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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舞九天(陆小凤传奇)中集

作者:阿灿34914

第七章 前因后果

  这地狱里虽然没有灼人的火焰,但四面都是水,无论他往哪边游,都立刻就撞上石壁,连换气的地方都没有,就这么样被活活闷死在水里,倒不如索性被烧死反而痛快些。

  他正在急得快要发疯的时候,上面又是"格"的一响,道亮光射下来,竟露出个门。

  就算这扇门是直达地狱的,他也不管了,一下子蹿上去,上面竟是条用石板砌成的地道,连一滴水也没有。

  地道中虽然也很阴森,在他来说,却已无异到了天堂。

  这一夜间他遇见的事,简直就好像做梦一样,他看见的死人是活人,活人却是死人,真人是木头人,木头人却是真人。

  他简直已晕头转向,现在才总算喘过一口气来。

  地道里燃着灯,却没有人。

  他拧干了身上的衣服,就开始往前走,走一步,是一步,不管走到哪里去,他都已只有听天由命。

  地道的尽头,是道铁门。

  门上居然没有锁。

  他试探着敲了敲门,没有回应,他就用力拉开门走进去,里面是间很宽阔的石室,竟堆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佛像和木鱼。

  陆小凤傻了。

  这么隐密的地方,原来只不过是堆木鱼的,这种事说出来有谁相信?

  更令人难以相信的是,这些木鱼和佛像,竟都是老狐狸那条船运来的,他全都见过,船沉了之后,木鱼和佛像怎么会到这里?

  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在心里警告自己,最好赶快走,走得越远越好,就当作从来也没有到过这里,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些木鱼。

  他已看出这些木鱼和佛像中,必定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

  他本来也许还能想法子活下去,别人若是知道他已发觉了这秘密,也许就不会再让他有开口说话的机会了。

  他的想法很正确,只可惜他现在根本无路可退,何况他的好奇心早巳被引起,叫他就这么样退出去,他实在也有点不甘心。

  木鱼中究竟有什么秘密?

  他知道这些木鱼里面都是空的,他也曾从沙滩上捡到过好几个,都被他剖成了两中,改成了木碗与木勺。

  可是只要有点头脑的人,都绝不会辛辛苦苦的从沉船中捞起这些空木鱼,再辛辛苦苦运来这里,藏到如此隐秘的地方,还派个人睁大眼睛躺在外面的水池里看守着,无论是人是猫,只要一进水池,就给他一刀。

  这地方的人,看来都是很有头脑的人,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陆小凤忍不住捡起个木鱼,敲了敲,里面也是空的,再摇了摇,这个空木鱼里竟好像发出了一连串很悦耳的响声。

  那把夜壶刀还在他身上,他立刻掏出来,将这木鱼剖成两半。

  只听"哗啦啦"一声响,十几样东西从木鱼里掉下来,竟都是光华夺目的宝石和碧玉。

  陆小凤又傻了。

  他一向识货,当然看得出这些宝石和碧玉都是价值不菲的上等货色。

  你随便从里面挑一块,随便送给哪个女孩子,她一定都会变得很听话的像牛肉汤那种不喜欢珠宝的女孩子,世上毕竟不多。

  他再剖开一个木鱼,里面竟全都是小指那么大的珍珠。

  石室中至少有三四百个木鱼,里面若都是宝石珠玉,一共能值多少银子?

  陆小凤简直连算都不敢去算。

  他并不是财迷,可是这么大一笔财富忽然到了自己面前,无论谁都难免会觉得有点心慌意乱的。木鱼里是珠宝,佛像里是什么?

  佛像也是空的,他找了个比人还大的佛像,先用他的夜壶刀将中间的合缝撬开,心里只希望里面真是空的。

  这么一尊佛像里,如果也装满了珠宝,那简直就比最荒唐的梦还荒唐了。

  "格"的一声,佛像已被他扳开了一条缝,里面并没有珠宝漏出来。

  他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失望?忽然听见佛像里仿佛也有人叹了口气。

  这佛像明明是木头做的,怎么会叹气?

  今天一夜间他遇见的怪事虽然已比别人八十年遇见的还要多,听见了这声叹息,他还是不免大吃一惊。

  就在这时,佛像中已有个人扑了出来,一下子扼住了他的咽喉,一双手冰冷冰冷,也不知是妖怪?还是僵尸?

  陆小凤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几乎被吓得晕了过去。

  他没有晕过去,只因为这双手刚扼住他的咽喉,就变得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定定神,张开眼,就看见面前也有一双眼睛看着他。

  眼睛下面当然还有鼻子,鼻子下面当然还有嘴。

  这个人的嘴唇动了动,忽然说出了三个字"陆小凤"佛像里居然藏着个人,已经是不可思议的怪事。

  这尊佛像被装上老狐狸的船,等到船沉,再被运到这里来,前后至少已有三四十天。

  佛像里藏着的这个人,居然还没有死,居然还能够说话,居然还认得他就是陆小凤。

  陆小凤这一夜间遇见的怪事,加起来也没有这一件奇怪。

  更奇怪的是,他居然也认得这个人。

  这个人竟是在镖局业中资格比"铁掌重刀"司徒刚更老,实力更大,名气也更响的大通镖局总镖头。"大力神鹰"葛通。

  淮南鹰爪王的大力鹰爪功从来不传外姓,葛通却是唯一的例外。

  因为他不但是第三代鹰爪王的义子,也是王家的乘龙快婿,为人诚恳朴实,做事循规蹈矩,十八岁人大通镖局,二十一岁就已升为总镖头,在他手里接下的镖,从来也没有出过一次差错。

  "只要找到葛通,条条大路都通,"有些人宁可多出成倍价钱,也非要找葛通保镖不可。

  陆小凤实在连做梦也想不到,这么样一个人竟会藏在佛像里。

  葛通看见他却更吃惊,嘴唇动了好几次,仿佛有很多话要说,怎奈体力太虚弱,嘴唇也已干裂,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陆小凤也有很多话要问他。

  被人藏在佛像里,远比被人装进箱子里还奇怪,这两件事是否同一人的杰作?为的是什么?

  这些疑问陆小凤也连一句都没有问出来,因为葛通已完全虚脱。

  虽然只要一大碗营养中富,煮得浓浓的牛肉汤,就可以让他元气恢复,可是此时此地,要找一碗牛肉汤,也难如登天。

  陆小凤看着他发了半天怔,心里又想到一件可怕的事。

  这里至少有一百多尊佛像,假如每尊佛像里都藏着一个人,那怎么办?

  这问题陆小凤连想都不敢想,再也没有勇气去看第二尊佛像。

  就在这时,地道中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陆小凤一颗心又吊了起来。

  来的人是谁?他湿淋淋地走进来,地道中的足迹还没有干,不管来的是谁,想必都已发现这里有了不速之客,贺尚书当然知道这不速之客是谁?

  这个人既然敢进来,当然已有了对付他的法子。

  陆小凤叹了口气,索性坐下来等着。

  脚步声渐近,一个人端着一大锅热气腾腾的牛肉汤走进来,赫然正是牛肉汤。

  锅里的牛肉汤虽然热,端着锅的牛肉汤脸上却冷冰冰的全无表情。

  现在她非但好像完全不认得陆小凤,而且竞像是根本没有看见石室中还有陆小凤这么样一个人,慢慢的走进来,将一锅牛肉汤摆在地上,用一把长汤匙勺起了一勺,慢慢的倒入一尊伏虎罗汉的嘴里。

  木头做的佛像居然也会喝中肉汤。

  牛肉汤喃喃道:"牛肉汤不但好吃,而且滋补,你乖乖的喝下去,就可以多活些时候"一勺牛肉汤倒下去,佛像中竟发出了一声转微的呻吟。

  牛肉汤道:"我知道你嫌少,可是牛肉汤只有一锅,刚好每个人一勺,连大肚子的弥陀佛也只能分到一人勺"陆小凤的心沉了下去。

  刚好每个人一勺,难道每尊佛像里都有人?

  现在他当然已看出,佛像里活人的嘴,刚巧就对着佛像的嘴,所以不但能喝场,还能呼吸。

  这些人能够活到现在,就靠这每天一勺牛肉汤。

  他们整个人都紧紧的被关在一尊钉得死死的佛像里,连一根小指都不能动,每天只靠一勺牛肉汤维持活命。

  这么样的日子他们竟过了三四十天,想到他们受的这种罪,陆小凤再也忍耐不得,忽然跳起来,冲过去,闪电般出手。

  他实在很想将牛肉汤也关到佛像里去,让她也受受这种罪。

  牛肉汤没有回头,也没有闪避,突听"噬"的一响,一声破风,一根带着鱼钩的钩丝从外面飞进来,闪闪发光的鱼钩飞向他的眼睛,好像很想把他的服珠子一下钩出来。

  幸好陆小凤此刻并不在水里,幸好他的手已经能够动。

  他忽然回身,伸出两根手指来一夹,就夹住了鱼钩。

  牛肉汤冷冷道:"这两根手指果然有点门道,我也赏你一勺牛肉汤吧!"一柄长匙忽然已到了陆小凤嘴前,直打他唇上鼻下的迎香穴。匙中的牛肉汤汁已先激起,泼向陆小凤的脸。

  这一着她轻描淡写的使出来,其实却毒辣得很,不但汤匙打穴,匙中的汤汁也就成种极厉害的暗器,陆小凤要想避开已很难。

  何况他虽然夹住了鱼钩,却没有夹住资尚书的手,眼前人影一闪,贺尚书已撒开钓竿,轻飘飘的掠了过来。

  他轻功身法快如鬼魅,出手却奇重,一掌拍向陆小凤肩头,用的竟是密宗大手印的功夫!

  陆小凤两方受敌,眼见就要遭殃,谁知他忽然张口一吸,将溅起的牛肉汤吸进嘴里,一下子吸住了汤匙。

  贺尚书一掌拍下,突见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划向脉门,竟是他自己刚才用来钩陆小凤眼珠子的鱼钩。

  这一着连消带打,机蛮跳脱,除了陆小凤,真还没有别人能使得出来。

  可惜他的牙齿只不过吸住了汤匙,并没有咬住牛肉汤的手。

  她一只兰花般的纤纤玉手,已经向陆小凤左耳拂了过来。

  如意兰花手分筋错脉,不但阴劲狠毒,手法的变化更诡秘飘忽,陆小凤一拧腰,她的手忽然已到了他脑后的玉梳穴上。

  玉梳穴本是身上最重要的死穴要害,就算被普通人一拳打中,也是受不了的,陆小凤暗中叹了口气,劲力贯注双臂,已准备使出和人同归于尽时才用得上的致命杀手。

  谁知就在这间不容发的瞬息之间,牛肉汤忽然一声惊呼,整个人都飞了出去,撞上石壁,贺尚书的人竟飞出门外,过了半晌,才听见"砰"的一响,显然也撞在石壁上,撞得更重。

  陆小凤面前已换了一个人,笑容亲切慈祥,赫然竟是那小老头。

  刚才他用的究竟是什么手法,竟在一瞬间就将贺尚书和牛肉汤这样的高手摔了出去,竟连陆小凤这样的眼力都没有看清楚,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这小老头竟是他平生未遇的高手。

  牛肉汤已站直了,显得惊讶而愤怒。

  小老头微笑着柔声道:"你跌疼了没有?"

