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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kTok走過最長的路,是美國的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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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

2024-05-01 17:55釋出于廣東南方周末官方賬号

美國當地時間2024年4月20日,經曆了國會兩黨近兩個月的拉鋸,衆議院終于通過了價值高達950億美元的對外援助法案。其中格外令人關注的是,限期剝離TikTok的法案被囊括其中一并通過,随後被快速打包,送至參議院通過。

沒有絲毫停留,美國總統拜登如此前承諾的,在2024年4月24日正式簽字,使之正式變為法律。TikTok當即表示,将根據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起訴該法案。

TikTok和華盛頓政客們已經是知己知彼的老對手,在雙方劍拔弩張、沖突愈演愈烈之際,TikTok的命運早已不是一個單純的企業問題了。在逆全球化背景下,中國數字科技企業成功出海的難度和重要性進一步凸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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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4月24日,美國華盛頓特區,美國總統拜登在簽署對外援助法案後發表講話。該法案價值高達950億美元,限期剝離TikTok的法案也被囊括其中(圖:視覺中國)

“剝離”TikTok:一路綠燈,強行闖關

為了能闖關成功,美國政客們将TikTok剝離法案強行塞入一攬子對外援助法案當中,可謂煞費苦心。

此次通過的對外援助法案中,有一項可謂與對外援助毫不相幹,即“以實力達成21世紀和平法案”(21st Century Peace through Strength Act),其中包括對伊朗的制裁、扣押當機的俄羅斯主權資産,以及受到廣泛關注的要求TikTok脫離其中國母公司等内容。衆議院表決通過該法案,将其與三項援助法案合并為一項修正案後送出給參議院,參院通過後再交由拜登簽署。

這一涉及TikTok命運的法案,其前身就是2024年3月13日美國衆議院高票通過的“保護美國人免受外國對手控制應用程式的侵害法案”(也稱“TikTok剝離法案”,Protecting Americans from Foreign Adversary Controlled Applications Act)。

此前TikTok剝離法案給出了詳細的“時間表路線圖”,要求位元組跳動“剝離”TikTok的股權,否則TikTok将面臨在美國被禁用的命運,法案要求外國“對手實體”擁有該公司股權的比例不得超過20%,其中中國、俄羅斯、伊朗和北韓被列為所謂的“對手國家”。法案給予位元組跳動165天的時間從TikTok撤資,若不遵循,蘋果、Google和其他公司經營的應用程式商店就不能合法提供TikTok,位元組跳動擁有的應用程式也不能提供網絡托管服務。

剝離法案在衆議院獲得了一路綠燈。自3月5日加拉格爾等人提出草案開始,3月7日衆議院能源和商業委員會通過并遞送衆議院,3月13日衆議院以352票贊成、65票反對的結果通過,法案被送至參議院。

值得注意的是,此次衆議院為加速程序,采用了“暫停議事規則”(suspension of the rules)這一快速程式,隻有40分鐘的介紹時間,且需三分之二多數通過——這表明衆議院内部已普遍認為該法案争議不大,有把握獲得廣泛支援并迅速通過。

随後,參議院對衆議院版本的TikTok剝離法案進行過審議,但由于參議院商務委員會主席瑪麗亞·坎特韋爾(Maria Cantwell)認為時限等問題不妥,法案被參議院商務委員會擱置。

而此次被捆綁進對外援助法案的版本與衆議院3月份版本不同的是,坎特韋爾明确為之背書,稱她成功推動将剝離等待期限從六個月延長至一年,“以便讓公司有足夠的時間尋找買家。”具體來說,修訂後的立法将給予九個月的期限,如果出售正在進行,還可能延長三個月。

據路透社報道,TikTok于當地時間4月27日在郵件中對員工表示:“這是這個漫長過程的開始,而不是結束。”

雖然白宮多次表示TikTok造成了國家安全方面的隐憂,但并不影響拜登團隊在2024年2月開通了TikTok賬号——隻是表現差強人意,連美國著名電視主持人“囧司徒”(即被稱為“囧叔”的Jon Stewart)都在回歸節目中忍不住吐槽拜登在TikTok上的失敗表現,随即招緻民主黨人的激烈抨擊。至4月底,拜登的TikTok賬号粉絲數剛過31萬,釋出了一百多條視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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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4月23日,美國華盛頓特區,TikTok内容創作者在國會大廈外參加支援TikTok的活動(圖:視覺中國)

