不信定命的說法,然而事情怎樣來,我就怎樣對付,毋庸在事前預先謀定什麼方法。”

她底客人聽了這場冷靜的話,心裡很是着急,說:“你對于自己底前程不太注意了!若是一個人沒有長久的顧慮,就免不了遇着危險,外人底話雖不足信,可是你得把你底态度顯示得明了一點,教人不疑惑才是。”

尚潔索性把玉狸抱在懷裡,低着頭,隻管摩弄。一會兒,她才冷笑了一聲,說:“哧哧,奪魁嫂子,你底話差了,危險不是顧慮所能閃避的。後一小時的事情,我們也不敢說準知道,那裡能顧到三四個月、三兩年那麼長久呢?你能保我待一會不遇着危險,能保我今夜裡睡得平安麼?縱使我準知道今晚上曾遇着危險,現在的謀慮也未必來得及。我們都在雲霧裡走,離身二三尺以外,誰還能知道前途的光景呢?經裡說:‘不要為明日自誇,因為一日要生何事,你尚且不能知道。’這句話,你忘了麼?……唉,我們都是從渺茫中來,在渺茫中住,望渺茫中去。若是怕在這條雲封霧鎖的生命路程裡走動,莫如止住你底腳步;若是你有漫遊的興趣,縱然前途和四圍的光景暖昧,不能使你嘗心快意,你也是要走的。橫豎是往前走,顧慮什麼?

“我們從前的事,也許你和一般僑寓此地的人都不十分知道我不願意破壞自己底名譽,也不忍教他出醜。你既是要我把态度顯示出來,我就得略把前事說一點給你聽,可是要求你暫時守這個秘密。

“論理,我也不是他底……”

史夫人沒等她說完,早把身子挺起來,作很驚訝的樣子,回頭用焦急的聲音說:“什麼?這又奇怪了!”

“這倒不是怪事,且聽我說下去。你聽這一點,就知道我底全意思了。我本是人家底童養媳,一向就不曾和人行過婚禮——那就是說,夫婦底名分,在我身上用不着。當時,我并不是愛他,不過要仗着他底幫助,救我脫出殘暴的婆家。走到這個地方,依着時勢的境遇,使我不能不認他為夫……”

“原來他們底家有這樣特别的曆史。……那麼,你對于長孫先生可以說沒有精神的關系,不過是不自然的結合罷了。”

尚潔莊重地回答說:“你底意思是說我們沒有愛情麼?誠然,我從不會在别人身上用過一點男女底愛情;别人給我的,我也不會辨識過那是真的,這是假的。夫婦,不過是名義上的事;愛與不愛,隻能稍微影響一點精神底生活,和家庭底組織是毫無關系的。

‘他怎樣想法子要奉承我,凡認識我的人都覺得出來。然而我卻沒有領他底情,因為他從沒有把自己底行為檢點一下。

他底嗜好多,脾氣壞,是你所知道的。我一到會堂去,每聽到人家說我是長孫可望底妻子,就非常的慚愧。我常想着從不自愛的人所給的愛情都是假的。

“我雖然不愛他,然而家裡的事,我認為應當替他做的,我也樂意去做。因為家庭是公的,愛情是私的。我們兩人底關系,實在就是這樣。外人說我和譚先生的事,全是不對的。我底家庭已經成為這樣,我又怎能把它破壞呢?”

史夫人說:“我現在才看出你們底真相,我也回去告訴史先生,教他不要多信閑話。我知道你是好人,是一個純良的女子,神必保佑你。”說着,用手輕輕地拍一拍尚潔底肩膀,就站立起來告辭。

尚潔陪她在花陰底下走着,一面說:“我很願意你把這事底原委單說給史先生知道。至于外間傳說我和譚先生有秘密的關系,說我是淫婦,我都不介意。連他也好幾天不回來啦。

我估量他是為這事生氣,可是我并不辯白。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夠把真心拿出來給人家看;縱然能夠拿出來,人家也看不明白,那麼,我又何必多費唇舌呢?人對于一件事情一存了成見,就不容易把真相觀察出來。凡是人都有成見,同一件事,必會生出歧異的評判,這也是難怪的。我不管人家怎樣批評我,也不管他怎樣疑惑我,我隻求自己無愧,對得住天上底星辰和地下底蝼蟻便了。你放心罷,等到事情臨到我身上,我自有方法對付。我底意思就是這樣,若是有工夫,改天再談罷。”

