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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舞九天(陸小鳳傳奇)中集

作者:阿燦34914

第七章 前因後果

  這地獄裡雖然沒有灼人的火焰,但四面都是水,無論他往哪邊遊,都立刻就撞上石壁,連換氣的地方都沒有,就這麼樣被活活悶死在水裡,倒不如索性被燒死反而痛快些。

  他正在急得快要發瘋的時候,上面又是"格"的一響,道亮光射下來,竟露出個門。

  就算這扇門是直達地獄的,他也不管了,一下子蹿上去,上面竟是條用石闆砌成的道地,連一滴水也沒有。

  道地中雖然也很陰森,在他來說,卻已無異到了天堂。

  這一夜間他遇見的事,簡直就好像做夢一樣,他看見的死人是活人,活人卻是死人,真人是木頭人,木頭人卻是真人。

  他簡直已暈頭轉向,現在才總算喘過一口氣來。

  道地裡燃着燈,卻沒有人。

  他擰幹了身上的衣服,就開始往前走,走一步,是一步,不管走到哪裡去,他都已隻有聽天由命。

  道地的盡頭,是道鐵門。

  門上居然沒有鎖。

  他試探着敲了敲門,沒有回應,他就用力拉開門走進去,裡面是間很寬闊的石室,竟堆滿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佛像和木魚。

  陸小鳳傻了。

  這麼隐密的地方,原來隻不過是堆木魚的,這種事說出來有誰相信?

  更令人難以相信的是,這些木魚和佛像,竟都是老狐狸那條船運來的,他全都見過,船沉了之後,木魚和佛像怎麼會到這裡?

  陸小鳳長長吐出口氣,在心裡警告自己,最好趕快走,走得越遠越好,就當作從來也沒有到過這裡,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些木魚。

  他已看出這些木魚和佛像中,必定隐藏着一個極大的秘密。

  他本來也許還能想法子活下去,别人若是知道他已發覺了這秘密,也許就不會再讓他有開口說話的機會了。

  他的想法很正确,隻可惜他現在根本無路可退,何況他的好奇心早巳被引起,叫他就這麼樣退出去,他實在也有點不甘心。

  木魚中究竟有什麼秘密?

  他知道這些木魚裡面都是空的,他也曾從沙灘上撿到過好幾個,都被他剖成了兩中,改成了木碗與木勺。

  可是隻要有點頭腦的人,都絕不會辛辛苦苦的從沉船中撈起這些空木魚,再辛辛苦苦運來這裡,藏到如此隐秘的地方,還派個人睜大眼睛躺在外面的水池裡看守着,無論是人是貓,隻要一進水池,就給他一刀。

  這地方的人,看來都是很有頭腦的人,為什麼會做這種事?

  陸小鳳忍不住撿起個木魚,敲了敲,裡面也是空的,再搖了搖,這個空木魚裡竟好像發出了一連串很悅耳的響聲。

  那把夜壺刀還在他身上,他立刻掏出來,将這木魚剖成兩半。

  隻聽"嘩啦啦"一聲響,十幾樣東西從木魚裡掉下來,竟都是光華奪目的寶石和碧玉。

  陸小鳳又傻了。

  他一向識貨,當然看得出這些寶石和碧玉都是價值不菲的上等貨色。

  你随便從裡面挑一塊,随便送給哪個女孩子,她一定都會變得很聽話的像牛肉湯那種不喜歡珠寶的女孩子,世上畢竟不多。

  他再剖開一個木魚,裡面竟全都是小指那麼大的珍珠。

  石室中至少有三四百個木魚,裡面若都是寶石珠玉,一共能值多少銀子?

  陸小鳳簡直連算都不敢去算。

  他并不是财迷,可是這麼大一筆财富忽然到了自己面前,無論誰都難免會覺得有點心慌意亂的。木魚裡是珠寶,佛像裡是什麼?

  佛像也是空的,他找了個比人還大的佛像,先用他的夜壺刀将中間的合縫撬開,心裡隻希望裡面真是空的。

  這麼一尊佛像裡,如果也裝滿了珠寶,那簡直就比最荒唐的夢還荒唐了。

  "格"的一聲,佛像已被他扳開了一條縫,裡面并沒有珠寶漏出來。

  他歎了口氣,也不知道是慶幸?還是失望?忽然聽見佛像裡仿佛也有人歎了口氣。

  這佛像明明是木頭做的,怎麼會歎氣?

  今天一夜間他遇見的怪事雖然已比别人八十年遇見的還要多,聽見了這聲歎息,他還是不免大吃一驚。

  就在這時,佛像中已有個人撲了出來,一下子扼住了他的咽喉,一雙手冰冷冰冷,也不知是妖怪?還是僵屍?

  陸小鳳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幾乎被吓得暈了過去。

  他沒有暈過去,隻因為這雙手剛扼住他的咽喉,就變得軟綿綿的,一點力氣都沒有。

  他定定神,張開眼,就看見面前也有一雙眼睛看着他。

  眼睛下面當然還有鼻子,鼻子下面當然還有嘴。

  這個人的嘴唇動了動,忽然說出了三個字"陸小鳳"佛像裡居然藏着個人,已經是不可思議的怪事。

  這尊佛像被裝上老狐狸的船,等到船沉,再被運到這裡來,前後至少已有三四十天。

  佛像裡藏着的這個人,居然還沒有死,居然還能夠說話,居然還認得他就是陸小鳳。

  陸小鳳這一夜間遇見的怪事,加起來也沒有這一件奇怪。

  更奇怪的是,他居然也認得這個人。

  這個人竟是在镖局業中資格比"鐵掌重刀"司徒剛更老,實力更大,名氣也更響的大通镖局總镖頭。"大力神鷹"葛通。

  淮南鷹爪王的大力鷹爪功從來不傳外姓,葛通卻是唯一的例外。

  因為他不但是第三代鷹爪王的義子,也是王家的乘龍快婿,為人誠懇樸實,做事循規蹈矩,十八歲人大通镖局,二十一歲就已升為總镖頭,在他手裡接下的镖,從來也沒有出過一次差錯。

  "隻要找到葛通,條條大路都通,"有些人甯可多出成倍價錢,也非要找葛通保镖不可。

  陸小鳳實在連做夢也想不到,這麼樣一個人竟會藏在佛像裡。

  葛通看見他卻更吃驚,嘴唇動了好幾次,仿佛有很多話要說,怎奈體力太虛弱,嘴唇也已幹裂,連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

  陸小鳳也有很多話要問他。

  被人藏在佛像裡,遠比被人裝進箱子裡還奇怪,這兩件事是否同一人的傑作?為的是什麼?

  這些疑問陸小鳳也連一句都沒有問出來,因為葛通已完全虛脫。

  雖然隻要一大碗營養中富,煮得濃濃的牛肉湯,就可以讓他元氣恢複,可是此時此地,要找一碗牛肉湯,也難如登天。

  陸小鳳看着他發了半天怔,心裡又想到一件可怕的事。

  這裡至少有一百多尊佛像,假如每尊佛像裡都藏着一個人,那怎麼辦?

  這問題陸小鳳連想都不敢想,再也沒有勇氣去看第二尊佛像。

  就在這時,道地中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陸小鳳一顆心又吊了起來。

  來的人是誰?他濕淋淋地走進來,道地中的足迹還沒有幹,不管來的是誰,想必都已發現這裡有了不速之客,賀尚書當然知道這不速之客是誰?

  這個人既然敢進來,當然已有了對付他的法子。

  陸小鳳歎了口氣,索性坐下來等着。

  腳步聲漸近,一個人端着一大鍋熱氣騰騰的牛肉湯走進來,赫然正是牛肉湯。

  鍋裡的牛肉湯雖然熱,端着鍋的牛肉湯臉上卻冷冰冰的全無表情。

  現在她非但好像完全不認得陸小鳳,而且競像是根本沒有看見石室中還有陸小鳳這麼樣一個人,慢慢的走進來,将一鍋牛肉湯擺在地上,用一把長湯匙勺起了一勺,慢慢的倒入一尊伏虎羅漢的嘴裡。

  木頭做的佛像居然也會喝中肉湯。

  牛肉湯喃喃道:"牛肉湯不但好吃,而且滋補,你乖乖的喝下去,就可以多活些時候"一勺牛肉湯倒下去,佛像中竟發出了一聲轉微的呻吟。

  牛肉湯道:"我知道你嫌少,可是牛肉湯隻有一鍋,剛好每個人一勺,連大肚子的彌陀佛也隻能分到一人勺"陸小鳳的心沉了下去。

  剛好每個人一勺,難道每尊佛像裡都有人?

  現在他當然已看出,佛像裡活人的嘴,剛巧就對着佛像的嘴,是以不但能喝場,還能呼吸。

  這些人能夠活到現在,就靠這每天一勺牛肉湯。

  他們整個人都緊緊的被關在一尊釘得死死的佛像裡,連一根小指都不能動,每天隻靠一勺牛肉湯維持活命。

  這麼樣的日子他們竟過了三四十天,想到他們受的這種罪,陸小鳳再也忍耐不得,忽然跳起來,沖過去,閃電般出手。

  他實在很想将牛肉湯也關到佛像裡去,讓她也受受這種罪。

  牛肉湯沒有回頭,也沒有閃避,突聽"噬"的一響,一聲破風,一根帶着魚鈎的鈎絲從外面飛進來,閃閃發光的魚鈎飛向他的眼睛,好像很想把他的服珠子一下鈎出來。

  幸好陸小鳳此刻并不在水裡,幸好他的手已經能夠動。

  他忽然回身,伸出兩根手指來一夾,就夾住了魚鈎。

  牛肉湯冷冷道:"這兩根手指果然有點門道,我也賞你一勺牛肉湯吧!"一柄長匙忽然已到了陸小鳳嘴前,直打他唇上鼻下的迎香穴。匙中的牛肉湯汁已先激起,潑向陸小鳳的臉。

  這一着她輕描淡寫的使出來,其實卻毒辣得很,不但湯匙打穴,匙中的湯汁也就成種極厲害的暗器,陸小鳳要想避開已很難。

  何況他雖然夾住了魚鈎,卻沒有夾住資尚書的手,眼前人影一閃,賀尚書已撒開釣竿,輕飄飄的掠了過來。

  他輕功身法快如鬼魅,出手卻奇重,一掌拍向陸小鳳肩頭,用的竟是密宗大手印的功夫!

  陸小鳳兩方受敵,眼見就要遭殃,誰知他忽然張口一吸,将濺起的牛肉湯吸進嘴裡,一下子吸住了湯匙。

  賀尚書一掌拍下,突見一樣閃閃發光的東西劃向脈門,竟是他自己剛才用來鈎陸小鳳眼珠子的魚鈎。

  這一着連消帶打,機蠻跳脫,除了陸小鳳,真還沒有别人能使得出來。

  可惜他的牙齒隻不過吸住了湯匙,并沒有咬住牛肉湯的手。

  她一隻蘭花般的纖纖玉手,已經向陸小鳳左耳拂了過來。

  如意蘭花手分筋錯脈,不但陰勁狠毒,手法的變化更詭秘飄忽,陸小鳳一擰腰,她的手忽然已到了他腦後的玉梳穴上。

  玉梳穴本是身上最重要的死穴要害,就算被普通人一拳打中,也是受不了的,陸小鳳暗中歎了口氣,勁力貫注雙臂,已準備使出和人同歸于盡時才用得上的緻命殺手。

  誰知就在這間不容發的瞬息之間,牛肉湯忽然一聲驚呼,整個人都飛了出去,撞上石壁,賀尚書的人竟飛出門外,過了半晌,才聽見"砰"的一響,顯然也撞在石壁上,撞得更重。

  陸小鳳面前已換了一個人,笑容親切慈祥,赫然竟是那小老頭。

  剛才他用的究竟是什麼手法,竟在一瞬間就将賀尚書和牛肉湯這樣的高手摔了出去,竟連陸小鳳這樣的眼力都沒有看清楚,直到現在他才知道,這小老頭竟是他平生未遇的高手。

  牛肉湯已站直了,顯得驚訝而憤怒。

  小老頭微笑着柔聲道:"你跌疼了沒有?"

  牛肉湯搖搖頭。

  小老頭道:"那麼你一定也像賀尚書一樣,喝得太醉了,否則怎麼會忘記我說的話。"他的聲音更溫柔,牛肉湯目中卻忽然露出了恐懼之色。

  小老頭道:"喝醉了的人,本該躺在床上睡覺的。你也該去睡了!"牛肉湯立刻垂着頭走出去,走過陸小鳳面前時。忽然笑了笑,笑得很甜。

  無論誰看見她這種笑容,那絕對想不到她就是剛才一心要将陸小鳳置之于死地的人。

  陸小鳳也想不到。

  看着她走出去,小老頭忽又問道:"你知不知道她的外号是什麼?"陸小鳳不知道。

  她的外号當然不叫牛肉湯。

  小老頭道:"她叫蜜蜂。"

  陸小鳳道:"蜜蜂?"

  小老頭道:"就是那種和雄蜂交配過後,就要将情人吞到肚裡去的蜜蜂。"陸小鳳的臉紅了。

  小老頭卻還是笑得很愉快,道:"我也知道一個做父親的人,本不該用這種話批評女兒的,可是我一定要讓你知道,她為什麼一定要殺你?"他拍拍陸小鳳的肩。"現在你當然已明白這并不是我的意思!"陸小鳳試探着問道:"就因為這不是你的意思,是以我才能活到現在?"小老頭并不否認,微笑道:"殺人并不是件困難的事,但是如果要殺得很技巧,就很不容易了I"他的手輕按石壁,立刻又出現一道門戶,裡面的密室布置得精雅而優美。

  他帶着陸小鳳走進去,從壁櫃中取出個水晶酒糟,悠然道:"葡萄美酒夜光杯,這就是我特地叫人從波斯帶來的葡萄酒,你喝一點!"他又拿出個平底的方樽,裡面裝着一種暗黑的醬,微笑道:"這是蝶鲨的卵,在昆侖以北,有很多人都稱之為卡維亞,意思就是用魚子做成的醬,用來佐酒,風味絕佳。

  陸小鳳忍不住嘗了一點,隻覺得腥鹹滿口,并沒有什麼好吃的地方。

  小老頭道:"蝶鲨就是卵,也就是退,盛産于千萬年之前,近來卻已将絕迹,毛詩義疏中曾說起。大者王鲸,小者未賄,今宜都郡自京門以上江中通出騾鲸之魚。本草綱目和呂氏春秋上也有關系此魚的記載,你再嘗嘗就知道它的異味了!"看來這小老頭不但飲食極講究精美,而且還是個飽讀詩書的風雅之士。

  陸小鳳忍不住又嘗了一點,果然覺得在鹹腥之外,另有種無法形容的風味,鮮美絕倫。

  小老頭笑道:"這還是我自己上次到扶桑去時還回來的,剩下的已不多,看來我不久又必将有扶桑之行了!"陸小鳳道:"你常到那裡去?"

  小老頭點點頭,道:"現在扶桑園中是豐臣秀吉當政,此一代枭雄,野心極大,對大陸和北韓都久有染指之意。他笑得更愉快,又道:"外面的那批珠寶,本是朝中一位人特地贈送給他的,卻被我半途接受了過來。"陸小鳳道:"老狐狸那條船是你作翻的?"小老頭正色道:"我怎麼會做那種粗魯的事,我隻不過湊巧知道那時海上會有風暴而已!海上的風暴,本就可以預測,"這小老頭對于天文氣象之學,顯然也極有研究。陸小鳳越來越覺得這個人實在是不世出的奇才,武功,才學都深不可測。忍不住又試探着問道:"是以你就故意延阻老狐狸裝貨的速度,好讓他的船恰巧能遇上那場風暴!小老頭笑道:"隻可惜我還是算錯了半天,是以不得不叫他再回去裝一次水!"老狐狸船上的船夫,都是經驗很高的老手,怎麼會将水這麼重要的東西忘記裝載?陸小鳳直到現在才明白其中蹊跷。小老頭道:"最難的一點是,要恰巧讓那條船在一股新生暖流中遇難!"陸小鳳道:"為什麼?"小老頭道:"因為這股暖流是流向本島的,風暴之後,就将覆船中的貨物載到這裡來,根本用不着我們動手!"他微笑着,又道:"也就因為這股暖流,是以你才會到這來。陸小鳳道:"你為什麼要費這麼多事?自己劫船豈非反而便些?"小老頭淡淡道:"因為我不是強盜,劫貨越船,乃市井匹夫所為,我還不屑去做。"陸小鳳歎了口氣,這件本來仿佛絕對無法解釋的事,現在他總算明白了一半。

  嶽洋當然也是他的門下,早已知道那條船會遇險,是以才再三攔阻他,不讓他乘坐那條船,甚至不惜将他打下船。

  小老頭又笑道:"這批珠寶若是運到扶桑,大陸中士必将有一場大亂,我雖然久居化外,仍是心存故國,做這件事,倒也并不是完全為了自己。"陸小鳳道:"你怎麼會知道這件事的?要勾結豐臣秀吉的朝中要員是誰?"小老頭淺淺的啜了一口酒,又嘗了點蝶鲨的子,才深深道:"在我們這行業中,有四個宇是絕不可忘記的!"陸小鳳道:"哪四個字?"

  小老頭道:"守口如瓶!"

  陸小鳳終于問出句他一直想問的話。你做的是哪一行?"小老頭道:"殺人!"

  他說得輕松平淡,陸小鳳雖然早巳隐約猜出,卻還是不免吃了一驚。

  小老頭道:"這本是世上第二古老的行業,卻遠比最古老的那一種更刺激,更多姿多采,令人興奮。…他笑了笑,道:"這一行的收入當然也比較好些。"陸小鳳道:"最古老的是哪一行?"

  小老頭道:"賣淫!

  他微笑着又道:"自從遠古以來,女人就學會了賣淫,用各式各樣的方法賣淫,可是殺人的方法卻隻有一種。"陸小鳳道:"隻有一種?"

  小老頭道:"絕對隻有一種。"

  陸小鳳道:"哪一種。"

  小老頭道:"絕對完全的一種。"

  他又補充着道:"殺人之後,不但要絕對能全身而退,而且要絕對不留痕迹,是以殺人的工具雖多,正确的方法卻絕對隻有一種!"他一連用了三次"絕對"來強調這件事的精确,然後才接着道:"這不但需要極大的技巧,還得要有極精密的計劃,極大的智慧和耐心,是以近年來夠資格加入這種行業的人已越來越少了!"陸小鳳道:"要怎麼樣才算夠資格?"

  小老頭道:"第一要身世清白!

  陸小鳳道:"殺人的人,為什麼要身世清白?"

  小老頭道:"因為他隻要在人們心目中,留下了一點不良的記載,出手的前後,就可能有人懷疑到他,萬一他的行動被人查出來,我們就難免受到連累!"陸小鳳歎了口氣,道:"有道理!"

