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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選擇平原,我選擇山道 | 凝視

作者:南方周末
你選擇平原,我選擇山道 | 凝視

山道。視覺中國|圖

這标題來自蘇格蘭民歌《羅夢湖》,這首歌充滿激情,渲染那種生死不渝的情感,每次聽,心裡都震撼,雖知與之相隔甚遠,卻依然感覺是為我這樣的人寫的,也是為我母親那樣的人寫的。

你選擇平原,走得那麼穩,沒有波瀾起伏;我選擇山道,行進在山道,充滿曲折。明知如此,卻沒有後悔。上天讓人生而不平等,機遇不一樣,用功、刻苦不一樣,有人可以從一次次失敗中吸收教訓,揚長避短,那這人可能收獲到一些别人沒有的東西。有些人卻不能。

從小我就異常敏感脆弱,母親知道我這種人易受傷,則希望我堅硬一些,不想我輕易受到外界的影響。長大一些,我的情況較之前稍好點。不過遇上一本好書,我會連日帶夜讀,即便上課,也在抽屜裡讀那另一個有趣的世界,渴望加入其中,會抄寫裡面最喜歡的句子,甚至希望作者是自己。這很可笑,笑過後,再去了解書中人物的命運、精心建造的結構,多問自己幾個為什麼。讀書會讀出經驗,想去改寫喜歡的人物的命運,想讓她們有所不同,救下性命,有情人皆成眷屬,分離的人團聚,心裡有了安慰,夜裡睡覺也踏實了。

母親有一段時間總唠叨,話翻來覆去講,總結一下,是說一個人應該要有一顆善良柔軟的心、堅定不屈的勇敢、細膩敏感、遇事冷靜思考,有這四樣品質,她/他才不會被生活打敗。

年幼時,我并不了解,母親離開這個世界後,我才慢慢懂得一些。

母親從小在重慶下遊忠縣鄉下成長,房前有水塘,房後有山坡,她會在月光下摘石坡上的地木耳。她聰慧,可以叫出山裡衆多的樹名,也可以叫出河裡好些魚名,她很愛唱歌,幹田裡活、做針線是把好手,人長得出挑,遠近聞名,鄉裡有錢人家挑童養媳,自然瞄上她,讓媒人上門提親。

可是她不願意。母親的母親看着她,氣不打一處來:沒有見識的小姑娘,怎麼就不聽母親的話,不僅自己以後有吃穿,也會補貼窮家,其她姑娘想結這門親還不夠格。母親的母親想不通,把她關在房間裡。

母親居然抱了陪嫁的蚊帳打開窗子,那窗子下有較高的坡度,她不怕跳下去會摔壞腿,就那樣做了,在夜色遮擋之中,她離開那個家,那個村子,想到她的母親知道後會多麼悲傷,她還是咬牙,繼續趕路。到達縣城,把蚊帳賣掉,錢用來搭上去重慶城的船。

1996年,我寫自傳《饑餓的女兒》如是說,母親逃掉童養媳的命運,到了大重慶城,很快機緣巧合,有了袍哥頭子的丈夫。之後遇見我的養父、生父。母親的一生波瀾壯闊,其實一本書并不能寫完。

對照她的人生,我從小跟幾個姐姐共住一個小閣樓,在窄小的床上,想翻身都難。18歲前在院子、在街上、在學校一直受辱,皆不知原由,生日前才知自己私生女的身世,第一次明白多年來跟在自己身後的那個男人原來是生父。18歲那年發生好多事,第一次戀愛,第一次打胎,離家出走,後來到了英國。在那兒生活了十年後獨自傳回北京居住,在孤獨中寫小說養活自己和家人。

很像大海中船翻了落水,絕望中撈一根救命稻草,卻意外得到了一個對自己忠誠的家,有了女兒。朋友前日說,你活出了好多女性向往的生活,從一無所有,到今天過你想要的生活,這就是女性生存奇迹。

這是奇迹嗎?

我問自己。

我沒有想過活出奇迹,我隻知道得朝前走,一步一步,不給自己任何停下的理由,我不相信奇迹,更不相信任何神話。

朋友又說,相比你以前的小說,現在你的小說少了痛,也因而少了鋒利。她的話讓我思索。

鋒利失去了嗎?

