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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搞錯了,“淡人”才是最愛生活的

作者:長安羽林郎

你應該聽說過“淡人”這個詞,淡人,顧名思義,指“對什麼都态度淡淡的人”。

從幾年前的“佛系”,到後來的“躺平”,再到如今的“淡人”——

這些熱詞作為“卷”和“濃”的對立,雖有一些細微的差别,情緒卻是一脈相承的,如果用民國作家梁實秋的話來總結,便是“累了就先緩緩,我們又不是沒有明天”。

詞雖是新詞,但能稱為“淡人”的人,卻古來有之,梁實秋便是個例子。

他說,“我看倒是睡眠不足為害較大”、“不可挽住的就讓它去吧”,這可不就是淡人們的心聲嗎。

本文選出梁實秋談睡覺、犯饞、消磨時間、散步。

照這麼看,淡人對生活,好像也有淡淡的愛啊。

下文摘選自《人沒有不懶的》,經出版社授權推送。

小标題為編者所拟,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減。

01

睡覺:我看倒是睡眠不足為害較大

我們每天睡眠八小時,便占去一天的三分之一,一生之中三分之一的時間于“一枕黑甜”之中度過,睡不能不算是人生一件大事。可是人在筋骨疲勞之後,眼皮一垂,枕中自有乾坤,其事乃如食色一般的自然,好像是不需措意。

豪傑之士有“聞午夜荒雞起舞”者,說起來令人神往,但是五代時之陳希夷,居然隐于睡,據說“小則亘月,大則幾年,方一覺”,沒有人疑其為有睡病,而且傳為美談。這樣的大量睡眠,非常人之所能。

别搞錯了,“淡人”才是最愛生活的

我們的傳統的看法,大抵是不鼓勵人多睡覺。晝寝的人早已被孔老夫子斥為不可造就,使得我們居住在亞熱帶的人午後小憩(西班牙人所謂siesta)時内心不免慚愧。

後漢時有一位邊孝先,也是為了睡覺受他的弟子們的嘲笑:“邊孝先,腹便便,懶讀書,但欲眠。”佛說在家戒法,特别指出“貪睡眠樂”為“精進波羅蜜”之一障。大概倒頭便睡,等着太陽曬屁股,其事甚易,而掀起被衾,跳出軟暖,至少在肉體上做“頂天立地”狀,其事較難。

其實睡眠還是需要适量。我看倒是睡眠不足為害較大。“睡眠是自然的第二道菜”,亦即最豐盛的主菜之謂。多少身心的疲憊都在一陣“裝死”之中滌除淨盡。車禍的發生時常因為駕車的人在打瞌睡。衙門機構一些人員之一張鐵青的臉,傲氣淩人,也往往是由于睡眠不足,頭昏腦漲,一肚皮的怨氣無處發洩,如何能在臉上綻出人類所特有的笑容?至于在高位者,他們的睡眠更為重要,一夜失眠,不知要造成多少纰漏。

睡眠是自然的安排,而我們往往不能享受。以“天知地知我知子知”聞名的楊震,我想他睡覺沒有困難,至少不會失眠,因為他光明磊落。心有恐懼,心有挂礙,心有忮求,倒下去隻好輾轉反側,人尚未死而已先不能瞑目。莊子所謂“至人無夢”,《楞嚴經》所謂“夢想消滅,寤寐恒一”,都是說心裡本來平安,睡時也自然踏實。

勞苦分子,生活簡單,日入而息,日出而作,不容易失眠。聽說有許多治療失眠的偏方,或教人計算數目字,或教人想象中描繪人體輪廓,其用意無非是要人收斂他的颠倒妄想,忘懷一切,但不知有多少實效。愈失眠愈焦急,愈焦急愈失眠,惡性循環,隻好瞪着大眼睛,不覺東方之既白。

睡眠不能無床。古人席地而坐卧,我由“榻榻米”體驗之,覺得不是滋味。後來北方的土炕磚炕,即較勝一籌。近代之床,實為一大進步。床宜大,不宜小。今之所謂雙人床,闊不過四五尺,僅足供單人翻覆,還說什麼“被底鴛鴦”?