TikTok和華盛頓:你的對手永遠最熟悉你

對于華盛頓的政客們,無論是白宮抑或是國會山,TikTok都是近年來最能激起他們鬥志的目标。

TikTok和華盛頓的博弈貫穿其從發迹到爆炸式發展的全過程,每次鬥争都堪稱驚險。相比歐盟對美國數字平台巨頭頻繁開出的罰單,華盛頓對TikTok每次都是全力出擊。“禁止”(ban)、“出售”(sell)、“剝離”(divest)等關鍵詞不斷複現,從白宮到國會山、從特朗普政府到拜登政府,換湯不換藥、形不同而實質相同:阻止一個自己無法控制的巨頭繼續成長。

美國意圖“剝離”TikTok的行動從未停止。2023年3月,美國财政部上司下的外國投資委員會(CFIUS)就要求TikTok的中國母公司出售其股份,否則可能會面臨美國對這一視訊應用程式的禁令。當時TikTok的CEO周受資在美國國會“過堂”,接受了一場堪稱無理取鬧的聽證會質詢。

近年來CFIUS在中美經貿關系中時常搶鏡,很大程度上源于特朗普簽署的《外國投資風險審查現代化法案》(FIRRMA),該法案授予CFIUS更大的權力和精準打擊外國投資者的能力。

CFIUS不僅可以阻止收購,例如特朗普時期曾阻止了中國買家對萊迪思半導體(Lattice Semiconductor)的收購。CFIUS還有過成功剝離中國公司所有權的先例。昆侖萬維曾在2018年完成對社交媒體平台Grindr的收購,但在IPO前被CFIUS以“國家安全風險”(national security risk)為由叫停,并逼迫其出售。最終在2020年初,Grindr被以6億美元的價格賣掉。

TikTok被CFIUS盯上由來已久,再之前是著名的“特朗普禁令”。此前唐納德·特朗普就曾試圖将TikTok當作2020年總統大選的血腥戰場上最吸睛的祭品。2019年下半年,CFIUS針對位元組跳動2017年以10億美元收購美國社交媒體應用Musical.ly的交易啟動了國家安全審查。

2020年8月4日,特朗普依據《國際緊急經濟權力法》(IEEPA),釋出針對TikTok的首道總統行政令,在9月27日和11月12日這兩個時間節點,分别對TikTok采取了禁止在美國境内下載下傳更新、禁止美國網際網路營運商提供服務的措施。

10天後的8月14日,依據CFIUS的建議,特朗普的第二道總統行政令釋出,禁止中國公司位元組跳動收購Musical.ly的交易,以總統行政令的形式完成了第一次“不剝離即禁止”(divest-or-ban)的嘗試,且留給TikTok的時間視窗更短。當時美國智庫戰略和國際研究中心(CSIS)發表了一篇評論分析,标題直接就叫《TikTok的時間不多了》(“TikTok is running out of time”)。

雖然悲觀聲浪一度四起,但法律訴訟還是暫時擊退了特朗普的總統行政令。TikTok向華盛頓特區法院提起的訴訟,以及三位TikTok創作者向費城法院提起的訴訟均獲勝訴,在行政令施行前緊急拿到法院的終止令。

有了此前的經驗,面對蒙大拿州的禁令,五名TikTok使用者在訴訟書中提出:蒙大拿州“不能禁止其居民在TikTok上觀看或發表視訊,正如它不能因為誰擁有《華爾街日報》或其發表的觀點而将其禁止。”

TikTok在這一過程中似乎已經摸到了見招拆招的門道,利用美國政治法律體系中的既有工具,以及美國社會的一些運作規律來保護自己。

最明顯的就是訴諸法律,此前數次法庭對決無論是親自起訴還是使用者起訴,TikTok均獲得了超出預期的效果。

最引人注目的是,TikTok開始認識到1.7億美國使用者的力量和利益攸關方的重要性,2024年3月的彈窗号召使用者保護自己權利的做法,為他們赢得了廣泛的輿論支援。

似乎并不起眼的一面是TikTok在華盛頓的遊說行動,OpenSecrets的資料顯示,2023年TikTok在美的遊說支出超過800萬美元,而進入2024年後,截至目前已花費了超過700萬美元。

為什麼遊說費用越花越多,但處境卻越來越危險?因為最熟悉他們的永遠是他們的對手,雙方都在同步“進化”。

此次剝離TikTok被打包塞入對外援助法案并迅速獲得通過,被認為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操作。國會議員們的法律團隊至少從兩個方面吸取了“教訓”:

一方面需要真正地形成一部法律,哪怕是通過強行塞入的方式,以避開美國憲法第五修正案。美國憲法第五修正案中關于“任何人不經正當法律程式,不得被剝奪生命、自由或财産”的論述,成為2020年特朗普總統行政令被挑戰的最大因由之一,畢竟總統行政令并不是真正的法律。

