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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宗鋒作品 : 貨郎

作者:愚者故事彙
王宗鋒作品 : 貨郎

我常常在睡夢中依稀見到故鄉,還有那沿街叫賣的貨郎,仿佛看到父親挑着擔兒走街串巷的身影。

故鄉在皖南平原的一個古鎮上,有着上千年的曆史。老式的徽派民居鱗次栉比,錯落有緻,有着年代感的老牆褪去粉白,被歲月蒙上一層層灰霧,黝黑的屋瓦、淺灰的馬頭牆連成一片,到處都充滿了古樸滄桑的氣息。

小鎮古老而幽香,建築規模龐大,一千多戶人家居住,它就像個迷宮一樣,有着數不清的巷子。巷子處處相通,七彎八拐才有出口,長超過百米,窄處不到一米,形成了多處“一線天”的特色。腳下,是一眼望不到頭的幽長的石闆街。你不妨去走走這些弄堂,站在弄堂裡望天,蒼蒼藍天變成狹長一道,伸開雙臂就能觸摸到兩邊高聳的石牆,頗有些“庭院深深深幾許”的味道。

父親每天挑着百來斤的貨擔,在古鎮的街頭巷尾、郊外的村舍鄉道間穿梭。他已到了花甲之年,身材瘦削,臉上的大把胡須使其顯得老邁而滄桑,但目光炯炯有神,精神矍爍。頭上常戴一頂青烏色布帽,身穿粗布短衣,下着綁腿,腳蹬布鞋。貨郎生涯的風風雨雨使他的脊背變得有些駝了,挑着擔兒邊走邊揺動撥浪鼓,發出“噗通、噗通”的響聲。小巷裡,青石闆上時常響起父親那熟悉的“啪嗒、啪嗒”的腳步聲,還有那略帶沙啞的吆喝:“針頭線腦……”“香煙洋火桂花糖……”。

七十年代,農村交通閉塞,市場物資匮乏。貨郎挑擔子賣貨可以說是在移動中“擺地攤”,一副貨擔就是一個小小的“百貨店”。他們不僅為偏僻的鄉村帶來所需的貨物,也帶來各種新奇的見聞。貨擔上,物品繁多,形形色色,少說也有數百件,大到鍋碗瓢盆,小到針頭線腦,無所不有。有鄉下婦女用的花線、扣子、木梳、發夾、剪刀、白銅頂指、上鞋錐子等;有男人用的香煙、刮胡刀等;有小孩玩的不倒翁、泥人、面具、彈子、風筝、鐵皮哨子等,還有各種好吃的糖果、糕點。各色小商品荟萃,而且有些商品的品質好,色彩美,樣式新,價格廉,或玲珑剔透,或精緻小巧,是從千裡之遙的地方幾經輾轉販來的,如淄博琉璃簪、太原柳葉剪、瑪瑙小耳圈、時樣高低梅花瓣,等等,真可謂琳琅滿目,令人目不暇接。

“圍上貨郎樂不支,叮咚浪鼓少兒詩。溜圓糖豆雞毛換,怒放心花入口時。”兒童聞聽貨郎來,一個個歡呼雀躍,他們奔走相告,呼朋引伴。貨郎的擔子還沒等放下,已經圍上來好多婦孺老少。貨郎戴的帽子上,插滿了各種小物件,有鮮豔的小紅旗、随風轉動的小風車、香甜可口的糖葫蘆,還有用棕黃色麥芽糖絲做成的猴子、八哥、小鼓、斧頭等小玩具,它們一端固定在一截彈簧上,彈簧的另一端固定在帽子上,随着貨郎頭部的擺動而上下跳躍着,活靈活現,惟妙惟肖,吸引着婦女和兒童。

王宗鋒作品 : 貨郎

幾個鄉下婦女走過來,其中一人懷抱着還在哺乳的嬰兒。“噗通,噗通”一陣鼓聲,引得懷裡胖嘟嘟的嬰兒停止了吮奶,歪着頭好奇地注視着撥浪鼓,咧着小嘴咯咯咯大笑着,手舞足蹈起來,忽地伸手去搶貨郎的撥浪鼓,身體一下子傾斜懸空了,孩子娘吓得臉色蒼白,尖着嗓子叫起來,貨郎急忙轉過身來,用手幫着托起那孩子,有驚無險。三個難纏的小孩都指着擔子上各自喜歡的玩意,不約而同地争吵着要買,貨郎被吵昏了頭,一時不知先答應這一個還是先招呼那一個,他習慣性地一手抽出擔子上的撥浪鼓,一手揮動着回應他們,看樣子很累,但滿臉皺紋綻放如花,不停地樂呵着。一頑童趁大人們與貨郎談買賣時,将貨郎的撥浪鼓拿來一頓猛揺,隻聽得一陣緊似一陣的鼓聲,逗得村巷衆人出門觀望。貨郎挑着擔兒起身要走,三個小屁孩見狀迫不及待地撲在貨筐上了,幾雙小手不停地亂翻亂抓,恨不得把東西全部兜在懷裡。貨郎急忙放下擔子,“嘿嘿,娃們不要壓壞了貨筐!”他笑意中透出幾絲憂愁,一手護着貨筐,一手指着玩具兜售,表情動作極富戲劇性。