她送客人出門,就把玉狸抱到自己房裡。那時已經不早,月光從窗戶進來,歇在椅桌、枕席之上,把房裡的東西染得和鉛制的一般。她伸手向床邊按了一按鈴子,須臾,女傭妥娘就上來。她問:“佩荷姑娘睡了麼?”妥娘在門邊回答說:“早就睡了。霄夜已預備好了,端上來不?”她說着,順手把電燈擰着,一時滿屋裡都着上顔色了。

在燈光之下,才看見尚潔斜倚在床上。流動的眼睛,軟潤的颔頰,玉蔥似的鼻,柳葉似的眉,桃綻似的唇,襯着蓬亂的頭發……凡形體上各樣的美都湊合在她頭上。她底身體,修短也很合度。從她口裡發出來的聲音,都合音節,就是不懂音樂的人,一聽了她底話語,也能得着許多默感。她見妥娘把燈擰亮了,就說:“把它擰滅了吧。光太強了,更不舒服。方才我也忘了留史夫人在這裡霄夜。我不覺得十分饑餓,不必端上來,你們可以自己友善去。把東西收拾清楚,随着給我點一枝洋燭上來。”

妥娘遵從她底指令,立刻把燈滅了,接着說:“相公今晚上也許又不回來,可以把大門扣上嗎?”

“是,我想他永遠不回來了。你們吃完,就把門關好,各自歇息去罷,夜很深了。”

尚潔獨坐在那間充滿月亮的房裡,桌子一枝洋燭已燃過三分之二,輕風頻拂火焰,眼看那枝發光的小東西要淚盡了。

她于是起來,把燭火移到屋角一個窗戶前頭的小幾上。那裡有一個軟墊,幾上擱幾本經典和祈禱文。她每夜睡前的功課就是跪在那墊上默記三兩節經句,或是誦幾句禱詞。别的事情,也許她會忘記,惟獨這聖事是她所不敢忽略的。她跪在那裡冥想了許久,睜眼一看,火光已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從燭台上逃走了。

她立起來,把卧具整理妥當,就躺下睡覺。可是她怎能睡着呢?呀,月亮也循着賓客底禮,不敢相擾,慢慢地辭了她,走到園裡和它底花草朋友、木石知交周旋去了!

月亮雖然辭去,她還不轉眼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像要訴她心中底秘密一般。她正在床上輾來轉去,忽聽園裡“嚁嚁”一聲,響得很厲害。她起來,走到窗邊,往外一望,但見一重一重地樹影和夜霧把園裡蓋得非常嚴密,教她看不見什麼。于是她蹑步下樓,喚醒妥娘,命她到園裡去察看那怪聲底出處。妥娘自己一個人那裡敢出去;她走到門房把團哥叫醒,央他一同到圍牆邊察一察。團哥也就起來了。

妥娘去不多會,便進來回話。她笑着說:“你猜是什麼呢?

原來是一個蹇運的竊賊摔倒在我們底牆根。他底腿已摔壞了,腦袋也撞傷了,流得滿地都是血,動也動不得了。團哥拿着一枝荊條正在抽他哪。”

尚潔聽了,一霎時前所有的恐怖情緒一時盡變為慈祥的心意。她等不得回答妥娘,便跑到牆根。團哥還在那裡,“你這該死的東西……不知厲害的壞種!……”一句一鞭,打罵得很高興。尚潔一到,就止住他,還命他和妥娘把受傷的賊扛到屋裡來。她吩咐讓他躺在貴妃榻上。仆人們都顯出不願意的樣子,因為他們想着一個賊人不應該受這麼好的待遇。

尚潔看出他們底意思,便說:“一個人走到做賊的地步是最可憐憫的,若是你們不得着好機會,也許……”她說到這裡,覺得有點失言,教她底傭人聽了不舒服,就改過一句說話:“若是你們明白他底境遇,也許會體貼他。我見了一個受傷的人,無論如何,總得救護的。你們常常聽見‘救苦救難’的話,遇着憂患的時候,有時也會脫口地說出來,為何不從‘他是苦難人’那方面體貼他呢?你們不要怕他底血沾髒了那墊子,盡管扶他躺下罷。”團哥隻得扶他躺下,口裡沈吟地說:“我們還得為他請醫生去嗎?”

