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漢學||周同賓:饑荒中,人心比鐵還硬,人情比紙還薄!

作者:翻譯教學與研究

本文轉自:曆史新編

漢學||周同賓:饑荒中,人心比鐵還硬,人情比紙還薄!

摘要:

饑荒中,祖輩恪守的倫理秩序都不複存在。長時間的饑餓,餓掉了幾千年教化對人的影響,餓掉了人的人性,隻剩下動物性,隻剩下動物性的一半——食欲,想的隻是吃,吃是為了活。吃是自己吃,活是自己活。吃是一切,活是惟一目的。動物性的另一半——色欲,已被餓得衰竭。夫妻不再共枕,更絕無傷風敗俗的醜事發生。那年頭,沒一個女人懷孕,更沒人嫁閨女,娶媳婦。饑餓使人人都變得極端自私。餓死事大,别的都顧不得了。

本文轉自周同賓著《古典的原野》

1

饑餓的滋味,刻骨銘心,終生難忘。

漢學||周同賓:饑荒中,人心比鐵還硬,人情比紙還薄!

四十年前,高中畢業,我考入一所專科學校。學校在南陽卧龍崗,環境清幽,宜于讀書。第一學期,尚能專心上課,聽老師講《離騷》講得動情。越明年,飯菜開始定量,量很小,肚裡成天饑着,任是李白、杜甫、韓愈、柳宗元,也不能把注意力從腹中引到書上。時時想着吃。吃罷上頓盼下頓。肚裡老是發燒,那可真是饑火如焚,老是咕咕叫,那可真是饑腸辘辘,不管飯菜好壞都想吃,那可真是饑不擇食。白天長,夜更長,分分秒秒都難過,在書本裡看到個“馍”字,也饞涎欲滴。讀《紅樓夢》讀到“史太君兩宴大觀園”一節,真想代替劉外婆,把那麼多珍馐美味統統啖掉。夢中老是弄到飯,老是還沒吃進嘴,就醒了。在地方小報上發表一首小詩,得到二進制稿費,立即去黑市上買一斤熱蕃薯,一大一小兩個。本想慢慢享用,可很快就吃完了。蕃薯下肚,如兩粒小石子掉進深潭,頃刻無影無蹤,不僅不飽,反倒更餓,好似再有幾十斤蕃薯也填不滿空洞的肚子……

長期挨餓,造成一種頑固的饑餓意識。吃,不隻是生理需要,也是心理需要,即便肚子撐得鼓漲,仍有饑餓感,仍然想吃。饑餓銷蝕人的理想,當時的最高志向是,畢業後有了工資,去黑市上飽飽地吃一次熱蕃薯。饑餓銷蝕人的尊嚴,當時曾和一個要好的同學密謀,日暮時溜進一個果園偷桃子,被守園人發現,罵我們是賊,沒能得逞,空流了許多口水。饑餓把人變成小人,饑餓使人斯文掃地。

那時,我的父老鄉親也正挨餓。比起他們,我的餓其實算不了什麼。我畢竟每頓可得到一個不大的馍,一碗不稠的糊糊。他們啊,正苦苦地掙紮在死亡線上。

2

家,是農村社會最基本的機關。家家做飯,古來如此。有鍋有竈,才是家,一口鍋裡攪稀稠,才是一家人。農家院落的縷縷炊煙,把鄉村生活的甯靜平和熏染成千古不變的風景,很古典,很詩意。不管飯好飯賴,飯稀飯稠,每人端一碗,慢悠悠吃着,邊吃邊說些平平淡淡的話,便吃出了溫馨,吃出了安适,吃出了長長的滋味,吃出了融融樂樂的親情。

突然有一天,各家各戶不再做飯,也無法做飯。屋裡沒了米面,連盛糧食的筐簍盆罐都已收走。也沒了鐵鍋;鐵鍋都被集中,打碎,扔進了煉鋼爐,同時扔進煉鋼爐的,還有鐵飯勺、鐵鍋鏟兒、竈膛裡的鐵爐齒,以及鐵秤砣、門钌铞兒、紡棉線的鐵錠子、釘在地上拴羊的鐵橛子。土坯黃泥砌成的煉鋼爐,燒光了村裡的大樹小樹,家中的箱櫃桌椅、闆凳木墩。家中隻剩四堵牆。全村房屋也都成了公共财産,村幹部說誰住哪裡,就住哪裡。常常換住處,處處是家,處處不是家。除了衣服和飯碗,别無私物。村裡辦起大食堂。食堂占用村裡惟一一座瓦屋。那原是村中惟一一戶财主的房産,土改時分給了兩戶貧農。此時,兩戶貧農已另住别處。瓦屋裡盤了鍋竈。大鍋直徑五尺,鍋沿向上又用青磚白灰砌了五尺高。攪鍋的工具,原是一根橫綁在兩棵樹間拴牛的棗木棍。炒菜的工具,原是一把用來鏟土鏟糞的長柄鐵鍁。煙囪磨盤粗,從房半坡拱出,高高地伸過屋頂,冒煙黑而濃,直蹿而上,熏髒好大一片天空,常帶着火星子,像能把白雲燒着。食堂門口,吊半個鐵轱辘,當鐘敲;一敲,全村人都集中來,亂哄哄擠一大片。木瓢舀飯,鐵鏟分菜,窩頭、蕃薯堆在柳條笸籮裡,随便取食。那麼多人或站或蹲,或就地坐下,形成一個亘古未有的大飯場,喝稀飯一片吸溜聲,喝稠飯一片呼噜聲,隻能吃出熱鬧,吃不出溫馨,隻能把肚子楦飽,絕對品不出滋味。隻在雨天,才準許把飯端回家裡,家隻是大人領着孩子睡覺的地方,即便家人坐一塊兒吃,從大鍋飯裡也難吃出舒舒服服的家庭味。