  牛肉汤摇摇头。

  小老头道:"那么你一定也像贺尚书一样,喝得太醉了,否则怎么会忘记我说的话。"他的声音更温柔,牛肉汤目中却忽然露出了恐惧之色。

  小老头道:"喝醉了的人,本该躺在床上睡觉的。你也该去睡了!"牛肉汤立刻垂着头走出去,走过陆小凤面前时。忽然笑了笑,笑得很甜。

  无论谁看见她这种笑容,那绝对想不到她就是刚才一心要将陆小凤置之于死地的人。

  陆小凤也想不到。

  看着她走出去,小老头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她的外号是什么?"陆小凤不知道。

  她的外号当然不叫牛肉汤。

  小老头道:"她叫蜜蜂。"

  陆小凤道:"蜜蜂?"

  小老头道:"就是那种和雄蜂交配过后,就要将情人吞到肚里去的蜜蜂。"陆小凤的脸红了。

  小老头却还是笑得很愉快,道:"我也知道一个做父亲的人,本不该用这种话批评女儿的,可是我一定要让你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杀你?"他拍拍陆小凤的肩。"现在你当然已明白这并不是我的意思!"陆小凤试探着问道:"就因为这不是你的意思,所以我才能活到现在?"小老头并不否认,微笑道:"杀人并不是件困难的事,但是如果要杀得很技巧,就很不容易了I"他的手轻按石壁,立刻又出现一道门户,里面的密室布置得精雅而优美。

  他带着陆小凤走进去,从壁柜中取出个水晶酒糟,悠然道:"葡萄美酒夜光杯,这就是我特地叫人从波斯带来的葡萄酒,你喝一点!"他又拿出个平底的方樽,里面装着一种暗黑的酱,微笑道:"这是蝶鲨的卵,在昆仑以北,有很多人都称之为卡维亚,意思就是用鱼子做成的酱,用来佐酒,风味绝佳。

  陆小凤忍不住尝了一点,只觉得腥咸满口,并没有什么好吃的地方。

  小老头道:"蝶鲨就是卵,也就是退,盛产于千万年之前,近来却已将绝迹,毛诗义疏中曾说起。大者王鲸,小者未贿,今宜都郡自京门以上江中通出骡鲸之鱼。本草纲目和吕氏春秋上也有关系此鱼的记载,你再尝尝就知道它的异味了!"看来这小老头不但饮食极讲究精美,而且还是个饱读诗书的风雅之士。

  陆小凤忍不住又尝了一点,果然觉得在咸腥之外,另有种无法形容的风味,鲜美绝伦。

  小老头笑道:"这还是我自己上次到扶桑去时还回来的,剩下的已不多,看来我不久又必将有扶桑之行了!"陆小凤道:"你常到那里去?"

  小老头点点头,道:"现在扶桑园中是丰臣秀吉当政,此一代枭雄,野心极大,对大陆和朝鲜都久有染指之意。他笑得更愉快,又道:"外面的那批珠宝,本是朝中一位人特地赠送给他的,却被我半途接受了过来。"陆小凤道:"老狐狸那条船是你作翻的?"小老头正色道:"我怎么会做那种粗鲁的事,我只不过凑巧知道那时海上会有风暴而已!海上的风暴,本就可以预测,"这小老头对于天文气象之学,显然也极有研究。陆小凤越来越觉得这个人实在是不世出的奇才,武功,才学都深不可测。忍不住又试探着问道:"所以你就故意延阻老狐狸装货的速度,好让他的船恰巧能遇上那场风暴!小老头笑道:"只可惜我还是算错了半天,所以不得不叫他再回去装一次水!"老狐狸船上的船夫,都是经验很高的老手,怎么会将水这么重要的东西忘记装载?陆小凤直到现在才明白其中蹊跷。小老头道:"最难的一点是,要恰巧让那条船在一股新生暖流中遇难!"陆小凤道:"为什么?"小老头道:"因为这股暖流是流向本岛的,风暴之后,就将覆船中的货物载到这里来,根本用不着我们动手!"他微笑着,又道:"也就因为这股暖流,所以你才会到这来。陆小凤道:"你为什么要费这么多事?自己劫船岂非反而便些?"小老头淡淡道:"因为我不是强盗,劫货越船,乃市井匹夫所为,我还不屑去做。"陆小凤叹了口气,这件本来仿佛绝对无法解释的事,现在他总算明白了一半。

  岳洋当然也是他的门下,早已知道那条船会遇险,所以才再三拦阻他,不让他乘坐那条船,甚至不惜将他打下船。

  小老头又笑道:"这批珠宝若是运到扶桑,大陆中士必将有一场大乱,我虽然久居化外,仍是心存故国,做这件事,倒也并不是完全为了自己。"陆小凤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要勾结丰臣秀吉的朝中要员是谁?"小老头浅浅的啜了一口酒,又尝了点蝶鲨的子,才深深道:"在我们这行业中,有四个宇是绝不可忘记的!"陆小凤道:"哪四个字?"

  小老头道:"守口如瓶!"

  陆小凤终于问出句他一直想问的话。你做的是哪一行?"小老头道:"杀人!"

  他说得轻松平淡,陆小凤虽然早巳隐约猜出,却还是不免吃了一惊。

  小老头道:"这本是世上第二古老的行业,却远比最古老的那一种更刺激,更多姿多采,令人兴奋。…他笑了笑,道:"这一行的收入当然也比较好些。"陆小凤道:"最古老的是哪一行?"

  小老头道:"卖淫!

  他微笑着又道:"自从远古以来,女人就学会了卖淫,用各式各样的方法卖淫,可是杀人的方法却只有一种。"陆小凤道:"只有一种?"

  小老头道:"绝对只有一种。"

  陆小凤道:"哪一种。"

  小老头道:"绝对完全的一种。"

  他又补充着道:"杀人之后,不但要绝对能全身而退,而且要绝对不留痕迹,所以杀人的工具虽多,正确的方法却绝对只有一种!"他一连用了三次"绝对"来强调这件事的精确,然后才接着道:"这不但需要极大的技巧,还得要有极精密的计划,极大的智慧和耐心,所以近年来够资格加入这种行业的人已越来越少了!"陆小凤道:"要怎么样才算够资格?"

  小老头道:"第一要身世清白!

  陆小凤道:"杀人的人,为什么要身世清白?"

  小老头道:"因为他只要在人们心目中,留下了一点不良的记载,出手的前后,就可能有人怀疑到他,万一他的行动被人查出来,我们就难免受到连累!"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有道理!"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只有身世清白的人才够资格杀人。

  小老头道:"第二当然要有智慧和耐心,第三要能吃苦耐劳,忍辱负重,喜欢出风头的人,是万万不能做这一行的!"陆小凤道:"所以做这一行的人,都一定是无名的人。"小老头道:"不但要是无名的人,而且还得是隐形的人。"陆小凤动容道:"隐形的人?人怎么能隐形?"

  小老头笑道:"隐形的法子有很多种,并不是妖术!"陆小凤道:"我不懂。"

  小老头举起酒杯,道:"你看不看得见这杯中是什么?"陆小凤道:"是一杯酒。

  小老头将杯中的酒又倒入酒樽,道:"现在你还看不看得见这杯酒?"当然看不见的,因为这杯酒已混入了别的酒里。

  小老头道:"你若已看不见,这杯酒岂非就已隐形了?"陆小凤思索着,这道理他仿佛已有些明白,却又不完全明白。

  小老头道:"泡沫没入大海,杯酒倾入酒蹲,就等于已隐形了,因为别人已看不到它,更找不出它,有些人也一样!"他微笑着道:"这些人只要一到了海里,就好像一粒米混入了一斤米中。无论谁再想把他找出来,都困难得很,他也已等于隐形了!"陆小凤吐出口气。苦笑道:"平时你就算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我也绝不会看出你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小老头抚掌道:"正是这道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明白的!"陆小凤道:"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法子!"

  小老头道:"哦?"

  陆小凤道:"如果你有另外一种身分,譬如说,如果你就是江南大侠,那么你也等于隐形了,因为别人只看得见你大侠的身分,却看不见你是杀人的刺客!"小老头笑道:"举一反三,孺子果然可教。"

  他接着又道:"可是一个人就算完全具备了些条件,也还不够。

  陆小凤道:"还得要什么条件?"

  小老头道:"要做这一行,还得要有一种野兽般的奇异本能,要反应奇快,真正的危险还没有来到,他已经有了准备,所以我看中一个人之后,还得考验他是不是有这种本事?"陆小凤道:"怎么考验?"

  小老头道:"一个人只有在生死关头中,才能将潜力完全发挥,所以我一定要让他遭受各式各样的危机!"陆小凤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还要叫各式各样的人去暗算他?"小老头道:"不错。

  陆小凤终于明白。"去暗算岳洋的那些人,就是你派去考验他的?"小老头道:"是的!"

  陆小凤道:"他若禁不起考验,岂非就要死在那些人手里?"小老头淡淡道:"他若禁不起那些考验,以后行动时还是要死的,倒不如早些死了,也免得连累别人。"陆小凤道:"那个独眼的老渔翁,和那个马脸的人都是你门下?"小老头道:"他们只不过是核桃外面的壳,果子外面的皮,永远也无法接触到核心的。

  陆小凤道:"你女儿杀了他们,只因为他们已在我面前泄露了身分?"小老头叹了口气,道:"小女也是个天才,唯一的毛病就是太喜欢杀人。"陆小凤道:"贺尚书呢?"

  小老头道:"我说过,她是个天才,尤其是对付男人。"陆小凤终于明白,贺尚书要杀他,只不过为了讨好牛肉汤。

  小老头苦笑道:"只不过这种才能纯粹是天生的,有些地方她并不像我!"陆小凤道:"但她的如意兰花手却绝不会是天生的。"如意兰花手,和化骨绵掌一样,都是久已绝传的武功秘技,近年来江湖中非但没有人能使用,连看都没有人看见过,小老头又啜了口酒,悠然道:"她练武的资质也不错,只不过身子太弱了些,所以我只教了她这一两种功夫。

  陆小凤动容道:"如意兰花手是你教给她的?"

  小老头微笑道:"这种功夫并不难,有些人虽然永远也练不成,可是只要懂得诀窍,再加上一点聪明和耐性,最多五年就可以练成了。

  陆小凤失声道:"只要五年就练得成?"

  小老头道:"昔年和化骨仙人齐名的如意仙子练这种功夫时,只花了三年功夫,小女好逸恶劳,也只练了五年。"如意仙子本是武林中不世出的才女,无论哪一门哪一派的武功,只要被她看过两遍,她就能使得上手,但是她的女儿练这如意兰花手,却整整练了三十年,最后竟心力交瘁,呕血而死。

  牛肉汤只练了五年就练成了,已经可算是奇迹。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你自己练这种功夫时,练了多久?"小老头道:"我比较快一点!"

  陆小凤道:"快多少?"

  小老头迟疑着,仿佛不太愿意说出来,怎奈陆小凤还是不死心,偏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他只有笑了笑,道:"我只练了三个月。

  陆小凤傻了。

  小老头道:"化骨绵掌就难得多了,我也练了一年多才小有所成,指刀和混元气功也不容易,至于那些以招式变化取胜的武功,就完全都是孩子们玩的把戏了!"他轻描淡写的说出来,陆小凤已听得目瞪口呆。

  一个人若是真的能精通这些武功,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陆小凤又忍不住问道:"你自己说的这些武功,你自己全都已练成?"小老头道:"也谈不上成不成,只不过略知一二而已。"陆小凤道:"贺尚书和小胡子他们的功夫,都是你教出来的?"小老头道:"他们只不过略略得到一点皮毛,更算不了什么?"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他们的功夫我见过,无论哪一个在江湖中都已可算是绝顶高手,若是连他们都算不了什么,江湖中那些成名的英雄岂非都变成了废物?"小老头淡淡道:"那些人本来就是废物。"

  这句话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陆小凤一定会以为他是个自大的疯子,可是从这小老头嘴里说出来,陆小凤只有闭着嘴。

  小老头又替他斟了杯酒,道:"我知道你成名极早,现在更已名满天下,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陆小凤道:"我有问必答。"

  小老头道:"在你看来,一个人若是只想成名,是不是很困难?"陆小凤想也不想,立刻道:"不难!"