“且慢,你把燈移近一點,待我來看一看。救傷的事,我還在行。妥娘,你上樓去把我們那個‘常備藥箱’捧下來。”又對團哥說:“你去倒一盆清水來罷。”

仆人都遵命各自幹事去了。那賊雖閉着眼,方才尚潔所說的話,卻能聽得分明。他心裡底感激可使他自忘是個罪人,反覺他是世界裡一個最能得人愛惜的青年。這樣的待遇,也許就是他生平第一次得着的。他呻吟了一下,用低沉的聲音說:“慈悲的太太,菩薩保佑慈悲的太太!”

那人底太陽邊受了一傷很重,腿部倒不十分厲害。她用藥棉蘸水輕輕地把傷處周圍的血迹洗淨,再用繃帶裹好。等到事情做得清楚,天早已亮了。

她正轉身要上樓去換衣服,蓦聽得外面敲門的聲音很急,就止步問說:“誰這麼早就來敲門呢?”

“是警察罷。”

妥娘提起這四個字,教她很着急。她說:“誰去告訴警察呢?”那賊躺在貴妃榻上,一聽見警察要來,恨不能立刻起來跪在地上求恩。但這樣的行動已從他那雙勞倦的眼睛表白出來了。尚潔跑到他跟前,安慰他說:“我沒有叫人去報警察……”

正說到這裡,那從門外來的腳步已經踏進來。

來的并不是警察,卻是這家底主人長孫可望。他見尚潔穿着一件睡衣站在那裡和一個躺着的男子說話,心裡底無明怒火已從身上八萬四千個毛孔裡發射出來。他第一句就問:

“那人是誰?”

這個問實在教尚潔不容易回答,因為她從不曾問過那受傷者的名字,也不便說他是賊。

“他……他是受傷的人……”

可望不等說完,便拉住她底手,說:“你辦的事,我早已知道。我這幾天不回來,正要偵察你底動靜,今天可給我撞見了。我何嘗辜負你呢?……一同上去罷,我們可以慢慢地談。”不由分說,拉着她就往上跑。

妥娘在旁邊,看得情急,就大聲嚷着:“他是賊!”

“我是賊,我是賊!”那可憐的人也嚷了兩聲。可望隻對着他冷笑,說:“我明知道你是賊。不必報名,你且歇一歇罷。”

一到卧房裡,可望就說:“我且問你,我有什麼對你不起的地方?你要入學堂,我便立刻送你去;要到禮拜堂聽道,我便特地為你預備車馬。現在你有學問了,也入教了;我且問你,學堂教你這樣做,教堂教你這樣做麼?”

他底話意是要诘問她為什麼變心,因為他許久就聽見人說尚潔嫌他鄙陋不文,要離棄他去嫁給一個姓譚的。夜間的事,他一概不知,他進門一看尚潔底神色,老以為她所做的是一段愛情把戲。在尚潔方面,以為他是不喜歡她這樣的待遇竊賊。她底慈悲性情是上天所賦的,她也覺得這樣辦,于自己底信仰和所受的教育沒有沖突,就回答說:“是的,學堂教我這樣做,教會也教我這樣做。你敢是……”

“是嗎?”可望喝了一聲,猛将懷中小刀取出來向尚潔底肩膀上一擊。這不幸的婦人立時倒在地上,那玉白的面龐已像漬在胭脂膏裡一樣。

她不說什麼,但用一種沉靜的和無抵抗的态度,就足以感動那愚頑的兇手。可望當此情景,心中恐怖的情緒已把兇猛的怒氣克服了。他不再有什麼動作,隻站在一邊出神。他看尚潔動也不動一下,估量她是死了;那時,他覺得自己底罪惡壓住他,不許再逗留在那裡,便溜煙似地望外跑。