并非我現在不痛,誰能感受我的痛和掙紮,出生時烙印在身上的紅字,怎麼去得掉?成長背景中那些暗黑的因素,那些普通女性成名背後的代價,大時代中一個弱小的個體所經曆的打壓和失去,早已是千瘡百孔。以前的小說《K》,曾被法院裁定永久禁止以任何形式影印、出版,不為别的,隻因情色;我想對抗,寫一個“上海女王”的小說,在扉頁上故意請人來對号入座……而此時,我回看,發現從前的自己,是那樣青蔥,有時懷揣利刃,卻力道太大。

幾十年過去,千帆閱盡,看我相、人相、衆生相,便又有不同,那些無可奈何,種種絕望和心酸,長江水涓涓不息,岸上,一隻鵝,一雙紅鞋,一個發狂的女人,那自殺者轉身的背影,漸漸遠去,最後定格在床上,兩個相愛的人,可以安然入睡了。我在說電影《月光武士》,在說新長篇小說《不死鳥》中無平靜生活的普通女子,隻因幾多年前她們卷入别人設計好的局中,要求生,要解救困住的夫妻,隻能铤而走險,即使獻出一生的幸福,也在所不惜。

長江水中,小時候每年會淹死人,有些屍體漂到下遊,無影無蹤,有些屍體七天後會被江水沖到回水沱,浮在水面,男性全是以背朝天,女性統統仰面朝天,親人或仇人來,他們七竅會出血。屍體有不少是女嬰。重慶有很多的防空洞,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失蹤的女孩有時是在防空洞裡被找到的,在被強奸之後。

我生長的長江南岸六号院一共13戶人家,大多是船員,或從事跟船舶相關的工作。鄰居張媽是丈夫1949年時從武漢一家妓院用幾塊銀元買來的妓女,她不是重慶人,在這兒久了,學了一口重慶話。她沒有生育,和丈夫抱養了一個男孩。每天早上,她要伺候丈夫吃飯,面軟了或鹽放多了,她的丈夫就用擦得锃亮的大頭皮鞋踢她,抽皮帶打她,有時就在大廚房,當着衆人的面施暴。

沒人敢過去阻擋,院子裡男人打女人,大家已習以為常。當有人欺負我時,張媽也隻能看着,之後她會對我很好,給我一小碗稀飯和泡蘿蔔絲或是一小塊餅。張媽住在院子最後的位置,跨過廚房,往一個窄窄的通道走,走廊每個窗戶都朝向江水。她不識字,兒子在上國中。圖書館打了封條,他卻從裡面偷了一些書。

張媽知道我喜歡看書,不時借書給我,有一次她給我的書是一個手抄本《少女之心》。我看了兩頁,被裡面的色情描寫吓得臉紅,趕緊還回去了。那本書是她的兒子借人的,當時是禁書,在重慶甚至全國傳抄得厲害,講一男一女相愛,以性描寫為主。顯然張媽并不識字,不然她不會把這樣的書給我。多年後,我聽家人說,張媽在她兒子結婚生子後病故了。

我沒問她的丈夫如何了,隻替她慶幸,她終于從那個魔鬼手中徹底解脫了。

我們野貓溪街,重男輕女,男孩能傳宗接代、能幹體力活,女孩是嫁出去的水,替别人養,在原生家庭是累贅,一盒紙煙比一個女孩的命值錢。女人生小孩,若是女嬰,會被扔掉,有時直接扔進江裡。有善心的,把女孩送人,比起那些突然就死掉的女孩,被送走的女孩已經算是命好的。

我沒有被送走,也沒被溺水或枕頭悶死,真是幸運。母親生下我後不久,因為父親患眼病,從船上回家,當家庭婦男,母親出外做體力活,像男人一樣擡石頭、挑沙子水泥和氧氣瓶。父親知道我是母親與别的男人的孩子,他沒有對我不好,反是格外用心,格外守護。父親跟街上那些扔掉女孩的人不一樣。