  小老头道:"一个像你我这样的人,若是想永远无名呢?"陆小凤道"那就很难了!"名声有时就像是疾病一样,它要来的时候,谁也扼不住的。

  小老头笑了笑,道:"你是个聪明人,所以你才会这样说,求名的确不难,我若有此意,十五岁之前就可以名动天下了"陆小凤只有听着,他知道这不是假话。

  小老头凝视着他,道:"现在你当然也已明白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事!

  陆小凤深深吸了口气,道:"你想要我也加入你这一行?"小老头的回答很干脆。是的。陆小凤苦笑道:"可是我不幸已经是个很有名的人。"小老头道:"你的名气,正好做你的掩护,正如你所说,别人只看得见你是陆小凤,就看不见你杀人了。"他不让陆小凤开口,又道:"我要杀的人,都必定有他的取死之道,绝不会让你觉得问心有愧,你的才能和智慧,都远在岳洋之上,我正好需要你们这样的人,可是我绝不愿意勉强你!"陆小凤吐出口气,道:"我是不是还有选择的余地?"小老头道:"你当然可以选择,而且还不妨多考虑考虑,想通了之后再答复我。"他微笑着,又道:"现在你已是个很有钱的人了,在这里一定可以过得很愉快,我可以保证,从此之后,绝不会有人再麻烦你。

  陆小凤道:"随便我考虑多久都行?"

  小老头道:"当然随便你,我绝不限制你的时间,也不限制你的行动,你无论要干什么,无论要到哪里去都行。"他站起来,忽又笑道:"只不过我还要提醒你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小老头道:"小心蜜蜂。"

第八章 美人青睐

  六月初八。夜。

  十二连环坞总舵的大厅里灯火辉煌,大厅外却警卫森严。

  经过了五月端阳的那次事之后,这里的警卫和暗卡都已增加了一倍,尤其是今天,分头去查访的三批人都已回来,正集中在大厅里,分别报告他们查访的结果。

  第一个站起来的是熊天健。

  他率领第一批一再回到太行山下那小镇去,经过了二十三天的明查暗访,得到的结果是:

  "镖师们投宿的那家客栈叫悦来,因为地方偏僻,土地不值钱,所以客栈建造得很宽阔,一共有三十九间客房。""我们已将这三十九间客房中每一寸的地方都仔细搜查过,没有血迹,也没有兵刃暗器留下的痕迹,可以说完全没有可疑之处。""当地一共有一百七十八户人家,大多是土生土长的,每一家我们都去问过,出事前后那几天,附近都没有见过可疑的人。

  "唯一可疑的地方是,出事前的那天早上,有一批木匠到过那里,带着几大车木材,据说是为了要做佛像和木鱼用的。""可是这些人在当天晚上就已走了,我们根据这条线索追下去,才发现他们原来都是太平王府的木匠,也完全没有可疑之处道。"所以这次查访的结果,还是完全没有结果。

  由叶安士率领的第二批人也一样,江湖中所有善于使刀的名家,在端阳正午前那两个时辰中,都没有到过十二连环坞附近五百里的地面之内,而且每个人都有人证。

  王毅率领的第三批人总算比较有些收获,可是距离三千五百万两的目标仍很远。

  所以大家的希望都寄托在鹰眼老七身上,现在距离太平王世子的限期已只有七天。

  鹰眼老七的回答却更令人泄气道:"陆小凤已出海远行,只怕永远都不会回来的了!"他离开卧云楼之后,就立刻赶到沉海一带的港口去查问。

  他居然找到了狐狸窝。

  可是这个远近驰名的风月地,在他去的那一天,却是冷冷清清的。

  因为他们老板那条海船沉没的消息,已经传来,据说船上的人已全部遇难.连一个活口都没有。

  鹰眼老七却还不死心,又问道:"你们有没有看见过一个长着四条眉毛的人?"他们看见过,而且记得。

  胡子长得和眉毛完全一样的人并不多,陆小凤一向是个很容易就会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

  "那个人也在我们老板的那条船上"

  "就是遇难沉落的那条船?"

  "是的。"

  三批人得到的结果,竞同样都是完全没有结果。

  那一百零三个精明干练的镖客,价值三千五百万两的镖银,也正如石沉大海,无影无踪。

  七天的期限霎眼就过去了,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鹰眼老七忽然道:"我倒有个法子!"

  大家立刻问道:"什么法子?"

  鹰眼老七站起来,看着大厅外的石柱,深深道:"大家都在这里一头撞死。"

第九章 几乎见龙王

  陆小凤从小老头的密室中走出来时,正是六月初八的清晨。

  天气晴朗,阳光灿烂,海风虽然被四面山风所阻,气候还是凉爽宜人。

  他并不是从原来那条路出来的,所以并没有经过那堆满木鱼佛像的地方,也不必再钻水池。

  这条地道的出口上处,就在那九曲桥下的荷塘附近,他出来之后,才想起刚才忘了问小老头一件事。假如我要睡觉,应该到哪里去睡?"小老头显然认为这种事他一定可以自己解决的,所以也没有提,却不知睡觉正如吃饭一样,都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大事。

  现在陆小凤只希望能找到岳洋。

  岳洋就算不会找地方给他睡觉,至少还可以回到自己的小茅棚去。

  金窝银窝,也不如自己的狗窝,何况那里还有个笑口常开的老朋友在等着他。

  想到这个老朋友,他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老朋友那大肚子里,是不是也有个人?这些人都没有牛肉汤喝,是不是已经死了?"想到这一点,陆小凤想赶快回去。

  他居然在想家了,这连他自己也觉得很滑稽。

  只可惜他找不到岳洋,却看见了沙曼。

  百花盛开,在阳光下看来更艳丽,沙曼就站在花丛中,穿着件轻轻淡淡的袍子,脸上不着脂粉,百花在她身畔却已都失去了颜色。

  她就这么随随便便的站在那里,既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陆小凤却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

  她忽然转身走了,陆小凤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走,走过条铺满采石的花径,前面一丛月季花的掩映中,有栋小小的屋子。

  她就推开门走了进去,这栋小屋无疑就是她住的地方。

  陆小凤忽然想到了幽灵山庄。

  看起来这里的确有很多地方都和幽灵山庄很像,可是实质却完全不同,陆小凤的遭遇也不一样。

  到幽灵山庄去,他心里早已有了准备,早已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幽灵山庄中的人,都是死过一次,再隐姓埋名的。

  这里的人却本来就是无名的人。

  老刀把子虽然是个了不起的角色,这小老头更是个出旷的奇才,惊才绝艳,深不可测,老刀把子跟他比起来,只不过是海洋旁的一条小溪而已。

  小屋的门还开着,屋里寂无人声。

  陆小凤终于还是忍不住走了进去,沙曼就在门内,掩起了门,拥抱住他。

  她的嘴唇灼热,身子火烫。

  陆小凤醒来时,已近黄昏。

  她正站在窗口,背对着他,纤细的腰肢伸展为丰满的臀部,双腿修长笔直。

  陆小凤几乎看痴了。

  这又像是一场梦,荒唐而甜蜜,他永远想不到她为什么会这样对他。

  他想坐起来,走过去再次拥抱她,可是四肢酸软无力,连动都懒得动。

  她没有回头,却已知道他醒来,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你杀了飞天玉虎?"此时此刻,无论谁也想不到她会忽然问起这句话的。

  飞天玉虎狡猾残酷,在银钩赌坊那一役中,陆小凤几乎死在他手里。

  陆小凤也想到她会提起这个人,忍不住问道:"你认得他?"沙曼还是没有回头,可是肩头颤抖,心情仿佛很激动。

  过了很久,她才缓缓道:"他的真名叫江玉飞,我本来叫江沙曼。"陆小凤吃了一惊,道:"你们是兄妹?"

  沙曼道:"是的。"

  陆小凤的心沉了下去,忽然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对他。

  原来她是为了要替兄长复仇。

  可是她没有把握能对付陆小凤,她只有用女人最原始的一种武器。

  这种武器一向很有效。

  现在他四肢酸软,想必已在销魂的睡梦中遭了她的毒手。

  陆小凤只有在心里安慰自己。我能够活到现在,已经是运气,能够死在这样的女人手里,也算是运气,我还有什么好埋怨的?"一个人只要能想得开,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值得苦恼埋怨的事。

  陆小凤忽然笑了笑,道:"我虽然没有亲手杀死他,他却足因我而死的,假如我还有第二次机会,说不定会亲手杀了他的!"沙曼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曾经不止一次发过誓,无论谁杀了他,我都要用自己的身体作为酬谢。我已没有什么别的法子能表达我的感激。"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悲哀和怨恨,陆小凤又吃了一惊:"为什么?"沙曼的身子在颤抖,道:"因为他虽然是我的哥哥,却害了我一生。"陆小凤没有再问下去。

  他了解这种情形,像飞天玉虎那样的人,无论多卑鄙可耻的事,都能做得出的。

  沙曼仍然没有回头,又道:"我答应过自己的事,现在我做到了你也可以走了。"陆小凤道:"我不走。

  沙曼忽然转身,苍白的脸上泪痕未干,美丽的眼睛却已因愤怒而变得利如刀锋,冷冷道:"你还要什么?难道还要一次?"这句话也说得利如刀锋。

  陆小凤知道自己现在若是走了,以后再相见一定相逢如陌路,若是再去拥抱她,她纵然不会拒绝,以后只怕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若是既不走也不去拥抱她,却又怎么能在这里耽得下去?

  他又傻了,真的傻了。

  沙曼看着他,目光渐渐温柔。

  他若真的是传说中那样的薄幸登徒子,现在就算不走,也必定会乘机再来拥抱她一次。

  反正他已得到她,为什么还要再留以后相见的机会?

  她看得出他心里多情软弱的一面,但是她一定要让他走。

  外面忽然有人在高呼。"九少爷回来了,九少爷回来了。"沙曼的脸上立刻起了种奇怪的变化,就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忽然被父母抓住了。

  陆小凤却笑了笑,道:"你不妨先走,我很快就会走的,今天的事,我一定也很快就会忘记。"他在笑,只不过无论谁都应该能看得出他笑得是多么勉强。

  沙曼没有走,反而坐下来,坐在他的床头。

  陆小凤道:"你一定要我先走?"

  沙曼道:"你可以不必走。

  陆小凤道:"你……"

  沙曼脸上的表情更奇怪,道:"我做的事,并不怕别人知道,你随便要在这里耽多久都没关系。"陆小凤看着她,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人已下了床,披上了衣服,忽又笑道:"我有样东西送给你,不知道你肯不肯要?"沙曼道:"你要送的是什么?"

  陆小凤道:"我的夜壶刀!"

  沙曼又在看着他,美丽的眼睛中已有了笑意,终于真的笑了。

  陆小凤从来没有看过她笑。

  她的笑容就像是冰河解冻,春回大地,新生的花蕾在阳光下开放。

  陆小凤也笑了。

  在笑,也不知笑了多久,忽然间,两滴晶莹的泪珠从她眼睛里流下来,流过她苍白美丽的面颊。

  她忽然也站起来,用力拉住陆小凤的手,轻轻道:"你不要走!"陆小凤的声音已嘶哑,道:"为什么?