妥娘見他跑了,知道樓上必有事故,就趕緊上來。她看尚潔那樣子,不由得“啊,天公!”喊了一聲,一面上去,要把她攙扶起來。尚潔這時,眼睛略略睜開,像要對她說什麼,隻是說不出。她指肩膀示意,妥娘才看見一把小刀插在她肩上。妥娘底手便即酥軟,周身發抖,待要扶她,也沒有氣力了。她含淚對着主婦說:“容我去請醫生罷。”

“史……史……”妥娘知道她是要請史夫人來,便回答說:

“好,我也去請史夫人來。”她教團哥看門,自己雇一輛車找救星去了。

醫生把尚潔扶到床上,慢慢施行手術;趕到史夫人來時,所有的事情都弄清楚啦。醫生對史夫人說:“長孫夫人底傷不甚要緊,保養一兩個星期便可複元。幸而那刀從肩胛骨外面脫出來,沒有傷到肺葉——那兩個創口是不要緊的。”

醫生辭去以後,史夫人便坐在床沿用法子安慰她。這時,尚潔底精神稍微恢複,就對她底知交說:“我不能多說話,隻求你把底下那個受傷的人先送到公醫院去;其餘的,待我好了再給你說。……唉,我的嫂子,我現在不能離開你,你這幾天得和我同在一塊兒住。”

史夫人一進門就不明白底下為什麼躺着一個受傷的男子。妥娘去時,也沒有對她詳細地說。她看見尚潔這個樣子,又不便往下問。但尚潔底穎悟性從不會被刀所傷,她早明白史夫人猜不透這個悶葫蘆,就說:“我現在沒有氣力給你細說,你可以向妥娘打聽去。就要速速去辦,若是他回來,便要害了他底性命。”

史夫人照她所吩咐的去做;回來,就陪着她在房裡,沒有回家。那四歲的女孩佩荷更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還是啼啼笑笑,過她底平安日子。

一個星期,兩個星期,在她病中嘿嘿地過去。她也漸次複元了。她想許久沒有到園裡去,就央求史夫人扶着她慢慢走出來。她們穿過那晚上談話的柳蔭,來到園邊一個小亭下,就歇在那裡。她們坐的地方滿開了玫瑰,那清靜溫香的景色委實可以消滅一切憂悶和病害。

“我已忘了我們這裡有這麼些好花,待一會,可以折幾枝帶回屋裡。”

“你且歇歇,我為你選擇幾枝罷。”史夫人說時,便起來折花。尚潔見她腳下有一朵很大的花,就指着說:“你看,你腳下有一朵很大、很好看的,為什麼不把它摘下?”

史夫人低頭一看,用手把花提起來,便歎了一口氣。

“怎麼啦?”

史夫人說:“這花不好。”因為那花隻剩地上那一半,還有一邊是被蟲傷了。她怕說出傷字,要傷尚潔底心,是以這樣回答。但尚潔看的明明是一朵好花,直教遞過來給她看。

“奪魁嫂,你說它不好麼?我在此中找出道理咧!這花雖然被蟲傷了一半,這開得這麼好看,可見人底命運也是如此——若不把他底生命完全奪去,雖然不完全,也可以得着生活上一部分的美滿,你以為如何呢?”

史夫人知道她連想到自己底事情上頭,隻回答說:“那是當然的,命運底偃蹇和亨通,于我們底生活沒有多大關系。”

談話之間,妥娘領着史奪魁先生進來。他向尚潔和他底妻子問過好,便坐在她們對面一張凳上。史夫人不管她丈夫要說什麼,頭一句就問:“事情怎樣解決呢?”

史先生說:“我正是為這事情來給長孫夫人一個信,昨天在會堂裡有一個很激烈的紛争,因為有些人說可望底舉動是長孫夫人迫他做成的,應當剝奪她赴聖筵的權利。我和我奉真牧師在席間極力申辯,終歸無效。”他望着尚潔說:“聖筵赴與不赴也不要緊。因為我們底信仰決不能為儀式所束縛;我們底行為,隻求對得起良心就算了。”

“因為我沒有把那可憐的人交給警察,便責罰我麼?”