  直到現在他才知道,原來隻有身世清白的人才夠資格殺人。

  小老頭道:"第二當然要有智慧和耐心,第三要能吃苦耐勞,忍辱負重,喜歡出風頭的人,是萬萬不能做這一行的!"陸小鳳道:"是以做這一行的人,都一定是無名的人。"小老頭道:"不但要是無名的人,而且還得是隐形的人。"陸小鳳動容道:"隐形的人?人怎麼能隐形?"

  小老頭笑道:"隐形的法子有很多種,并不是妖術!"陸小鳳道:"我不懂。"

  小老頭舉起酒杯,道:"你看不看得見這杯中是什麼?"陸小鳳道:"是一杯酒。

  小老頭将杯中的酒又倒入酒樽,道:"現在你還看不看得見這杯酒?"當然看不見的,因為這杯酒已混入了别的酒裡。

  小老頭道:"你若已看不見,這杯酒豈非就已隐形了?"陸小鳳思索着,這道理他仿佛已有些明白,卻又不完全明白。

  小老頭道:"泡沫沒入大海,杯酒傾入酒蹲,就等于已隐形了,因為别人已看不到它,更找不出它,有些人也一樣!"他微笑着道:"這些人隻要一到了海裡,就好像一粒米混入了一斤米中。無論誰再想把他找出來,都困難得很,他也已等于隐形了!"陸小鳳吐出口氣。苦笑道:"平時你就算在我面前走來走去,我也絕不會看出你有什麼特别的地方!"小老頭撫掌道:"正是這道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明白的!"陸小鳳道:"除此之外,還有一種法子!"

  小老頭道:"哦?"

  陸小鳳道:"如果你有另外一種身分,譬如說,如果你就是江南大俠,那麼你也等于隐形了,因為别人隻看得見你大俠的身分,卻看不見你是殺人的刺客!"小老頭笑道:"舉一反三,孺子果然可教。"

  他接着又道:"可是一個人就算完全具備了些條件,也還不夠。

  陸小鳳道:"還得要什麼條件?"

  小老頭道:"要做這一行,還得要有一種野獸般的奇異本能,要反應奇快,真正的危險還沒有來到,他已經有了準備,是以我看中一個人之後,還得考驗他是不是有這種本事?"陸小鳳道:"怎麼考驗?"

  小老頭道:"一個人隻有在生死關頭中,才能将潛力完全發揮,是以我一定要讓他遭受各式各樣的危機!"陸小鳳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你還要叫各式各樣的人去暗算他?"小老頭道:"不錯。

  陸小鳳終于明白。"去暗算嶽洋的那些人,就是你派去考驗他的?"小老頭道:"是的!"

  陸小鳳道:"他若禁不起考驗,豈非就要死在那些人手裡?"小老頭淡淡道:"他若禁不起那些考驗,以後行動時還是要死的,倒不如早些死了,也免得連累别人。"陸小鳳道:"那個獨眼的老漁翁,和那個馬臉的人都是你門下?"小老頭道:"他們隻不過是核桃外面的殼,果子外面的皮,永遠也無法接觸到核心的。

  陸小鳳道:"你女兒殺了他們,隻因為他們已在我面前洩露了身分?"小老頭歎了口氣,道:"小女也是個天才,唯一的毛病就是太喜歡殺人。"陸小鳳道:"賀尚書呢?"

  小老頭道:"我說過,她是個天才,尤其是對付男人。"陸小鳳終于明白,賀尚書要殺他,隻不過為了讨好牛肉湯。

  小老頭苦笑道:"隻不過這種才能純粹是天生的,有些地方她并不像我!"陸小鳳道:"但她的如意蘭花手卻絕不會是天生的。"如意蘭花手,和化骨綿掌一樣,都是久已絕傳的武功秘技,近年來江湖中非但沒有人能使用,連看都沒有人看見過,小老頭又啜了口酒,悠然道:"她練武的資質也不錯,隻不過身子太弱了些,是以我隻教了她這一兩種功夫。

  陸小鳳動容道:"如意蘭花手是你教給她的?"

  小老頭微笑道:"這種功夫并不難,有些人雖然永遠也練不成,可是隻要懂得訣竅,再加上一點聰明和耐性,最多五年就可以練成了。

  陸小鳳失聲道:"隻要五年就練得成?"

  小老頭道:"昔年和化骨仙人齊名的如意仙子練這種功夫時,隻花了三年功夫,小女好逸惡勞,也隻練了五年。"如意仙子本是武林中不世出的才女,無論哪一門哪一派的武功,隻要被她看過兩遍,她就能使得上手,但是她的女兒練這如意蘭花手,卻整整練了三十年,最後竟心力交瘁,嘔血而死。

  牛肉湯隻練了五年就練成了,已經可算是奇迹。

  陸小鳳忍不住問道:"你自己練這種功夫時,練了多久?"小老頭道:"我比較快一點!"

  陸小鳳道:"快多少?"

  小老頭遲疑着,仿佛不太願意說出來,怎奈陸小鳳還是不死心,偏要打破沙鍋問到底,他隻有笑了笑,道:"我隻練了三個月。

  陸小鳳傻了。

  小老頭道:"化骨綿掌就難得多了,我也練了一年多才小有所成,指刀和混元氣功也不容易,至于那些以招式變化取勝的武功,就完全都是孩子們玩的把戲了!"他輕描淡寫的說出來,陸小鳳已聽得目瞪口呆。

  一個人若是真的能精通這些武功,簡直是奇迹中的奇迹,簡直令人不可思議。

  陸小鳳又忍不住問道:"你自己說的這些武功,你自己全都已練成?"小老頭道:"也談不上成不成,隻不過略知一二而已。"陸小鳳道:"賀尚書和小胡子他們的功夫,都是你教出來的?"小老頭道:"他們隻不過略略得到一點皮毛,更算不了什麼?"陸小鳳歎了口氣,苦笑道:"他們的功夫我見過,無論哪一個在江湖中都已可算是絕頂高手,若是連他們都算不了什麼,江湖中那些成名的英雄豈非都變成了廢物?"小老頭淡淡道:"那些人本來就是廢物。"

  這句話若是從别人嘴裡說出來,陸小鳳一定會以為他是個自大的瘋子,可是從這小老頭嘴裡說出來,陸小鳳隻有閉着嘴。

  小老頭又替他斟了杯酒,道:"我知道你成名極早,現在更已名滿天下,有句話我一直想問你!"陸小鳳道:"我有問必答。"

  小老頭道:"在你看來,一個人若是隻想成名,是不是很困難?"陸小鳳想也不想,立刻道:"不難!"

  小老頭道:"一個像你我這樣的人,若是想永遠無名呢?"陸小鳳道"那就很難了!"名聲有時就像是疾病一樣,它要來的時候,誰也扼不住的。

  小老頭笑了笑,道:"你是個聰明人,是以你才會這樣說,求名的确不難,我若有此意,十五歲之前就可以名動天下了"陸小鳳隻有聽着,他知道這不是假話。

  小老頭凝視着他,道:"現在你當然也已明白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這些事!

  陸小鳳深深吸了口氣,道:"你想要我也加入你這一行?"小老頭的回答很幹脆。是的。陸小鳳苦笑道:"可是我不幸已經是個很有名的人。"小老頭道:"你的名氣,正好做你的掩護,正如你所說,别人隻看得見你是陸小鳳,就看不見你殺人了。"他不讓陸小鳳開口,又道:"我要殺的人,都必定有他的取死之道,絕不會讓你覺得問心有愧,你的才能和智慧,都遠在嶽洋之上,我正好需要你們這樣的人,可是我絕不願意勉強你!"陸小鳳吐出口氣,道:"我是不是還有選擇的餘地?"小老頭道:"你當然可以選擇,而且還不妨多考慮考慮,想通了之後再答複我。"他微笑着,又道:"現在你已是個很有錢的人了,在這裡一定可以過得很愉快,我可以保證,從此之後,絕不會有人再麻煩你。

  陸小鳳道:"随便我考慮多久都行?"

  小老頭道:"當然随便你,我絕不限制你的時間,也不限制你的行動,你無論要幹什麼,無論要到哪裡去都行。"他站起來,忽又笑道:"隻不過我還要提醒你一件事。

  陸小鳳道:"什麼事?"

  小老頭道:"小心蜜蜂。"

第八章 美人青睐

  六月初八。夜。

  十二連環塢總舵的大廳裡燈火輝煌,大廳外卻警衛森嚴。

  經過了五月端陽的那次事之後,這裡的警衛和暗卡都已增加了一倍,尤其是今天,分頭去查訪的三批人都已回來,正集中在大廳裡,分别報告他們查訪的結果。

  第一個站起來的是熊天健。

  他率領第一批一再回到太行山下那小鎮去,經過了二十三天的明查暗訪,得到的結果是:

  "镖師們投宿的那家客棧叫悅來,因為地方偏僻,土地不值錢,是以客棧建造得很寬闊,一共有三十九間客房。""我們已将這三十九間客房中每一寸的地方都仔細搜查過,沒有血迹,也沒有兵刃暗器留下的痕迹,可以說完全沒有可疑之處。""當地一共有一百七十八戶人家,大多是土生土長的,每一家我們都去問過,出事前後那幾天,附近都沒有見過可疑的人。

  "唯一可疑的地方是,出事前的那天早上,有一批木匠到過那裡,帶着幾大車木材,據說是為了要做佛像和木魚用的。""可是這些人在當天晚上就已走了,我們根據這條線索追下去,才發現他們原來都是太平王府的木匠,也完全沒有可疑之處道。"是以這次查訪的結果,還是完全沒有結果。

  由葉安士率領的第二批人也一樣,江湖中所有善于使刀的名家,在端陽正午前那兩個時辰中,都沒有到過十二連環塢附近五百裡的地面之内,而且每個人都有人證。

  王毅率領的第三批人總算比較有些收獲,可是距離三千五百萬兩的目标仍很遠。

  是以大家的希望都寄托在鷹眼老七身上,現在距離太平王世子的限期已隻有七天。

  鷹眼老七的回答卻更令人洩氣道:"陸小鳳已出海遠行,隻怕永遠都不會回來的了!"他離開卧雲樓之後,就立刻趕到沉海一帶的港口去查問。

  他居然找到了狐狸窩。

  可是這個遠近馳名的風月地,在他去的那一天,卻是冷冷清清的。

  因為他們老闆那條海船沉沒的消息,已經傳來,據說船上的人已全部遇難.連一個活口都沒有。

  鷹眼老七卻還不死心,又問道:"你們有沒有看見過一個長着四條眉毛的人?"他們看見過,而且記得。

  胡子長得和眉毛完全一樣的人并不多,陸小鳳一向是個很容易就會讓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

  "那個人也在我們老闆的那條船上"

  "就是遇難沉落的那條船?"

  "是的。"

  三批人得到的結果,競同樣都是完全沒有結果。

  那一百零三個精明幹練的镖客,價值三千五百萬兩的镖銀,也正如石沉大海,無影無蹤。

  七天的期限霎眼就過去了,大家面面相觑,誰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鷹眼老七忽然道:"我倒有個法子!"

  大家立刻問道:"什麼法子?"

  鷹眼老七站起來,看着大廳外的石柱,深深道:"大家都在這裡一頭撞死。"

第九章 幾乎見龍王

  陸小鳳從小老頭的密室中走出來時,正是六月初八的清晨。

  天氣晴朗,陽光燦爛,海風雖然被四面山風所阻,氣候還是涼爽宜人。

  他并不是從原來那條路出來的,是以并沒有經過那堆滿木魚佛像的地方,也不必再鑽水池。

  這條道地的出口上處,就在那九曲橋下的荷塘附近,他出來之後,才想起剛才忘了問小老頭一件事。假如我要睡覺,應該到哪裡去睡?"小老頭顯然認為這種事他一定可以自己解決的,是以也沒有提,卻不知睡覺正如吃飯一樣,都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大事。

  現在陸小鳳隻希望能找到嶽洋。

  嶽洋就算不會找地方給他睡覺,至少還可以回到自己的小茅棚去。

  金窩銀窩,也不如自己的狗窩,何況那裡還有個笑口常開的老朋友在等着他。

  想到這個老朋友,他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老朋友那大肚子裡,是不是也有個人?這些人都沒有牛肉湯喝,是不是已經死了?"想到這一點,陸小鳳想趕快回去。

  他居然在想家了,這連他自己也覺得很滑稽。

  隻可惜他找不到嶽洋,卻看見了沙曼。

  百花盛開,在陽光下看來更豔麗,沙曼就站在花叢中,穿着件輕輕淡淡的袍子,臉上不着脂粉,百花在她身畔卻已都失去了顔色。

  她就這麼随随便便的站在那裡,既沒有動,也沒有開口。

  陸小鳳卻情不自禁地走了過去。

  她忽然轉身走了,陸小鳳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走,走過條鋪滿采石的花徑,前面一叢月季花的掩映中,有棟小小的屋子。

  她就推開門走了進去,這棟小屋無疑就是她住的地方。

  陸小鳳忽然想到了幽靈山莊。

  看起來這裡的确有很多地方都和幽靈山莊很像,可是實質卻完全不同,陸小鳳的遭遇也不一樣。

  到幽靈山莊去,他心裡早已有了準備,早已知道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幽靈山莊中的人,都是死過一次,再隐姓埋名的。

  這裡的人卻本來就是無名的人。

  老刀把子雖然是個了不起的角色,這小老頭更是個出曠的奇才,驚才絕豔,深不可測,老刀把子跟他比起來,隻不過是海洋旁的一條小溪而已。

  小屋的門還開着,屋裡寂無人聲。

  陸小鳳終于還是忍不住走了進去,沙曼就在門内,掩起了門,擁抱住他。

  她的嘴唇灼熱,身子火燙。

  陸小鳳醒來時,已近黃昏。

  她正站在視窗,背對着他,纖細的腰肢伸展為豐滿的臀部,雙腿修長筆直。

  陸小鳳幾乎看癡了。

  這又像是一場夢,荒唐而甜蜜,他永遠想不到她為什麼會這樣對他。

  他想坐起來,走過去再次擁抱她,可是四肢酸軟無力,連動都懶得動。

  她沒有回頭,卻已知道他醒來,忽然問了句很奇怪的話。"你殺了飛天玉虎?"此時此刻,無論誰也想不到她會忽然問起這句話的。

  飛天玉虎狡猾殘酷,在銀鈎賭坊那一役中,陸小鳳幾乎死在他手裡。

  陸小鳳也想到她會提起這個人,忍不住問道:"你認得他?"沙曼還是沒有回頭,可是肩頭顫抖,心情仿佛很激動。

  過了很久,她才緩緩道:"他的真名叫江玉飛,我本來叫江沙曼。"陸小鳳吃了一驚,道:"你們是兄妹?"

  沙曼道:"是的。"

  陸小鳳的心沉了下去,忽然明白她為什麼會這樣對他。

  原來她是為了要替兄長複仇。

  可是她沒有把握能對付陸小鳳,她隻有用女人最原始的一種武器。

  這種武器一向很有效。

  現在他四肢酸軟,想必已在銷魂的睡夢中遭了她的毒手。

  陸小鳳隻有在心裡安慰自己。我能夠活到現在,已經是運氣,能夠死在這樣的女人手裡,也算是運氣,我還有什麼好埋怨的?"一個人隻要能想得開,這世上本就沒有什麼值得苦惱埋怨的事。

  陸小鳳忽然笑了笑,道:"我雖然沒有親手殺死他,他卻足因我而死的,假如我還有第二次機會,說不定會親手殺了他的!"沙曼又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我曾經不止一次發過誓,無論誰殺了他,我都要用自己的身體作為酬謝。我已沒有什麼别的法子能表達我的感激。"她的聲音裡充滿了悲哀和怨恨,陸小鳳又吃了一驚:"為什麼?"沙曼的身子在顫抖,道:"因為他雖然是我的哥哥,卻害了我一生。"陸小鳳沒有再問下去。

  他了解這種情形,像飛天玉虎那樣的人,無論多卑鄙可恥的事,都能做得出的。

  沙曼仍然沒有回頭,又道:"我答應過自己的事,現在我做到了你也可以走了。"陸小鳳道:"我不走。

  沙曼忽然轉身,蒼白的臉上淚痕未幹,美麗的眼睛卻已因憤怒而變得利如刀鋒,冷冷道:"你還要什麼?難道還要一次?"這句話也說得利如刀鋒。

  陸小鳳知道自己現在若是走了,以後再相見一定相逢如陌路,若是再去擁抱她,她縱然不會拒絕,以後隻怕連見面的機會都沒有,若是既不走也不去擁抱她,卻又怎麼能在這裡耽得下去?

  他又傻了,真的傻了。

  沙曼看着他,目光漸漸溫柔。

  他若真的是傳說中那樣的薄幸登徒子,現在就算不走,也必定會乘機再來擁抱她一次。

  反正他已得到她,為什麼還要再留以後相見的機會?

  她看得出他心裡多情軟弱的一面,但是她一定要讓他走。

  外面忽然有人在高呼。"九少爺回來了,九少爺回來了。"沙曼的臉上立刻起了種奇怪的變化,就像是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忽然被父母抓住了。

  陸小鳳卻笑了笑,道:"你不妨先走,我很快就會走的,今天的事,我一定也很快就會忘記。"他在笑,隻不過無論誰都應該能看得出他笑得是多麼勉強。

  沙曼沒有走,反而坐下來,坐在他的床頭。

  陸小鳳道:"你一定要我先走?"

  沙曼道:"你可以不必走。

  陸小鳳道:"你……"

  沙曼臉上的表情更奇怪,道:"我做的事,并不怕别人知道,你随便要在這裡耽多久都沒關系。"陸小鳳看着她,輕輕握了握她的手,人已下了床,披上了衣服,忽又笑道:"我有樣東西送給你,不知道你肯不肯要?"沙曼道:"你要送的是什麼?"

  陸小鳳道:"我的夜壺刀!"

  沙曼又在看着他,美麗的眼睛中已有了笑意,終于真的笑了。

  陸小鳳從來沒有看過她笑。

  她的笑容就像是冰河解凍,春回大地,新生的花蕾在陽光下開放。

  陸小鳳也笑了。

  在笑,也不知笑了多久,忽然間,兩滴晶瑩的淚珠從她眼睛裡流下來,流過她蒼白美麗的面頰。

  她忽然也站起來,用力拉住陸小鳳的手,輕輕道:"你不要走!"陸小鳳的聲音已嘶啞,道:"為什麼?

  沙曼道:"因為我……我不要你走!"