  沙曼道:"因为我……我不要你走!"

  她又拥抱住他。

  她的嘴唇冰冷,却柔软芬芳甜蜜如花蕾。

  这一次他们已没有火焰般的欲望,却有一股柔情温柔如水。

  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位智者说过句令人水远难忘的话。

  他说:友情是累积的,爱情却是突然的,友情必定要经得起时间考验,爱情却往往在一瞬间发生。

  这一瞬间是多么辉煌,多么荣耀,多么美丽。

  这一瞬间已足永恒。

  风在窗外轻轻的吹,暮色已降临大地。

  现在正是仲夏。

  仲夏日的黄昏,又明亮,又朦胧,又轻柔,又热烈……

  多么奇妙的人生,多么奇妙的感情。

  也不知是门没有栓,还是窗没有掩,一个人轻云般飘进来,又轻云般飘出去。

  他们都没有看见他,也没有发觉到已有人来了又去。

  可是他们却看到了他留下的一朵花。

  一朵冰花。

  现在正是仲夏,这朵花却是用冰雕成的,透明的花瓣还没有开始溶化。

  要在多么遥远的地方才有窖藏的冬冰?要费多么大的苦心才能将这朵冰花完完整整的运到这里来?

  虽然是一朵小小的冰花,可是它的价值有谁能估计?又有谁知道其中含蕴着多少柔情?多少爱心?

  除那神龙般的九公子外,还有谁能做得出这种事来?

  他知道她从来不看重身外之物。

  他知道她伯热,在这南海中的岛屿上,却终年看不见冰所以他特地将这朵冰花带回来,亲自来送给他珍爱的人。

  可是他来的时候,她却在别人怀抱里,他只有留下这朵冰花,悄悄的走了。

  陆小凤看着这朵冰花,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酸楚,却不知是为了这个孤高而又多情的人?还是为了自己?

  他没有去看她脸上的表情。

  他不敢去看。

  可是他却忍不住问道:"是他?"

  沙曼慢慢的点了点头,苍白的脸上竟连一点表情都没用。

  陆小凤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沙曼淡淡道:"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说别人的事?你为什么不说说你自己?"他替陆小凤扣起了衣襟上的钮扣,嫣然一笑,道:"后面有个小小的厨房,我去烧点菜给你吃,柜子里还有点酒,我可以陪你喝两杯。"陆小凤看着她,不但看见了她的笑,也看见了她对他的感情。

  他自己的心仿佛已将因太多的情感而爆裂,他忍不住要去拥抱他。

  外面却忽然响起了敲门的声音,有人轻轻道:"我是小玉,九少爷特地叫我来请曼姑娘去吃饭。

  沙曼脸上的笑容立刻不见了,冷冷道:"我不去,我没空。

  小玉还不肯走,还在门外哀求。"曼姑娘不去,九少爷会骂我的。

  沙曼忽然冲过去拉开门,道:"你有没有看见我这里有客人?"小玉拾起头,吃惊的看着陆小凤,嗫嚅着道:"我……我沙曼沉着脸,道:"你应该看得见的,其实他自己也看见了,他若真的要请我吃饭,刚才为什么不自己告诉我?"小玉不敢再说话,垂着头,悄悄的走了,临走时又忍不住偷偷看了陆小凤一眼,显得又惊讶,又好奇,好像从来也想不到会在曼姑娘的屋里看见别的男人。

  可是沙曼做事,却真的是不怕别人看见,也不怕别人知道的。

  如果她决心要做一件事,别人的想法和看法,她根本不在乎。

  门掩上,她忽然转身问陆小凤。"你能不能在这里等等我,我出去一下,很快就会回来的。"陆小凤,点点头。

  她本该去的,他们毕竟是多年的情感,何况他又刚从远方回来。

  沙曼看得出他的心意,又道:"我并不是去吃饭,可是有些话我一定要对他说』"她很快的穿好衣服,拿起那朵已将溶化的冰花,走出门又回头。"你一定要在这里等我!"陆小凤在柜子中找到了酒,一个人坐下来,却连酒都喝不下去。

  他只觉得这精雅的屋子忽然已变得说不出的空虚寂寞,使得他忍不住要问自己:

  "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这么样做是不是在害人害己。"小老头虽然说什么事都让他自己决定,其实他的命运已完全被别人操纵在手里,现在他连保护自己的力量都没有,又怎么能保护她?

  但是现在他一定已让她陷入了困境,那位九公子在这里一定有操纵别人命运的权利。

  他想走,又不忍走,站起来,又坐下,刚倒了杯酒想喝,突听一个人带着笑道:"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为什么不替我也倒一杯?"笑声甜美,正是牛肉汤的声音。

  他虽然已很久没有听见过她笑了,她的笑声他还是听得出的。

  牛肉汤已银铃般娇笑着走进来,笑容甜美,容光焕发,她笑的时候实在比不笑时迷人得多。

  陆小凤却只冷冷的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几时又变得认识我了?"牛肉汤道:"你就算烧成灰,我也认得你的,只不过有别人在的时候,我怎么好意思跟你亲热?"她抢过陆小凤手里的酒杯,一下子就坐到他大腿上,柔声道:"可是现在我们就可以亲热了,随便你怎么亲热都行!"陆小凤道:"你的九哥已回来了,你为什么不陪他喝酒去?

  牛肉汤又笑了。"你在吃醋?你知不知道他是我的什么人?他是我嫡亲的哥哥。"陆小凤显然也有点竟外,忍不佳问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句话他已问过老实和尚,也问过沙曼,他们都没有说。

  牛肉汤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说不出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陆小凤道:"为什么?"

  牛肉汤道:"因为他这个人实在太复杂,太奇怪,可是连我那宝贝爸爸都说他是个了不起的天才。"提起了这个人,她眼睛里立刻发出了光,又道:"他有时看来很笨,常常会迷路,甚至连左右方向都分不清,你若问他一百个人中若是死了十七个还剩几个?他说不定会真的去找一百个人来,杀掉十七个,再将剩下来的人数一遍,才能回答得了。"她接着道:"可是无论多难练的武功,他全都一学就会,无论警卫多森严的地方,他都可以来去自如,你心里想的事,还没有说出来他就已知道,假如你要他去杀一个人,不管那个人躲在什么地方,不管有多少人在保护,他都绝不会失手!"陆小凤道:"绝不会?"

  牛肉汤笑了笑,道:"也许你不相信,老实和尚却一定知道!"陆小凤道:"他们交过手?"

  牛肉汤道:"像老实和尚那样的武功,在他手下根本走不出三招。"陆小凤不说话了。

  他知道这并不完全是吹牛,老实和尚从箱子里出来的情况他是亲眼看见的。

  牛肉汤道:"他不赌钱,不喝酒,男人们喜欢的事,他全不喜欢。

  陆小凤冷冷道:"除了杀人外,他还干什么?"

  牛肉汤道:"没事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坐在海边发呆,向时两三天都不说一句话,有次他在海边坐了三天,非但没有吃过一点东西,连一滴水都没有喝。

  陆小凤道:"也许他偷偷吃了几条鱼,只不过你们没看见而已。"牛肉汤道:"也许你又不相信,可是他的忍耐力的确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他可以在海底耽一天一夜不出来。"陆小凤道:"难道他是鱼,可以在水里呼吸?"

  牛肉汤道:"他简直好像可以不必呼吸一样,有次老头子也不知为什么生了气,把他钉在棺材了,埋在地下埋了四五天,后来别人忍不住偷偷的把棺材挖出来,打开棺材盖一看。"她看着陆小凤,道:"你猜他怎么样?"

  陆小凤板着脸道:"他已经变成了僵尸,也许他一直都是个僵尸!

  牛肉汤笑道:"他居然站起来拍拍衣裳就走了,连一点事都没有!"陆小凤嘴里虽然说得尖酸刻薄,其实心里也不禁对这个人佩服得很。

  他也知道这并不是神话,一个人若是将天竺的瑜伽术练好了,本就可以做这些令人不可思议的事。

  他自己就亲眼看见过一个天竺的苦行僧被人装进铁箱,沉入水底,三天之后居然自己从铁箱里活生生的走了出来。

  牛肉汤道:"他虽然又古怪,又孤僻,可是每个人都很喜欢他,因为他常常为别人做很多事,自己却一无所求,对于钱财,他更没有看在眼里,你只要向他开口,只要他有,不管多少他都会拿给你!"她又道:"女孩子更没法子不为他着迷,只可惜除了我那位未来的嫂子外,他从来也没有将别人看在眼里!"陆小凤道:"你未来的嫂子是谁?"

  牛肉汤道:"就是刚才跟你抱在一起的那个女人。

  陆小凤怔住,过了很久,才忍不住问道:"他们已订了亲?"牛肉汤点点头,道:"你猜我哥哥是从什么地方把她救出来的?"陆小凤不愿猜。

  牛肉汤道:"从一家见不得人的妓院里!"

  她轻轻叹了口气,又道:"那时她刚被她自己的哥哥卖到那家妓院里,若不是我哥,现在她已不知被糟蹋成什么样子!"陆小凤只觉得胃在收缩,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牛肉汤道:"我哥这么样对她,她至少也应该表示点感激才对,谁知她反而总是给我哥哥气受,像我哥哥那样的男人,竟会喜欢这么样一个女人,你说奇怪不奇怪?"陆小凤道:"不奇怪』"

  牛肉汤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陆小凤冷冷道:"她本来就是个可爱的女人,至少不会在背后说人的坏话!"牛肉汤又叹了口气,道:"原来你也喜欢她,这就有点麻烦了,我本来以为你一心只想回去的,所以偷偷的替你找了条船。"陆小凤叫了起来。你说什么?"

  牛肉汤淡淡道:"现在你既然喜欢她,当然一定会留在这里,我又何必再说什么?"她慢慢的站起来,居然要走。

  陆小凤一把拉住了她,道:"你……你真的替我找了条船?"牛肉汤道:"那也不是多大的一条船,也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陆小凤道:"只不过怎样?"

  牛肉汤道:"只不过像你这样的人,就算有二三十个,那条船也能把你们送得回去。"陆小凤道:"船在哪里?"

  牛肉汤道:"你既然不想走,又何必问?"

  陆小凤道:"我……"

  牛肉汤道:"你既然喜欢她,又何必走?"

  她挣脱陆小凤的手,冷冷道:"可是我却要走了,也免得别人回来看见吃醋!"陆小凤只觉得满嘴又酸又苦,看着她已将走出门,忍不住又冲过去拉住她。

  牛肉汤板着脸,道:"一个大男人,要留就留,要走就走,拉拉扯扯的干什么?"陆小凤道:"好,我跟你走!"

  这句话说完,他抬起头,就看见沙曼正在门外看着他。

  夜色已深了,花影朦胧。

  她静静的站在花丛中,苍白的脸仿佛已白得透明,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悲伤。

  等到陆小凤看见她时,她就垂下头,从他们身旁走过,走进她自己的屋子,连看都不再看陆小凤一眼。

  她没有说话,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陆小凤能说什么?