史先生搖頭說:“不,不,現在的問題不在那事上頭。前天可望寄一封長信到會裡,說到你怎樣對他不住,怎樣想棄絕他去嫁給别人。他對于你和某人、某人往來的地點、時間都說出來。且說,他不願意再見你底面;若不與你離婚,他永不回家。

信他所說的人很多,我們怎樣申辯也挽不過來。我們雖然知道事實不是如此,可是不能找出什麼憑據來證明。我現在正要告訴你,若是要到法庭去的話,我可以幫你底忙。這裡不像我們祖國,公庭上沒有女人說話的地位。況且他底買賣起先都是你拿資本出來;要離異時,照法律,最少總得把财産分一半給你。……像這樣的男子,不要他也罷了。”

尚潔說:“那事實作在不必分辯,我早已對嫂子說明了。

會裡因為信條底緣故,說我底行為不合道理,便禁止我赴聖筵——這是他所信的,我有什麼可說的呢!”她說到末一句,聲音便低下了。她底顔色很像為同會底人誤解她和誤解道理惋惜。

“唉,同一樣道理,為何信仰的人會不一樣?”

她聽了史先生這話,便興奮起來,說:“這何必問?你不常聽見人說:‘水是一樣,牛喝了便成乳汁,蛇喝了便成毒液’嗎?

我管保我所得能化為乳汁,那能幹涉人家所得的變成毒液呢?

若是到法庭去的話,倒也不必。我本沒有正式和他行過婚禮,自毋須乎在法庭上公布離婚。若說他不願意再見我底面,我盡可以搬出去。财産是生活的贅瘤,不要也罷,和他争什麼?……他賜給我的恩惠已是不少,留着給他……”

“可是你一把财産全部讓給他,你立刻就不能生活。還有佩荷呢?”

尚潔沈吟半響便說:“不妨,我私下也曾積聚些少,隻不能支援到一年罷了。但不論如何,我總得自己掙紮。至于佩荷……”她又沈思了一會,才續下去說:“好罷,看他底意思怎樣,若是他願意把那孩子留住,我也不和他争。我自己一個人離開這裡就是。”

他們夫婦二人深知道尚潔底性情,知道她很有主意,用不着别人指導。并且她在無論什麼事情上頭都用一種宗教底精神去安排。她底态度常顯出十分冷靜和沉毅,做出來的事,有時超乎常人意料之外。

史先生深信她能夠解決自己将來的生活,一聽了她底話,便不再說什麼,隻略略把眉頭皺了一下而已。史夫人在這兩三個星期間,也很為她費了些籌劃。他們有一所别業在土華地方,早就想教尚潔到那裡去養病;到現在她才開口說:“尚潔妹子,我知道你一定有更好的主意,不過你底身體還不甚複原,不能立刻出去做什麼事情,何不到我們底别莊裡靜養一下,過幾個月再行打算?”史先生接着對他妻子說:“這也好。

隻怕路途遠一點,由海船去,最快也得兩天才可以到。但我們都是慣于出門的人,海濤底颠簸當然不能制服我們。若是要去的話,你可以陪着去,省得寂寞了長孫夫人。”

尚潔也想找一個靜養的地方,不意他們夫婦那麼仗義,是以不待躊躇便應許了。她不願意為自己底緣故教别人麻煩,是以不讓史夫人跟着前去。她說“寂寞的生活是我嘗慣的。

史嫂子在家裡也有許多當辦的事情,那裡能夠和我同行?還是我自己去好一點。我很感謝你們二位底高誼,要怎樣表示我底謝忱,我卻不懂得;就是懂,也不能表示得萬分之一。我隻說一聲‘感激莫名’便了。史先生,煩你再去問他要怎樣處置佩荷,等這事弄清楚,我便要動身。”她說着,就從方才摘下的玫瑰中間選出一朵好看的遞給史先生,教他插在胸前底鈕門上。不久,史先生也就起立告辭,替她辦交涉去了。