  她又擁抱住他。

  她的嘴唇冰冷,卻柔軟芬芳甜蜜如花蕾。

  這一次他們已沒有火焰般的欲望,卻有一股柔情溫柔如水。

  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位智者說過句令人水遠難忘的話。

  他說:友情是累積的,愛情卻是突然的,友情必定要經得起時間考驗,愛情卻往往在一瞬間發生。

  這一瞬間是多麼輝煌,多麼榮耀,多麼美麗。

  這一瞬間已足永恒。

  風在窗外輕輕的吹,暮色已降臨大地。

  現在正是仲夏。

  仲夏日的黃昏,又明亮,又朦胧,又輕柔,又熱烈……

  多麼奇妙的人生,多麼奇妙的感情。

  也不知是門沒有栓,還是窗沒有掩,一個人輕雲般飄進來,又輕雲般飄出去。

  他們都沒有看見他,也沒有發覺到已有人來了又去。

  可是他們卻看到了他留下的一朵花。

  一朵冰花。

  現在正是仲夏,這朵花卻是用冰雕成的,透明的花瓣還沒有開始溶化。

  要在多麼遙遠的地方才有窖藏的冬冰?要費多麼大的苦心才能将這朵冰花完完整整的運到這裡來?

  雖然是一朵小小的冰花,可是它的價值有誰能估計?又有誰知道其中含蘊着多少柔情?多少愛心?

  除那神龍般的九公子外,還有誰能做得出這種事來?

  他知道她從來不看重身外之物。

  他知道她伯熱,在這南海中的島嶼上,卻終年看不見冰是以他特地将這朵冰花帶回來,親自來送給他珍愛的人。

  可是他來的時候,她卻在别人懷抱裡,他隻有留下這朵冰花,悄悄的走了。

  陸小鳳看着這朵冰花,心裡忽然有種說不出的酸楚,卻不知是為了這個孤高而又多情的人?還是為了自己?

  他沒有去看她臉上的表情。

  他不敢去看。

  可是他卻忍不住問道:"是他?"

  沙曼慢慢的點了點頭,蒼白的臉上竟連一點表情都沒用。

  陸小鳳道:"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沙曼淡淡道:"我們為什麼一定要說别人的事?你為什麼不說說你自己?"他替陸小鳳扣起了衣襟上的鈕扣,嫣然一笑,道:"後面有個小小的廚房,我去燒點菜給你吃,櫃子裡還有點酒,我可以陪你喝兩杯。"陸小鳳看着她,不但看見了她的笑,也看見了她對他的感情。

  他自己的心仿佛已将因太多的情感而爆裂,他忍不住要去擁抱他。

  外面卻忽然響起了敲門的聲音,有人輕輕道:"我是小玉,九少爺特地叫我來請曼姑娘去吃飯。

  沙曼臉上的笑容立刻不見了,冷冷道:"我不去,我沒空。

  小玉還不肯走,還在門外哀求。"曼姑娘不去,九少爺會罵我的。

  沙曼忽然沖過去拉開門,道:"你有沒有看見我這裡有客人?"小玉拾起頭,吃驚的看着陸小鳳,嗫嚅着道:"我……我沙曼沉着臉,道:"你應該看得見的,其實他自己也看見了,他若真的要請我吃飯,剛才為什麼不自己告訴我?"小玉不敢再說話,垂着頭,悄悄的走了,臨走時又忍不住偷偷看了陸小鳳一眼,顯得又驚訝,又好奇,好像從來也想不到會在曼姑娘的屋裡看見别的男人。

  可是沙曼做事,卻真的是不怕别人看見,也不怕别人知道的。

  如果她決心要做一件事,别人的想法和看法,她根本不在乎。

  門掩上,她忽然轉身問陸小鳳。"你能不能在這裡等等我,我出去一下,很快就會回來的。"陸小鳳,點點頭。

  她本該去的,他們畢竟是多年的情感,何況他又剛從遠方回來。

  沙曼看得出他的心意,又道:"我并不是去吃飯,可是有些話我一定要對他說』"她很快的穿好衣服,拿起那朵已将溶化的冰花,走出門又回頭。"你一定要在這裡等我!"陸小鳳在櫃子中找到了酒,一個人坐下來,卻連酒都喝不下去。

  他隻覺得這精雅的屋子忽然已變得說不出的空虛寂寞,使得他忍不住要問自己:

  "我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我這麼樣做是不是在害人害己。"小老頭雖然說什麼事都讓他自己決定,其實他的命運已完全被别人操縱在手裡,現在他連保護自己的力量都沒有,又怎麼能保護她?

  但是現在他一定已讓她陷入了困境,那位九公子在這裡一定有操縱别人命運的權利。

  他想走,又不忍走,站起來,又坐下,剛倒了杯酒想喝,突聽一個人帶着笑道:"一個人喝酒多沒意思?為什麼不替我也倒一杯?"笑聲甜美,正是牛肉湯的聲音。

  他雖然已很久沒有聽見過她笑了,她的笑聲他還是聽得出的。

  牛肉湯已銀鈴般嬌笑着走進來,笑容甜美,容光煥發,她笑的時候實在比不笑時迷人得多。

  陸小鳳卻隻冷冷的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幾時又變得認識我了?"牛肉湯道:"你就算燒成灰,我也認得你的,隻不過有别人在的時候,我怎麼好意思跟你親熱?"她搶過陸小鳳手裡的酒杯,一下子就坐到他大腿上,柔聲道:"可是現在我們就可以親熱了,随便你怎麼親熱都行!"陸小鳳道:"你的九哥已回來了,你為什麼不陪他喝酒去?

  牛肉湯又笑了。"你在吃醋?你知不知道他是我的什麼人?他是我嫡親的哥哥。"陸小鳳顯然也有點竟外,忍不佳問道:"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這句話他已問過老實和尚,也問過沙曼,他們都沒有說。

  牛肉湯輕輕歎了口氣,道:"其實我也說不出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陸小鳳道:"為什麼?"

  牛肉湯道:"因為他這個人實在太複雜,太奇怪,可是連我那寶貝爸爸都說他是個了不起的天才。"提起了這個人,她眼睛裡立刻發出了光,又道:"他有時看來很笨,常常會迷路,甚至連左右方向都分不清,你若問他一百個人中若是死了十七個還剩幾個?他說不定會真的去找一百個人來,殺掉十七個,再将剩下來的人數一遍,才能回答得了。"她接着道:"可是無論多難練的武功,他全都一學就會,無論警衛多森嚴的地方,他都可以來去自如,你心裡想的事,還沒有說出來他就已知道,假如你要他去殺一個人,不管那個人躲在什麼地方,不管有多少人在保護,他都絕不會失手!"陸小鳳道:"絕不會?"

  牛肉湯笑了笑,道:"也許你不相信,老實和尚卻一定知道!"陸小鳳道:"他們交過手?"

  牛肉湯道:"像老實和尚那樣的武功,在他手下根本走不出三招。"陸小鳳不說話了。

  他知道這并不完全是吹牛,老實和尚從箱子裡出來的情況他是親眼看見的。

  牛肉湯道:"他不賭錢,不喝酒,男人們喜歡的事,他全不喜歡。

  陸小鳳冷冷道:"除了殺人外,他還幹什麼?"

  牛肉湯道:"沒事的時候,他就一個人坐在海邊發呆,向時兩三天都不說一句話,有次他在海邊坐了三天,非但沒有吃過一點東西,連一滴水都沒有喝。

  陸小鳳道:"也許他偷偷吃了幾條魚,隻不過你們沒看見而已。"牛肉湯道:"也許你又不相信,可是他的忍耐力的确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他可以在海底耽一天一夜不出來。"陸小鳳道:"難道他是魚,可以在水裡呼吸?"

  牛肉湯道:"他簡直好像可以不必呼吸一樣,有次老頭子也不知為什麼生了氣,把他釘在棺材了,埋在地下埋了四五天,後來别人忍不住偷偷的把棺材挖出來,打開棺材蓋一看。"她看着陸小鳳,道:"你猜他怎麼樣?"

  陸小鳳闆着臉道:"他已經變成了僵屍,也許他一直都是個僵屍!

  牛肉湯笑道:"他居然站起來拍拍衣裳就走了,連一點事都沒有!"陸小鳳嘴裡雖然說得尖酸刻薄,其實心裡也不禁對這個人佩服得很。

  他也知道這并不是神話,一個人若是将天竺的瑜伽術練好了,本就可以做這些令人不可思議的事。

  他自己就親眼看見過一個天竺的苦行僧被人裝進鐵箱,沉入水底,三天之後居然自己從鐵箱裡活生生的走了出來。

  牛肉湯道:"他雖然又古怪,又孤僻,可是每個人都很喜歡他,因為他常常為别人做很多事,自己卻一無所求,對于錢财,他更沒有看在眼裡,你隻要向他開口,隻要他有,不管多少他都會拿給你!"她又道:"女孩子更沒法子不為他着迷,隻可惜除了我那位未來的嫂子外,他從來也沒有将别人看在眼裡!"陸小鳳道:"你未來的嫂子是誰?"

  牛肉湯道:"就是剛才跟你抱在一起的那個女人。

  陸小鳳怔住,過了很久,才忍不住問道:"他們已訂了親?"牛肉湯點點頭,道:"你猜我哥哥是從什麼地方把她救出來的?"陸小鳳不願猜。

  牛肉湯道:"從一家見不得人的妓院裡!"

  她輕輕歎了口氣,又道:"那時她剛被她自己的哥哥賣到那家妓院裡,若不是我哥,現在她已不知被糟蹋成什麼樣子!"陸小鳳隻覺得胃在收縮,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牛肉湯道:"我哥這麼樣對她,她至少也應該表示點感激才對,誰知她反而總是給我哥哥氣受,像我哥哥那樣的男人,竟會喜歡這麼樣一個女人,你說奇怪不奇怪?"陸小鳳道:"不奇怪』"

  牛肉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陸小鳳冷冷道:"她本來就是個可愛的女人,至少不會在背後說人的壞話!"牛肉湯又歎了口氣,道:"原來你也喜歡她,這就有點麻煩了,我本來以為你一心隻想回去的,是以偷偷的替你找了條船。"陸小鳳叫了起來。你說什麼?"

  牛肉湯淡淡道:"現在你既然喜歡她,當然一定會留在這裡,我又何必再說什麼?"她慢慢的站起來,居然要走。

  陸小鳳一把拉住了她,道:"你……你真的替我找了條船?"牛肉湯道:"那也不是多大的一條船,也沒什麼了不起,隻不過……"陸小鳳道:"隻不過怎樣?"

  牛肉湯道:"隻不過像你這樣的人,就算有二三十個,那條船也能把你們送得回去。"陸小鳳道:"船在哪裡?"

  牛肉湯道:"你既然不想走,又何必問?"

  陸小鳳道:"我……"

  牛肉湯道:"你既然喜歡她,又何必走?"

  她掙脫陸小鳳的手,冷冷道:"可是我卻要走了,也免得别人回來看見吃醋!"陸小鳳隻覺得滿嘴又酸又苦,看着她已将走出門,忍不住又沖過去拉住她。

  牛肉湯闆着臉,道:"一個大男人,要留就留,要走就走,拉拉扯扯的幹什麼?"陸小鳳道:"好,我跟你走!"

  這句話說完,他擡起頭,就看見沙曼正在門外看着他。

  夜色已深了,花影朦胧。

  她靜靜的站在花叢中,蒼白的臉仿佛已白得透明,美麗的眼睛裡充滿了悲傷。

  等到陸小鳳看見她時,她就垂下頭,從他們身旁走過,走進她自己的屋子,連看都不再看陸小鳳一眼。

  她沒有說話,連一句話都沒有說。

  陸小鳳能說什麼?

  牛肉湯看着他們,道:"你既然要走,為什麼還不走?"陸小鳳忽然沖過去,拉住沙曼的手,大聲道:"走,我帶你一起走!"沙曼背對着她,沒有回頭,他卻已能感覺到她的身子又在顫抖,忽然冷冷道:"你走吧,快走,我……我明天就要成親了,本就不能再見你!"陸小鳳的手忽然冰冷,過了很久,才慢慢的放開她的手,忽然大笑,道:"這是喜事,恭喜你,隻可惜我已喝不到你們的喜酒了』"他将身上的銀票全都掏出來,放在桌上。這點小意思,就算我送給你們的賀禮。""謝謝你。"

  妙,妙極了。

  一個剛剛已願意将一切都交給你的人,現在卻為了你送給她成親的賀禮而謝謝你。

  而你送給她的,正好是她平常從來也沒有看在眼裡的。

  你說這是不是很妙,妙得你一頭活活的撞死。

  陸小鳳沒有撞死。

  他跟着牛肉湯來到海邊,這一次牛肉湯居然沒有騙他。

  海邊果然有條船,船上還有六七個船夫。

  牛肉湯拉住他的手,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讓你走?"陸小鳳道:"不知道:"

  牛肉湯道:"我本來不想讓你走的,可是現在卻不能不讓你走了。"陸小鳳道:"我知道!"

  牛肉湯道:"你究竟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陸小鳳道:"我又知道,又不知道。

  牛肉湯歎了口氣,道:"其實我是知道的。"

  陸小鳳道:"你知道什麼?"

  牛肉湯道:"我知道你心裡一定很難受,可是你若一直耽在這裡,總有一天,你一定會死在我九哥手裡。"陸小鳳道:"我知道。"

  中肉湯道:"回去之後,你就想法子打發點賞錢給船夫,他們都是很可靠的人。"陸小鳳道:"我知道:"

  牛肉湯道:"老頭子若是知道我讓你走了一定會生氣,說不定會活埋我,可是……"她歎了口氣,道:"可是我們總算有過一段感情,如果是我殺了你,我倒也甘心,如果是别人殺了你,我就一定會很傷心的!"陸小鳳道:"我知道!"牛肉湯笑了。現在你好像什麼都知道了。

  陸小鳳道:"其實我什麼都不知道。"

  他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因為他的心已亂了,完全亂了。

  他聰明、灑脫、機智、勇敢、堅強、果斷,他熱愛生命,喜歡冒險。

  他并不是别人想象中那種混蛋,可是他有一個最大的缺點。

  他的心太軟。

  為什麼性格越堅強的人,心反而會越軟?

  為什麼越聰明的人,反而越容易做出笨事?"

  現在陸小鳳又到了海上。

  遼闊壯麗的海洋,總是會讓人忘記一切憂愁煩惱的。

  可是陸小鳳并沒有忘記。

  現在正是夜最深的時候,幾乎已接近黎明,但是他卻想起黃昏。

  那個令他永遠也忘不了的黃昏。

  她為什麼會那樣對他?為什麼先要他走?又不要他走?又讓他走了?

  一個人這麼容易變化?

  如果真情都如此不可信賴,那麼世上還有什麼可以讓人信賴的事?

  能回去,當然是件不可抗拒的誘惑。

  回去之後,他又是名滿天下的陸小鳳了,在那荒島上,他算得了什麼?

  回去之後,他立刻會受到很多人的歡迎,不肯為别人開的名酒,也會為他而開,别人做不到的事,他都能做到。

  可是回去之後,他是不是真的愉快?

  這麼多年來,他的榮耀已經太多了,無論誰提起那個長着四條眉毛的陸小鳳,都會覺得又佩服、又羨慕,又嫉妒。

  他是不是真的快樂?隻有他自己知道。

  一個人若是不能和自己真心喜愛的人在一起,那麼就算将世上所有的榮耀和财富都給了他,等到夜深夢回,無法成眠時,他也同樣會流淚。

  即使他眼睛裡沒有流淚,心裡也會流淚。

  一個人若是能夠和自己真心喜愛的人在一起,就算住在鬥室裡,也勝過廣廈萬間。

  這種情感絕不是那種聰明人能了解的。

  這種情感你若是說給那些聰明人聽,他一定會笑你是呆子,是混蛋,為什麼要為了一個女孩子放棄一切?

  他們卻不知道,有時一個女孩子就是一個男人的一切。

  就算世上所有的珍寶财富權力和榮耀,也比不上真心的歡悅。

  這種情感隻有真正有真情真性的人才會了解,隻要他能了解,就算别人辱罵譏笑他,說他是呆子,他也不在乎。

  陸小鳳就是這種呆子。

  陸小鳳就是這種混蛋。

  夜色凄迷,大海茫茫,他卻忽然"噗通"一聲跳入了海水裡。

  不管怎麼樣,他一定要再回去見她一次。就算見到了之後他再悄悄的走,他也心甘情願。

  就算他已走不了,他也心甘情願。

  一個并不笨的人,一個沒有根的浪子,一個沉着而冷靜的俠客,一個揮金如士,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一個已擁有别人夢想不到的财富名聲和權利的成功者,為什麼會做這種事?

  因為他是陸小鳳。

  他若不這麼樣做,他就不是陸小鳳。他就是個死人!

  海水冰冷。

  他跳下船之後,又遊出了很遠,才想起了一件事,一件要命的事。

  開船時正夜深,現在已将近黎明,船走了至少已有一個多時辰,他若要遊回去,就不知道要多久了,可能要三五個時辰,也可能永遠遊不回去。

  若是回頭再去追那條船,可能很快就追上,也可能永遠追不上。

  他忽然發現自己竟已被吊在半空中,進也是要命,退也是要命。

  就在這時,突聽"轟"的一聲響,他回頭的時候,一股青藍色的火苗正從那條船上冒起來,忽然間就變成漫天火焰。

  海水冰冷,他的人卻已變得比海水更冷,然後就隻有看着那條船慢慢的沉下去。

  如果他還在那條船上,隻怕早已被炸成了飛灰,這一次他又死裡逃生。

  隻可惜現在的情況也好不了多少,現在他就算想再回到那島上,也難如登天,若是想沉入海底,就容易得多了。

  以現在的情況看來,他好像遲早都是要沉下去的。

  他坐過的船也好像遲早都要沉的,牛肉湯用的方法,顯然比她父親粗魯激烈得多。

  陸小鳳歎了口氣,忽然又發現自己另一個弱點。他總是太容易相信别人,總是将别人看得太善良了些,總不相信這世上有真正不可救藥的惡人,卻忘了一個做父親的當然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女兒。

  他以為牛肉湯隻要把他趕走就已心滿意足,想不到她卻一定要他死。

第十章 驚散野鴛鴦

  漫漫的長夜已過去,東方現出一輪紅日,海面金波萬道,奇麗壯觀。

  他是不是還能再看見明天的太陽?陸小鳳自己連一點把握都沒有。

  他盡量放松四肢,半沉半浮的随着海水漂流,隻希望海潮能将他送回那島嶼,他從來也沒有夢想到此時此刻還會有船經過這裡。

  誰知海面上卻偏偏有條船了,正是條他上次落海時,嶽洋抛給他的那種救生小艇,小艇上有個人正在用力劃槳,顯然也夢想不到海裡還有活人。

  陸小鳳一下子從海水中竄出來,竄上了小艇,這人駭極大呼,就像是忽然看見鬼一樣。

  他看來還是個孩子,歲數當然不大,青衣童顔,正是那條船上打雜的小厮。

  陸小鳳上船的時候就覺得這小厮行動好像有點鬼祟,樣子好像有點面熟。

  隻不過那時他自己也有點六神無主,根本沒有注意這件事。

  這小厮的臉白淨秀氣,看來并不像做慣粗事的人,船沉了之後,他居然還能找到條救生的小艇,運氣實在不錯。

  他吃驚的看着陸小鳳,連嘴唇都吓白了,道:"你……你還沒有死?"陸小鳳道:"我已經死了,我是來找替死鬼的。

  這小腸半信半疑,心裡還是害怕,道:"你為什麼要找上我?"陸小鳳道:"因為那條船是你弄沉的!