  牛肉汤看着他们,道:"你既然要走,为什么还不走?"陆小凤忽然冲过去,拉住沙曼的手,大声道:"走,我带你一起走!"沙曼背对着她,没有回头,他却已能感觉到她的身子又在颤抖,忽然冷冷道:"你走吧,快走,我……我明天就要成亲了,本就不能再见你!"陆小凤的手忽然冰冷,过了很久,才慢慢的放开她的手,忽然大笑,道:"这是喜事,恭喜你,只可惜我已喝不到你们的喜酒了』"他将身上的银票全都掏出来,放在桌上。这点小意思,就算我送给你们的贺礼。""谢谢你。"

  妙,妙极了。

  一个刚刚已愿意将一切都交给你的人,现在却为了你送给她成亲的贺礼而谢谢你。

  而你送给她的,正好是她平常从来也没有看在眼里的。

  你说这是不是很妙,妙得你一头活活的撞死。

  陆小凤没有撞死。

  他跟着牛肉汤来到海边,这一次牛肉汤居然没有骗他。

  海边果然有条船,船上还有六七个船夫。

  牛肉汤拉住他的手,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走?"陆小凤道:"不知道:"

  牛肉汤道:"我本来不想让你走的,可是现在却不能不让你走了。"陆小凤道:"我知道!"

  牛肉汤道:"你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陆小凤道:"我又知道,又不知道。

  牛肉汤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是知道的。"

  陆小凤道:"你知道什么?"

  牛肉汤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难受,可是你若一直耽在这里,总有一天,你一定会死在我九哥手里。"陆小凤道:"我知道。"

  中肉汤道:"回去之后,你就想法子打发点赏钱给船夫,他们都是很可靠的人。"陆小凤道:"我知道:"

  牛肉汤道:"老头子若是知道我让你走了一定会生气,说不定会活埋我,可是……"她叹了口气,道:"可是我们总算有过一段感情,如果是我杀了你,我倒也甘心,如果是别人杀了你,我就一定会很伤心的!"陆小凤道:"我知道!"牛肉汤笑了。现在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陆小凤道:"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他的心已乱了,完全乱了。

  他聪明、洒脱、机智、勇敢、坚强、果断,他热爱生命,喜欢冒险。

  他并不是别人想象中那种混蛋,可是他有一个最大的缺点。

  他的心太软。

  为什么性格越坚强的人,心反而会越软?

  为什么越聪明的人,反而越容易做出笨事?"

  现在陆小凤又到了海上。

  辽阔壮丽的海洋,总是会让人忘记一切忧愁烦恼的。

  可是陆小凤并没有忘记。

  现在正是夜最深的时候,几乎已接近黎明,但是他却想起黄昏。

  那个令他永远也忘不了的黄昏。

  她为什么会那样对他?为什么先要他走?又不要他走?又让他走了?

  一个人这么容易变化?

  如果真情都如此不可信赖,那么世上还有什么可以让人信赖的事?

  能回去,当然是件不可抗拒的诱惑。

  回去之后,他又是名满天下的陆小凤了,在那荒岛上,他算得了什么?

  回去之后,他立刻会受到很多人的欢迎,不肯为别人开的名酒,也会为他而开,别人做不到的事,他都能做到。

  可是回去之后,他是不是真的愉快?

  这么多年来,他的荣耀已经太多了,无论谁提起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都会觉得又佩服、又羡慕,又嫉妒。

  他是不是真的快乐?只有他自己知道。

  一个人若是不能和自己真心喜爱的人在一起,那么就算将世上所有的荣耀和财富都给了他,等到夜深梦回,无法成眠时,他也同样会流泪。

  即使他眼睛里没有流泪,心里也会流泪。

  一个人若是能够和自己真心喜爱的人在一起,就算住在斗室里,也胜过广厦万间。

  这种情感绝不是那种聪明人能了解的。

  这种情感你若是说给那些聪明人听,他一定会笑你是呆子,是混蛋,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女孩子放弃一切?

  他们却不知道,有时一个女孩子就是一个男人的一切。

  就算世上所有的珍宝财富权力和荣耀,也比不上真心的欢悦。

  这种情感只有真正有真情真性的人才会了解,只要他能了解,就算别人辱骂讥笑他,说他是呆子,他也不在乎。

  陆小凤就是这种呆子。

  陆小凤就是这种混蛋。

  夜色凄迷,大海茫茫,他却忽然"噗通"一声跳入了海水里。

  不管怎么样,他一定要再回去见她一次。就算见到了之后他再悄悄的走,他也心甘情愿。

  就算他已走不了,他也心甘情愿。

  一个并不笨的人,一个没有根的浪子,一个沉着而冷静的侠客,一个挥金如士,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一个已拥有别人梦想不到的财富名声和权利的成功者,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因为他是陆小凤。

  他若不这么样做,他就不是陆小凤。他就是个死人!

  海水冰冷。

  他跳下船之后,又游出了很远,才想起了一件事,一件要命的事。

  开船时正夜深,现在已将近黎明,船走了至少已有一个多时辰,他若要游回去,就不知道要多久了,可能要三五个时辰,也可能永远游不回去。

  若是回头再去追那条船,可能很快就追上,也可能永远追不上。

  他忽然发现自己竟已被吊在半空中,进也是要命,退也是要命。

  就在这时,突听"轰"的一声响,他回头的时候,一股青蓝色的火苗正从那条船上冒起来,忽然间就变成漫天火焰。

  海水冰冷,他的人却已变得比海水更冷,然后就只有看着那条船慢慢的沉下去。

  如果他还在那条船上,只怕早已被炸成了飞灰,这一次他又死里逃生。

  只可惜现在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现在他就算想再回到那岛上,也难如登天,若是想沉入海底,就容易得多了。

  以现在的情况看来,他好像迟早都是要沉下去的。

  他坐过的船也好像迟早都要沉的,牛肉汤用的方法,显然比她父亲粗鲁激烈得多。

  陆小凤叹了口气,忽然又发现自己另一个弱点。他总是太容易相信别人,总是将别人看得太善良了些,总不相信这世上有真正不可救药的恶人,却忘了一个做父亲的当然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女儿。

  他以为牛肉汤只要把他赶走就已心满意足,想不到她却一定要他死。

第十章 惊散野鸳鸯

  漫漫的长夜已过去,东方现出一轮红日,海面金波万道,奇丽壮观。

  他是不是还能再看见明天的太阳?陆小凤自己连一点把握都没有。

  他尽量放松四肢,半沉半浮的随着海水漂流,只希望海潮能将他送回那岛屿,他从来也没有梦想到此时此刻还会有船经过这里。

  谁知海面上却偏偏有条船了,正是条他上次落海时,岳洋抛给他的那种救生小艇,小艇上有个人正在用力划桨,显然也梦想不到海里还有活人。

  陆小凤一下子从海水中窜出来,窜上了小艇,这人骇极大呼,就像是忽然看见鬼一样。

  他看来还是个孩子,岁数当然不大,青衣童颜,正是那条船上打杂的小厮。

  陆小凤上船的时候就觉得这小厮行动好像有点鬼祟,样子好像有点面熟。

  只不过那时他自己也有点六神无主,根本没有注意这件事。

  这小厮的脸白净秀气,看来并不像做惯粗事的人,船沉了之后,他居然还能找到条救生的小艇,运气实在不错。

  他吃惊的看着陆小凤,连嘴唇都吓白了,道:"你……你还没有死?"陆小凤道:"我已经死了,我是来找替死鬼的。

  这小肠半信半疑,心里还是害怕,道:"你为什么要找上我?"陆小凤道:"因为那条船是你弄沉的!

  这小厮立刻大声否认,道:"不是我,我什么事都不知道:"陆小凤笑了笑,忽然一把将她抱了过来,拉开了她的衣襟,露出晶莹白嫩的胸膛,和一双小小的乳房,这孩子竟是昨天晚上替九少爷去找过沙曼的小玉。

  她当然不是孩子,已到了初解风情的年纪,忽然被一个强壮的男人解开衣服抱在怀里,全身都软了,心里却又惊,又怒,又羞,又急,颤声道:"你……你……你想干什么?陆小凤悠然道:"我也不想干什么,只不过我一向是个出名的色狼,大家都知道的!"小玉简直吓得快要晕过去了,心里却偏偏又有种说不出的奇妙滋昧,偏偏没有晕过去。

  陆小凤道:"我最喜欢会说谎的小姑娘,不知道你会不会说谎?"他故意眯起眼睛,露出牙齿,做出副大色狼的样子,好像要一口把她吞下去。小玉立刻摇头,道:"我不会说谎,我从来也不说谎的。

  陆小凤道:"你真的不说谎?好,我来试试,我问你,船是怎么会烧起来的?…

  小玉看着他的手,他的手并不像很规矩的佯子,他的表情更叫人心慌。

  她终于叹了口气,道:"船舱底下有桶江南霹雷堂的霹雷子,还有几桶黑油,只要把霹雷子的引线点着,船就烧起来了!"陆小凤道:"引线是谁点着的?"

  小玉道:"不是……"

  陆小凤道:"不是你?"

  他的手忽然做了件很可怕的事,小玉身子更软了,轻轻道:"不是别人!"陆小凤好像还不太明白,道:"不是别人,难道是你?"小玉咬着嘴唇,终于点了点头。

  陆小凤道:"是谁叫你做这种事的?是不是你的九公子?"小玉道:"不是,是宫主!"

  陆小凤道:"她老子又不是皇帝,你们为什么叫她公主?"小玉道:"不是公主,是宫主,皇宫的宫!"

  陆小凤道:"她为什么叫宫主?"

  小玉道:"因为她姓宫,叫宫主!"

  陆小凤笑了,道:"以前我认得一个老头子,你猜他叫什么?"小玉道:"叫什么?"

  陆小凤道:"他叫老头子,因为他本来就姓老,叫老头子"小玉也笑了,仿佛已忘记了他那双可怕的手。

  陆小凤却放开了她,故意板起脸,道:"你果然不会说谎,我不喜欢你!"小玉看着他,眼珠子转了转,忽然道:"你以为我真的怕你喜欢我?"陆小凤道:"你不怕?"

  小玉摇了摇头,悠然道:"我告诉你这些事,只不过因为我本来就不会说谎而已!"陆小凤大笑。

  这时阳光升起,照着她苹果般的脸,也照着她那发育得很好的胸膛。

  陆小凤笑道:"不管你为什么说了老实话,现在你总可以穿好衣裳了!"小玉眨了眨眼,道:"我反正已被你看过了,为什么还要穿好衣裳?"她解开头上的青巾,让乌黑柔亮的长发披散下来,转身面向阳光。我这里从来也没有晒过太阳,我真想把全身都脱光了晒一晒!"阳光灿烂,海水湛蓝,能够赤裸着晒晒太阳,的确是件很愉快的事。

  陆小凤却大声道:"你千万不能这么做。

  小玉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因为我是个色狼。

  小玉嫣然道:"我不怕色狼,难道色狼反而怕我了?"陆小凤叹了口气,道:"色狼也不怕你,色狼只不过怕他自己会……"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脸色忽然变了,他忽然发现船底已入了水。

  陆小凤道:"你会不会游水?"

  小玉道:"不会。

  陆小凤叹道:"这下子真的完了!"

  小玉道:"什么事完了?"

  陆小凤道:"你那位宫主不但要杀我,还要将你也一起杀了灭口。小玉淡淡道:"我知道:"陆小凤道:"你知道?"

  小玉道:"她在这条小船底下打了两个洞,用蜡封住,被海水一泡,蜡就会溶,海水涌进来,这条船就要沉了。"陆小凤叫了起来,道:"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还要坐这条船?"小玉道:"因为我早就想尝尝被淹死是什么滋昧。"陆小凤傻了。

  他想不到这看来很聪明伶俐的小姑娘,竟是个糊里糊涂的小混蛋。

  小玉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在骂我是个小混蛋,其实你若不遇见我,也一样是要被淹死的,现在多了个人陪你,有什么不好?"陆小凤苦笑道:"我只不过有点后悔!"

  小玉道:"后悔什么?"