土華在馬來半島底西岸,地方雖然不大,風景倒還幽緻。

那海裡出的珠寶不少,是以住在那裡的多半是搜寶之客。尚潔住的地方就在海邊一叢棕林裡。在她底門外,不時看見采珠底船往來于金的塔尖和銀的浪頭之間。這采珠底工夫賜給她許多教訓。因為她這幾個月來常想着人生就同入海采珠一樣;整天冒險入海裡去,要得着多少,得着什麼,采珠者一點把握也沒有。但是這個感想決不會妨害她底生命。她見那些人每天迷蒙蒙地搜求,不久就理會她在世間的曆程也和采珠底工作一樣。要得着多少,得着什麼,雖然不在她底權能之下,可是她每天總得人海一遭,因為她底本分就是如此。

她對于前途不但沒有一點灰心,且要更加奮勉。可望雖是剝奪她們母女的關系,不許佩荷跟着她,然而她仍不忍棄掉她底責任,每月要托人暗地裡把吃的用的送到故家去給她女兒。

她現在已變主婦底地位為一個珠商底記室了。住在那裡的人,都說她是人家底棄婦,就看輕她,是以她所交遊的都是珠船裡的勞工。那班沒有思想的男子在休息的時候,便因着她底姿色争來找她開心。但她底威儀常是調伏這班人的邪念,教他們轉過心來承認她是他們底師保。

她一連三年,除幹她底正事以外,就是教她那班朋友說幾句英吉利語,念些少經文,知道些少常識。在她底團體裡,使令、供養,無不如意。若說過快活日子,能像她這樣,也就不劣了。

雖然如此,她還是有缺陷的。社會地位,沒有她底分;家庭生活,也沒有她底分;我們想想,她心裡到底有什麼感覺?

前一項,于她是不甚重要的;後一項,可就缭亂她底衷腸了!

史夫人雖常寄信給她,然而她不見信則已,一見了信,那種說不出來的傷感就加增千百倍。

她一想起她底家庭,每要在樹林裡徘徊,樹上底蛁蟧常要幻成她女兒底聲音對她說:“母思兒耶?母思兒耶?”這本不是奇迹,因為發聲者無情,聽音者有意;她不但對于那些小蟲底聲音是這樣,即如一切的聲音和顔色,偶一觸着她底感官,便幻成她底家庭了。

她坐在林下,遙望着無涯的波浪,一度一度地掀到岸邊,常覺得她底女兒踏着浪花踴躍而來,這也不止一次了。那天,她又坐在那裡,手拿着一張佩荷底小照,那是史夫人最近給她寄來的。她翻來翻去地看,看得眼昏了。她猛一擡頭,又得着常時所現的異象。她看見一個人攜着她底女兒從海邊上來,穿過林樾,一直走到跟前。那人說:“長孫夫人,許久不見,貴體康健啊!我領你底女兒來找你哪。”

尚潔此時,展一展眼睛,才理會果然是史先生攜着佩荷找她來。她不等回答史先生底話,便上前用力摟住佩荷;她底哭聲從她愛心的深密處殷雷似地震發出來。佩荷因為不認得她,害怕起來,也放聲哭了一場。史先生不知道感觸了什麼,也在旁邊隻盡管擦眼淚。

這三種不同情緒的哭泣止了以後,尚潔就嗚咽地問史先生說:“我實在喜歡。想不到你會來探望我,更想不到佩荷也能來!……”她要問的話很多,一時摸不着頭緒。隻摟定佩荷,眼看着史先生出神。

史先生很莊重地說“夫人,我給你報好消息來了。”

“好消息?”

“你且鎮定一下,等我細細地告訴你。我們一得着這消息,我底妻子就教我和佩荷一同來找你。這奇事,我們以前都不知道,到前十幾天才聽見我奉真牧師說的。我牧師自那年為你底事卸職後,他底生活,你已經知道了。”

“是,我知道。他不是白天做裁縫匠,晚間還做制餅師嗎?

我信得過,神必要幫助他,因為神底兒子說:‘為義受逼迫的人是有福的。’他底事業還順利嗎?”