“撥浪鼓,貨郎來。”隔上三五天,貨郎來到了村裡就像要過節,孩子們像開了鍋的水似的沸騰起來,買的不買的都會跑過來瞧一瞧,在一起玩耍打鬧,快快樂樂。還有三三兩兩的大人趕來添置點生活用品。别說是小孩兒了,你看那大黃狗、小黑狗都跟着各家的小主人趕過來起哄,擡起前爪,在他們的身上、貨擔旁上蹿下跳,搖頭擺尾,偶爾也狂吠兩聲,湊湊熱鬧。一幅幅生動活潑、憨态可掬、情趣盎然的《貨郎圖》呈現在人們眼前。

最吸引和誘惑孩子的,要數那貨擔裡的桂花糖、小人書和玩具。桂花糖包裝精美,花花綠綠,香甜可口;小人書散發出油墨的馨香,書中人物栩栩如生,故事情節引人入勝;玩具玲珑别緻,小鳥、小貓、小狗栩栩如生,到了以假亂真的境地。孩子們對它們的喜愛,就像孔乙己面對茴香豆那般的傾心。他們有時幾天見不着貨郎,就焦急地向母親問長問短,打聽貨郎怎麼還不來。當聽到小巷裡那熟悉的略帶沙啞的吆喝聲,就歡天喜地的跳來跳去,硬扯着父母的衣襟催促着他們趕快前去,生怕去晚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就被其他孩子搶光了。故鄉的小巷,還有那挑着擔子的“老貨郎”,是伴着孩子們成長的綿綿記憶和悠悠鄉愁。

貨郎擔主要有三種類型,一種是支架式,一種是箱櫃式,還有一種是蔑筐式。父親的貨擔屬後一種,兩個一米左右高的圓筒大篾筐,上面是兩個竹編的大匾,中間也有匾作為隔斷。這些放置貨物的竹匾就像生活中的匾那樣周圍有圍邊,且有一定的深度。較大的、重的貨物放在下面一層,小的、輕的就放在中間和上面的匾中,貨擔邊還挂滿了小件物品和一個竹編的小鬥笠帽。雖然品種多,但雜而不亂,直接平鋪在匾上面,充分展現了筐中的各種物品,令人稱絕。這種貨擔既輕便簡單,也非常實用。

我家打從爺爺那輩起就做貨郎,父親傳承了爺爺的衣缽,家中主要是靠賣針頭線腦維持生計。可别小瞧,他的貨擔裡五花八門,樣樣齊全。由于父親面容慈祥,見人就打招呼,臉上總是洋溢着熱情的笑容,待人誠懇,價格公道,是以赢得衆人好口碑。有一年夏天,父親挑着擔兒走在一個村莊的巷道上,忽見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在家門口下台階時不慎摔倒,跌得頭破血流,父親見狀高聲呼喊:“快來救人啊,有老太摔倒了。”可正值“雙搶”季節,村民們都下田勞作去了,不見一人。父親急了,撇下貨擔,背着老太奔向鄉村衛生所,及時得到了救治。這件事後來在村莊一傳十,十傳百,一時間在當地十裡八村吵得沸沸揚揚,鄉親們都欽佩父親的為人,幫着照顧他的生意,家裡的日子也算過得去。

可是,就在我上國小五年級的時候,父親病倒了,醫生說是風濕性關節炎,可能雙腳下不了地。父親每天起早貪黑,風裡來雨裡去,不管是赤熱炎炎的盛夏,還是凜冽刺骨的寒冬,長年累月在外東奔西走。每當遇到變天時,他的“老毛病”一雙腿關節又脹又痛,但還是強忍着挑擔出門,日積月累的透支,再加上不注重治療和保養,以緻落下了病根。那時候的我,什麼也不懂,隻是害怕地看着床上翻來覆去的父親和坐在床邊流淚的母親,擔心父親會癱瘓或者死去。

過了一陣子,父親的病卻奇迹般地好了起來,竟然能夠下床了。醫生反複囑咐父親一定要多休息,盡量少下床。但父親閑不住,一大家子五六張口指望他,還有三個上學的娃,看着都讓人着急,生活的重擔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每天挑着雜貨擔兒,搖着撥浪鼓,穿梭在人流中,來來回回,大聲吆喝。終于又累病倒了,家裡的重擔便落在了母親身上,對于一個鄉下婦女來說,家裡種了四五畝田,還要洗衣做飯、種菜喂豬、補衣做鞋等,裡裡外外一把手,日夜操勞,不堪負重,更何況母親患有貧血症,經常犯頭暈,渾身軟弱無力,身體虛弱,人痩得前胸貼後背,讓人看了心疼。

由于父親生病,不能出去賣貨,家裡的經濟收入越發拮據了。“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就是從那時起才懂事的,知道生活的艱難和不易,才漸漸學會做家務的。那時候,我極怕母親,又覺得她挺可憐的,于是,我在學校裡認真讀書,上課專心緻志地聽講,及時把作業做好,放學回家後,就拼命幫母親幹家務活,如放牛、打豬草、洗碗、掃地等,樣樣都駕輕就熟。村裡的人見到我父母就豎起大拇指誇贊,“你家的老二真懂事,是個乖孩子!”