  這小厮立刻大聲否認,道:"不是我,我什麼事都不知道:"陸小鳳笑了笑,忽然一把将她抱了過來,拉開了她的衣襟,露出晶瑩白嫩的胸膛,和一雙小小的乳房,這孩子竟是昨天晚上替九少爺去找過沙曼的小玉。

  她當然不是孩子,已到了初解風情的年紀,忽然被一個強壯的男人解開衣服抱在懷裡,全身都軟了,心裡卻又驚,又怒,又羞,又急,顫聲道:"你……你……你想幹什麼?陸小鳳悠然道:"我也不想幹什麼,隻不過我一向是個出名的色狼,大家都知道的!"小玉簡直吓得快要暈過去了,心裡卻偏偏又有種說不出的奇妙滋昧,偏偏沒有暈過去。

  陸小鳳道:"我最喜歡會說謊的小姑娘,不知道你會不會說謊?"他故意眯起眼睛,露出牙齒,做出副大色狼的樣子,好像要一口把她吞下去。小玉立刻搖頭,道:"我不會說謊,我從來也不說謊的。

  陸小鳳道:"你真的不說謊?好,我來試試,我問你,船是怎麼會燒起來的?…

  小玉看着他的手,他的手并不像很規矩的佯子,他的表情更叫人心慌。

  她終于歎了口氣,道:"船艙底下有桶江南霹雷堂的霹雷子,還有幾桶黑油,隻要把霹雷子的引線點着,船就燒起來了!"陸小鳳道:"引線是誰點着的?"

  小玉道:"不是……"

  陸小鳳道:"不是你?"

  他的手忽然做了件很可怕的事,小玉身子更軟了,輕輕道:"不是别人!"陸小鳳好像還不太明白,道:"不是别人,難道是你?"小玉咬着嘴唇,終于點了點頭。

  陸小鳳道:"是誰叫你做這種事的?是不是你的九公子?"小玉道:"不是,是宮主!"

  陸小鳳道:"她老子又不是皇帝,你們為什麼叫她公主?"小玉道:"不是公主,是宮主,皇宮的宮!"

  陸小鳳道:"她為什麼叫宮主?"

  小玉道:"因為她姓宮,叫宮主!"

  陸小鳳笑了,道:"以前我認得一個老頭子,你猜他叫什麼?"小玉道:"叫什麼?"

  陸小鳳道:"他叫老頭子,因為他本來就姓老,叫老頭子"小玉也笑了,仿佛已忘記了他那雙可怕的手。

  陸小鳳卻放開了她,故意闆起臉,道:"你果然不會說謊,我不喜歡你!"小玉看着他,眼珠子轉了轉,忽然道:"你以為我真的怕你喜歡我?"陸小鳳道:"你不怕?"

  小玉搖了搖頭,悠然道:"我告訴你這些事,隻不過因為我本來就不會說謊而已!"陸小鳳大笑。

  這時陽光升起,照着她蘋果般的臉,也照着她那發育得很好的胸膛。

  陸小鳳笑道:"不管你為什麼說了老實話,現在你總可以穿好衣裳了!"小玉眨了眨眼,道:"我反正已被你看過了,為什麼還要穿好衣裳?"她解開頭上的青巾,讓烏黑柔亮的長發披散下來,轉身面向陽光。我這裡從來也沒有曬過太陽,我真想把全身都脫光了曬一曬!"陽光燦爛,海水湛藍,能夠赤裸着曬曬太陽,的确是件很愉快的事。

  陸小鳳卻大聲道:"你千萬不能這麼做。

  小玉道:"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因為我是個色狼。

  小玉嫣然道:"我不怕色狼,難道色狼反而怕我了?"陸小鳳歎了口氣,道:"色狼也不怕你,色狼隻不過怕他自己會……"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他臉色忽然變了,他忽然發現船底已入了水。

  陸小鳳道:"你會不會遊水?"

  小玉道:"不會。

  陸小鳳歎道:"這下子真的完了!"

  小玉道:"什麼事完了?"

  陸小鳳道:"你那位宮主不但要殺我,還要将你也一起殺了滅口。小玉淡淡道:"我知道:"陸小鳳道:"你知道?"

  小玉道:"她在這條小船底下打了兩個洞,用蠟封住,被海水一泡,蠟就會溶,海水湧進來,這條船就要沉了。"陸小鳳叫了起來,道:"你既然早就知道,為什麼還要坐這條船?"小玉道:"因為我早就想嘗嘗被淹死是什麼滋昧。"陸小鳳傻了。

  他想不到這看來很聰明伶俐的小姑娘,竟是個糊裡糊塗的小混蛋。

  小玉道:"我知道你心裡一定在罵我是個小混蛋,其實你若不遇見我,也一樣是要被淹死的,現在多了個人陪你,有什麼不好?"陸小鳳苦笑道:"我隻不過有點後悔!"

  小玉道:"後悔什麼?"

  陸小鳳道:"後悔剛才為什麼沒有真的喜歡你。

  小玉的臉紅了,卻又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來。

  陸小鳳瞪眼道:"你笑什麼?"

  小玉也不回答,卻從船頭下找出了一大塊黃蠟,分成兩半,用手揉軟将船底的兩個洞塞了起來,喃喃道:"這塊蠟著溶開怎麼辦?你說怎麼辦?"陸小鳳道:"我不知道。"

  小玉道:"我知道,這樣的蠟我已準備了十七八塊。

  陸小鳳又驚又喜,道:"原來你不是小混蛋,卻是條小狐狸!"小玉故意歎了口氣,道:"我雖然很想嘗嘗被淹死的滋昧,可是還沒有被人真的喜歡過,就糊裡糊塗的死了,豈非有點冤枉。

  陸小鳳大笑,道:"你那位宮主看到你又活生生的回去了,不知道會不知被吓死?"小玉道:"她不會。"

  陸小鳳道:"你怎麼知道她不會?"

  小玉道:"因為她每次要我做事,總是想把我也一起殺了滅口,隻可惜每次我都沒有死,每次她看到我活着回去,反而好像很高興,因為她知道以後又可以要我替她做事了!"陸小鳳道:"你既然知道她要害你。為什麼還要替她做事?"小玉歎了口氣,道:"因為我若不做,就真的要死了,死得很快。

  陸小鳳也不禁歎了口氣,跟那隻蜜蜂一起,要活下去的确不容易。

  他知道自己這次回去後,那隻蜜蜂還是會來找他的。

  他連躲都沒法子躲。

  小玉看着他,忽然道:"你是個好人。

  陸小鳳笑了,道:"你眼光總算不錯。"

  小玉道:"你這兩條像眉毛一樣的胡子雖然有點讨厭,可是你這人倒不算難看!

  陸小鳳笑道:"等你再長大一點,你說不定就會喜歡我這胡子了!

  小玉忽又歎了口氣,道:"隻可惜你是陸小鳳!"陸小鳳道:"這有什麼可惜?"

  小玉道:"你若不是陸小鳳,我就一定會嫁給你的,就算做小老婆也沒關系。"陸小鳳道:"我是陸小鳳,你為什麼不能嫁給我?"小玉道:"因為我不想做寡婦。"

  陸小鳳道:"嫁給陸小鳳就會做寡婦。"

  小玉歎道:"我那位宮主一心想要你的命,九少爺也未必喜歡你活下去,我若嫁給你,也許不出三天就要做寡婦的。"正午。

  小艇終于已靠崖,兩個人都已累得精皮力竭,像死人般躺在沙灘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小玉忽然道:"做寡婦好像也是件很好玩的事。

  陸小鳳道:"不好玩,一點也不好玩。

  小玉道:"好玩,一定很好玩。

  陸小鳳道:"為什麼?"

  小玉道:"女人遲早都要嫁人的,嫁了人就有丈夫,寡婦卻沒有,一個人自由自在的,也沒有人管。還可以去偷别人的丈夫,豈非好玩得很。"陸小鳳又傻了。

  他實在猜不透這小姑娘怎麼會有這種想法的,做寡婦居然是件很好玩的事,這倒連他都是第一次聽見。

  小玉道:"你為什麼不說話了,是不是覺得我說得很有道理!"陸小鳳苦笑道:"原來你不但是小狐狸,你還是個小混蛋。"小玉笑了,道:"隻不過你盡管放心,我這小混蛋,還不想嫁給你這大混蛋。"她一下子跳了起來,又道:"我要回去了,你呢?"陸小鳳道:"我……"

  他沒有說下去,因為他實在不知道應該到哪裡去。

  他并不怕别人害他,這種事他早已很習慣,可是今天就是沙曼成親的日子,要他眼看着沙曼去嫁給别人,他實在受不了。

  一陣陣浪濤卷來,他忽然發現這裡就是他上一次上岸的地方。

  小玉又問道:"你究竟回不回去?"

  陸小鳳道:"我有棟很漂亮的房子,就在這附近,你想不想去看看?"小玉笑道:"你說謊,我可不喜歡會說謊的男人。

  陸小鳳道:"我那裡還有個朋友在等着我,肚子大大的,不但好玩極了,而且不說謊。"小玉笑得彎下了腰,道:"原來你不但會說謊,還會吹牛,世界上什麼樣的人都有,從來不說謊的人我倒還沒有見過。"陸小鳳道:"你若不信,為什麼不自己去看看?"小玉道:"去就去,有什麼了不起,反正……"她抿嘴一笑,又道:"反正我又不怕你,是你怕我。

  泉水依然在不停的流,他那小草棚也依然無恙,這世上本就有很多事是永遠都不會改變的。

  小玉又笑得彎了腰,道:"這就是你的漂亮房子。"陸小鳳道:"這房子又涼快,又通風,你說有那點不好。

  小玉道:"好……好……好不要臉!"

  陸小鳳大笑,拉着她的手走進去,大肚子的彌陀佛也依舊躺在那裡,笑口常開。小玉道:"這就是你的朋友!"陸小鳳道:"你看他會不會說謊?"

  小玉隻有承認。不會。"

  陸小鳳道:"是以我也沒有說謊。"

  他彎了腰,拍了拍彌陀佛的肚子,笑道:"好朋友,我就知道你一定還在這裡等着我,你非但不會說謊,也不會出賣朋友。

  彌陀佛笑嘻嘻的看着他,忽然道:"可是我會咬人。"聲音的确是從彌佛嘴裡說出來的,陸小鳳真吃了一驚。

  這彌陀佛幾時變得會說話的?彌陀佛忽又歎了口氣,道:"不但會咬人,還會說謊。"陸小鳳忽然跳起來,一下子抱起了這彌陀佛,又笑又跳。

  小玉吃驚的看着他,還以為他瘋了。

  陸小鳳的确快瘋了,高興得瘋了。

  彌陀佛當然不會說話,隻不過有個人躲在它肚子裡說話。

  陸小鳳聽得出這個人的聲音。

  這個人竟是沙曼。

  沙曼的臉色還是蒼白的,雖然顯得比往昔憔悴,眼睛裡卻充滿歡喜。

  陸小鳳癡癡的看着她,也不知過了多久,才問道:"你怎麼會到這裡來的?"沙曼眨了眨眼睛,道:"你能到我的家去,我為什麼不能到你的家來?"陸小鳳笑道:"你當然能來,随時都能來,可是……"他心裡忽又打了個結,道:"今天你卻不該來的!沙曼道:"為什麼?"

  陸小鳳雖然想勉強笑笑,卻硬是笑不出,道:"今天豈非是你成親的日子?"沙曼卻笑了笑,道:"我剛才豈非已告訴過你,我不但會咬人,還會說謊。"陸小鳳又傻了。

  小玉忍不住笑道:"現在我才明白了,為什麼你喜歡會說謊的女孩子,因為你喜歡曼姑娘。"她也眨了眨眼,道:"現在你們可以真的彼此喜歡喜歡了,我卻得走了,再不走隻怕就要被你們趕出去了。"這小姑娘到真的很識相,真的說走就走,這次陸小鳳當然不會再留她。

  等她走了很遠,沙曼才問道:"真的彼此喜歡喜歡?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陸小鳳道:"就是這個意思。"

  他忽然撲過去,用力抱住了她,兩個人一起滾倒在柔軟的樹葉上。

  海風溫暖而潮濕,浪濤輕拍着海洋,溫柔得就像是情人的呼吸。

  他們的呼吸卻并不像海風那麼輕柔。

  他們的呼吸很短,很急,就仿佛他們的心跳一樣。

  你為什麼要說謊?為什麼要逼我走?

  因為我要試試你,可是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這些話他們都沒有問,也不必回答。

  這一切都不必解釋。

  現在他們做的事,就是最好的解釋,在真心相愛的情人間,水遠沒有更好的解釋。

  海風還是同樣輕柔,他們的呼吸也輕柔了。

  這小小的茅屋,就是他們的宮殿,在他們的宮殿中,隻有和平,隻有愛。

  世上所有粗暴、邪惡的事,距離他們都仿佛已很遙遠,很遙遠。

  可是他們錯了。

  就在這時,他們的宮殿愛的宮殿,忽然倒塌了下來,倒在他們身上。

  陸小鳳沒有動。

  沙曼也沒有動。

  他們依舊緊緊的擁抱着,就像天塌下來,倒在他們身上,将他們壓得粉碎,他們也不在乎。

  因為他們已得到他們這一生中最渴求的真情和真愛。

  他們已互相滿足在對方的滿足中。

  他們甚至沒有聽見外面的聲音并沒有真的沒聽見,而是他們不願聽。

  這的确是他們最不願聽到的聲音。

  對他們來說,世上幾乎已沒有任何一種聲音比牛肉湯的冷笑聲更難聽。

  現在從外面傳來的,就正是牛肉湯的冷笑聲。

  牛肉湯不但在冷笑,而且在說話。

  她說的話比她的冷笑聲更尖銳,更刺耳,她甚至還在拍手。"好,好極了,你們的武功如果有你們剛才的動作一半好,一定沒有人能受得了!""陸小鳳終于歎了口氣,用一隻手撥開了壓在臉上的草棚。

  牛肉湯正在上面看着他,目光中充滿了怨毒和妒忌。

  陸小鳳道:"你好?"

  牛肉湯道:"我不好。"

  陸小鳳笑了,道:"這倒是實話,你這人的确不太好。"牛肉湯的冷笑忽然變成了媚笑,道:"我隻要你憑良心說一句話。"陸小鳳道:"說什麼?"

  牛肉湯道:"做這種事,究竟是我好?還是她好?"陸小鳳道:"你們不能比!"

  牛肉湯道:"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做這種事的方法有兩種。"

  牛肉湯道:"哪兩種?"

  陸小鳳道:"一種是人,一種是野獸。"

  牛肉湯的媚笑又變成了冷笑。人死了之後呢?"陸小鳳道:"我記得有人說過,一萬個死人,也比不上一條活母狗。"牛肉湯道:"這一定是個聰明人說的話。"

  陸小鳳道:"你是人?還是母狗?也許我還不太清楚,我隻知道一件事!"牛肉湯道:"你知道什麼?"

  陸小鳳道:"我隻知道我們現在還活着,至少現在還活着。"牛肉湯道:"還能活多久?"

  陸小鳳道:"隻能活一天,也比你活一萬年好。牛肉湯道:"你錯了!"

  陸小鳳道:"哦?"

  牛肉湯道:"也許你們還能活一天半!"

  陸小鳳道:"哦?"

  陸小鳳道:"這是個很大的海島!"

  陸小鳳道:"哦。"

  牛肉湯道:"據我們估計,這島上至少有近一千七百多個可以躲藏的地方。"陸小鳳道:"哦!"

  牛肉湯道:"隻要你們能躲過十八個時辰,也許就可以活到一百八十歲。"她冷笑。"隻可惜你們一定躲不過的。"

  陸小鳳道:"為什麼?"

  牛肉湯道:"因為你們就算是兩隻螞蟻,他也可以在半個時辰中把你們找出來捏死。"陸小鳳道:"是你?還是他?"

  牛肉湯道:"他!"

  陸小鳳道:"他就是你的九哥。"

  牛肉湯道:"當然是。

  她的眼睛裡充滿了驕傲。他甚至還願意先讓你們半個時辰!

  陸小鳳道:"怎麼讓?"

  牛肉湯道:"從現在開始。這半個時辰裡他絕不追你們。

  陸小鳳道:"絕不?"

  牛肉湯道:"他說的話,每個字都像是釘子釘在牆裡,一個釘子一個眼!"陸小鳳退。這點我倒相信。"

  牛肉湯道:"就算你不信,睡在你旁邊的人至少應該相信。

  她的聲音忽然又變得很溫柔。"因為她以前好像也睡在我九哥旁邊過!"陸小鳳并沒有難受。

  有了一種完全可以互相信任的真情真愛,世上就已沒有什麼對以值得他們難受的事。

  可是如果你說陸小鳳連一點都不生氣,那也不是真話。

  至少他的臉色已經有點變了

  牛肉湯在笑。

  陸小鳳道:"這就是你要來跟我說的話。

  牛肉湯點頭。

  陸小鳳道:"現在找已經聽見了!

  牛肉湯道:"每個字都聽得很清楚。"

  陸小鳳道:"每個字。"牛肉湯道:"你想不想跟我打個賭?"陸小鳳道:"什麼賭?"牛肉湯道:"我打賭,用不着三個時辰,九哥就可以找到你。

  陸小鳳道:"然後就像螞蟻一樣把我捏死。"

  牛肉湯道:"一點都不錯!"

  海風還是同樣輕柔,他們的呼吸也還是同樣輕柔,可是他們的心情已不同。

  宮九的劍,宮九殺人的手段,沙曼當然比陸小鳳知道得清楚。

  可是現在她心裡想的卻不是這件事。

  她在想剛才牛肉湯說的一句話。

  做這種事,究竟是她好,還是我好?

  到了這種時候,她居然還在吃醋。

  其實這一點都不奇怪。無論在什麼時候,你若想要一個女人的命都不是件太困難的事,可是你如果想要一個女人不吃醋,那簡直是做夢。

  陸小鳳也有心事。

  他想的也不是宮九的劍,生死間的事,他一向都不太在乎。

  他本來已應該死過很多次。

  沙曼忽然問。你在想什麼?"

