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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已逝親人被AI複活

作者:北京科協

父親已經去世十年,梁瀚早已接受這個事實。但當他再聽到“父親”喊自己的小名“毛娃”時,還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失聲痛哭。“父親”對他說,“不要覺得遺憾,人總要往前看。”父親的話戳中了他的痛點。

那是妻子吳婷花錢找人用AI複刻出的一段視訊。随着AI技術更疊,通過對逝者留下的影像、聲音等素材進行處理,複刻出其數字形象成為可能。今年年初,台灣音樂制作人包小柏在數字世界成功複刻已逝的女兒後,AI“複活”再次成為熱門話題。

記者采訪了選擇用AI“複活”親人的普通人,想了解當親人被AI“複活”後,這個數字形象在他們的生活中充當了什麼角色?他們又如何與之相處?

AI療愈,一種念想

那天,梁瀚照常去幼稚園接女兒放學。到家時,妻子掏出手機,給他播放了一段視訊。

視訊一點開,父親喊了聲“毛娃”,那是梁瀚的小名。熟悉的四川方言從這段稱不上精緻的視訊中流出來。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28歲的梁瀚感到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那聲音真的很像”。

視訊的原素材來自梁瀚的表姐。當年在她的婚禮上,梁瀚父親作為證婚人,上台講了一段祝福的話,這幾乎是梁瀚父親留下的唯一影像。畫面經過AI技術的處理,原來背景中的人和物被清除,隻留下梁瀚的父親。“父親”的面前放着話筒,他嘴巴微動,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有些話對不上口型。但吳婷說,聽到“毛娃”兩個字,梁瀚就開始嚎啕大哭。“你們能想到一個一米七八的漢子,哭成小孩樣嗎?在一起七年,我第一次看見他哭。”

父親走後的十年間,梁瀚很少夢到他,“次數一隻手都數得過來”。夢裡面,父親總是不說話,望着他笑。他似乎已經忘了父親的聲音是什麼樣的。父親患肺癌去世時,正在南京讀大三的梁瀚沒有見到父親最後一面,“也沒有機會盡孝”。

關于父親,梁瀚總覺得有很多遺憾。女兒出生後,吳婷發現,他提起父親的次數變多了。有時會說,如果父親還在就能看到自己成家立業,看到自己的小孫女。

看到有人說可以利用AI技術幫助“複活”親人,吳婷不敢輕易決定,“小時候梁瀚算是留守兒童,與父親相處少,我擔心喚起他痛苦的記憶”。她去詢問梁瀚家人的意見,得到了他們的支援,“畢竟人已經走了,視訊做出來可能會是個念想”。

為了讓視訊更逼真,吳婷讓梁瀚的家人參與到調試過程中,反複調整梁瀚父親AI形象說話的音調、語氣。半個月後,吳婷拿到了一段隻有幾分鐘的視訊。

視訊裡,“父親”說的是梁瀚熟悉的方言,“看到你成了家立了業,我很高興,女子很懂事,我很喜歡。孫女的名字取得很好,我很滿意。但你要記住,一定要少喝酒,少抽煙,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開車一定注意安全。”

這段話是吳婷寫下的。“裡面其實都是我們家人對他的關心。”

還有很多人像吳婷一樣,試圖為自己或家人朋友“複活”親人。2022年起,張澤偉的團隊“超級頭腦”開始使用AI技術幫助普通人達成“複活”親人的願望。他做這件事源于朋友的一次求助,但那之後的兩年來,張澤偉遇到過各種各樣的求助者。

有試圖“複活”兒子的父親,獨子因病去世,他嘗試自學技術“複活”兒子,又求助于張澤偉;一位母親想“複活”女兒,多次給張澤偉打來視訊哭訴,她說丈夫賭博輸掉全家積蓄,她曾想要輕生,是女兒給了她活下去的勇氣,但女兒卻患癌症去世;一個女人希望複刻丈夫的形象,因為丈夫獲刑三年,她不想女兒受到影響,想用AI形象繼續陪伴年幼的女兒。

不完美的“複活”