莎士比亞《第十二夜》提到一張大床,英國Ware地方某旅舍有大床,七尺六寸高,十尺九寸闊,雕刻甚工,可睡十二人雲。尺寸足夠大了,但是睡上一打,其去沙丁魚也幾希,并不令人羨慕。講到規模,還是要推我們上國的衣冠文物。我家在北平即藏有一舊床,杭州制,竹篾為繃,寬九尺餘,深六尺餘,床架高八尺,三面隔扇,下面左右床櫃,俨然一間小屋,最可人處是床裡橫放架闆一條,圖書、蓋碗、桌燈、四幹四鮮,均可陳列其上,助我枕上之功。

洋人的彈簧床,睡上去如落在棉花堆裡,冬日猶可,夏日燠不可當。而且洋人的那種鋪被的方法,将身體放在兩層被單之間,把毯子裹在床墊之上,一翻身肩膀透風,一伸腿腳趾戳被,并不舒服。佛家的八戒,其中之一是“不坐高廣大床”,和我的理想正好相反,我至今還想念我老家裡的那張高廣大床。

睡覺的姿态人各不同,亦無長久保持“睡如弓”的姿态之可能與必要。王右軍那樣的東床袒腹,不失為潇灑。即使佝偻着,如死蚯蚓,匍匐着,如癞蛤蟆,也不幹誰的事。北方有些地方的人士,無論嚴寒酷暑,入睡時必脫得一絲不挂,在被窩之内實行天體運動,亦無傷風化。唯有鼾聲雷鳴,最使不得。宋張端義《貴耳集》載一條奇聞:“劉垂範往見羽士寇朝,其徒告以睡。劉坐寝外聞鼻鼾之聲,雄美可聽,曰:‘寇先生睡有樂,乃華胥調。’”

所謂“華胥調”見陳希夷故事,據《仙佛奇蹤》,“陳抟居華山,有一客過訪,适值其睡,旁有一異人,聽其息聲,以墨筆記之。客怪而問之,其人曰:‘此先生華胥調混沌譜也。’”華胥氏之國不曾遊過,華胥調當然亦無從欣賞,若以鼾聲而論,我所能辨識出來的譜調頂多是近于“爵士新聲”,其中可能真有“雄美可聽”者。不過睡還是以不奏樂為宜。

睡也可以是一種逃避現實的手段。在這個世界活得不耐煩而又不肯自行退休的人,大可以掉頭而去,高枕而眠,或竟曲肱而枕,眼前一黑,看不慣的事和看不入眼的人都可以暫時撇在一邊,像鴕鳥一般,眼不見為淨。

02

吃飯:饞人為了吃,倒可以不懶

饞,在英文裡找不到一個十分适當的字。羅馬暴君尼祿,以至于英國的亨利八世,在大宴群臣的時候,常見其撕下一根根又粗又壯的雞腿,舉起來大嚼,旁若無人,好一副饕餮相!但那不是饞。埃及廢王法魯克,據說每天早餐一口氣吃二十個荷包蛋,也不是饞,隻是放肆,隻是沒有吃相。對于某一種食物有所偏好,于是大量地吃,這是貪多無厭。

饞,則着重在食物的質,最需要滿足的是品位。上天生人,在他嘴裡安放一條舌,舌上還有無數的味蕾,教人焉得不饞?饞,基于生理的要求;也可以發展成為近于藝術的趣味。

也許我們中國人特别饞一些,“饞”字從食,毚聲。“毚”音“讒”,本義是狡兔,善于奔走,人為了口腹之欲,不惜多方奔走一膏饞吻,所謂“為了一張嘴,跑斷兩條腿”。真正的饞人,為了吃,絕不懶。我有一位親戚,屬漢軍旗,又窮又饞。一日傍晚,大風雪,老頭子縮頭縮腦偎着小煤爐子取暖。他的兒子下班回家,順路市得四隻鴨梨,以一隻奉其父。父得梨,大喜,當即啃了半隻,随後就披衣戴帽,拿着一隻小碗,沖出門外,在風雪交加中不見了人影。他的兒子隻聽得大門哐啷一聲響,追已無及。

約一小時,老頭子托着小碗回來了,原來他是要吃榅桲拌梨絲!從前酒席,一上來就是四幹、四鮮、四蜜餞,榅桲、鴨梨是現成的,飯後一盤榅桲拌梨絲别有風味(沒有鴨梨的時候白菜心也能代替)。這老頭子吃剩半個梨,突然想起此味,乃不惜于風雪之中奔走一小時。這就是饞。

别搞錯了,“淡人”才是最愛生活的

人之最饞的時候是在想吃一樣東西而又不可得的那一段期間。希臘神話中之譚塔勒斯,水深及領而不得飲,果實目前而不得食,餓火中燒,痛苦萬狀,他的感覺不是饞,是求生不成求死不得。饞沒有這樣的嚴重。人之犯饞,是在飽暖之餘,眼看着、回想起或是談論到某一美味,喉頭像是有饞蟲搔抓作癢,隻好幹咽唾沫。一旦得遂所願,恣情享受,渾身通泰。