另一方面需要強調所有明面上的動作不指向“封禁”(ban),以避開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此前第一修正案被認為是TikTok起訴的最大依仗,即直接封禁或關閉TikTok将被認為是侵犯使用者的言論自由。是以此次法案刻意強調“剝離”,潛台詞是:“我沒有強迫他們關閉,他們不願賣而關掉是他們自己的事。”

是以,周受資4月24日用TikTok釋出的一段視訊才會反複強調,“不要搞錯了,這就是一項禁令,一項對于TikTok、對于你和你的聲音的禁令。”

TikTok和華盛頓的精英們都嚴陣以待,準備投入新一輪戰鬥。華盛頓也并非鐵闆一塊,有些議員堅持認為最新的法案違背了“自由的土地和勇敢者的家園”精神(the land of the free and the home of the brave)。民主黨參議員埃德·馬基(Ed Markey)認為,“我們應該非常清楚這項法律可能産生的結果,這實際上正是一項TikTok的禁令,而這種行事方式不是我們這個民族的本質。”民主黨參議員羅恩·懷登(Ron Wyden)表示,他擔心該法案“提供了廣泛的權力,未來的政府可能會濫用這些權力來侵犯美國人的第一修正案權利。”

在這個沖突叢生的場域,鎖定了2024年大選共和黨候選人的特朗普卻開始強烈反對剝離法案,更凸顯了世事無常。

作為5年前對TikTok發起進攻的始作俑者,特朗普在2024年3月接受CNBC采訪時稱,“坦率地說很多人喜歡TikTok,TikTok上有很多小孩子,如果平台消失,他們會發瘋的。”他還認為TikTok被禁隻會有利于其競争對手Facebook。“我不希望在上次選舉中作弊的Facebook是以受益”,“他們(Facebook)才是人民之敵。”

特朗普将怎麼打TikTok這張牌,年輕選民中的TikTok支援者是否會投票給特朗普,都将是這個大選年的額外變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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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4月26日,美國紐約,特朗普在曼哈頓刑事法院接受媒體采訪(圖:視覺中國)

被華盛頓窮追不舍的為何是TikTok?

TikTok之是以會持續成為漩渦中心,可能因為它是從全球化到逆全球化轉變的時代背景下中國最成功的數字科技出海企業。

TikTok的成功展現在不斷快速重新整理的資料上。TikTok達到1億使用者用了9個月,這一紀錄超過了Instagram、WhatsApp、Meta(Facebook)、X(Twitter)等全球知名數字平台,直到ChatGPT橫空出世才被打破。

TikTok在美國快速增長的1.7億使用者中,青少年占比顯著高于中老年。皮尤研究中心2024年4月的調查顯示,大多數美國青少年都在使用TikTok,13至17歲的青少年使用比例達到63%,其中58%的人每天都在使用TikTok,17%的人表示他們“幾乎一直在使用”。美國成年人的使用比例總體達到三成,其中18至29歲使用TikTok的比例為62%。

面對TikTok在美國市場的高增長,紮克伯格的Instagram也束手無策,哪怕有針對性地推出短視訊平台Reels來對抗TikTok的攻勢也收效不彰。美國人也很關注這個問題,普遍會從抓住了短視訊的時代風口、獨特的推薦算法、充足的版權曲庫、易編輯的界面、不斷發起的各種挑戰比賽、去中心化打造網紅等各種角度來分析TikTok的成績。

但這些技術層面的分析還不足以解釋TikTok為何在美國和西方世界的影響力如此之大,因為技術層面的門檻似乎沒有高到無法一戰的地步。

作為一個闖入西方世界的“外來戶”,相比Facebook和Twitter強烈的政治屬性,TikTok娛樂性的目的更純粹,似乎從來不希望卷入政治性議題,甚至長期被美國媒體描述為一個“看跳舞的平台”。媒體人朱莉娅·亞曆山大(Julia Alexander)曾在The Verge上發文,稱TikTok為“一款未被仇恨言論侵擾的罕見的社交應用。”TikTok殺出Facebook“矩陣”異軍突起,反映了西方越來越多的人對強烈的“政治正确”捆綁已不堪重負。

而在TikTok上,資訊多樣化流動程度更高,不帶有強烈的政治傾向,也不會像Facebook等平台一樣進行傾向性明确的内容稽核和推薦。

然而在巴以沖突等激烈議題下,不站隊也是有代價的,TikTok在巴以沖突發生後再次陷入輿論旋渦。雖然其反複強調“我們的推薦算法不會‘偏袒任何一方’,并采取嚴格的措施來防止操縱”,但依然擋不住美國各大“主流媒體”的連番抨擊。