  陸小鳳道:"在想你。

  沙曼道:"想我?"

  陸小鳳道:"想你是不是在吃醋!"

  沙曼咬起嘴唇,道:"我為什麼要吃醋?"

  陸小鳳道:"因為你有吃醋的理由。"

  沙曼道:"因為你真的跟她好過?"

  陸小鳳道:"我跟很多女孩子都好過,她隻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你……"他故意停住,沙曼立刻就替他接了下去。"我也隻不過是其中一個。"陸小鳳雖然并沒有一口承認,可是他連一點否認的意思都沒有。

  沙曼看着他,瞪着他看了很久,道:"你為什麼不問我,是不是跟宮九在一起過?"陸小鳳道:"我不必問。"

  沙曼道:"因為你根本不在乎?"

  陸小鳳非但不否認,而且居然還點了點頭。

  沙曼又瞪着他看了很久,忽然輕輕歎了口氣,道:"如果你以為我還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就錯了。

  陸小鳳道:"我有什麼意思?"

  沙曼道:"你是想故意把我氣走。"

  陸小鳳道:"哦。"

  沙曼道:"你以為隻要我離開了你,我就可以活到一百八十歲了。"這次陸小鳳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沙曼道:"隻可惜你忘了一點!"

  他并沒有問,她已經接着說了下去。"一個女人就算真的能活到一百八十歲,活着也沒有什麼太大的意思了。"陸小鳳道:"那至少總比再活十八個時辰有意思些!"沙曼道:"這是你的想法。"

  陸小鳳道:"你怎麼想?"

  沙曼道:"隻要能跟你在一起,就算隻能再活一個時辰,我也心滿意足。"小鳳忽然跳起來,拉住她的手,道:"我們走!"

第十一章 逃避追捕

  平坦的沙灘後,就是高大磷峭的岩石,深透茂密的叢林。

  在這種地方,連一隻兔子都可以很容易就逃避過狐狸的追蹤。

  陸小鳳不是兔子。

  他不僅有兔子的精靈和速度,也有狐狸的狡猾,狗的忠勇。

  他本身就是個獵人,在叢林沼澤中求生的技巧,他遠比任何人懂得的都多。隻要利用一段樹枝,他就可以在片刻中制作出一個殺人的陷阱。

  在這種地方,他若想逃避一個人的追蹤,應該也不是件困難的事。

  "可是那個人不是人!"

  沙曼說的當然是宮九。他是條毒蛇,是隻狐狸,是個魔鬼!

  陸小鳳笑了,道:"他究竟是什麼?"

  沙曼道:"有人說他是用九種東西做出來的。"陸小鳳道:"哪九種?"

  沙曼道:"毒蛇的液,狐狸的心,北海中的冰雪,天山上的岩石,獅子的勇猛,豺狼的狠辣,駱駝的忍耐,人的聰明,再加上一條來自十八層地層下的鬼魂。"陸小鳳雖然還在笑,可是無論誰都看得出他笑得并不愉快。

  沙曼道:"這島上的确有很多個隐密的地方可以躲藏!"陸小鳳道:"你知道多少?"

  沙曼道:"我知道的雖然沒有五千多個,可是也不算少。

  陸小鳳道:"他知道的有多少?"

  沙曼道:"每個地方他都知道!"

  我知道的,他全知道,我不知道的,他也知道。

  沙曼道:"是以我們不管躲在哪裡,他都一定可以把我們找出來!"陸小鳳沉默着,忽然又笑了。

  沙曼并不奇怪,她知道世上本就有種人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能笑得出的。

  她喜歡這種人,可是陸小鳳實在笑得太愉快,她還是忍不住問。"你笑什麼?"陸小鳳道:"我想起了件有趣的事。"

  沙曼道:"現在還有什麼事能讓你覺得很有趣。"陸小鳳道:"我們可以躲到一個很有趣的地方去。"沙曼道:"不管多有趣的地方,隻要他找得到,都會變得無趣。"陸小鳳道:"那地方我保證他一定找不到。"

  沙曼道:"什麼地方?"

  陸小鳳道:"雞蛋殼裡。"

  沙曼有點生氣了,這種時候,他實在不該開這種玩笑的。

  陸小鳳不但在笑,眼睛裡也在發着光。

  沙曼忍不住道:"隻有蛋能躲到雞蛋殼裡去,隻有你這種混蛋!"陸小鳳笑道:"你還忘了一點!"

  沙曼道:"哦?"

  陸小鳳道:"隻有蛋,才有雞蛋殼。"

  沙曼不懂。

  陸小鳳道:"你知不知道這裡最大的一個混蛋是誰?"沙曼道:"不是你?"

  陸小鳳搖搖頭,道:"我比不上他,我最多也不過是用六七種東西做成的"沙曼道:"你說的是宮九?"

  他補充着又道:"就因為他是最大的一個混蛋,他的殼當然也最大最厚,無論誰隻要躲得進去,一定都安全得很。

  沙曼眼睛裡也發出了光。

  現在她總算明白陸小鳳的意思。

  宮九既然要出來追捕他們,自己屋裡一定沒有人。

  如果他能躲到宮九屋裡去,倒的确是個很安全的地方。

  因為誰都想不到的地方,甚至包括宮九自己。

  沒有人能想得到的地方,當然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沙曼道:"現在我們隻剩下一個問題,我們要怎麼樣才能躲進去?"陸小鳳當然也知道這問題很大,可是他相信他們一定有法子。

  在他眼中看來,世上本就沒有什麼事是絕對不可能的。

  沙曼道:"這問題你已有法子解決?"

  陸小鳳道:"你當然知道那雞蛋殼在哪裡?"

  沙曼道:"嗯。"

  陸小鳳道:"那麼這問題就已經解決了。"

  沙曼道:"你難道認為我們可以大搖大擺的走進去,讓别人都看不見!"陸小鳳道:"我們不必大搖大擺的走進去,我們根本連一步都不必走。"沙曼道:"連一步都不必走?難道變成隻蒼蠅飛進去?"陸小鳳道:"我也不會變,要變也不會變成隻蒼蠅。

  他又笑了笑,道:"蒼蠅飛得太累,我準備舒舒服服的躺着進去!"沙曼張大了眼睛,看着他,就好像是個正在聽人說神話的孩子。

  陸小鳳笑道:"我知道你心裡一定不會相信,可是我保證這問題你一點都不必擔心。"沙曼道:"難道你還有什麼真正值得擔心的事?"陸小鳳道:"隻有一件。

  沙曼道:"你說!"

  陸小鳳道:"我隻有法子能躲進去,卻沒法子出來了。"沙曼道:"是以我們就算能躲得了十八個時辰,他還是會找到我們的!"陸小鳳道:"到了那時候,他如果要殺我們,我們……"沙曼打斷了他的話,道:"這一點你也用不着擔心。"陸小鳳道:"為什麼?"

  沙曼道:"因為外面還有件大事一定要等着他去做."陸小鳳沉吟着,道:"除了殺人外,還有什麼事是一定非要他去做不可的?"沙曼道:"沒有了!"

  陸小鳳道:"這次他要去殺的是什麼人?

  沙曼道:"值得他出手去殺的,當然是個很了不起的人。"陸小鳳道:"是誰?"

  沙曼道:"不知道。"

  也許她是真的不知道,也許她雖然知道,卻不願說出米。

  不這怎麼樣,陸小鳳都沒有再問。

  他并不希望任何女人為了他而出賣她們以前的男人。

  沙曼看着他,道:"現在你準備變成件什麼樣的東西?陸小鳳道:"你看呢?"

  沙曼道:"依我看,隻有死人才能舒舒服服的躺着進宮九的屋子。"陸小鳳笑了笑,道:"你又忘了一點.

  沙曼道:"哦。"

  陸小鳳道:"死的東西很多,并不一定隻有人。沒有生命的,就是死的。

  樹木有生命,可是被砍斷,鋸成木片,做成箱子後,就死了。

  是以箱子是死的。

  幽秘曲折的山路上,十個活人,拾着五口大箱子走過來,箱子顯然很重,大家都很吃力。

  尤其是最後一口箱子,擡箱子的兩條大漢滿頭汗出如漿,已經落後了一段路。

  幸好這兒已經快走到入谷的山口,就在這時候,他們看見沙曼。

  就像是一陣風,她忽然出現,擋住了他們的去路,道:"你們都認得我?"他們當然認得。

  入過山谷的入,無論誰都曾經偷偷看過她兩眼--最多隻不過偷偷看兩眼。

  因為若是被九少爺發覺有人在偷看她,九少爺就會生氣的。

  沒有人敢惹九少爺生氣。

  兩條大漢都垂下頭。曼姑娘有什麼吩咐?"

  沙曼道:"我沒有,九少爺有。"

  兩條大漢都在聽。

  九少爺的吩咐,沒有人敢不聽。

  沙曼道:"他特地要我來,叫你們把這口箱子送到他卧房裡去。"雖然他們以前聽到的指令并不是這樣子的,可是誰都沒有懷疑,更不敢反抗。

  大家都知道,曼姑娘說出來的話,和九少爺自己說出來的并沒有什麼兩樣。

  沙曼道:"九少爺喜歡幹淨,是以現在你們最好先去找個地方把手腳洗一洗。"正好附近有條小溪,他們盡快趕去,盡快趕回來,箱子還在路上,曼姑娘卻不在了。

  她的人雖然已不在了,可是她說的話還是同樣有效。

  箱子裡黑暗而安靜,已經被輕輕的擺了下來。

  外面充滿了生死一線的危機,兩個人緊緊的擁抱在箱子裡,那是種什麼樣的滋味?

  世界上隻怕很少有人能領略到這種滋味,可是陸小鳳能,沙曼也能。

  因為現在他們就正緊緊的擁抱在箱子裡,呼吸着對方的呼吸。

  直等到他們能開口的時候,沙曼就忍不住問。你怎麼知道"他會有箱子要運來?"陸小鳳道:"我看得出他是個很講究的人,而且喜歡用禮物打動人心,他的人還沒有到,已經有箱子送回來了,何況他的人已回來了?"沙曼道:"他的人是昨天回來的,你怎麼知道他的箱子要等到今天才到!"陸小鳳道:"跟着他在海上走了那麼些日子,大家一定早就快弊死了,好容易等到船靠岸,就算找不到女人,也一定要喝個痛快,喝醉了的人,早上一定爬不起來。"沙曼道:"是以你算準了箱子一定要等到這時候才會送上岸。"陸小鳳笑了笑,道:"我當然也是在碰運氣!"因為隻有判斷正确的人,才能把握住機會。

  機會就是運氣。

  沙曼的聲音更溫柔,道:"你也算準了擡箱子的人不會知道我的事,一定會服從我的指令。

  陸小鳳當然算得很準,這種事宮九自己若是不說,又有誰敢說?

  一個驕傲而自負的男人,若是被自己心愛的女人背棄,他自已是絕不會說出來的。

  他甯可讓别人認為是他抛棄了那個女人,甯可讓别人認為是他負了心。

  他甚至甯可死,也不願讓别人知道他的痛苦和羞侮。

  陸小鳳明了這種心情,因為他自己也是這種人。

  沙曼道:"可是你怎麼會知道箱子能平安送到這裡,一路上連問都沒有人問?"陸小鳳道:"因為我看得出這裡的人都不喜歡管閑事,尤其是這種小事。

  沙曼歎了口氣,道:"你看得不錯,這裡的人,無論做什麼事,都要有代價的!"箱子被送來的時候既然沒有人問,以後當然更不會有人問。

  宮九既然正在追捕他們,現在當然也不會回來。

  箱子已被打開了一條縫,他們還是緊緊的擁抱在箱子裡他們并不急着想出去。

  "我死了之後,如果閻王爺問我,下輩子想做什麼?""你一定想做小雞。

  "答對了!"

  這箱子實在很像個雞蛋殼,這雞蛋殼裡實在又安全、又溫暖、又甜蜜。

  我相信小雞們在雞蛋殼裡的時候,一定也不會急着想出去的!""為什麼?"

  因為它們一定知道,出去了之後,就會變成大雞。"大雞通常很快就會變成香酥雞,紅燒雞和清炖雞湯。

  "聽說隻有母雞才能炖湯!"

  "你想把我炖湯?""我舍不得,可是你實在太香,比香酥雞還香。""你想吃了我?"

  "想得要命!"

  天色已昏暗。

  雞蛋殼裡終于有兩隻小雞孵了出來。

  一隻公的,一隻母的。

  九少爺住的地方,當然絕不會像雞蛋殼。

  華美的房間,精雅的器皿,夕陽正照在雪白的窗紙上。

  "他不在的時候,會不會有人闖進來?"

  "絕不會!"

  這麼多年來,從來沒有任何人敢闖入九少爺的屋子,連他老子都沒有。

  他一向是個孤僻而自負的人。是以他最喜歡照鏡子。

  "為什麼?"

  "因為他唯一真正喜歡的人,就是他自己。"

  屋子裡果然有面很大的鏡子,看來顯然是名匠用最好的青銅磨的。

  那必須要有一雙靈巧穩定的手。

  "這是他自已磨成的,他自己認為這無疑已是天下第一明鏡。"鏡旁懸着一柄劍,劍身狹長,形式古雅。

  "這就是他的劍。"

  他要去殺人時,卻将劍留在屋裡。

  他殺人已不必用劍。

  陸小鳳用指尖輕撫着劍鞘,緩緩道:"我知道還有個人,劍術也已練到無劍的境界。"沙曼道:"西門吹雪?"

  陸小鳳道:"你也知道他。"

  沙曼淡淡道:"我隻知道九劍的境界,并不是劍術的頂峰。"陸小鳳道:"哦?"

  沙曼道:"既然練的是劍,又何必執著于無劍二字?"陸小鳳還沒有開口,忽然聽見床下有人在鼓掌。

  掌聲很輕,卻比雷霆還令人吃驚。

  陸小鳳赫然回頭,就看見一個光秃秃的腦袋從床底下伸了出來。

  "老實和尚。"

  陸小鳳剛叫出聲,劍光一閃,一柄精光四射的長劍已架上了老實和尚的脖子上。

  好快的劍!

  懸在明鏡旁的劍已出鞘,到了沙曼手裡,她的出手之快,連陸小鳳都吓了一跳。老實和尚當然比他吓得慘,一張臉已吓得發白,勉強笑道:"其實姑娘用不着動手,和尚也知道姑娘是當世第一位女劍客了!"沙曼冷冷道:"你知道?"

  老實和尚道:"和尚雖然沒吃過豬肉,至少總見過豬走路,聽見姑娘剛才說的那句話,早就佩服得五體投地。"陸小鳳笑了。"原來老實和尚也會拍馬屁""

  老實和尚道:"和尚絕不是拍馬屁,和尚一向說老實話!"沙曼不笑,闆着臉道:"隻可惜姑娘一向不喜歡聽老實話。"老實和尚道:"姑娘喜歡聽什麼?"

  沙曼道:"姑娘喜歡聽人拍馬屁!"

  老實和尚眼睛眨了眨,道:"和尚雖然不會拍馬屁,别的事會的卻不少。"沙曼道:"你會什麼?"

  老實和尚道:"替人說媒求親,成媒作證,都是和尚的拿手本事。"沙曼道:"你準備讓誰成親,替誰作證?"

  老實和尚道:"替兩隻小雞。一隻公的,一隻母的。"沙曼也笑了。

  就在她開始笑的時候,老實和尚已溜了出來,一溜出來,就立刻躲到陸小鳳背後,道:"你這隻小公雞若是不肯娶小母雞,和尚第一個不答應!"陸小鳳道:"誰說我不肯?"

  老實和尚道:"你真的肯?"

  陸小鳳不理他,隻是靜靜的看着沙曼。

  "叮。"的一聲,沙曼手裡的劍掉了下來,兩個人忽然間就已變成一個人。

  老實和尚看着他們,臉上的表情就好像要哭出來的樣子,嘴裡喃喃道:"和尚為什麼不做小公雞,和尚為什麼要做和尚!"屋子裡居然沒有酒,連一滴酒都沒有。

  老實和尚在歎氣。"一個男人的屋子裡如果沒有酒,這個男人還算什麼男人?"陸小鳳道:"不喝酒的都不是男人。"

  老實和尚道:"就算他自己不喝,也應該準備一點請别人喝的!"沙曼道:"和尚也想喝酒?"

  老實和尚道:"隻想喝一種酒。

  沙曼道:"哪種?"

  老實和尚道:"喝你們的喜酒。

  沙曼嫣然,陸小鳳也笑了,他們忽然發覺這個和尚實在老實得可愛。

  老實和尚道:"其實沒有酒也一樣,和尚自己吞口口水,也可以算是喝了你們的喜酒。"他真的吞了口口水下去。現在和尚既然已喝過你們的喜酒,你們想不做夫妻都不行了。"沙曼仰起臉,看着陸小鳳,道:"你說行不行?"陸小鳳道:"不行。

  于是兩個人立刻又變成了一個人。

  老實和尚臉上的表情又好像要哭了出來,道:"你們這樣子,是不是一定要逼着和尚還俗?"夜色已深。

  屋子裡有燈,卻沒有點着,也不能點着。

  陸小鳳不在乎。

  沙曼不在乎。

  若是有真情,無星無月亦無妨,又何妨無燈無光。

  老實和尚當然更不在乎。

  他正好落個眼不見為淨。

  屋裡子真的很黑,什麼都看不見。

  老實和尚道:"你們在幹什麼?"

  陸小鳳道:"什麼都沒幹!"

  老實和尚道:"你的嘴有沒有空?"

  沙曼搶着道:"有!"

  老實和尚道:"既然有空,能不能陪和尚聊聊天,說說話?"沙曼道:"能!"

  陸小鳳道:"和尚怎麼會躲到床底下去的?"

  老實和尚道:"因為和尚知道這地方的主人雖然不喜歡喝酒,卻喜歡吃醋。"陸小鳳道:"和尚不笨。

  沙曼道:"和尚聰明得要命。"老實和尚道:"小雞卻不太聰明"陸小鳳道:"哪點不聰明?"