那些天,說是已經進入共産主義,标志就是吃飯不要錢。不要錢的飯,吃起來卻是那麼别扭。

3

全村人可着肚子吃,吃了不很久,每人每頓隻能分到一個窩頭,而且越來越小,一直小到驢糞蛋兒那麼大。後來,那麼小的窩頭也沒了。稀飯倒可随意喝,但越來越稀,一直稀到一鍋清水煮一筐榆樹葉。清湯不限量,連老太婆也能喝五碗六碗。大肚漢留成,最多時一連喝十二碗,喝得肚子突出,像扣了一口鍋,尿幾次,就癟了。再後來,清湯寡水也限量,因為挑水需要力氣,挑水的人已經沒有那麼大力氣了。

一場饑荒,正在鄉村蔓延。

那年春節,每人分得二十個餃子,一個馍。餃子以黃豆面、玉米面混合作皮,從野地掃回的蕃薯葉作餡;馍是蕃薯面、麸皮混合蒸成(因為要過年,才蒸成馍狀,若是平日,就捏成窩頭了)。緊接着,就斷糧了;其實還有,隻是太少,不夠村幹部吃。于是,鄉親們便吃秕糠,吃榆皮,吃田裡遺留的已經變壞的蕃薯。到三月,草木發芽,就吃野菜、樹葉。曆史上荒年吃過的東西,全都吃了。過去吃,是小鍋煮。如今是大鍋熬湯,大鍋太大,再多的糠菜扔進去也不稠。曆史上沒吃過的東西也吃了。比如幹蕃薯秧、玉米稈、麥稭,都碾碎,篩下面粉狀的東西,取名“澱粉”,可以下鍋,可以蒸成刺猬模樣的團子。那團子,是當時的最好食品,嚼着有甜味,很好吃,但難消化,人的腸胃畢竟不是牛驢的腸胃。

家家都自己煮野菜。沒鍋,就用臉盆、鐵盒、陶罐代替。麻二爺找不到别的物件兒,就用便壺煮。留情婦信佛,藏一尊銅鑄的半尺高佛像,佛像中空,餓急了,竟把它倒吊起當鍋,邊煮邊說“罪過,罪過”。幹部眼尖,白天,看見誰家冒煙,夜晚,看見誰家有火光,就去把煮菜的器皿砸碎,還要拉到群衆會上批鬥。幹部也是鄉親。鄉親不顧鄉親,全不念阖族一個祖宗,全不念同村聚居幾十年,一拃沒有四指近。看見鄉親挨餓,一點兒也不同情。

饑荒中,人心比鐵還硬,人情比紙還薄。

人人都學會了偷。當然是偷集體,私人已無東西可偷。一是偷豌豆秧。豌豆秧比刺角芽、毛妮菜、麥楝子好吃。從出苗不久就偷,一直偷到開花、結莢。再是偷蕃薯。有一窖蕃薯,本打算做種,開春後育苗的。大家都去偷。幹部派人看守,看守人也偷。幹部親自看守,幹部也偷。四狗去偷,剛扒出三個手指那麼粗的,幹部發現,邊打他,邊拉他去大隊部。打他也不丢下手中的吃物,邊走,邊把粘滿泥土的蕃薯往嘴裡填。走到大隊部,已經喀喀嚓嚓全部吃光。幹部說,全村男女老少都不要臉。其實,他也不要臉,不隻不要臉,還不要良心。

饑荒中,道德和顔面已無足輕重。

五爺是個老直杠,從不沾集體的光。一直當飼養組長。他養的五頭牛,個個好膘,在全公社的牲口評比會上,五頭牛頭上都纏了紅彩綢。他每天給别的飼養員發牛料,直接倒進料水缸,防止拿回家人吃。後來,他自己就把牛料裝進口袋帶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