  陆小凤道:"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有真的喜欢你。

  小玉的脸红了,却又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来。

  陆小凤瞪眼道:"你笑什么?"

  小玉也不回答,却从船头下找出了一大块黄蜡,分成两半,用手揉软将船底的两个洞塞了起来,喃喃道:"这块蜡著溶开怎么办?你说怎么办?"陆小凤道:"我不知道。"

  小玉道:"我知道,这样的蜡我已准备了十七八块。

  陆小凤又惊又喜,道:"原来你不是小混蛋,却是条小狐狸!"小玉故意叹了口气,道:"我虽然很想尝尝被淹死的滋昧,可是还没有被人真的喜欢过,就糊里糊涂的死了,岂非有点冤枉。

  陆小凤大笑,道:"你那位宫主看到你又活生生的回去了,不知道会不知被吓死?"小玉道:"她不会。"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她不会?"

  小玉道:"因为她每次要我做事,总是想把我也一起杀了灭口,只可惜每次我都没有死,每次她看到我活着回去,反而好像很高兴,因为她知道以后又可以要我替她做事了!"陆小凤道:"你既然知道她要害你。为什么还要替她做事?"小玉叹了口气,道:"因为我若不做,就真的要死了,死得很快。

  陆小凤也不禁叹了口气,跟那只蜜蜂一起,要活下去的确不容易。

  他知道自己这次回去后,那只蜜蜂还是会来找他的。

  他连躲都没法子躲。

  小玉看着他,忽然道:"你是个好人。

  陆小凤笑了,道:"你眼光总算不错。"

  小玉道:"你这两条像眉毛一样的胡子虽然有点讨厌,可是你这人倒不算难看!

  陆小凤笑道:"等你再长大一点,你说不定就会喜欢我这胡子了!

  小玉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是陆小凤!"陆小凤道:"这有什么可惜?"

  小玉道:"你若不是陆小凤,我就一定会嫁给你的,就算做小老婆也没关系。"陆小凤道:"我是陆小凤,你为什么不能嫁给我?"小玉道:"因为我不想做寡妇。"

  陆小凤道:"嫁给陆小凤就会做寡妇。"

  小玉叹道:"我那位宫主一心想要你的命,九少爷也未必喜欢你活下去,我若嫁给你,也许不出三天就要做寡妇的。"正午。

  小艇终于已靠崖,两个人都已累得精皮力竭,像死人般躺在沙滩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玉忽然道:"做寡妇好像也是件很好玩的事。

  陆小凤道:"不好玩,一点也不好玩。

  小玉道:"好玩,一定很好玩。

  陆小凤道:"为什么?"

  小玉道:"女人迟早都要嫁人的,嫁了人就有丈夫,寡妇却没有,一个人自由自在的,也没有人管。还可以去偷别人的丈夫,岂非好玩得很。"陆小凤又傻了。

  他实在猜不透这小姑娘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做寡妇居然是件很好玩的事,这倒连他都是第一次听见。

  小玉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了,是不是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陆小凤苦笑道:"原来你不但是小狐狸,你还是个小混蛋。"小玉笑了,道:"只不过你尽管放心,我这小混蛋,还不想嫁给你这大混蛋。"她一下子跳了起来,又道:"我要回去了,你呢?"陆小凤道:"我……"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

  他并不怕别人害他,这种事他早已很习惯,可是今天就是沙曼成亲的日子,要他眼看着沙曼去嫁给别人,他实在受不了。

  一阵阵浪涛卷来,他忽然发现这里就是他上一次上岸的地方。

  小玉又问道:"你究竟回不回去?"

  陆小凤道:"我有栋很漂亮的房子,就在这附近,你想不想去看看?"小玉笑道:"你说谎,我可不喜欢会说谎的男人。

  陆小凤道:"我那里还有个朋友在等着我,肚子大大的,不但好玩极了,而且不说谎。"小玉笑得弯下了腰,道:"原来你不但会说谎,还会吹牛,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从来不说谎的人我倒还没有见过。"陆小凤道:"你若不信,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小玉道:"去就去,有什么了不起,反正……"她抿嘴一笑,又道:"反正我又不怕你,是你怕我。

  泉水依然在不停的流,他那小草棚也依然无恙,这世上本就有很多事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

  小玉又笑得弯了腰,道:"这就是你的漂亮房子。"陆小凤道:"这房子又凉快,又通风,你说有那点不好。

  小玉道:"好……好……好不要脸!"

  陆小凤大笑,拉着她的手走进去,大肚子的弥陀佛也依旧躺在那里,笑口常开。小玉道:"这就是你的朋友!"陆小凤道:"你看他会不会说谎?"

  小玉只有承认。不会。"

  陆小凤道:"所以我也没有说谎。"

  他弯了腰,拍了拍弥陀佛的肚子,笑道:"好朋友,我就知道你一定还在这里等着我,你非但不会说谎,也不会出卖朋友。

  弥陀佛笑嘻嘻的看着他,忽然道:"可是我会咬人。"声音的确是从弥佛嘴里说出来的,陆小凤真吃了一惊。

  这弥陀佛几时变得会说话的?弥陀佛忽又叹了口气,道:"不但会咬人,还会说谎。"陆小凤忽然跳起来,一下子抱起了这弥陀佛,又笑又跳。

  小玉吃惊的看着他,还以为他疯了。

  陆小凤的确快疯了,高兴得疯了。

  弥陀佛当然不会说话,只不过有个人躲在它肚子里说话。

  陆小凤听得出这个人的声音。

  这个人竟是沙曼。

  沙曼的脸色还是苍白的,虽然显得比往昔憔悴,眼睛里却充满欢喜。

  陆小凤痴痴的看着她,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沙曼眨了眨眼睛,道:"你能到我的家去,我为什么不能到你的家来?"陆小凤笑道:"你当然能来,随时都能来,可是……"他心里忽又打了个结,道:"今天你却不该来的!沙曼道:"为什么?"

  陆小凤虽然想勉强笑笑,却硬是笑不出,道:"今天岂非是你成亲的日子?"沙曼却笑了笑,道:"我刚才岂非已告诉过你,我不但会咬人,还会说谎。"陆小凤又傻了。

  小玉忍不住笑道:"现在我才明白了,为什么你喜欢会说谎的女孩子,因为你喜欢曼姑娘。"她也眨了眨眼,道:"现在你们可以真的彼此喜欢喜欢了,我却得走了,再不走只怕就要被你们赶出去了。"这小姑娘到真的很识相,真的说走就走,这次陆小凤当然不会再留她。

  等她走了很远,沙曼才问道:"真的彼此喜欢喜欢?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陆小凤道:"就是这个意思。"

  他忽然扑过去,用力抱住了她,两个人一起滚倒在柔软的树叶上。

  海风温暖而潮湿,浪涛轻拍着海洋,温柔得就像是情人的呼吸。

  他们的呼吸却并不像海风那么轻柔。

  他们的呼吸很短,很急,就仿佛他们的心跳一样。

  你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要逼我走?

  因为我要试试你,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这些话他们都没有问,也不必回答。

  这一切都不必解释。

  现在他们做的事,就是最好的解释,在真心相爱的情人间,水远没有更好的解释。

  海风还是同样轻柔,他们的呼吸也轻柔了。

  这小小的茅屋,就是他们的宫殿,在他们的宫殿中,只有和平,只有爱。

  世上所有粗暴、邪恶的事,距离他们都仿佛已很遥远,很遥远。

  可是他们错了。

  就在这时,他们的宫殿爱的宫殿,忽然倒塌了下来,倒在他们身上。

  陆小凤没有动。

  沙曼也没有动。

  他们依旧紧紧的拥抱着,就像天塌下来,倒在他们身上,将他们压得粉碎,他们也不在乎。

  因为他们已得到他们这一生中最渴求的真情和真爱。

  他们已互相满足在对方的满足中。

  他们甚至没有听见外面的声音并没有真的没听见,而是他们不愿听。

  这的确是他们最不愿听到的声音。

  对他们来说,世上几乎已没有任何一种声音比牛肉汤的冷笑声更难听。

  现在从外面传来的,就正是牛肉汤的冷笑声。

  牛肉汤不但在冷笑,而且在说话。

  她说的话比她的冷笑声更尖锐,更刺耳,她甚至还在拍手。"好,好极了,你们的武功如果有你们刚才的动作一半好,一定没有人能受得了!""陆小凤终于叹了口气,用一只手拨开了压在脸上的草棚。

  牛肉汤正在上面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怨毒和妒忌。

  陆小凤道:"你好?"

  牛肉汤道:"我不好。"

  陆小凤笑了,道:"这倒是实话,你这人的确不太好。"牛肉汤的冷笑忽然变成了媚笑,道:"我只要你凭良心说一句话。"陆小凤道:"说什么?"

  牛肉汤道:"做这种事,究竟是我好?还是她好?"陆小凤道:"你们不能比!"

  牛肉汤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做这种事的方法有两种。"

  牛肉汤道:"哪两种?"

  陆小凤道:"一种是人,一种是野兽。"

  牛肉汤的媚笑又变成了冷笑。人死了之后呢?"陆小凤道:"我记得有人说过,一万个死人,也比不上一条活母狗。"牛肉汤道:"这一定是个聪明人说的话。"

  陆小凤道:"你是人?还是母狗?也许我还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一件事!"牛肉汤道:"你知道什么?"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我们现在还活着,至少现在还活着。"牛肉汤道:"还能活多久?"

  陆小凤道:"只能活一天,也比你活一万年好。牛肉汤道:"你错了!"

  陆小凤道:"哦?"

  牛肉汤道:"也许你们还能活一天半!"

  陆小凤道:"哦?"

  陆小凤道:"这是个很大的海岛!"

  陆小凤道:"哦。"

  牛肉汤道:"据我们估计,这岛上至少有近一千七百多个可以躲藏的地方。"陆小凤道:"哦!"

  牛肉汤道:"只要你们能躲过十八个时辰,也许就可以活到一百八十岁。"她冷笑。"只可惜你们一定躲不过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牛肉汤道:"因为你们就算是两只蚂蚁,他也可以在半个时辰中把你们找出来捏死。"陆小凤道:"是你?还是他?"

  牛肉汤道:"他!"

  陆小凤道:"他就是你的九哥。"

  牛肉汤道:"当然是。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骄傲。他甚至还愿意先让你们半个时辰!

  陆小凤道:"怎么让?"

  牛肉汤道:"从现在开始。这半个时辰里他绝不追你们。

  陆小凤道:"绝不?"

  牛肉汤道:"他说的话,每个字都像是钉子钉在墙里,一个钉子一个眼!"陆小凤退。这点我倒相信。"

  牛肉汤道:"就算你不信,睡在你旁边的人至少应该相信。

  她的声音忽然又变得很温柔。"因为她以前好像也睡在我九哥旁边过!"陆小凤并没有难受。

  有了一种完全可以互相信任的真情真爱,世上就已没有什么对以值得他们难受的事。

  可是如果你说陆小凤连一点都不生气,那也不是真话。

  至少他的脸色已经有点变了

  牛肉汤在笑。

  陆小凤道:"这就是你要来跟我说的话。

  牛肉汤点头。

  陆小凤道:"现在找已经听见了!

  牛肉汤道:"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

  陆小凤道:"每个字。"牛肉汤道:"你想不想跟我打个赌?"陆小凤道:"什么赌?"牛肉汤道:"我打赌,用不着三个时辰,九哥就可以找到你。

  陆小凤道:"然后就像蚂蚁一样把我捏死。"

  牛肉汤道:"一点都不错!"