母親更是為了我的存活,付出了代價。她留在這個家裡,不僅為了我的哥哥姐姐,也為了我,甚至考慮我的特殊身份,擔心家人因為她對我好,而故意與我保持距離,有時非常冷漠。

好多年,我與母親之間砌了一堵牆,我看着這牆無能為力。

每個周六,我等在江邊石坡上,她若搭貨船回家,會從這兒經過,有時我也會在六号院子上端的中學街三岔路口,她走山路,哪條路都會經過。

有一次她居然是與一個船廠的蔣姐姐一起,這位姐姐是中日混血,日本母親在1950年末被送回日本,當時就在這個中學街,所有人看着她的一家人生離死别。

我從小到大問母親,母親說一些蔣姐姐家的事,然後搖搖頭。除此之外,母親少有開口,回家她吃過飯後,累得躺在床上,有意無意忽視我的存在。

我是在母親的葬禮上通過認識她的人,知道好多以前不知道的事。因為她的離開,我的世界地震了,天塌地陷。對于過往,她隻講在災荒年,人吃樹皮、吃野菜,我的三哥跳進江裡撈可以吃的菜根,好幾次差點丢了性命。她說,五哥為撿糧食倉庫下面的纜車縫隙的豆子,腿被纜車壓傷,我才五歲,一個人沿着江,往她做苦力的造船廠跑去,當時雨水下起來,越下越大。她看見一個小人兒在雨水中奔來,心裡馬上就知道,那是自己的小女兒,家裡出事了。

母親這樣的講述很少,尤其是關于她的男人,那些在1949年前後的事,很少講給我聽。

她講不得,一講,她最小的女兒,職業就是作家,就會寫下來。母親在擔心,當這些事公開之後,會有什麼不祥之事發生。我一直在捉摸她内心拒絕的原因,她似乎希望所保守的秘密跟着她一起離開這世上,一起腐爛在泥土裡,消散在風中。

1996年,也是寫《饑餓的女兒》的最後關頭,我回了重慶南岸,住在家裡。六号院子拆了,在原址蓋了六層白色樓房,我用稿費購了第五層右側一套較高價的電梯大廈,二室一廳,後窗對着中學街,一坡石階,前窗面向嘉陵江,斜對着一覽無餘的朝天門碼頭。那時天天吃母親做的飯菜,她喜歡菜新鮮,一早就去十一中那邊當地農民擺地攤的小街集市,要走二十多分鐘路。她每天在那條上坡下坡的路上想的是什麼?對她的以往,我們沒有好好交談過。

在這一生中,我有很多後悔,其中一件便是沒有給母親拍照片。我拍女性,直接、角度新鮮,會把内心世界挖出來。我的鏡頭,從未對着母親,她略微豐潤的嘴唇、潮濕含淚的眼睛,她受盡折磨的頭發,她不置可否、暧昧的神情,一張飽受滄桑的臉。

記得有一次,我帶着相機回家,我拍将拆的老屋及周邊,拍長江南岸邊上那些高高低低的房子。

我舊照片的收藏箱裡,有三哥拍的我和母親,是母親年老的樣子。更多母親的照片,是母親三十歲,甚至更年輕的樣子。好多照片中,她穿旗袍,頭發燙了,因為是黑白照片,後來專門請人着色,每張她的樣子都好看極了。有一張拍于1950年代,她一身工裝,上衣是毛衣,頭發别了一枚夾子,沒笑,卻充滿自信。

母親事先準備了自己的遺像,放得大大的,裝了鏡框,擱在床前書桌那兒,搭了一塊布,記得她去世前,我回重慶看她,幫她清潔家,發現了,問她。

她沒有回答我。

那是2006年10月,我當時懷着女兒,從北京到重慶。我趕到時,母親已落氣,我呆在棺材前,看見的就是母親那張自己放大的照片,當時被人按在地上,我叩頭燒香。

我的淚水堵着,我不相信,母親不見我一面,就離開了。

在重慶處理母親的喪事好幾天,我回到北京,開始寫《好兒女花》,每天幾乎8個小時以上的工作量,常常忘掉吃東西,那陣子肚子裡的女兒因為我的哭泣而踢我,提醒我,媽媽你不能這樣,我還在你身體裡。因為有女兒,我馬上停止,去找吃的,情緒也緩解。