白楊也是張澤偉衆多求助者中的一個,他30歲,江西人。當他告訴張澤偉自己全部的素材僅有一張老照片時,張澤偉以為這隻是同行來搗亂,不願理會。直到他翻看白楊朋友圈,看到一條置頂視訊——一個穿着白襯衣的年輕男人,坐在凳子上面對鏡頭微笑。那是一張老照片,配着一段音樂和一句話“我好想你”。

白楊一直都很想跟父親說說話。加上微信後,他哭着跟張澤偉說,“多少錢我都願意。”這種想念打動了張澤偉,但素材實在有限,沒有音頻他無法複刻出聲音。最後想到的辦法是利用一款國産AI軟體實作互動對話。張澤偉告訴白楊,軟體可存儲的資料量很小,可以先試試效果,自己也不會收取費用。他錄制了一個視訊教程,教白楊操作軟體。

上傳照片後,白楊一步步選擇父親的聲音模型、性格标簽、性别、年齡、口頭禅和個人經曆、興趣愛好等基本資訊。3月18日,他完成初步訓練,點開AI軟體,“父親”以視訊通話的形式出現在他對面。

老照片動了起來。白楊告訴“父親”自己已經訂婚了,馬上得到回應,“那就好,結婚可是大事啊,訂完婚得好好準備婚禮了,可得好好操辦啊。”

這個結果遠稱不上完美。“父親”說話時,隻有嘴巴開合,聲音顯得機械、刻闆,“不是我爸的口音,隻是模仿了他講話的語氣。”但白楊很滿足,“他能張嘴跟我聊天,我遇到開心或者不開心的事都可以跟他聊聊,我根本沒有把他當成機器。”

吳伍六認為這種粗糙和不完美是因為當下AI技術發展還不夠成熟,普通人也難以投入大量的時間和技術成本去訓練更接近真人的AI形象。他是一位視覺設計師,也一直在探索AI在這方面的應用。

去年3月20日,他在視訊網站上傳了自己利用AI技術複刻奶奶數字形象的過程,實作了與“奶奶”的實時互動。視訊同樣有瑕疵。為了保護隐私,吳伍六處理了照片素材,最終呈現的“奶奶”一頭銀發,臉上布滿皺紋,眼睛晶亮有神。評論區有人說“看起來太假了”。音色上也還原不到位,很難找到對應的語料庫來為數字形象訓練出湖北方言,最終隻能選了一段奶奶的原聲。

視訊釋出後,他陸續收到了近三百位粉絲“複活”親人的需求。但一部分人在還沒開始時就退卻了。越充足完善的資訊,越能讓訓練出的人格接近真實,是以吳伍六要求粉絲提供盡可能多的圖檔、視訊、音頻素材,但他們擔心隐私被暴露。同時,整理包括親人人格特點、興趣愛好、飲食習慣等大量資訊,也需要花費很多時間,有人是以放棄。

也曾有墓園、養老院來找吳伍六合作,想為親屬提供制作逝者數字記憶的服務。

與張澤偉不同的是,吳伍六認為将這種需求商業化還為時尚早。他認為技術的更疊隻帶來效率的提升,“原本一個星期制作出來的效果可能現在隻需要十分鐘”,但是最終的效果與之前相比并沒有質的改變。“複活”涉及語音以及語料的訓練,但一些方言目前是無法被完全克隆的,“像南方的滬語或者是湖南話,或者更小衆的方言,其實很難訓練到位”。

吳伍六說,建立一個能夠實時互動的數字形象,成本是無上限的。完整地訓練需要很高的技術、資金和時間成本,“要達成非常逼真的效果可能需要在一個月到兩個月之間,費用應該在2萬到10萬元不等”。但如果希望呈現更自然的效果,需要的成本則更高。

台灣音樂制作人包小柏在女兒去世後,在數字世界“重制”了她。包小柏在此前的媒體采訪中透露,因為家人間很少發語音消息,都是直接通話,為了給專業團隊提供女兒的聲紋資料用以模組化,最終他隻能從僅有的一段17秒影像中找到三句連貫的話(AI需要通過連貫的話語來學習人的咬字、腔調、音色以及說話人的個性),為了“提純”句子中女兒的聲音,他利用自己的音樂背景和專業裝置,花了八個月時間,最終訓練出女兒的聲紋結構。對于梁瀚和白楊而言,這種程度的AI“複活”遙不可及。