  海风还是同样轻柔,他们的呼吸也还是同样轻柔,可是他们的心情已不同。

  宫九的剑,宫九杀人的手段,沙曼当然比陆小凤知道得清楚。

  可是现在她心里想的却不是这件事。

  她在想刚才牛肉汤说的一句话。

  做这种事,究竟是她好,还是我好?

  到了这种时候,她居然还在吃醋。

  其实这一点都不奇怪。无论在什么时候,你若想要一个女人的命都不是件太困难的事,可是你如果想要一个女人不吃醋,那简直是做梦。

  陆小凤也有心事。

  他想的也不是宫九的剑,生死间的事,他一向都不太在乎。

  他本来已应该死过很多次。

  沙曼忽然问。你在想什么?"

  陆小凤道:"在想你。

  沙曼道:"想我?"

  陆小凤道:"想你是不是在吃醋!"

  沙曼咬起嘴唇,道:"我为什么要吃醋?"

  陆小凤道:"因为你有吃醋的理由。"

  沙曼道:"因为你真的跟她好过?"

  陆小凤道:"我跟很多女孩子都好过,她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你……"他故意停住,沙曼立刻就替他接了下去。"我也只不过是其中一个。"陆小凤虽然并没有一口承认,可是他连一点否认的意思都没有。

  沙曼看着他,瞪着他看了很久,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是不是跟宫九在一起过?"陆小凤道:"我不必问。"

  沙曼道:"因为你根本不在乎?"

  陆小凤非但不否认,而且居然还点了点头。

  沙曼又瞪着他看了很久,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如果你以为我还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就错了。

  陆小凤道:"我有什么意思?"

  沙曼道:"你是想故意把我气走。"

  陆小凤道:"哦。"

  沙曼道:"你以为只要我离开了你,我就可以活到一百八十岁了。"这次陆小凤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沙曼道:"只可惜你忘了一点!"

  他并没有问,她已经接着说了下去。"一个女人就算真的能活到一百八十岁,活着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思了。"陆小凤道:"那至少总比再活十八个时辰有意思些!"沙曼道:"这是你的想法。"

  陆小凤道:"你怎么想?"

  沙曼道:"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算只能再活一个时辰,我也心满意足。"小凤忽然跳起来,拉住她的手,道:"我们走!"

第十一章 逃避追捕

  平坦的沙滩后,就是高大磷峭的岩石,深透茂密的丛林。

  在这种地方,连一只兔子都可以很容易就逃避过狐狸的追踪。

  陆小凤不是兔子。

  他不仅有兔子的精灵和速度,也有狐狸的狡猾,狗的忠勇。

  他本身就是个猎人,在丛林沼泽中求生的技巧,他远比任何人懂得的都多。只要利用一段树枝,他就可以在片刻中制作出一个杀人的陷阱。

  在这种地方,他若想逃避一个人的追踪,应该也不是件困难的事。

  "可是那个人不是人!"

  沙曼说的当然是宫九。他是条毒蛇,是只狐狸,是个魔鬼!

  陆小凤笑了,道:"他究竟是什么?"

  沙曼道:"有人说他是用九种东西做出来的。"陆小凤道:"哪九种?"

  沙曼道:"毒蛇的液,狐狸的心,北海中的冰雪,天山上的岩石,狮子的勇猛,豺狼的狠辣,骆驼的忍耐,人的聪明,再加上一条来自十八层地层下的鬼魂。"陆小凤虽然还在笑,可是无论谁都看得出他笑得并不愉快。

  沙曼道:"这岛上的确有很多个隐密的地方可以躲藏!"陆小凤道:"你知道多少?"

  沙曼道:"我知道的虽然没有五千多个,可是也不算少。

  陆小凤道:"他知道的有多少?"

  沙曼道:"每个地方他都知道!"

  我知道的,他全知道,我不知道的,他也知道。

  沙曼道:"所以我们不管躲在哪里,他都一定可以把我们找出来!"陆小凤沉默着,忽然又笑了。

  沙曼并不奇怪,她知道世上本就有种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笑得出的。

  她喜欢这种人,可是陆小凤实在笑得太愉快,她还是忍不住问。"你笑什么?"陆小凤道:"我想起了件有趣的事。"

  沙曼道:"现在还有什么事能让你觉得很有趣。"陆小凤道:"我们可以躲到一个很有趣的地方去。"沙曼道:"不管多有趣的地方,只要他找得到,都会变得无趣。"陆小凤道:"那地方我保证他一定找不到。"

  沙曼道:"什么地方?"

  陆小凤道:"鸡蛋壳里。"

  沙曼有点生气了,这种时候,他实在不该开这种玩笑的。

  陆小凤不但在笑,眼睛里也在发着光。

  沙曼忍不住道:"只有蛋能躲到鸡蛋壳里去,只有你这种混蛋!"陆小凤笑道:"你还忘了一点!"

  沙曼道:"哦?"

  陆小凤道:"只有蛋,才有鸡蛋壳。"

  沙曼不懂。

  陆小凤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最大的一个混蛋是谁?"沙曼道:"不是你?"

  陆小凤摇摇头,道:"我比不上他,我最多也不过是用六七种东西做成的"沙曼道:"你说的是宫九?"

  他补充着又道:"就因为他是最大的一个混蛋,他的壳当然也最大最厚,无论谁只要躲得进去,一定都安全得很。

  沙曼眼睛里也发出了光。

  现在她总算明白陆小凤的意思。

  宫九既然要出来追捕他们,自己屋里一定没有人。

  如果他能躲到宫九屋里去,倒的确是个很安全的地方。

  因为谁都想不到的地方,甚至包括宫九自己。

  没有人能想得到的地方,当然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沙曼道:"现在我们只剩下一个问题,我们要怎么样才能躲进去?"陆小凤当然也知道这问题很大,可是他相信他们一定有法子。

  在他眼中看来,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事是绝对不可能的。

  沙曼道:"这问题你已有法子解决?"

  陆小凤道:"你当然知道那鸡蛋壳在哪里?"

  沙曼道:"嗯。"

  陆小凤道:"那么这问题就已经解决了。"

  沙曼道:"你难道认为我们可以大摇大摆的走进去,让别人都看不见!"陆小凤道:"我们不必大摇大摆的走进去,我们根本连一步都不必走。"沙曼道:"连一步都不必走?难道变成只苍蝇飞进去?"陆小凤道:"我也不会变,要变也不会变成只苍蝇。

  他又笑了笑,道:"苍蝇飞得太累,我准备舒舒服服的躺着进去!"沙曼张大了眼睛,看着他,就好像是个正在听人说神话的孩子。

  陆小凤笑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不会相信,可是我保证这问题你一点都不必担心。"沙曼道:"难道你还有什么真正值得担心的事?"陆小凤道:"只有一件。

  沙曼道:"你说!"

  陆小凤道:"我只有法子能躲进去,却没法子出来了。"沙曼道:"所以我们就算能躲得了十八个时辰,他还是会找到我们的!"陆小凤道:"到了那时候,他如果要杀我们,我们……"沙曼打断了他的话,道:"这一点你也用不着担心。"陆小凤道:"为什么?"

  沙曼道:"因为外面还有件大事一定要等着他去做."陆小凤沉吟着,道:"除了杀人外,还有什么事是一定非要他去做不可的?"沙曼道:"没有了!"

  陆小凤道:"这次他要去杀的是什么人?

  沙曼道:"值得他出手去杀的,当然是个很了不起的人。"陆小凤道:"是谁?"

  沙曼道:"不知道。"

  也许她是真的不知道,也许她虽然知道,却不愿说出米。

  不这怎么样,陆小凤都没有再问。

  他并不希望任何女人为了他而出卖她们以前的男人。

  沙曼看着他,道:"现在你准备变成件什么样的东西?陆小凤道:"你看呢?"

  沙曼道:"依我看,只有死人才能舒舒服服的躺着进宫九的屋子。"陆小凤笑了笑,道:"你又忘了一点.

  沙曼道:"哦。"

  陆小凤道:"死的东西很多,并不一定只有人。没有生命的,就是死的。

  树木有生命,可是被砍断,锯成木片,做成箱子后,就死了。

  所以箱子是死的。

  幽秘曲折的山路上,十个活人,拾着五口大箱子走过来,箱子显然很重,大家都很吃力。

  尤其是最后一口箱子,抬箱子的两条大汉满头汗出如浆,已经落后了一段路。

  幸好这儿已经快走到入谷的山口,就在这时候,他们看见沙曼。

  就像是一阵风,她忽然出现,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道:"你们都认得我?"他们当然认得。

  入过山谷的入,无论谁都曾经偷偷看过她两眼--最多只不过偷偷看两眼。

  因为若是被九少爷发觉有人在偷看她,九少爷就会生气的。

  没有人敢惹九少爷生气。

  两条大汉都垂下头。曼姑娘有什么吩咐?"

  沙曼道:"我没有,九少爷有。"

  两条大汉都在听。

  九少爷的吩咐,没有人敢不听。

  沙曼道:"他特地要我来,叫你们把这口箱子送到他卧房里去。"虽然他们以前听到的命令并不是这样子的,可是谁都没有怀疑,更不敢反抗。

  大家都知道,曼姑娘说出来的话,和九少爷自己说出来的并没有什么两样。

  沙曼道:"九少爷喜欢干净,所以现在你们最好先去找个地方把手脚洗一洗。"正好附近有条小溪,他们尽快赶去,尽快赶回来,箱子还在路上,曼姑娘却不在了。

  她的人虽然已不在了,可是她说的话还是同样有效。

  箱子里黑暗而安静,已经被轻轻的摆了下来。

  外面充满了生死一线的危机,两个人紧紧的拥抱在箱子里,那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世界上只怕很少有人能领略到这种滋味,可是陆小凤能,沙曼也能。

  因为现在他们就正紧紧的拥抱在箱子里,呼吸着对方的呼吸。

  直等到他们能开口的时候,沙曼就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他会有箱子要运来?"陆小凤道:"我看得出他是个很讲究的人,而且喜欢用礼物打动人心,他的人还没有到,已经有箱子送回来了,何况他的人已回来了?"沙曼道:"他的人是昨天回来的,你怎么知道他的箱子要等到今天才到!"陆小凤道:"跟着他在海上走了那么些日子,大家一定早就快弊死了,好容易等到船靠岸,就算找不到女人,也一定要喝个痛快,喝醉了的人,早上一定爬不起来。"沙曼道:"所以你算准了箱子一定要等到这时候才会送上岸。"陆小凤笑了笑,道:"我当然也是在碰运气!"因为只有判断正确的人,才能把握住机会。

  机会就是运气。

  沙曼的声音更温柔,道:"你也算准了抬箱子的人不会知道我的事,一定会服从我的命令。

  陆小凤当然算得很准,这种事宫九自己若是不说,又有谁敢说?

  一个骄傲而自负的男人,若是被自己心爱的女人背弃,他自已是绝不会说出来的。

  他宁可让别人认为是他抛弃了那个女人,宁可让别人认为是他负了心。

  他甚至宁可死,也不愿让别人知道他的痛苦和羞侮。

  陆小凤明了这种心情,因为他自己也是这种人。

  沙曼道:"可是你怎么会知道箱子能平安送到这里,一路上连问都没有人问?"陆小凤道:"因为我看得出这里的人都不喜欢管闲事,尤其是这种小事。

  沙曼叹了口气,道:"你看得不错,这里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有代价的!"箱子被送来的时候既然没有人问,以后当然更不会有人问。

  宫九既然正在追捕他们,现在当然也不会回来。

  箱子已被打开了一条缝,他们还是紧紧的拥抱在箱子里他们并不急着想出去。

  "我死了之后,如果阎王爷问我,下辈子想做什么?""你一定想做小鸡。

  "答对了!"