“倒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地方。他不但日夜勞動,在合宜的時候,還到處去傳福音哪。他現在不用這樣地吃苦,因為他底老教會看他底行為,請他回國仍舊當牧師去,在前一個星期已經動身了。”

“是嗎!謝謝神!他必不能長久地受苦。”

“就是因為我牧師回國的事,我才能到這裡來。你知道長孫先生也受了他底感化麼?這事詳細地說起來,倒是一種神迹。我現在來,也是為告訴你這件事。

“前幾天,長孫先生忽然到我家裡找我。他一向就和我們很生疏,好幾年也不過訪一次,是以這次的來,教我們很詫異。

他第一句就問你底近況如何,且訴說他底懊悔。他說這反悔是忽然的,是我牧師警醒他的。現在我就将他底話,照樣地說一遍給你聽——

“‘在這兩三年間,我牧師常來找我談話,有時也請我到他底面包房裡去聽他講道。我和他來往那麼些次,就覺得他是我底好師傅。我每有難決的事情或疑慮的問題,都去請教他。

我自前年生事,二人分離以後,每疑惑尚潔官底操守,又常聽見家裡傭人思念她的話,心裡就十分懊悔。但我總想着,男人說話将軍箭,事已做出,那裡還有臉皮收回來?本是打算給它一個錯到底的。然而日子越久,我就越覺得不對。到我牧師要走,最末次命我去領教訓的時候,講了一章經,教我很受感動。散會後,他對我說,他盼望我做的是請尚潔官回來。他又念《馬可福音》十章給我聽,我自得着那教訓以後,越覺得我很卑鄙、兇殘、淫穢,很對不住婢,現在要在求你先把佩荷帶去見她,盼望她為女兒的緣故赦我。你們可以先走,我随後也要親自前往。

“他說懊悔的話很多,我也不能細說了。等他來時,容他自己對你細說罷。我很奇怪我牧師對于這事,以前一點也沒有對我說過,到要走時,才略提一提;反教他來到我那裡去,這不是神迹嗎?”

尚潔聽了這一席話,卻沒有顯出特别愉悅的神色,隻說:

“我底行為本不求人知道,也不是為要得人家的憐恤和贊美;人家怎樣待我,我就怎樣受,從來是不計較的。别人傷害我,我還饒恕,何況是他呢?他知道自己底鹵莽,是一件極可喜的事。——你願意到我屋裡去看一看嗎?我們一同走走罷。”

他們一面走,一面談。史先生問起她在這裡的事業如何,她不願意把所經曆的種種苦處盡說出來,隻說:“我來這裡,幾年的工夫也不算浪費,因為我已找着了許多失掉的珠子了!

那些靈性的珠子,自然不如入海去探求那麼容易,然而我競能得着二三十顆。此外,沒有什麼可以告訴你。”

尚潔把她底事情結束停當,等可望不來,打算要和史先生一同回去。正要到珠船裡和她底朋友們告辭,在路上就遇見可望跟着一個本地人從對面來。她認得是可望,就堆着笑容,搶前幾步去迎他,說:“可望君,平安啊!”可望一見她,也就深深地行了一個敬禮,說:“可敬的婦人,我所做的一切事都是傷害我底身體,和你我二人底感情,此後我再不敢了。我知道我多多地得罪你,實在不配再見你底面,盼望你不要把我底過失記在心中。今天來到這裡,為的是要表明我悔改底行為;還要請你回去管理一切所有的。你現在要到那裡去呢?我想你可以和史先生先行動身,我随後回來。”

尚潔見他那番誠懇的态度,比起從前,簡直是兩個人,心裡自然滿是愉快,且暗自謝她底神在他身上所顯的奇迹。她說:“呀!往事如夢中之煙,早已在虛幻裡消散了,何必重行提起呢?凡人都不可積聚日間的怨恨、怒氣和一切傷心的事到夜裡,何況是隔了好幾年的事?請你把那些事情擱在腦後罷。

我本想到船裡去,向我那班同工底人辭行。你怎樣不和我們一起回去,還有别的事情要辦麼?史先生現時在他底别業——就是我住的地方——我們一同到那裡去罷,待一會,再出來辭行。”

“不必,不必。你可以去你的,我自己去找他就可以。因為我還有些正當的事情要辦。恐怕不能和你們一同回去;什麼事,以後我才教你知道。”

“那麼,你教這土人領你去罷,從這裡走不遠就是。我先到船裡,回頭再和你細談。再見哪!”