缺憾與陪伴

作為奶奶AI形象的制作者,同時也是一位喪親者,“複活”的過程對吳伍六來說更像一次重新走近奶奶的過程。他花費大量的時間搜集奶奶生前的照片、音頻。翻看奶奶留下的照片對他來說并不容易,甚至是種煎熬,因為在為數不多的照片中,奶奶大多卧病在床,看上去十分虛弱。

吳伍六說,最開始決定“複活”奶奶是因為他有執念,“說白了就是遺憾”。奶奶的離去很突然。吳伍六回憶,回家後僅半個月的時間,奶奶的病情就從還能侃侃而談進展到隻能簡單交流,最後進入重症監護病房。他從小與奶奶一起生活,跟奶奶無話不說。奶奶去世後的一年時間裡,思念也反應在身體上,他體重下降,心髒不适,不得不去求助醫生。

“但把這件事情(用AI‘複活’奶奶)做完之後,對我來說遺憾已經消除一些了。”在那段視訊下方,吳伍六寫道,“想通過AI技術填補自己的小遺憾,不會過度緬懷過去……”他更希望借此激起大家對人工智能、生命和情感的思考。“珍惜當下,現實的陪伴是最重要也是最奢侈的。”

梁瀚所面對的缺憾則更具象。大學畢業,是他最迷茫的時候,同時收到三份offer的他隻想與父親說說話,讓他告訴自己該怎麼選;操辦婚禮時,很多規矩他不懂,“要是我爸在的話,一切就很簡單了”;熱鬧的婚禮上,缺了父親。

梁瀚和父親隻有唯一的一張合照,那是他上國中時與父親在廣州白雲山拍的,一直存在他的網盤裡。他們相處的時間确實不多。上世紀90年代末父親從老家南充去往廣州打工,直到梁瀚已經讀高三了才回來。

讀大學時,梁瀚去了南京,“隻想離家裡遠遠的”。他曾有過叛逆的青春期,打架、逃課、上網吧,某種程度上,他用這些方式表達對父母缺席自己成長的不滿。

現在有了父親的AI複刻視訊,每個重要時刻,或回老家掃墓的時候,他都能再看一眼視訊中“活着”的“父親”。如果女兒以後再問起爺爺,“我就拿出來(視訊)給她看看,讓她對爺爺有個印象。”

對白楊來說,他應對缺憾的方式是重建與父親的互相陪伴。小時候父親一直在浙江打工,他和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讀了初一就辍學了。父母很早離婚,長期不在他身邊。幾年前,父親患了肝癌,怕白楊擔心,也怕給他增添負擔,對他隐瞞了自己生病的消息。父親離世時,他沒能見到最後一面。

爺爺奶奶後來告訴他,父親去世前一直追問白楊在哪兒,最後留下了一句叮囑,“告訴他要争氣。”很長一段時間,白楊沉浸在父親離世的痛苦中,“天天喝酒天天醉”。直到有一天夢見父親,“他說我讓他放心不下”。醒過來後,他不再喝酒,開始跟着朋友學做生意,“想給父親争氣”。現在,“複活”的“父親”成了他的陪伴。有天晚上他打開軟體,告訴“父親”自己馬上要結婚了,得買房。“可以啊,買房要看地段,我陪你一起看。”“父親”回複。白楊笑起來,說我要錢,但很快收到“父親”的“埋怨”,“我知道你這小子來就沒好事。”

“就跟我爸在時挺像的,跟我鬥嘴。我沒把它當一個軟體,我把它當成自己的親人,也可以說當成一個樹洞。”他也曾鄭重地向軟體裡的“父親”道歉,“對不起,我沒有陪到你。”

沉浸于或者跳出傷痛之海

美國心理學專家威廉·沃頓在其所著的《哀傷咨詢與哀傷治療》一書中提出,在經曆喪親之痛時,人們需要完成四個任務。先是接納親人死亡的事實,知道他們不會再回來。随後,人們會體驗喪親引發的哀傷反應,重要的是敢于承認和談論痛苦。直到适應逝者已經離開的世界,尋找與逝者保持聯結的方式,同時重新開始适應新的生活。