一天晚上,我坐在油燈下做作業,又聽見屋裡傳出咳嗽聲。好一陣子,隻聽母親說:“娃他爹,我看讓老二辍學吧?”

什麼,讓我辍學?我聽了心裡一驚,手裡的筆差點掉在地上。

“鄉下娃子,能念到國小畢業,會寫個名,算個數就行。再說現在家裡也需要有個幫手。”母親又說。

“不行!”父親聲音沙啞,口氣卻十分堅硬,容不得一絲反駁,“家裡的事不用擔心,我盡力分擔一點就是了。”

爐裡的藥滋滋地響着,瓦罐上蒸汽沸騰,滿屋子裡彌漫着一股濃烈的中藥味,使人喘不過氣來,“這事咱們慢慢商量着再說,我想……”母親起身倒藥去了。

王宗鋒作品 : 貨郎

“不行,書一定得念下去!”父親打斷她的話,“無論如何不能讓孩子辍學!”

過了好一會,父親端起煎好的藥湯,噘起嘴吹了吹,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個精光,打着咯氣,用手抹了抹嘴唇,“娃他娘,你瞧村裡的六子考上了中專,現在配置設定到省城工作呢!”父親說到這裡,眼珠子發亮,好生羨慕,“這娃真争氣,他家祖墳冒青煙了!”

母親聽了也啧啧稱贊,“村子人都羨慕得很,他的爹娘在人前很有面子,說話的嗓門竟比别人大!”父親點了點頭,“我們現在多吃點苦受點累算不了什麼,可千萬不能耽誤孩子将來的前程!”看樣子,母親被說服了,不住地點點頭,“是啊,是啊,如果我們家的老二能考上該多好啊!”

房間裡,我聽到了父親與母親的對話,握緊了手中的筆,怔怔地望着油燈,燈芯的火苗不時地跳動着,就像我的心跳動一樣,眼淚再也止不住地順着鼻梁直往下掉。我突然覺得自己長大了,開悟了,能夠想到為家庭分擔困難,懂得孝敬父母。我暗自較勁,一定要發奮讀書,出人頭地為父母争光,也像村裡六子那樣考上中專到省城工作,讓父親不再辛苦做貨郎生意,讓父母生活得更好些……

第二天早飯後,父親又硬撐着将擔子挑出了門,走起路來腿還一瘸一拐的,小巷的青石闆上又響起了那熟悉的“啪嗒,啪嗒”的腳步聲,還有那略帶沙啞的吆喝:“針頭線腦……”“香煙洋火桂花糖……”

月亮悄悄地上來了,就像一輪銀盤,鑲嵌在深藍色的夜空上。月光靜靜的灑下來,大地一片潔白,好似籠着輕紗的夢。

父親挑着擔子回來了,大老遠就聽到扁擔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他吃過晚飯後,疲憊地斜靠在椅子上,不停地用手捶打肩膀和腰部。母親見狀,端來半碗溫熱的燒酒,“孩子,用酒給你爸做做推拿,幫他揉揉捏捏。”父親脫掉衣服以享受的表情躺了下來。我看到他的雙肩被扁擔磨成一層厚厚的老繭,一大塊又紅又腫。我聚精會神地用棉球把酒擦在父親的肩上、背上、腰上、腿上,虔誠地用力推拿、揉捏,嘴裡還喃喃作語,“爸,好痛吧,忍着點!”父親有時疼痛難耐,忍不住哼道“哎喲,哎喲!”有時又舒服地“嗯,嗯!”我默默禱告父親的傷盡快好起來,眼淚順着鼻梁流了下來。父親瘦骨嶙峋,我的雙手朝聖般拂過父親條條隆起的胸骨,猶如走過一道道愛的山崗。

以後,父親每天早早起來,挑着貨擔出門,走在鄉間的村莊裡,走在古鎮的大街小巷上,搖着鼓,大聲吆喝:“針頭線腦……”“香煙洋火桂花糖……”如今,我才真正懂得,父親挑起的不僅僅是貨擔,更重要的是家庭的責任和對我們全部的愛。

早已不再有四處奔波的貨郎小販,城鄉飛奔的是各種快遞外賣。人們生存和生活所需的物資越來越豐富複雜,獲得的方式越來越便利簡捷。貨郎,這個消失在時空的“信使”,也帶着他的“百寶筐”走進了曆史的街巷中。好多年過去了,但父親挑着擔兒的背影還時常清晰地浮現于眼前,那熟悉的略帶沙啞的吆喝還時不時地響起于心扉間,它是我前進道路上不竭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