抗戰七八年,我在後方,真想吃故都的食物,人就是這個樣子,對于家鄉風味總是念念不忘,其實“千裡莼羹,未下鹽豉”也不見得像傳說的那樣迷人。我曾癡想北平羊頭肉的風味,想了七八年;勝利還鄉之後,一個冬夜,聽得深巷賣羊頭肉小販的吆喝聲,立即從被窩裡爬出來,把小販喚進門洞,我坐在懶凳上看着他于暗淡的油燈照明之下,抽出一把雪亮的薄刀,橫着刀刃片羊臉子,片得飛薄,然後取出一隻蒙着紗布的羊角,撒上一些椒鹽。我托着一盤羊頭肉,重新鑽進被窩,在枕上一片一片地把羊頭肉放進嘴裡,不知不覺地進入了睡鄉,十分滿足地解了饞瘾。

但是,老實講,滋味雖好,總不及在癡想時所想象的香。我小時候,早晨跟我哥哥步行到大鹁鴿市陶氏學堂上學,校門口有個小吃攤販,切下一片片的東西放在碟子上,灑上紅糖汁、玫瑰木樨,淡紫色,樣子實在令人饞涎欲滴。走近看,知道是糯米藕。一問價錢,要四個銅闆,而我們早點費每天隻有兩個銅闆,我們當下決定,餓一天,明天就可以一嘗異味。所付代價太大,是以也不能常吃。糯米藕一直在我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後來成家立業,想吃糯米藕不費吹灰之力,餐館裡有時也有供應,不過淺嘗辄止,不複有當年之饞。

饞與階級無關。豪富人家,日食萬錢,猶雲無下箸處,是因為他這種所謂飲食之人放縱過度,連饞的本能和機會都被剝奪了,他不是不饞,也不是太饞,他麻木了,是以他就要千方百計地在食物方面尋求新的材料、新的刺激。我有一位朋友,湖南桂東縣人,他那偏僻小縣卻因乳豬而著名,他告我說每年某巨公派人前去采購乳豬,搭飛機運走,充實他的郇廚。烤乳豬,何地無之?何必遠求?

我還記得有人做壽筵,客有專誠獻“烤方”者,選尺餘見方的細皮嫩肉的豬臀一整塊,用鐵鈎挂在架上,以炭火燔炙,時而武火,時而文火,烤數小時而皮焦肉熟。上桌時,先是一盤脆皮,随後是大薄片的白肉,其味絕美,與廣東的烤豬或北平的爐肉風味不同,使得一桌的珍馐相形見绌。可見天下之口有同嗜,普通的一塊上好的豬肉,苟處理得法,即快朵頤。

像《世說新語》所謂,王武子家的烝豚,乃是以人乳喂養的,實在覺得多此一舉,怪不得魏武未終席而去。人是肉食動物,不必等到“七十者可以食肉矣”,平素有一些肉類佐餐,也就可以滿足了。

饞非罪,反而是胃口好、健康的現象,比食而不知其味要好得多。

03

時間:不可挽住的就讓它去吧

希臘哲學家Diogenes經常睡在一隻瓦缸裡,有一天亞曆山大皇帝走去看他,以皇帝的慣用的口吻問他:“你對我有什麼請求嗎?”這位玩世不恭的哲人翻了翻白眼,答道:“我請求你走開一點,不要遮住我的陽光。”

這個家喻戶曉的小故事,究竟含義何在,恐怕見仁見智,各有不同的看法。我們通常總是覺得那位哲人視尊榮猶敝屣,富貴如浮雲,雖然皇帝駕到,殊無異于等閑之輩,不但對他無所希冀,而且亦不必特别地假以顔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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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約翰遜博士另有一種看法,他認為應該注意的是那陽光,陽光不是皇帝所能賜予的,是以請求他不要把他所不能賜予的奪了去。這個請求不能算奢,卻是用意深刻。是以約翰遜博士由“光陰”悟到“時間”,時間雖然也極為寶貴,卻也是常常被人劫奪的。