  老實和尚道:"小雞本來可以叫那兩個笨蛋把這口箱子送回那條船上去的,那麼過不了三五天,兩隻小雞都可以回家了!"陸小鳳怔住。

  沙曼的手冰冷。

  他們立刻發覺,這的确是他們能逃離這地方的唯一機會良機一失,永不再來。

  老實和尚又在歎氣:"兩隻小雞,一頭秃驢,若是全都老死在這裡,那倒……"他忽然閉上了嘴。

  陸小鳳跳了起來,沙曼的人雖沒有動,心卻在跳,跳得很快。

  他們都聽見門外有了腳步聲,好像是五六個人的腳步腳步聲竟是往這屋子走過來的。

  門縫裡已有了燈光,而且越來越亮。

  陸小鳳竄過去,掀起了那口箱子的蓋,用最低的聲音逼。再躲進去。

  等到沙曼竄進箱子,他自己才躲進去,輕輕的放下箱蓋。

  就在這時候,門已開了。

  他聽見了開門的聲音,也聽見有人走了進來,一共是五個人。

  第一個開口說話的是個女人,聲音很兇。這箱子是誰要你們搬到這裡來的?"陸小鳳的心一跳。

  他聽得出這是小玉的聲音,小玉這個人并不要命,問的這句話卻實在要命。"是曼姑娘。"回答這句話的,當然就是剛才擡箱子的那兩個人其中之一。

  "曼姑娘?"小玉在冷笑。"你們是聽九少爺的?還是聽曼姑娘的?"沒有人敢答腔。

  "你們知不知道曼姑娘已經不是九少爺的人了?"小玉的聲音更兇。

  陸小鳳的心在往下沉。

  他實在不懂,這件本來已明明沒有人追究的事,為什麼會被這小丫頭發覺?

  這丫頭自己剛從死裡逃生,為什麼又要來管這種鬧事?

  陸小鳳簡直恨不得把她的嘴縫起來。

  "擡走。小玉又在大叫。快點把這口箱子擡走!""擡到哪裡去?"

  "從哪裡擡來的,就擡回到那去。"

  這句話說出,陸小鳳立刻知道自己錯了。

  這麼可愛的一張小嘴,他怎麼能縫起來,他實在應該在這張小嘴上親一親,就算多親兩親,都是應該的。

  箱子是從船上擡下來的,再過十來個時辰,船又要走。

  隻要這口箱子被送回船上,他們的人到了。"那麼過不了三五天,兩隻小雞就全都可以回家了。陸小鳳開心得幾乎忍不住要大叫。小玉萬歲。

  直到現在他才明白,小玉這是在幫他們的忙,這個鬼靈精的小丫頭,一定早就知道他們躲在箱子裡。

  他心裡充滿了歡悅和感激,他相信沙曼的感覺一定也一樣。

  他忍不住去找她的手握在自己手裡。

  箱子裡雖然很黑暗,可是他不在乎,因為他就算摸錯地方也沒關系。

  他真的摸錯了。

  錯得厲害,錯得要命,活活要人的老命。

  他摸到的是個光頭。

  跟他一起躲在箱子裡的這個人,竟不是沙曼,是老實和尚。

  陸小鳳真的要叫了起來。

  隻可惜他的手剛摸到這個光頭上時,老實和尚的手已點了他三處穴道,最要命的三處穴道。

  他非但叫不出,連動都不能動了。

第十二章 和尚弄鬼

  沙曼呢?

  沙曼在哪裡?

  箱子已被擡起來,小玉還在不停的催促。"快,快,快。"陸小鳳簡直急得要發瘋。

  看到箱子被擡走,沙曼一定也會急得發瘋,可是她也隻能眼睜睜的看着。

  想到這一點,陸小鳳連心都碎了。

  沙曼的心一定也碎了。

  可是心碎又有什麼用?就算一頭撞死,把整個人都撞成碎片,也一樣沒有用。

  他終于明白了"無可奈何"這四個字的滋味,這種滋昧簡直不是人受的。

  拾箱子的兩個人也不知吃了什麼藥,一擡起箱子,就走得飛快。

  老實和尚居然握緊了他的手,放在自己手裡,輕輕的拍着,就好像把他當做個孩子,在安慰他,要他乖乖的聽話。

  陸小鳳卻隻希望能聽到一件事--聽到這和尚的光頭,忽然像個雞蛋殼般被撞得粉碎。

  可惜擡箱子的這兩個人不但走得快,而且走得穩,就好像在他娘肚子裡就已學會擡箱子了。

  老實和尚輕輕的歎了口氣,顯得又舒服,又滿意。

  "這和尚真是我命中注定的魔星,一看見他,我就知道遲早要倒黴的。"罵人的話,陸小鳳知道的也不算太多,南七北六十三省,各式各樣罵人的話他也隻不過全都懂得一點點,加起來也隻不過有六七百種。

  他早已在心裡把這六七百種話全都罵了出來,隻恨沒法子罵出口。

  沙曼呢?

  眼睜睜的看着别人把她跟她的小公雞拆散,她心裡是什麼滋味?

  她會不會死?

  死了也許反倒好些,若是不死,叫她一個人孤零零的怎麼過?

  也許她會想法子溜到船上去的,她的本事遠比别人想象中大得多。

  --如果她上不了船,會不會再上别人的床?

  陸小鳳的心就好像被滾油在燙,越想越痛苦,越想越難受。

  他本來并不是這種小心眼的人,可是沙曼卻讓他變了。

  一個人有了真情後,為什麼總會變得想不開?變得小氣?

  擡箱子的兩個人忽然也開始罵了。

  "就是這口活見鬼的箱子,害得我們想好好吃頓飯都不行。

  "真他媽的活見了大頭鬼。"

  "我們倒不如索性到個沒人的地方,把他扔到海裡去,也免得它在作怪。"這種久經風浪的老水手,當然不會是什麼好角色,一氣之下,說不定真會這樣做。

  陸小鳳一點都不在乎,反倒有點希望他們真的這麼做。

  誰知别人又改變了主意。

  "可是我們至少總得看看這箱子裡裝的究竟是些什麼鬼東西?"對陸小鳳來說,這主意好像也不太壞,隻可惜小玉已經把箱子上了鎖。

  "你能開得了這把鎖?"

  "開不了?"

  "你敢把箱子砸壞?"

  "為什麼不敢?"

  "九少爺若是問下來,誰負責任?"

  "你!"

  "去你娘的!"另一個人半笑半罵:"我早就知道你是個孬種!""你好像也差不多"

  "是以我們最好還是乖乖的把箱子擡回去,往底艙一擺,就天下太平了。""砰"的一響,兩個人重重的把箱子往地上一放,下面是木闆的聲音。

  兩個人同時吐出口氣,這裡顯然已經是宮九那條船的底艙。

  他們的任務已完成,總算已天下太平了。

  老實和尚也輕輕吐出口氣,好像在說。再過三五天,一隻小公雞,一隻老秃驢,就可以回家了。

  他的天下也太平了。

  陸小鳳呢?

  陸小鳳好像已連氣都沒有了,摸摸他的鼻孔,真的已沒有氣。

  老實和尚也吃了一驚,道:"你這是怎麼回事?"沒有回應,沒有氣。

  一個人是不是真的會被活活氣死?

  老實和尚道:"你可千萬不能死,和尚可不願意跟個死人擠在一口箱子裡!"還是沒有回應,沒有氣。

  老實和尚卻忽然笑了。你若想騙我,讓我解開你的穴道來,你就打錯了主意。"他笑得好愉快。"好人不長壽,禍害遺千年,我知道你死不了的。"陸小鳳終于吐出口氣來,箱子裡本來就悶得死人,再閉住氣更不好受。

  他并不想真的被氣死。

  老實和尚笑得更愉快,道:"我雖然不想跟你擠在箱子裡打架,可是一個人自言自語也沒意思,隻要你乖一點,我就先解開你的啞穴!"陸小鳳很乖。

  一個人身上三處最要命的穴道若是全都被點住,他想不乖也不行。

  老實和尚果然很守信,立刻就解了他的啞穴。

  "你這秃驢為什麼還不趕快去死!"這本是陸小鳳想說的第一句話。

  可是他沒有說出來。

  有時候他也是個很深沉的人,很有點心機,他并不想要老實和尚再把他啞穴點住。

  他的聲音裡甚至連一點生氣的意思都沒有,淡淡的說了句。"其實你根本不必這麼做的!"老實和尚道:"不必怎麼做?"

  陸小鳳道:"不必點我的穴!"

  老實和尚道:"可是和尚怕你生氣!"

  陸小鳳道:"為什麼生氣?"

  老實和尚道:"小母雞忽然變成了秃驢,小公雞總難免生氣的!"陸小鳳也在笑,道:"你錯了。

  老實和尚道:"哪點錯了!"

  陸小鳳道:"小公雞早就已經不是小公雞。"

  老實和尚道:"老公雞和小公雞有哪點不同?"

  陸小鳳道:"有很多點,最大的一點是,老公雞見過的母雞,大大小小已不知有多少,卻隻有一個秃驢朋友。"他說得很誠懇。"何況,她本來就是這裡的人,留下來也無妨,你這秃驢若是留下來,說不定就會變成死驢了,我總不能看着朋友變成死驢。"老實和尚又握住他的手,顯然已經被他感動。"你果然是個好朋友。"陸小鳳道:"其實你早就該知道的。"

  老實和尚道:"現在知道,還不算太遲!"

  陸小鳳道:"現在你解開我的穴道來,也不算遲。"老實和尚卻饅慢的接着又道:"雖然一點都不遲,隻可惜還嫌太早了一點。

  陸小鳳道:"還太早?"

  老實和尚道:"太早。

  陸小鳳道:"你準備等到什麼時候?"

  老實和尚道:"至少也得等到開船的時候。"

  陸小鳳閉上了嘴。

  他實在很怕自己會破口大罵起來,因為他知道,随便他怎麼罵,都罵不死這秃驢的。

  他隻有沉住氣,等下去。

  如果你是陸小鳳,要你跟個和尚擠在一口箱子裡,你難受不難受。

  陸小鳳忽然道:"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老實和尚道:"你說?"

  陸小鳳道:"你能不能再把我另外一個穴道也點一點?,老實和尚道:"你真的要我再點你一處穴道?"

  陸小鳳道:"真的。"

  老實和尚道:"什麼穴?"

  陸小鳳道:"睡穴。"

  在這種時候,世上還有什麼事比能睡一覺更愉快。

  老實和尚歎了口氣,道:"看來你的運氣實在不錯。"陸小鳳幾乎又忍不住要叫了起來:"你還說我運氣不錯?老實和尚點點頭,道:"至少你還有個能點你穴道的朋友,和尚卻沒有。"陸小鳳傻了。

  聽到這種話,他實在不知道是應該大哭三聲?還是應該大笑三聲?

  他既沒有哭,也沒有笑。

  因為他已睡着。

  黑暗。

  睡夢中是一片黑暗,醒來後還是一片黑暗,睡中是噩夢,醒來後仍是噩夢。

  沙曼呢?

  睡夢中他仿佛看見她在不停的奔跑,既不知往哪裡跑?也不知在逃避什麼?

  他想追上去,兩個人的距離越來越遠,漸漸隻剩下一點朦胧的人影。

  醒來後卻連她的影子都看不到。

  他仿佛有種飄飄蕩蕩的感覺,這條船顯然已開航,到了大海上。

  他的四肢居然已經可以活動了。

  可是他沒有動。

  他正在想修理老實和尚的法子。

  這秃驢雖然總算沒有失約,船一出海,就将他穴道解汗。

  但若不是這秃驢,兩隻恩恩愛愛的小雞,又怎麼會分開?

  想到剛才那噩夢,想到沙曼現在的處境,陸小鳳真恨不得立刻在他那光頭上打個大洞。

  可是就算打出七八十個大洞來又有什麼用?

  陸小鳳在心裡歎了口氣,不管怎麼樣,這秃驢總算是他的老朋友了,而且也不能算是個太壞的人,小苦頭雖然還是要讓他吃一點,大修理則絕對不可。

  船走得很平穩,今天顯然是個風和日麗的天氣。

  陸小鳳悄悄的伸出手,正準備先點住他的穴道,再慢慢讓他吃點小苦頭。

  可是手一伸出去,陸小鳳立刻就覺得不對了。

  這箱子裡竟忽然變得很香,充滿了一種他很熟悉的香。

  那絕不是老實和尚的味道,無論什麼樣的和尚,身上都絕不會有這種味道。

  他的手一翻,捉住了這個人的手,一隻光滑柔軟的纖纖玉手。

  這更不會是老實和尚的手。

  陸小鳳的心忽然跳得很快,隻聽黑暗中一個人道:"你終于醒過來了。"柔美的聲音中,充滿了歡偷。

  陸小鳳的聲音已因激動興奮而發抖,整個人都幾乎忍不住要發抖。

  "是你?真的是你?"

  "真的是我!"

  陸小鳳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箱子裡明明是老實和尚,怎麼會忽然變成沙曼。

  可是這聲音的的确确是沙曼的聲音。

  她的手已牽引着他的手,要他去輕撫她的臉,她的乳房。

  她身子在發抖。

  這種銷魂的顫抖,也正是他所熟悉的。

  他再也顧不得别的了,用盡全身力氣,緊緊擁抱住她。

  就算這隻不過是個夢,也是好的,他隻希望這個夢水不會醒。

  他抱得真緊。

  這一次他絕不讓她再從他懷抱中溜走了。

  她也在緊緊擁抱着他,又哭又笑又吻,吻遍了他整個臉。

  她的嘴唇溫暖而柔軟。

  "這不是夢,這是真的!"她流着淚道:"這真的不是夢,真的是真的。

  可是這種事實在比最荒唐的夢境還離奇。

  "你怎麼會來的?"

  "不知道!"

  "老實和尚呢?"

  "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我躲在床底下,眼看着他們把箱子指走,就急得暈了過去。?""然後呢?"

  "等我醒來時,我就又回到這箱子裡,簡直就好像在做夢一樣!""但這不是夢。

  "絕不是。

  這的确不是夢,她咬他的嘴唇,他很痛,一種甜蜜的疼痛。

  難道這又是小玉造成的奇迹,她真有這麼大的本事?

  這些疑問他們雖然無法解釋,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他們又重逢。

  他們緊緊的擁抱着,就好像已決心這麼樣擁抱一輩子。就在這時,突聽"咚"的一聲響,外面好像有個人一腳踢在箱子上。

  箱子在震動。

  陸小鳳沒有動,沙曼也沒有。

  他們還是緊緊擁抱着,可是他能感覺到她的嘴唇已冰冷。

  咚"的一聲響,這次箱子震動得更厲害。

  是誰在踢箱子?

  沙曼舔了舔冰冷而發幹的嘴唇,悄悄道:"這不是宮九!"陸小鳳道:"哦。

  沙曼道:"他絕不會踢箱子,絕不會做這種無聊的事。"陸小鳳在冷笑。

  他心裡忽然覺得有點生氣,還有點發酸。

  --為什麼她提起這個人時,口氣中總帶着尊敬?

  他忽然伸腰,用力去撞箱子。

  誰知箱子外面的鎖早已開了,他用力伸腰,人就竄了出黑暗的艙房裡,零零亂亂的堆着些雜物和木箱。

  他們這口箱子外面并沒有人,頂上的橫木上卻吊着個人,就像是條挂在魚鈎上的死魚,還在鈎子上不停搖晃。

  現在他又在試探着蕩過來踢箱子。

  "老實和尚。"

  陸小鳳叫了起來,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沙曼忽然進了箱子,箱子裡的老實和尚卻被吊起來了。

  這是怎麼回事?

  老實和尚滿嘴苦水,直等陸小鳳替他拿出了塞在他嘴裡的破布,才算吐出來。

  "天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他的驚訝和迷惑并不假。我本來很清醒的,不知為了什麼,忽然就暈暈迷迷的睡着了。"陸小鳳道:"等到你醒過來時,就已經被人吊在這裡?"老實和尚在歎氣,道:"幸好你還在箱子裡,否則我真不知道要被吊到何時?"陸小鳳道:"現在你還是不知道!"

  老實和尚怔了怔,立刻作出最友善的笑臉,道:"我知道!"他笑得臉上的肌肉都在發酸。"我知道你一定會放下我的。

  陸小鳳道:"我不急!"

  老實和尚道:"可是我倒有點急!"

  陸小鳳道:"吊在上面不舒服?"

  老實和尚拼命搖頭。

  他真的急了,冷汗都急了出來。

  陸小鳳居然坐了下來,坐在艙闆上,擡頭看着他,悠然道:"上面是不是比下面涼快?"老實和尚頭已搖酸了,忍不住大聲道:"很涼快,簡直涼快得要命。

  陸小鳳道:"那末你怎麼會流汗?"

  老實和尚道:"因為我在生氣,生我自己的氣,為什麼會交這種好朋友。"陸小鳳笑了,大笑。

  看見和尚在生氣,他的氣就消了一半,正準備先把這和尚解下來再說。

  誰知就在這時,門外忽然響起了咳嗽聲,好像已有人準備開門進來。

  陸小鳳立刻又鑽進箱子,輕輕的托着箱蓋,慢慢的放下。

  箱子的蓋還沒有完全合起時,他就看見艙房的門被推開了,兩個人走了進來。

  走在前面的一個,好像正是剛才把箱子擡來的那兩個人其中之一。

  陸小鳳心裡暗暗祈禱,隻希望他們這次莫要再把箱子擡走。

  箱子裡一片漆黑,外面也連一點動靜都沒有。

  這兩個人是來于什麼的?

  他們忽然看見個和尚吊在上面,怎麼會沒有一點反應?

  陸小鳳握住了沙曼的手。

  她的手冰冷。

  他的手也不暖和,他心裡已經在後悔,剛才本該将老實和尚放下來的。

  現在他才明白,一個人心裡如果總是想修理别人,被修理的往往是自己。

  又等了半天,外面居然還是沒有動靜。

  他更着急,幾乎又忍不住要把箱蓋推開一條縫,看看外面究竟是怎麼回事?就在這時,外面忽然有人在敲箱子。鴛,篙,笃"敲得很輕。

  這種聲音絕不是用腳踢出來的,當然也絕不會是手腳被人捆住的老實和尚。

  這種聲音就像是個很有禮貌的客人在敲門。

  隻可惜主人并不歡迎他。

  男主人本來也是想開門的,女主人卻拼命拉住了他的手。

  主人自己不開門,客人隻好自己開了,隻開了一條縫。

  很小的一條縫。

  陸小鳳想從縫裡往外面看看,卻有股熱氣從外面吹了進來。

  又香又濃的熱氣,香得令人流口水。

  就算沒有喝過牛肉湯的人,也絕對應該嗅得出這是牛肉湯的味道。

  陸小鳳吃過牛肉湯。

  他一向都很喜歡吃牛肉湯,可是現在他卻隻想吐。

  因為他的胃在收縮,心也在往下沉。

  難道這一切都隻不過是"牛肉湯"在玩的把戲?就像是貓抓住老鼠後玩的那種把戲一樣?

  熱氣終于漸漸散了。

  陸小鳳就發現有雙眼睛在箱子縫外面偷看着他們,眼睛裡帶着種惡作劇的笑意。

  一個人居然在外面唱了起來:

  "砰,砰,砰,請開門,"

  你是誰?

  我是老公雞,

  你來幹什麼?