《華爾街日報》在題為《TikTok如何将戰争帶入家中給您的孩子》的文章中猛烈批評TikTok,《紐約時報》稱“該視訊應用程式因其處理使用者看到的戰争相關文章的方式而受到批評”。也有部分媒體如一貫以自由主義示人的VOX發文,稱“TikTok并沒有為巴勒斯坦制造虛假支援,它隻是反映已經存在的東西”。

皮尤的調查顯示,43%的美國TikTok使用者表示,他們經常通過TikTok擷取新聞。随着越來越多青少年将TikTok當作搜尋引擎,也許美國青年一代會愈發感到困惑,到底什麼樣的新聞才是真實的、如何才算看到了真實的新聞?

六年前的世界還遠不是這個樣子。《紐約時報》2018年12月釋出過一篇評論文章《TikTok,一個中國的視訊App,将快樂帶回社交媒體》(TikTok, a Chinese Video App, Brings Fun Back to Social Media),在文中,專欄作家凱文·羅斯(Kevin Roose)熱情洋溢迫不及待地分享了自己的感受:“下載下傳流行視訊分享應用程式TikTok一個小時後,我經曆了一種奇怪的感覺,這是我在網際網路上長久沒有感受到的。胸口的結放松了,腦袋裡仿佛充滿了氦氣,嘴角向上蠕動,開始微笑……這是幸福嗎?”

這種情感濃烈的贊揚在六年後的現在看來似乎有強烈的不真實感,如今已經很難在美國“主流媒體”上看到對來自中國的東西有這樣毫無保留的贊揚了。六年來,美國政商兩界的競争憂慮不斷增強,TikTok在“中國血統”和“逆全球化”疊加之下,無可避免地被華盛頓定期定點圍獵。

一方面,美國國會内部的“反華競速”烈度正不斷提升,目标明确指向中國數字科技産業,将資料安全等技術問題泛化為國家安全議題。以近期為例,2024年2月21日,拜登釋出總統行政令,将針對中國制造的港口基礎設施帶來的“網絡安全風險”采取行動。2月28日,拜登釋出總統行政令,授權司法部長阻止美國敏感資料(包括生物識别資訊、地理位置資訊和個人健康資料等)被大規模轉移到中國等六個“有關國家”。2月29日,美國商務部釋出通知,宣布對智能汽車進行國家安全調查,目标直指中國電動汽車産業出海。

華盛頓對TikTok等中國數字科技企業的動手使美國的國家安全邊界愈發模糊,已經形成隻要結論、不講證據的固定範式。即便TikTok提出“德州計劃”(Project Texas)并投資15億美元與甲骨文合作,華盛頓的安全焦慮并未因技術解決方案而消解。

在這樣的背景下,紮克伯格對TikTok“打不過就舉報”的做法也算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華爾街日報》在2020年8月的獨家報道中較長的描述了紮克伯格如何向特朗普谏言,“TikTok等中國網際網路公司的崛起威脅着美國企業,應該成為比控制Facebook更大的擔憂。”

TikTok走過最長的路,是美國的套路

2024年1月31日,美國華盛頓特區,美國參議院司法委員會就網絡兒童安全舉行聽證會,TikTok首席執行官周受資(右三)和Meta首席執行官馬克·紮克伯格(右一)出席(圖:視覺中國)

另一方面,逆全球化時代的全球化企業正經曆着普遍的陣痛,中國數字科技企業出海在這一問題上感觸更深,逐漸形成TikTok式的悖論:“中國血統—全球化企業—本地化營運”這樣的理想多邊平衡難以維系。在無法改變自己的出身和願景時,本地化營運成了最重要的關鍵。

在TikTok與華盛頓見招拆招的過程中,給中國出海企業最重要的經驗啟示或許是堅定了出海發展并與當地市場共生的重要性。TikTok在美國市場已經形成的産業鍊條和平台上的700萬商家勢必會尋求自救,這股力量遠大于一個平台本身。這也是周受資在視訊中強調“我們哪兒也不去”的重要依靠。

雖然TikTok的命運仍未最終确定,但能确定的是,堅定支援開放、合作和全球化永遠是發展的正道。隻是當推進全球化和自由貿易的大旗隻能由中國守護時,多少還是帶有一些遺憾和悲壯,以及“微斯人,吾誰與歸”的宿命感。

(作者:姚旭博士,複旦大學發展研究院副研究員,複旦大學網絡空間國際治理研究基地研究員,長期關注全球數字科技産業治理、跨境資料流動相關研究)

南方人物周刊特約撰稿 姚旭

責編 李屾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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