那是我寫給母親的一封長長的信,同時也是給未出世的女兒的,告訴她,外婆是怎樣一個人,她的母親是怎樣生活的。

雖然在北京,但閉上眼,我仍可以看見長江水,好像在我為母親買的長江邊的新房裡,空空的幾個房間,一件家具也沒有,我分明看見母親站在窗前,向我招手。我說,這麼大的房間,完全夠我們家裡所有人搬來一起住了。我再看她時,她已不在了。我走到窗前,下面是滔滔的江水,船在行駛,汽笛嗚叫,遠遠的山巒若隐若現。

一隻小蝌蚪在水裡遊,一隻大蝌蚪跟在小蝌蚪身後。她們在寬闊無比的江裡,努力遊向對岸。小蝌蚪對大蝌蚪說,真好,前一世你是我女兒,這一世你是我母親!我們倆永遠在一起,永遠不分離。

我清楚地記得那蝌蚪的聲音,和母親一模一樣,她的臉,當然也和母親相同。

這是整本書稿的結尾,我在電腦上敲完最後一個字,書稿放了差不多兩年才出版。

時間過得迅速,三年前,我拍了電影《月光武士》,關于幼年聽到母親講的蔣姐姐家的事,心裡自然想母親能看它,可是母親看不到了。打小時,大人欺騙我們孩子,說人走了,是去了天堂或更好的世界;長大一些,誰不知道,人走,如同燈滅,滅了,就是滅了,這個人永遠消失了。

我的母親也是這樣的情況,她活,隻在我想她時,她活,隻在我寫她時。因為要在美術館辦個人攝影作品展,我整理照片,關于山水,關于植物花朵,關于人物,關于船和房屋,很多佛像,女兒在敦煌、希臘、意大利、重慶,就是沒有母親的照片,當然沒有,她生前,我沒有拍她,那是否可以用另一種方式拍她呢?

我坐在安靜的屋中沙發上,看着面前的黑色鋼琴。突然起身,去衣櫃裡找到一件厚毛衣,深紫色的高領。多年前我從倫敦回中國看望母親,應是她的生日,走得急,沒有購禮物,在機場一家商店看到這毛衣,決定作為禮物送給母親。母親打開,一看,很開心,套在身上,謝我。母親總是對我很客氣。

當時送走她後,我和幾個姐姐哥哥嫂子吃了頓飯,然後我們打開母親屋裡幾個加鎖的箱子,我們找到好些東西,好多以前的照片是多洗了,一般是六份,她有六個孩子,給我們每人一份。

在其中一個箱子裡,有這件疊得整齊的紫色厚毛衣。母親舍不得穿,壓箱底了。

我帶了這毛衣回北京,因為珍貴,也舍不得穿,壓箱底了。

那麼也許我可以做點什麼?

我把鋼琴蓋打開,将毛衣在黑白鍵盤上鋪展開。用藍色塑膠手套灌水系好,放在毛衣的袖口裡,又找來女兒戴過的一個羽毛面具,放在毛衣領口。

我看着自己做的造型,母親在那瞬間一下子複活,她的臉隐在羽毛後,身子依在琴鍵上看着我,舉起相機,咔嚓一聲,我按快門。

我看照片,是我想的那樣:母親安詳,充滿愛意看着我,整個照片充滿神秘,我可以随心所欲想象母親的臉——憤怒的臉,快樂的臉,還是愛憐我的臉,一下子穿越到久遠的過去。

那是一個深夜。

那個花樣年華的姑娘,從忠縣鄉下抱着嫁妝蚊帳跳窗走山路,奔向縣城,她坐船到重慶城,她要改變自己的一生,她在最底艙,竭力看船艙外的夜空,一輪月亮在天空之上,散發着透明的光芒。

那一刻,我有些明白,之是以我成為現在這個人,是因為我有一個那樣的母親,她就是我的鏡子,照着我的人生。江水一如以往地流淌,母親的船靠岸了,我的船仍朝前行駛,擡頭看天空,一輪月亮跟着,我想起那個從鄉下坐船到重慶城的年輕姑娘,她當年也是這樣看天上的月亮。

虹影

責編 邢人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