“人生不滿百”,大緻是不錯的。當然,老而不死的人,不是沒有,不過期頤以上不是一般人所敢想望的,數十寒暑當中,睡眠占去了很大一部分。蘇東坡所謂“睡眠去其半”,稍嫌有一點誇張,大約三分之一總是有的。童蒙一段時期,說它是天真未鑿也好,說它是昏昧無知也好,反正是渾渾噩噩,不知不覺;及至壽登耄耋,老悖聾瞑,甚至“佳麗目前,未能缱绻”,比死人多一口氣,也沒有多少生趣可言。掐頭去尾,人生所餘無幾。就是這短暫的一生,時間亦不見得能由我們自己支配。

有人說:“時間即生命。”也有人說:“時間即金錢。”二說均是,因為有人根本認為金錢即生命。不過細想一下,有命斯有财,命之不存,财于何有?有錢不要命者,固然實繁有徒,但是舍财不舍命,仍然是較聰明的辦法。是以《淮南子》說:“聖人不貴尺之璧而重寸之陰,時難得而易失也。”

我們幼時,誰沒有做過“惜陰說”之類的課藝?可是誰又能趁早體會到時間之“難得而易失”?我小的時候,家裡請了一位教師,書房桌上有一座鐘,我和我姐姐常乘教師不注意的時候把時鐘往前撥快半個鐘頭,以便提早放學,後來被老師覺察了,他用朱筆在窗戶紙上的太陽陰影畫一痕迹,作為放學的時刻,這才息了逃學的念頭。

時光不斷在流轉,任誰也不能攀住它停留片刻。“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我們每天撕一張月曆,月曆越來越薄,快要撕完的時候便不免矍然以驚,驚的是又臨歲晚,假使我們把幾十冊月曆裝為合訂本,那便象征我們的全部的生命,我們一頁一頁地往下扯,該是什麼樣的滋味呢!“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可是你一共能看見幾次冬去春來呢?

不可挽住的就讓它去吧!問題在,我們所能掌握的尚未逝去的時間,如何去打發它。梁任公先生最惡聞“消遣”二字,隻有活得不耐煩的人才忍心去“殺時間”。他認為一個人要做的事太多,時間根本不夠用,哪裡還有時間可供消遣?

不過打發時間的方法,亦人各不同,士各有志。乾隆皇帝下江南,看見運河上舟楫往來,熙熙攘攘,顧問左右:“他們都在忙些什麼?”和珅侍衛在側,脫口而出:“無非名利二字。”這答案相當正确,我們不可以人廢言。不過三代以下唯恐其不好名,大概名利二字當中還是利的成分大些。“人為财死,鳥為食亡。”時間即金錢之說仍屬不誣。詩人華茲華斯有句:

塵世耗用我們的時間太多了,夙興夜寐,

賺錢揮霍,把我們的精力都浪費掉了。

是以有人甯可遁迹山林,享受那清風明月,“侶魚蝦而友麋鹿”,過那高蹈隐逸的生活。詩人濟慈甯願長時間地守着一株花,看那花苞徐徐展瓣,以為那是人間至樂。

嵇康在大樹底下揚錘打鐵,“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劉伶“止則操卮執觚,動則挈榼提壺”,一生中無思無慮其樂陶陶。這又是一種頗不尋常的方式。最徹底的超然的例子是《傳燈錄》所記載的“南泉師問陸宣曰:‘大夫十二時中作麼生?’陸曰:‘寸絲不挂!’”,寸絲不挂即是了無挂礙之謂,“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這境界高超極了,可以說是“以天地為一朝,萬期為須臾”,根本不發生什麼時間問題。

人,誠如波斯詩人奧瑪·海亞姆所說,來不知從何處來,去不知向何處去,來時并非本願,去時亦未征得同意,稀裡糊塗地在世間逗留一段時間。在此期間内,我們是以心為形役呢?還是立德立功立言以求不朽呢?還是參究生死直超三界呢?這大主意需要自己拿。

04

散步:不需要伴侶,東望西望沒人管

《琅嬛記》雲:“古之老人,飯後必散步。”好像是散步限于飯後,僅是老人行之,而且盛于古時。現代的我,年紀不大,清晨起來盥洗完畢便提起手杖出門去散步。這好像是不合古法,但我已行之有年,而且同好甚多,不止我一人。

清晨走到空曠處,看東方既白,遠山如黛,空氣裡沒有太多的塵埃炊煙混雜在内,可以放心地盡量地深呼吸,這便是一天中難得的享受。據估計:“目前一般都市的空氣中,灰塵和煙煤的每周降量,平均每平方公裡約為五噸,在人煙稠密或工廠林立的地區,有的竟達二十噸之多。”養魚的都知道要經常為魚換水,關在城市裡的人真是如在火宅,難道還不在每天清早從軟暖習氣中掙脫出來,服幾口清涼散?