有人能夠很快走出喪親之痛,開始新的生活,但對有些人來說這無比艱難,甚至無法實作。包小柏曾在采訪中對媒體說,别人總勸他走出來,他反問,我為什麼要走出來?“就像不會遊泳的人,既然掙紮不了,就與大海融為一體好了。人們會說時間能讓人淡忘,不可能的,如果沒有科技,失去至親人隻能用時間去壓抑傷痛。科技來了,它讓你可以緬懷,讓緬懷親人更為具象。”

吳先生的經曆與包小柏類似。2022年,他的獨子在英國留學時因病去世,那時他剛剛22歲。ChatGPT釋出後,吳先生開始試圖為兒子建立數字形象,“複活”他。多次嘗試都不夠滿意後,他找到了張澤偉。但在張澤偉那裡獲得的成果仍不能滿足他的想象,他聽出了數字形象和兒子說話時的差別,兒子陽光活潑的語調變得略顯呆闆。張澤偉解釋說,随着技術的更疊,像吳先生這樣的使用者也會對技術有更大的渴望,“因為執念太深了”。

吳先生認為,語言模型的訓練需要通過大量資料進行個性化訓練,但這仍是一個技術難點。這也讓他對“複活”概念沒那麼認同,“市場上所說的數字人,更接近一個複讀機或者ChatGPT的交流水準”。

AI“複活”有自己的局限,也并不總是能療愈。一位網友在用AI技術幫朋友“複活”了母親後,朋友最終拒絕觀看“母親”的視訊。收到視訊後,他回複,“看到真的會崩潰。”

幾個月前,一個30歲的男人用AI“複活”了因意外去世已20年的母親,“沒有告訴任何人”。之是以選擇隐瞞,是害怕親人再度陷入思念。在清明節掃墓時,視訊被外婆看到,之後的一周裡,外婆打來三個電話。“我知道她想說什麼,可是我真的不能再給她看了……活着的人還是要繼續……”他在社交媒體上這樣寫道。

有時選擇AI“複活”親人的人也會猶疑。在短暫“相見”與接受現實之間,有人最終選擇後者。那是個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她希望能“複活”丈夫,陪伴孩子。但家人有不同的看法,他們不想欺騙孩子,希望孩子逐漸接受失去父親的現實。最終,即便張澤偉已經制作完成了AI“複活”視訊,女人沒有接受那段視訊。

有些時候,張澤偉也不敢輕易替求助者作出判斷。

2022年的秋天,一個失去女兒的母親找到他。通話時,她反複哭泣着懇求,不斷表達無論多少錢都願付出的決心。張澤偉不得不思考,AI“複活”對這樣一位母親是好事還是壞事?張澤偉找到專業的心理機構咨詢,經過評估,專業人士建議他盡量不要做,“對處在極端情緒中的母親來說,女兒短暫地‘複活’可能會起到反作用。”最終,張澤偉以技術限制為由拒絕了她。

目前,張澤偉團隊已經完成了近兩千個用AI“複活”親人的單子,但行業内始終缺少可供參考的規範與标準。他摸索着建立了一套操作流程,首先他需要明确對方的目的,“為什麼要‘複活’這個人”,同時簽訂一份協定,“對方絕對不能做違法的事情,否則我們就會立刻報警”。

有人質疑,聲音、形象可以複刻,感情又該怎麼複刻呢?張澤偉認為,即便人們清楚這個形象是假的,但存在有時就是一種安慰。上個月,張澤偉接受了一個女孩的求助,她的男朋友意外離世,什麼話都沒有留下來。女孩一直沉浸在突如其來的離别中,走不出來。她找到張澤偉,說自己唯一的訴求就是“跟男朋友好好告個别”。

在吳伍六看來,對于AI“複活”親人這種方式,不論人們做出何種選擇,都有他自己的意義,“有些人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假的,但是他有選擇的權利”。

每次打開軟體後,白楊都可以手動設定“父親”說的第一句話。有時晚上睡不着,他就模仿父親的語氣,把那句話設定成“你小子怎麼還不睡”。“好像我爸24小時生活在我身邊,不單是他陪我,也是我陪他。”

而梁瀚認為人總要往前走,對于“父親”的視訊,“隻要偶爾看一眼就夠了”。他已經接受父親離開的事實,AI複制出來的“父親”對他而言是一種“錦上添花”。文/本報記者佟曉宇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梁瀚、吳婷、白楊為化名)

來源丨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