她從土華回來,先住在史先生家裡,意思是要等可望來到,一同搬回她底舊房子去。誰知等了好幾天,也不見他底影。她才知道可望在土華所說的話意有所含蓄。可是他到那裡去呢?去幹什麼呢?她正想着,史先生拿了一封信進來對她說:“夫人,你不必等可望了,明後天就搬回去罷。他寄給我這一封信說,他有許多對不起你的地方,都是出于激烈的愛情所緻,因他愛你的緣故,是以傷了你。現在他要把從前邪惡的行為和暴躁的脾氣改過來,且要償還你這幾年來所受的苦楚,故不得不暫時離開你。他已經到槟榔嶼了。他不直接寫信給你的緣故,是怕你傷心,故此寫給我,教我好安慰你;他還說從前一切的産業都是你的,他不應獨自霸占了許久,要求你盡量地享用,直等到他回來。

“這樣看來,不如你先搬回去,我這裡派人去找他回來如何?唉,想不到他一會兒就能悔改到這步田地!”

她遇事本來很沉靜,史先生說時,她底顔色從不曾顯出什麼變态,隻說:“為愛情麼?為愛而離開我麼?這是當然的,愛情本如極利的斧子,用來剝削命運常比用來整理命運的時候多一些。他既然規定他自己底行程,又何必費工夫去尋找他呢?我是沒有成見的,事情怎樣來,我怎樣對付就是。”

尚潔搬回來那天,可巧下了一點雨,好像上天使園裡的花木特地沐浴得很妍淨來迎接它們底舊主人一樣。她進門時,妥娘正在整理廳堂,一見她來,便嚷着:“奶奶,你回來了!我們很想念你哪!你底房間亂得很,等我把各樣東西安排好再上去。先到花園去看看罷,你手植各樣的花木都長大了。後面那顆釋迦頭長得像羅傘一樣,結果也不少,去看看罷。史夫人早和佩荷姑娘來了,他們現時也在園裡。”

她和妥娘說了幾句話,便到園裡。一拐彎,就看見史夫人和佩荷坐在樹蔭底下一張凳上——那就是幾年前,她要被刺那夜,和史夫人坐着談話的地方。她走來,又和史夫人并肩坐在那裡。史夫人說來說去,無非是安慰她的話。她像不信自己這樣的命運不甚好,也不信史夫人用定命論底解釋來安慰她,就可以使她滿足。然而她一時不能說出合宜的話,教史夫人明白她心中毫無憂郁在内。她無意中一擡頭,看見佩荷拿着樹枝把結在玫瑰花上一個蜘蛛網撩破了一大部分。她注神許久,就想出一個意思來。

她說:“呀,我給這個比喻,你就明白我底意思。

“我像蜘蛛,命運就是我底網。蜘蛛把一切有毒無毒的昆蟲吃人肚裡,回頭把網組織起來。它第一次放出來的遊絲,不曉得要被風吹到多麼遠;可是等到粘着别的東西的時候,它底網便成了。

“它不曉得那網什麼時候會破,和怎樣破法。一旦破了,它還暫時安安然然地藏起來;等有機會再結一個好的。

“它底破網留在樹梢上,還不失為一個網。太陽從上頭照下來,把各條細絲映成七色;有時粘上些少水珠,更顯得燦爛可愛。

“人和他底命運,又何嘗不是這樣?所有的網都是自己組織得來,或完或缺,隻能聽其自然罷了。”

史夫人還要說時,妥娘來說屋子已收拾好了,請她們進去看看。于是,她們一面談,一面離開那裡。

園裡沒人,寂靜了許久。方才那隻蜘蛛悄悄地從葉底出來,向着網底破裂處,一步一步,慢慢補綴。它補這個幹什麼?

因為它是蜘蛛,不得不如此!

原載1922年《小說月報》13卷2号

許地山(1893年2月3日-1941年8月4日),名贊堃,字地山,筆名落華生(也叫落花生),籍貫廣東揭陽。生于台灣一個愛國志士家庭。其一生創作的文學作品多以閩、台、粵和東南亞、印度為背景,主要著作有《危巢墜簡》《落花生》《空山靈雨》《綴網勞蛛》;譯著有《二十夜問》《太陽底下降》《孟加拉民間故事》等。

許地山:綴網勞蛛
許地山:綴網勞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