别搞錯了,“淡人”才是最愛生活的

散步的去處不一定要是山明水秀之區,如果風景宜人,固然覺得心曠神怡,就是荒村陋巷,也自有它的情趣。一切隻要随緣。我從前沿着淡水河邊,走到螢橋,現在順着一條馬路,走到土橋,天天如是,仍然覺得目不暇接。朝露未幹時,有蚯蚓、大蝸牛,在路邊蠕動,沒有人傷害它們,在這時候這些小小的生物可以和我們和平共處。

也常見有被碾斃的田雞、野鼠橫屍路上,令人觸目驚心,想到生死無常。河邊蹲踞着三三兩兩浣衣女,态度并不輕閑,她們的背上兜着垂頭瞌睡的小孩子。田畦間伫立着幾個莊稼漢,大概是剛拔完蘿蔔摘過菜。是農家苦,還是農家樂,不大好說。就是從巷弄裡面穿行,無意中聽到人家裡的喁喁絮語,有時也能令人忍俊不禁。

六朝人喜歡服五石散,服下去之後五内如焚,渾身發熱,必須散步以資宣洩。到唐朝時猶有這種風氣。元稹詩“行藥步牆陰”,陸龜蒙詩“更拟結茅臨水次,偶因行藥到村前”。所謂行藥,就是服藥後的散步。這種散步,我想是不舒服的。肚裡面有丹砂、雄黃、白礬之類的東西作怪,必須腳步加快,步出一身大汗,方得暢快。

我所謂的散步不這樣的緊張,遇到天寒風大,可以縮頸急行,否則亦不妨邁方步,緩緩而行。培根有言:“散步利胃。”我的胃口已經太好,不可再利,是以我從不跄踉地趱路。六朝人所謂“風神蕭散,望之如神仙中人”,一定不是在行藥時的寫照。

散步時總得攜帶一根手杖,手裡才覺得不閑得慌。山水畫裡的人物,凡是跋山涉水的總免不了要有一根邛杖,否則好像是擺不穩當似的。王維詩:“策杖村西日斜。”村東日出時也是一樣地需要策杖。一杖在手,無須舞動,拖曳就可以了。

我的一根手杖,因為在地面摩擦的關系,已較當初短了寸餘。手杖有時亦可作為武器,聊備不時之需,因為在街上散步者不僅是人,還有狗。不是夾着尾巴的喪家之狗,也不是循循然汪汪叫的土生土長的狗,而是那種雄赳赳的橫眉豎眼張口伸舌的巨獒,氣咻咻地迎面而來,後面還跟着騎腳踏車的扈從,這時節我隻得一面退避三舍,一面加力握緊我手裡的竹杖。

那狗脖子上挂着牌子,當然是納過稅的,還可能是系出名門,自然也有權利出來散步。還好,此外尚未遇見過别的什麼猛獸。唐慈藏大師“獨靜行禅,不避虎兕”,我隻有自慚定力不夠。

散步不需要伴侶,東望西望沒人管,快步慢步由你說,這不但是自由,而且隻有在這種時候才特别容易領略到“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那種“分段苦”的味道。天覆地載,孑然一身。事實上街道上也不是絕對的阒無一人,策杖而行的不止我一個,而且經常地有很熟的面孔準時準地地出現,還有三五成群的小姑娘,老遠地就送來木屐聲。

天長日久,面孔都熟了,但是誰也不理誰。在外國的小都市,你清早出門,一路上打掃台階的老太婆總要對你搭讪一兩句話,要是在郊外山上,任何人都要彼此脫帽招呼。他們不嫌多事。我有時候發現,一個形容枯槁的老者忽然不見他在街道散步了,第二天也不見,第三天也不見,我真不敢猜想他是到哪裡去了。

太陽一出山,把人影照得好長,這時候就該往回走。再晚一點便要看到穿藍條睡衣睡褲的女人們在街上或是河溝裡倒垃圾,或者是捧出紅泥小火爐在路邊呼呼地扇起來,弄得煙氣騰騰。尤其是,風馳電掣的現代交通工具也要像是猛虎出柙一般地露面了,行人總以回避為宜。

是以,散步一定要在清晨,白居易詩:“晚來天氣好,散步中門前。”要知道白居易住的地方是伊阙,是香山,和我們住的地方不一樣。

本文節選自

别搞錯了,“淡人”才是最愛生活的

《人沒有不懶的》

作者:梁實秋

出版社:長江文藝出版社

出品方:時代華語國際

出版年:20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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