  來送牛肉湯,小雞們喝了長得壯,不怕風來不怕浪。"陸小鳳又傻了。

  這歌聲絕不是牛肉湯的聲音,就連陸小鳳唱的兒歌,都比這個人唱得好聽些。

  天下恐怕也隻有一個人能唱出這麼難聽的歌來。

  老實和尚。

  陸小鳳霍然推開箱蓋,一個人蹲在外面,手裡捧着碗牛肉湯,果然正是老實和尚。

  他剛剛明明還是被人吊在上面的,現在怎麼會忽然又下來了?

  老實和尚眨了眨眼,道:"和尚老實,菩薩保佑和尚。"這種事實在有點玄,看來真不像是人力所能做得出的。

  陸小鳳也眨了眨眼,道:"菩薩殺不殺牛?"

  老實和尚立刻搖頭,道:"我佛戒殺生,菩薩怎麼會殺生!

  陸小鳳道:"菩薩也不會給和尚喝牛肉湯?"

  老實和尚道:"當然不會。"

  陸小鳳道:"那麼這碗牛肉湯是從哪裡來的?"

  老實和尚忽然笑了笑,道:"你猜呢?"

  陸小鳳猜不出。

  這碗牛肉湯的顔色和味道他都不是第一次見到,可是他甯願看見一大碗狗屎,也不願看見這碗又香又濃的牛肉湯。

  因為他知道隻有一個人能煮出這種牛肉湯來!隻有"牛肉湯"才能煮得出這種牛肉湯。

  老實和尚悠然道:"這碗牛肉湯是你的一位老朋友,叫和尚送給你的。"陸小鳳道:"哦?"

  老實和尚道:"她說你們兩位這兩天一定勞累過度,一定很需要滋補滋補。"他自己好像也有點臉紅。"有些話可不是和尚說的,和尚本來也不想說,可是你那位老朋友卻一定要和尚轉告給你。"陸小鳳道:"她的人呢?"

  老實和尚道:"她說她很快就會回來看你,叫你别着急。"陸小鳳闆着臉,道:"我也有幾句話要請你轉告給她!"老實和尚道:"和尚洗耳恭聽!"

  陸小鳳道:"你就說我甯可去陪母狗吃屎,也不願再見她,再喝她的牛肉湯!"角落裡一堆箱子後忽然有人歎了口氣,道:"好好的一個人,為什麼偏偏要去陪母狗吃屎?"這也不是牛肉湯的聲音,聲音很嬌嫩,像是個小小的女孩子。

  這句話剛說完,果然就有個小小的女孩子從箱子後面跳出來。

  陸小鳳立刻松了口氣。小玉。

  小玉笑嘻嘻的看着他,眨着雙大眼睛,道:"你能不能不要去陪母狗?能不能去陪公狗?"陸小鳳道:"不能!"

  小五道:"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我要陪你!"

  小玉的臉紅了。

  老實和尚忽然問道:"你為什麼一定不讓他去陪母狗?"小玉道:"因為我怕曼姑娘吃醋。"

  沙曼也在笑,道:"他一定要陪你,我也會吃醋的。"陸小鳳一把奪過老實和尚手裡的碗,道:"你們吃醋,我吃牛肉湯。"牛肉湯的滋味好極了。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原來這世上并不止牛肉湯一個人會做這種牛肉湯。"小玉道:"還有誰會?"

  陸小鳳道:"你!"

  小玉道:"我隻會吃。

  陸小鳳道:"這不是你做的?"

  小玉道:"我不但會吃,還會偷,這是我從廚房裡偷來的。

  陸小鳳道:"廚房裡有人會做這種牛肉湯?"

  小玉道:"隻有一個人!"

  陸小鳳道:"誰?"

  小玉道:"牛肉湯!"

  陸小鳳閉上了嘴。

  小玉眼珠子轉了轉,道:"其實你應該想得到的,這次她當然也上了船。"陸小鳳道:"為什麼當然要來?"

  小玉道:"因為我偷偷的藏起了一條小船,是以她就認為你們一定是坐船跑了,否則他們怎麼會找不到?她又歎了口氣,道:"就因為找不到你們,這兩天九少爺和宮主的脾氣都大得要命,幸好他們做夢也想不到這些事是誰做的?"陸小鳳道:"究竟是誰做的?"

  小玉用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

  陸小鳳道:"是你?"

  小玉道:"除了我還有誰?"

  陸小鳳道:"是你把沙曼送來的?"

  小玉道:"當然是我。"

  陸小鳳道:"把這和尚吊起來也是你?"

  小玉道:"把他放下來的也是我。

  陸小鳳吃驚的看着她,就好像她頭上忽然長出了兩隻角。

  小玉道:"你不信我能做得出這種事?"

  陸小鳳實在有點相信。

  小玉笑了笑,道:"連你都不知,九少爺和宮主當然更不知"陸小鳳道:"是以他們想不到是你。"

  小玉道:"連做夢都想不到。"

  陸小鳳歎了口氣,隻覺得"人不可貌相"這句話說得真是一點也不錯。

  這時候艙房裡忽然有個地方"咕魯咕魯"的響了起來。

  大家都吃了一驚,然後才發現這地方原來是老實和尚的肚子。

  小玉笑了,看着他的肚子吃吃笑個不停。

  老實和尚紅着臉,道:"這有什麼好笑,和尚也是人,肚子餓了也會叫!"小玉嫣然道:"可是和尚的肚子叫得好像特别好聽!"老實和尚道:"可惜和尚自己一點都不喜歡聽!"小玉道:"和尚喜歡聽什麼?"

  老實和尚道:"和尚隻喜歡看。"

  小玉道:"看什麼?"

  老實和尚道:"看饅頭,看鹹菜,看蘿蔔幹,隻要能吃的,和尚都喜歡看。"小玉道:"牛肉湯不好看?"

  老實和尚道:"和尚不吃葷。"

  小玉道:"那麼和尚就隻有餓着,聽和尚自己的肚子叫。"她又去問沙曼。"曼姑娘也不吃牛肉湯?"

  沙曼道:"不吃!"

  小玉道:"曼姑娘不餓?"

  沙曼道:"不餓,就算餓也不吃。"

  小玉又笑了。"原來曼姑娘真的在吃醋,原來吃醋也能吃得飽的。"老實和尚忽然将牛肉湯搶過去,道:"她不吃,我吃。"小玉笑道:"和尚幾時開始吃葷的?"

  老實和尚道:"餓瘋了的時候。"

  他一大口一大口的吃着,等到吃累了,才歎了口氣,道:"酒肉穿腸過,佛在心頭坐,和尚吃點牛肉湯,其實也沒太大關系。"陸小鳳忍不住笑道:"的确沒關系。"

  老實和尚忽然跳起來,大聲道:"有關系。"

  陸小鳳道:"有什麼關系?"

  老實和尚道:"大得要命的關系,和尚……"

  一句話沒說完,他的人就仰面倒了下去,嘴角立刻出了白沫子。

  陸小鳳立刻也發覺自己的頭有點暈暈的,失聲道:"這碗湯裡下了藥!"小玉變色道:"是誰下的藥?"

  陸小鳳道:"我正想問你。"

  他想跳起來撲過去,隻可惜手腳都已變得又酸又軟。

  小玉一直在搖,道:"這件事不是我做的,不是我……,他看見陸小鳳兇巴巴的樣子,已吓得想跑了。

  隻可惜沙曼已擋住了她的路,冷冷道:"不是你是誰?小玉不知道。

  門外卻有個人替她回答。"不是她是我。"

  世上隻有一個人能做得出這種牛肉湯,當然也隻有一個人能在湯裡下藥。

  那就是牛肉湯她自己。

  牛肉湯做出來的湯又香又好看,她的人也很香,很好看。

  尤其是今天。

  看來她好像是特地打扮過,穿的衣服又鮮豔,又合身,臉上的姻脂不濃也不淡,都恰好能配合她這個人。

  直到今天,陸小鳳才發現她不但很會穿衣服,而且很會打扮。

  她打扮給推看的?

  陸小鳳湯雖喝得不多,現在頭已發暈,眼睛也有點發花,就好像已經喝醉了的樣子,忽然大聲道:"我知道你一定不會對我怎麼樣。"牛肉湯道:"哦?"

  陸小鳳道:"特地打扮好來給我看,當然不會對我怎麼樣?"牛肉湯闆着臉,冷冷道:"我當然不會對你怎麼樣,我隻不過想要你去陪母狗吃屎。"原來她早就到了這裡,說不定她根本就是跟小玉一起來的。

  可是看小玉的樣子并不像。

  小玉看起來好像怕得要命。簡直已經像快要吓得暈了過去。

  她正在往外溜。

  牛肉湯根本不理她。

  船在大海上,人在船上,能夠溜到哪裡去?

  小玉好像也想通了這一點,非但沒有溜,反而用力關上了艙門。

  牛肉湯霍然轉身,盯着她,厲聲道:"你想幹什麼?"小玉道:"我也不想幹什麼,隻不過想要你陪和尚喝湯!"牛肉湯還剩下半碗。

  小玉道:"這碗湯燒得好棒,不喝光了實在可惜。"牛肉湯的臉色變了。

  她臉上的姻脂若是擦濃一點,别人也許還看不出。

  可惜她擦得既不太濃,也不太淡,正好讓别人能看出她臉色在變。

  沙曼的臉色沒有變。

  她臉色一直都是鐵青的,眼睛一直都在刀鋒般盯着中肉湯。

  小玉雖然在笑,笑裡也藏着把刀。

  她們了解牛肉湯,世上很少有人能像她們這麼樣了解。

  這一點牛肉湯自己當然也很清楚。

  她瞪着小玉。"你敢?"

  小玉道:"我為什麼不敢。"

  她微笑着接道:"我看得出你已經在害怕了,因為你本來以為我們會怕你,可是我們不怕,是以你就害怕了。"她說得雖然好像很繁雜,其實道理卻很簡單你不怕我,我就怕你。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本來就常常是這樣子的。

  沙曼慢慢的從衣襟邊緣抽出根很細很長的鋼絲。拿在手裡盤弄着。

  鋼絲細而堅韌,閃閃的發着光。

  她的手纖長而有力。

  鋼絲在她手裡,很快的變成一個舞劍女子的側影。尖銳的一端就是劍。

  她的手指輕撥,劍式就開始不停的變幻。

  小玉嫣然道:"想不到曼姑娘的劍法這麼好。"沙曼淡淡道:"這世上令人想不到的事本來就很多。"牛肉湯什麼話都不再說,立刻走過來,喝光了剩下的那半碗牛肉湯。

  她喝的并不比老實和尚少,但是她卻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她當然已吃了解藥。

  小玉笑道:"牛肉湯裡加上了和尚的口水,不知道是不是好吃一點!"牛肉湯閉着嘴。

  小玉道:"其實你應該高興才對,不管怎麼樣,和尚的口水總是很難吃得到的。"牛肉湯冷冷道:"我很高興,高興得要命。"小玉笑道:"你高興就好,我就生怕你會不高興。"牛肉湯道:"現在你們是不是可以讓我走了?,沙曼道:"不可以。"

  牛肉湯:"你還想要我幹什麼?"

  沙曼道:"脫光。"

  牛肉湯道:"脫光?把什麼脫光?"

  沙曼道:"把你自己全身上下都脫光,能脫的都脫光。牛肉湯臉色又變了,狠狠的瞪着她。

  沙曼完全沒有表情,手裡還在盤弄着那條鋼絲。

  堅韌的鋼絲在她纖細的手指裡,柔軟得就像是條棉線。

  牛肉湯回頭瞪着陸小鳳。

  陸小鳳在笑,笑得有點癡呆。

  除了笑之外,他好像已沒有什麼别的事好做,他雖然沒暈過去,反應卻已很遲鈍。

  沙曼冷冷道:"你用不着顧忌他,他又不是沒有看過你脫過。"她還在吃醋。

  一個正在吃醋的女人,通常都是沒什麼道理可講的。

  牛肉湯開始脫衣服。

  小玉笑道:"她脫得真快!"

  沙曼道:"因為她經常都在脫。"

  小玉故意歎了口氣,道:"我隻奇怪她為什麼總是不會着涼。

  牛肉湯好像根本沒聽見。

  穿着衣服的時候,她是個很好看的女人,脫光了更好看。

  她的腿非常直,非常結實,皮膚光滑緊密,雙腿并攏時中間連一指手背都插不進去。

  她無疑正是那種可以令男人銷魂的女人,對這一點她自己也很有信心。

  小玉又在歎氣。"好棒的身材,我若是男人,現在一定已暈了過去!"沙曼道:"隻可惜你不是男人。"

  小玉笑道:"幸好我不是,你也不是!"

  牛肉湯忽然道:"你們也不是女人!

  小玉道:"不是!"

  牛肉湯道:"你們想要做一個真正的女人,還得多學學!"小玉道:"你可以教我們!"

  牛肉湯看着她,眼睛裡忽然露出種奇怪的表情,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欲望。

  也不知為了什麼,小玉的臉突然紅了。

  牛肉湯輕輕道:"你為什麼不脫光,讓我教給你!"小玉隻覺得喉嚨發幹,連話都說不出。

  牛肉湯慢慢的向她走過去,腰肢擺動,帶着種奇異邪惡的韻律。

  忽然間,寒光一閃,向她乳房上刺了過去。

  鋼絲又伸得筆直,就像是一把劍,卻比劍更尖銳。

  牛肉湯淩空翻身,最隐秘的地方恰巧在小玉眼前翻過。

  她的腿筆直。

  筆直堅挺的鋼絲卻忽然又變成了條鞭子,橫抽她的腿。

  她的腿一縮,忽然翻到陸小鳳身後,手掌按佐了他的玉枕穴。

  "你再動一動,他就死。

  沙曼沒有再動。

  小玉也沒有動,還是紅着臉,癡癡的看着那赤裸的胴體。

  牛肉湯笑了,眯着眼笑道:"小玉,小寶貝,我喜歡你,一直都很喜歡你,你記不記得小的時我就常常抱着你睡覺?"小玉的臉更紅,卻不由自主點了點頭。

  牛肉湯道:"現在你如果能替我殺了沙曼,我一定更喜歡你!"小玉遲疑着,看着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裡充滿了邪惡淫蕩的魅力。

  小玉忽然撲向沙曼,閃電般出手,奪她手裡的鋼絲。

  沙曼顯然沒有提防到她這一着,更沒有想到她的出手如此快。

  鋼絲立刻就被她奪過去,寒光一閃,忽然抽向牛肉湯的咽喉。

  這一着更意外,也更快。

  可惜牛肉湯并沒有上當,身子一縮,已躲到陸小鳳背後。

  "你們是不是真的想他死?"

  小玉也不敢動了。

  牛肉湯慢慢的站起來,笑得更愉快,道:"現在我能不能要你們做件事?"小玉道:"什麼事?"

  牛肉湯道:"脫光。

  她眼睛裡發着光。兩個人統統脫光,能脫的都脫光。

  小玉回頭看沙曼。

  沙曼的臉蒼白。

  牛肉湯道:"我數到十你們如果還沒有脫光,這裡就多了個死人。"她已經在開始數。

  "一,二,三...."

  小玉已經開始在脫,沙曼也不能不聽話,她們都知道她是說得出就做得到的。

  她數得很快,她不能不快。

  牛肉湯吃吃的笑道:"原來你們也經常脫慣了衣服的。"說完了這句話,她才接着數。四、五、六……"忽然間,陸小鳳的手一翻,用兩隻手指捏住了她的手腕,向她肩後摔了過來,就像是條死魚般重重摔在地上。

  他本不會這麼容易就得手,可是她也未免太得意了些。

  一個人本不該太得意的,無論在什麼時候都不該太得意。

  小玉撲過去,壓在她身上,先用膝蓋抵住了她的腰,帶着笑問陸小鳳。你為什麼等到現在才出手?"陸小鳳笑了笑,道:"我本來想等她數到十才出手的。"沙曼咬着嘴唇,瞪了他一眼,蒼白的臉上也已有點發紅。

  牛肉湯不知是不是被摔得發暈,過了半天,才能開口,大聲道:"你們是不是想強奸我?"小玉笑道:"我們沒興趣,他也沒有這必要!"

  牛肉湯道:"那麼你們就該趕快讓我走,否則你們也跑不了"小玉道:"哦?"

  牛肉湯道:"隻要有片刻看不見我,九哥就會到處找我的,在這條船上,你們能往哪裡跑?"小玉看看沙曼,兩個人都閉上了嘴。

  她們知道她說的是實話。

  牛肉湯又笑了,柔聲道:"小玉,小寶貝,快把你的腿拿開,你抵得我好癢。

  小玉看不出沙曼的反應,隻有找陸小鳳。

  陸小鳳忽然問道:"這船上有沒有救生用的小艇?"小玉道:"有兩條!

  陸小鳳道:"有沒有人守護?"

  小玉道:"守護的人,我們可以對付,可是我們就算搶到也沒有用。"--因為九少爺我們誰都對付不了。

  這句話她沒有說出來,也不必說。

  要将小艇放下海,再遠遠的劃開,讓大船找不到,那至少要一個時辰。

  宮九絕不會給他們這一個時辰。

  陸小鳳沉吟着,道:"現在上面的人還不知道小玉已反叛,她若去奪小艇,想必不難。"小玉道:"可是……"

  陸小鳳打斷她的話,忽又問道:"現在這時候,宮九通常都在什麼地方?"小玉道:"在他的艙房裡。"

  陸小鳳道:"除了他之外,這船上還有沒有别的高手?"小玉搖搖頭,道:"他一向獨來獨往!"

  陸小鳳道:"他的艙房,當然就是這條船的主艙。

  沙曼忽然搶着道:"你……你是不是想去找他?"陸小鳳笑了笑,道:"本來我也不想去的,可是現在卻不能不去了!"沙曼更着急。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我有樣東西非賣給他不可,他好像也非買不可。"沙曼道:"什麼東西?"

  陸小鳳道:"一大碗又香又美的牛肉湯。"

  沙曼的眼睛發出光,道:"你想要什麼價線?"

  陸小鳳道:"我要的價錢并不大!"

  他不讓沙曼再問,先把牛肉湯裝進箱子去:"我一走,你們就去奪小艇,兩條都要!"沙曼看着他,眼睛裡充滿關懷:"也許宮九并不想要這碗牛肉湯了,也許他隻想要你的命。"陸小鳳笑了笑,道:"無論做什麼事,多少總得冒點險的。

  他笑得并不愉快。"你們隻要看到宮九一個人走上甲闆,沒有看見我……"沙曼道:"那麼我們就立刻殺了她。

  陸小鳳慢慢的點了點頭,心裡忽然覺得很不舒服。

  他并不想要牛肉湯的命,更不想讓事情發展到那種情況。

  隻可惜他已完全沒有選擇的餘地。

  沙曼忍不住握住他的手,道:"你……你準備什麼時候走?"陸小鳳道:"和尚一醒我就走!"

  沙曼勉強笑了笑,道:"當然要等他醒,箱子總得有個男人來扛的。"陸小鳳也笑了,心裡卻打了個結。

  他知道這本不是她心裡想說的話,他看得出她眼色中的恐懼和憂慮。

  可是現在她還能說什麼?

  縱然她明知這一别很可能就已成永訣,她也隻有讓他走。

  因為她知道現在他們絕沒有選擇的餘地。

  小玉看着他們,忽然道:"現在和尚還沒有醒,箱子還空着,難道你們就讓它空着?"老實和尚醒了,陸小鳳走了,牛肉湯已經被裝進箱子。

  現在已經到了她們行動的時候。沙曼卻還不想走。

  她看着小玉,眼色中充滿感激,輕輕道:"你是從小就跟着他們兄妹的?"小玉道:"從我七歲的時候,我是個孤兒,若不是老爺子救了我,我早就淹死在海裡!"沙曼道:"是以你對宮家的人,一直都很忠心。"小玉眨了眨眼,道:"曼姑娘如果想跟我聊天,到了小艇上我們一定有很多時間可以聊。

  沙曼好像沒聽見這句話,又道:"九少爺是個怎麼樣的人,你當然知道得很清楚。

  小玉隻有點頭。

  沙曼道:"現在陸小鳳去找他了,這一去很可能就不會回來!"小玉道:"可是……"

  沙曼打斷她的話,道:"他一死,宮主也得死,宮主一死,我們就沒有一個人能活,是以……"她忽然拉起小玉的手,道:"是以我有句話一定要先跟你說。

  小玉道:"這句話曼始娘是不是一定要現在說?"沙曼點點頭,道:"這句話隻有三個字!"

  小玉道:"三個字?哪三個字?"

  沙曼道:"謝謝你!"

  小玉看着她,眼圈已紅了。

  沙曼道:"現在我們雖然是在冒險,可是如果沒有你,我們就連這點機會都得不到,是以,如果我們這次都能活下去,我希望你能永遠跟我們在一起!"小玉垂下頭,臉也紅了。

  她當然聽得出沙曼的意思。"我們"當然就是她跟陸小鳳兩個人。

  沙曼柔聲道:"我是個很會吃醋的女人,可是這次我說的是真心話!"小玉終于輕輕道:"我今年已十六歲了。"

  十六歲正是情窦初開的年紀。

  小玉道:"陸小鳳是個很讨人喜歡的男人,我相信一定有很多女孩子都喜歡他!。"沙曼道:"你呢?"

  小玉紅着臉,聲音更紅,道:"我當然不能說我不喜歡他,可是…"她忽然又擡起頭,面對着沙曼。"可是我這麼做并不是為了他!"沙曼道:"不是?"

  小玉道:"絕不是。"

  她的聲音誠懇而堅決,無論誰都聽得出她絕不是在說謊。

  沙曼道:"難道你是為了我?"

  小玉道:"也不是!"

  她眼睛裡帶着種很奇怪的表情:"我是為了我自己。"沙曼很意外,道:"可是你并不需要來冒這種險的。"小玉道:"我有原因。"

  沙曼道:"你能不能告訴我?"

  小玉道:"現在還不能!"她勉強笑了笑,慢慢的接着道:"隻要陸小鳳能活着回來,我一定會告訴你的,就算你們不想聽都不行。"

第十三章 孤注一擲

  午夜,風平浪靜。

  船走得又快又穩。按照這樣的速度,後天黃昏時就可以看到陸地。

  船上有兩班船夫,不當班的都已睡了,走出底艙,就可以聽見他們的鼾聲。

  無論什麼人的鼾聲,都絕不會是種很好聽的聲音,尤其是當你睡在他們旁邊的時候,有些人的鼾聲簡直可以讓你聽得恨不得自已是個聾子。

  可是陸小鳳現在卻覺得他聽到的鼾聲很好聽,因為這種聲音不但能讓他覺得很安全,而且能讓他保持清醒。

  宮九是不是也睡着了?

  當然沒有,他就算睡着,也不會睡得這麼沉。

  他是個不平凡的人,是個超人,他的能力,他所擁有的一切,絕不是任何人所能夢想得到的。

  他仿佛永遠都能保持清醒。

  立刻要去面對這麼樣一個人,陸小鳳心裡是什麼感覺?

  有關這個人的傳說,他已聽得多了,但是面對面的相見,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那些幾乎已接近神話般的傳說,究竟是不是真的?

  在這夜涼如水的玉霧中宵裡,他一個人會做些什麼事?

  是在靜坐沉思?還是在享受孤獨的真趣?

  當班的船夫都在操作,大家各守其位,誰也不敢離開半步。

  艙房外并沒有警衛。

  九少爺在這裡,有誰敢妄越雷池半步?

  這給予陸小鳳不少友善,他很容易就找到了主艙,艙門緊閉,門外悄無人蹤。

  沒有人敢打擾九少爺的安甯,尤其是每當午夜的時候,除了宮主外,誰也不許在附近徘徊窺伺。

  現在陸小鳳來了。

  他既沒有徘徊,也沒有窺望,他确知九少爺一定就在這間艙房裡。

  他還沒有敲門,就聽見艙房裡傳出一陣奇異的聲音。

  是一種帶着呻吟的喘息聲,就像是條垂死的野獸在痛苦掙紮。

  陸小鳳怔住。

  艙房裡是不是還有别的人?正在被宮九虐待折磨?

  這世上豈非本就有些人以虐待别人為樂。

  門裡忽然又有人呻吟着低呼:快來救我,我已忍受不住!

  陸小鳳也已忍受不住。

  他一向痛恨這種以别人的痛苦為樂的狂人,他用力撞開門闖進去。

  他又怔住。

  艙門裡隻有一個人。

  一個頭發散亂,臉色蒼白的年輕人,正半裸着在地上撕紮翻滾。

  他的軀體蒼白而瘦弱,帶着斑斑的血漬,卻是他自己用針刺出來的。

  他手裡還有根針。

  艙房裡布置得精雅而華麗,散落在地上的衣衫也是手工精緻,質料高貴的上等貨。

  這無疑就是宮九的艙房。

  這個人是誰?

  沒有人虐待他,他為什麼要自己虐待自己。

  看見陸小鳳進來,他顯然也吃了一驚,但是一種無法忍受的痛苦與渴望,已使他完全失卻了理智。

  他又在低呼。"鞭子……鞭子……"

  床頭的木架上果然挂着條鞭子。

  "用鞭子抽我……用力抽我。

  陸小鳳看見了這條鞭子,卻沒有動手,隻是冷冷的看着。

  這個人也在看着他,眼睛裡充滿了乞憐和哀求。

  "求求你,快……快拿鞭子。"

  陸小鳳坐了下來,遠遠的坐了下來。

  現在他已猜到這個人很可能就是宮九,他知道這世上也就有喜歡虐待自己的人。

  自虐雖然是變态的,卻也是種發洩。

  陸小鳳從不能了解這種人,看見宮九,卻忽然明白了。

  他得到的已太多,而且太容易得到,是以他心裡的欲望,隻有在虐待自己時,才能真正得到滿足。

  陸小鳳冷冷的看着他,道:"你是不是在等宮主?她喜歡用鞭子抽人,我不喜歡!"這人眼睛裡的乞憐之色忽然變成了仇恨和怨毒,喘息着道:"你喜歡什麼?喜歡沙曼?"他忽然大笑,瘋狂般大笑。"你若以為那女人是個淑女,你就錯了,她是個婊子!"陸小鳳的手握緊。

  這人笑得更瘋狂。"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婊子,為了塊肥肉就肯陪人上床睡覺,她十三歲的時候就已經跟人上床睡過覺。"陸小鳳忽然沖過去,拿起了鞭子。

  别人侮辱他,他也許還不會如此憤怒,侮辱他所愛的人,卻是他絕對無法忍受的。

  任何男人都無法忍受。

  這人大笑道:"你是不是生氣了?因為你也知道我說的是真話!"陸小鳳咬着牙,忽然一鞭子袖了下去,抽在他蒼白瘦弱的胸膛上。

  第一鞭抽下去,第二鞭不難了。

  這人眼裡發出了光,嘴裡卻還在不停的侮罵,鞭子抽得越重,他眼睛越兇,也罵得越兇。

  這是雙重的發洩。

  他的身子忽然蜷曲,又伸開,然後就躺在那裡,動也不動了。

  他已滿足。

  陸小鳳跟跪後退,坐了下去,衣服已濕透。

  他的憤怒已發洩。

  他忽然發現自己心裡仿佛也有種奇異而邪惡的滿足。

  這種感覺卻令他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他閉上眼睛,勉強控制着自己,等他再張開眼時,地上的人已不見了。

  艙房裡寂靜無聲,若不是鞭子還在他手裡,他幾乎要以為剛才又做了場惡夢。就在這時,一個人從裡艙慢慢的走出來,漆黑的發鬃一絲不亂,雪白的衣衫上連一根皺紋都沒有,輪廓優美如雕刻般的臉上帶着種冷酷,自負,而堅決的表情,眼神銳利如刀鋒。

  這個人就是剛才那個人。

  有誰能相信?

  陸小鳳卻不能不信。

  這既不是奇迹,也不是惡夢,真實的事,有時遠比惡夢更離奇可怕,更令人作嘔。

  這人刀鋒般的目光正盯在他臉上,忽然道:"我就是宮九。"陸小鳳淡淡道:"我知道。"

  現在他終于完全知道宮九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他既不是神,也不是超人,隻不過是條蝸牛而已。

  因為他總是像蝸牛般躲在他那超人的殼子裡,隻有在沒人看見時,才會鑽出來透透氣。

  也許就因為他在殼裡鼈得太久,是以他心裡的欲望必須發洩。

  他選了種最惡心的法子,因為别的事他太容易得到,隻有這種法子才能讓他真正滿足。

  現在他雖然又鑽進了他那又冷又硬又光鮮的殼子裡,可是陸小鳳已不再伯他。

  一個人若是真正看清了另外一個人,對他就絕不會再有所畏懼。

  陸小鳳道:"你就是宮九。"

  宮九道:"我就是!"

  陸小鳳道:"你一定想不到我會來找你。

  宮九冷冷道:"世上不怕死的人很多,并不止你一個。"陸小鳳道:"我怕死。"

  宮九道:"是以你現在一定很後悔。

  陸小鳳道:"後悔?"

  宮九道:"你後悔剛才為什麼不殺了我。"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剛才我的确有機會殺了你的!"宮九道:"你沒有。"

  陸小鳳笑了,看着自己手裡的鞭子在笑。

  宮九臉上卻完全沒有羞愧之色,剛才這鞭子就好像根本不是抽在他身上的。

  陸小鳳道:"我沒有殺你,是我的錯,我并不想要你感激,可是你……"他的聲音停頓,因為宮九忽又做出件很奇怪的事。

  他忽又解開了自己的衣襟,露出了胸膛和後背。

  他的肌膚光滑堅白如玉石。

  陸小鳳再次怔住。

  這個人身上的鞭痕和血迹到哪裡去了?

  他不懂。

  雖然他也聽到傳說中有種神秘的功夫,練到某種程度時,就會有種奇異的再生力,可以在瞬間合創痕平複收口。

  可是他一直認為那隻不過是種荒謬的傳說而已。

  宮九又穿上衣服,靜靜的看着他,道:"現在你是不是已明白!"陸小鳳道:"明白什麼?"

  宮九道:"你剛才并沒有錯,因為你根本沒有機會。"陸小鳳道:"是以你也不必對我感激。"

  宮九道:"是以你現在已非死不可。"

  陸小鳳又笑了。宮九道:"無論誰做出了不該做的事,都非死不可。"陸小鳳道:"何況我還看見了一些不該看的事。宮九忽然輕輕歎息,道:"隻可惜現在我還不能殺你。"陸小鳳道:"因為你從不免費殺人?"宮九道:"為了你,這一點我可以破例!"陸小鳳道:"你為的是什麼?"宮九凝視着他,過了很久,忽然問道:"她在哪裡?"這句話問得很奇突,甚至連"她"是誰都沒有指明。陸小鳳卻毫不遲疑就回答。"在箱子裡!"宮九道:"你知道我問的是誰?"陸小鳳道:"我知道。"他也忍不住問。"你也知道她已落入我們手裡。"富九道:"你怕死,可是你來了,你當然不是來送死的。兩個人互相凝視着,眼睛裡都帶着種很奇怪的表情。不管那是種什麼樣的表情,其中多少都帶着些尊敬。

  這種對仇敵的尊敬,有時甚至還遠比對朋友的尊敬嚴肅得多。

  又過了很久,宮九才緩緩道:"你準備用她的命,來換你們兩條命!"陸小鳳道:"不是兩條命,是四條命!"

  宮九道:"還有兩條命是老實和尚和小玉的?"陸小鳳點頭。

  他不能不承認這個人的确有些超人的地方。

  宮九道:"你要的是……"

  陸小鳳道:"我隻要一個時辰。"

  他再解釋。"我帶她走,你的船回轉,一個時辰後我放她走。"宮九道:"船上的兩條小艇你都奪下?"

  陸小鳳道:"我知道小玉一定不會讓我失望。

  宮九道:"一個時辰後,你就讓她來跟我會合?"陸小鳳道:"四個人用不着兩條小艇,其中一條就是為她準備的。"宮九道:"你想得很周到。"

  陸小鳳道:"我說話也算數。"

  宮九道:"隻有不多話的人,說話才算數。

  陸小鳳道:"你看我像是個多嘴的人?"

  他不像。

  宮九道:"你能忘記這幾天看見的事?"陸小鳳道:"不能!"這些事本就是任何人都忘不了的。

  宮九道:"你能替我們保守秘密?"

  陸小鳳笑了笑,道:"你們的事我就算說出來,又有誰會相信。"宮九看着他,眼中露出滿意之色,道:"看來你好像從不輕易答應别人一件事?"陸小鳳道:"是的。"

  宮九道:"不輕諾的人,就不會寡信。"

  陸小鳳道:"我總是在盡力去做。"

  宮九道:"那麼我相信她回來的時候一定平安無恙。"陸小鳳道:"一定!"

  宮九道:"我也相信現在小艇一定已放了下去。"陸小鳳道:"很可能。

  宮九慢慢的站起來,道:"那麼隻要等你一下去,就可以看見這條船已回頭了。

  他站起來,就表示這次談話已結束。

  陸小鳳也站起來,看着他,微笑道:"跟你談交易,的确是件很愉快的事。"宮九淡淡道:"我也一樣。

  陸小鳳大步走出去,拉開了艙門。宮九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又道:"我隻希望這是最後一次。"陸小鳳道:"最後一次相見?"

  宮九點點頭,道:"下次你再見到我時,我相信彼此都不會有這麼愉快了。"黑暗的海洋,浪潮已起。

  小艇在海洋中飄蕩,就像是沸水鍋中的一粒米。

  陸小鳳和老實和尚并肩搖槳,操舵的是小玉。

  宮九的船早已回頭了,他們已經在這黑暗的海洋上走了很久。

  老實和尚忽然問。你真的見到了宮九?"

  陸小鳳道:"嗯!"

  老實和尚道:"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陸小鳳沉吟着。

  這句話本是他常常問别人的,現在居然有人問他了。

  他在考慮着應該怎麼答複。

  "不知道:"

  這就是他考慮的結果。

  他考慮得越久,越覺得隻有這三個字才是最好的答複。

  因為他實在不能了解這個人。

  老實和尚道:"你們已見過面,談過話,但你卻還是不知道。"陸小鳳歎了口氣,道:"我隻知道一點。"

  老實和尚道:"哪一點?"

  陸小鳳苦笑道:"我絕不想再看見他,也絕不想跟他交手!"船尾的小玉忽然也歎了口氣,道:"隻可惜有些事就算你真的不想去做,有時卻又偏偏非去做不可!"陸小鳳道:"難道我一定還會見着他?"

  小玉沉默着,面對着黑暗的海洋,居然好像沒聽見他問的話。

  這小女孩心裡是不是也隐藏着什麼秘密?

  另外--

  她忽然定住舵,将這條小艇用力拉過來。"現在時候一定已經到了,我們已經應該放她走。"沙曼默默的打開箱子,牛肉湯還是赤裸着蜷伏在箱子裡。

  連動都不能動。

  淡淡的星光,照在她身上,她的胴體就像海浪般柔滑光亮。

  沙曼道:"你還不想走?"

  牛肉湯道:"我為什麼要走?這箱子裡又暖和,又舒服!"沙曼道:"你不想回去見你的九哥?"

  牛肉湯道:"我若不回去,他遲早總會追上來的,我一點都不急!"她忽然站起來,赤裸的胴體在夜色中着光,正好面對着老實和尚。

  她眨着眼問,"和尚有多久沒看過脫光的女人了?"老實和尚垂着頭,道:"好像……好像已經有幾百年了!"牛肉湯笑道:"佛家講究眼中有色,心中無色,和尚為什麼不敢看我?"老實和尚苦笑道:"和尚的道行還不夠。"

  牛肉湯嫣然道:"難道和尚心裡有鬼。"

  老實和尚道:"有一點。"

  牛肉湯吃吃的笑着,忽然一屁股坐到他懷裡去了。

  "坐在和尚懷裡,原來比躺在箱子裡還舒服得多。"老實和尚頭上已連汗都冒了出來。

  他當然知道她是在故意搗蛋,要讓這條小艇沒法子走快。

  她若不回去,宮九當然會追上來。

  可惜和尚心裡雖然有數,卻也一點法子都沒有,非但不敢伸手去推,簡直連動都不敢動。

  牛肉湯眼珠子轉了轉,忽又問道:"和尚有多久沒摸過女人了。"老實和尚道:"不……不知道!"

  牛肉湯道:"是不知道?還是忘記了?"

  老實和尚道:"是……是忘記了?"

  牛肉湯笑道:"和尚一定連摸女人是什麼滋味都忘了,讓我來提醒提醒你!"她忽然捉住老實和尚的手。

  老實和尚好像已吓得要叫了起來,幸好就在這時候,一隻手忽然伸過來,扣住了牛肉湯的腕子,一摔一翻,她的人就飛了起來。撲通"一聲,掉進海裡。

  陸小鳳拍了拍手,道:"割掉系船的繩子,她上去也好,不上去也好,都不關我們的事了。"小玉道:"她果她一定要淹死,我們怎麼辦呢?"陸小鳳道:"我們也隻有看着。"

  小玉嫣然道:"好辦法,好主意。"

  要對付牛肉湯這種人,這的确是最好的法子。

  牛肉湯不停的在海浪中跳動着,放聲大罵。"陸小鳳,你這個王八蛋,我絕不會饒了你的,總有一天我要把你剁碎了煮了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