  这箱子实在很像个鸡蛋壳,这鸡蛋壳里实在又安全、又温暖、又甜蜜。

  我相信小鸡们在鸡蛋壳里的时候,一定也不会急着想出去的!""为什么?"

  因为它们一定知道,出去了之后,就会变成大鸡。"大鸡通常很快就会变成香酥鸡,红烧鸡和清炖鸡汤。

  "听说只有母鸡才能炖汤!"

  "你想把我炖汤?""我舍不得,可是你实在太香,比香酥鸡还香。""你想吃了我?"

  "想得要命!"

  天色已昏暗。

  鸡蛋壳里终于有两只小鸡孵了出来。

  一只公的,一只母的。

  九少爷住的地方,当然绝不会像鸡蛋壳。

  华美的居室,精雅的器皿,夕阳正照在雪白的窗纸上。

  "他不在的时候,会不会有人闯进来?"

  "绝不会!"

  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任何人敢闯入九少爷的屋子,连他老子都没有。

  他一向是个孤僻而自负的人。所以他最喜欢照镜子。

  "为什么?"

  "因为他唯一真正喜欢的人,就是他自己。"

  屋子里果然有面很大的镜子,看来显然是名匠用最好的青铜磨的。

  那必须要有一双灵巧稳定的手。

  "这是他自已磨成的,他自己认为这无疑已是天下第一明镜。"镜旁悬着一柄剑,剑身狭长,形式古雅。

  "这就是他的剑。"

  他要去杀人时,却将剑留在屋里。

  他杀人已不必用剑。

  陆小凤用指尖轻抚着剑鞘,缓缓道:"我知道还有个人,剑术也已练到无剑的境界。"沙曼道:"西门吹雪?"

  陆小凤道:"你也知道他。"

  沙曼淡淡道:"我只知道九剑的境界,并不是剑术的顶峰。"陆小凤道:"哦?"

  沙曼道:"既然练的是剑,又何必执著于无剑二字?"陆小凤还没有开口,忽然听见床下有人在鼓掌。

  掌声很轻,却比雷霆还令人吃惊。

  陆小凤赫然回头,就看见一个光秃秃的脑袋从床底下伸了出来。

  "老实和尚。"

  陆小凤刚叫出声,剑光一闪,一柄精光四射的长剑已架上了老实和尚的脖子上。

  好快的剑!

  悬在明镜旁的剑已出鞘,到了沙曼手里,她的出手之快,连陆小凤都吓了一跳。老实和尚当然比他吓得惨,一张脸已吓得发白,勉强笑道:"其实姑娘用不着动手,和尚也知道姑娘是当世第一位女剑客了!"沙曼冷冷道:"你知道?"

  老实和尚道:"和尚虽然没吃过猪肉,至少总见过猪走路,听见姑娘刚才说的那句话,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陆小凤笑了。"原来老实和尚也会拍马屁""

  老实和尚道:"和尚绝不是拍马屁,和尚一向说老实话!"沙曼不笑,板着脸道:"只可惜姑娘一向不喜欢听老实话。"老实和尚道:"姑娘喜欢听什么?"

  沙曼道:"姑娘喜欢听人拍马屁!"

  老实和尚眼睛眨了眨,道:"和尚虽然不会拍马屁,别的事会的却不少。"沙曼道:"你会什么?"

  老实和尚道:"替人说媒求亲,成媒作证,都是和尚的拿手本事。"沙曼道:"你准备让谁成亲,替谁作证?"

  老实和尚道:"替两只小鸡。一只公的,一只母的。"沙曼也笑了。

  就在她开始笑的时候,老实和尚已溜了出来,一溜出来,就立刻躲到陆小凤背后,道:"你这只小公鸡若是不肯娶小母鸡,和尚第一个不答应!"陆小凤道:"谁说我不肯?"

  老实和尚道:"你真的肯?"

  陆小凤不理他,只是静静的看着沙曼。

  "叮。"的一声,沙曼手里的剑掉了下来,两个人忽然间就已变成一个人。

  老实和尚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就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嘴里喃喃道:"和尚为什么不做小公鸡,和尚为什么要做和尚!"屋子里居然没有酒,连一滴酒都没有。

  老实和尚在叹气。"一个男人的屋子里如果没有酒,这个男人还算什么男人?"陆小凤道:"不喝酒的都不是男人。"

  老实和尚道:"就算他自己不喝,也应该准备一点请别人喝的!"沙曼道:"和尚也想喝酒?"

  老实和尚道:"只想喝一种酒。

  沙曼道:"哪种?"

  老实和尚道:"喝你们的喜酒。

  沙曼嫣然,陆小凤也笑了,他们忽然发觉这个和尚实在老实得可爱。

  老实和尚道:"其实没有酒也一样,和尚自己吞口口水,也可以算是喝了你们的喜酒。"他真的吞了口口水下去。现在和尚既然已喝过你们的喜酒,你们想不做夫妻都不行了。"沙曼仰起脸,看着陆小凤,道:"你说行不行?"陆小凤道:"不行。

  于是两个人立刻又变成了一个人。

  老实和尚脸上的表情又好像要哭了出来,道:"你们这样子,是不是一定要逼着和尚还俗?"夜色已深。

  屋子里有灯,却没有点着,也不能点着。

  陆小凤不在乎。

  沙曼不在乎。

  若是有真情,无星无月亦无妨,又何妨无灯无光。

  老实和尚当然更不在乎。

  他正好落个眼不见为净。

  屋里子真的很黑,什么都看不见。

  老实和尚道:"你们在干什么?"

  陆小凤道:"什么都没干!"

  老实和尚道:"你的嘴有没有空?"

  沙曼抢着道:"有!"

  老实和尚道:"既然有空,能不能陪和尚聊聊天,说说话?"沙曼道:"能!"

  陆小凤道:"和尚怎么会躲到床底下去的?"

  老实和尚道:"因为和尚知道这地方的主人虽然不喜欢喝酒,却喜欢吃醋。"陆小凤道:"和尚不笨。

  沙曼道:"和尚聪明得要命。"老实和尚道:"小鸡却不太聪明"陆小凤道:"哪点不聪明?"

  老实和尚道:"小鸡本来可以叫那两个笨蛋把这口箱子送回那条船上去的,那么过不了三五天,两只小鸡都可以回家了!"陆小凤怔住。

  沙曼的手冰冷。

  他们立刻发觉,这的确是他们能逃离这地方的唯一机会良机一失,永不再来。

  老实和尚又在叹气:"两只小鸡,一头秃驴,若是全都老死在这里,那倒……"他忽然闭上了嘴。

  陆小凤跳了起来,沙曼的人虽没有动,心却在跳,跳得很快。

  他们都听见门外有了脚步声,好像是五六个人的脚步脚步声竟是往这屋子走过来的。

  门缝里已有了灯光,而且越来越亮。

  陆小凤窜过去,掀起了那口箱子的盖,用最低的声音逼。再躲进去。

  等到沙曼窜进箱子,他自己才躲进去,轻轻的放下箱盖。

  就在这时候,门已开了。

  他听见了开门的声音,也听见有人走了进来,一共是五个人。

  第一个开口说话的是个女人,声音很凶。这箱子是谁要你们搬到这里来的?"陆小凤的心一跳。

  他听得出这是小玉的声音,小玉这个人并不要命,问的这句话却实在要命。"是曼姑娘。"回答这句话的,当然就是刚才抬箱子的那两个人其中之一。

  "曼姑娘?"小玉在冷笑。"你们是听九少爷的?还是听曼姑娘的?"没有人敢答腔。

  "你们知不知道曼姑娘已经不是九少爷的人了?"小玉的声音更凶。

  陆小凤的心在往下沉。

  他实在不懂,这件本来已明明没有人追究的事,为什么会被这小丫头发觉?

  这丫头自己刚从死里逃生,为什么又要来管这种闹事?

  陆小凤简直恨不得把她的嘴缝起来。

  "抬走。小玉又在大叫。快点把这口箱子抬走!""抬到哪里去?"

  "从哪里抬来的,就抬回到那去。"

  这句话说出,陆小凤立刻知道自己错了。

  这么可爱的一张小嘴,他怎么能缝起来,他实在应该在这张小嘴上亲一亲,就算多亲两亲,都是应该的。

  箱子是从船上抬下来的,再过十来个时辰,船又要走。

  只要这口箱子被送回船上,他们的人到了。"那么过不了三五天,两只小鸡就全都可以回家了。陆小凤开心得几乎忍不住要大叫。小玉万岁。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小玉这是在帮他们的忙,这个鬼灵精的小丫头,一定早就知道他们躲在箱子里。

  他心里充满了欢悦和感激,他相信沙曼的感觉一定也一样。

  他忍不住去找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

  箱子里虽然很黑暗,可是他不在乎,因为他就算摸错地方也没关系。

  他真的摸错了。

  错得厉害,错得要命,活活要人的老命。

  他摸到的是个光头。

  跟他一起躲在箱子里的这个人,竟不是沙曼,是老实和尚。

  陆小凤真的要叫了起来。

  只可惜他的手刚摸到这个光头上时,老实和尚的手已点了他三处穴道,最要命的三处穴道。

  他非但叫不出,连动都不能动了。

第十二章 和尚弄鬼

  沙曼呢?

  沙曼在哪里?

  箱子已被抬起来,小玉还在不停的催促。"快,快,快。"陆小凤简直急得要发疯。

  看到箱子被抬走,沙曼一定也会急得发疯,可是她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想到这一点,陆小凤连心都碎了。

  沙曼的心一定也碎了。

  可是心碎又有什么用?就算一头撞死,把整个人都撞成碎片,也一样没有用。

  他终于明白了"无可奈何"这四个字的滋味,这种滋昧简直不是人受的。

  拾箱子的两个人也不知吃了什么药,一抬起箱子,就走得飞快。

  老实和尚居然握紧了他的手,放在自己手里,轻轻的拍着,就好像把他当做个孩子,在安慰他,要他乖乖的听话。

  陆小凤却只希望能听到一件事--听到这和尚的光头,忽然像个鸡蛋壳般被撞得粉碎。

  可惜抬箱子的这两个人不但走得快,而且走得稳,就好像在他娘肚子里就已学会抬箱子了。

  老实和尚轻轻的叹了口气,显得又舒服,又满意。

  "这和尚真是我命中注定的魔星,一看见他,我就知道迟早要倒霉的。"骂人的话,陆小凤知道的也不算太多,南七北六十三省,各式各样骂人的话他也只不过全都懂得一点点,加起来也只不过有六七百种。

  他早已在心里把这六七百种话全都骂了出来,只恨没法子骂出口。

  沙曼呢?

  眼睁睁的看着别人把她跟她的小公鸡拆散,她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会不会死?

  死了也许反倒好些,若是不死,叫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怎么过?

  也许她会想法子溜到船上去的,她的本事远比别人想象中大得多。

  --如果她上不了船,会不会再上别人的床?

  陆小凤的心就好像被滚油在烫,越想越痛苦,越想越难受。

  他本来并不是这种小心眼的人,可是沙曼却让他变了。

  一个人有了真情后,为什么总会变得想不开?变得小气?

  抬箱子的两个人忽然也开始骂了。

  "就是这口活见鬼的箱子,害得我们想好好吃顿饭都不行。

  "真他妈的活见了大头鬼。"

  "我们倒不如索性到个没人的地方,把他扔到海里去,也免得它在作怪。"这种久经风浪的老水手,当然不会是什么好角色,一气之下,说不定真会这样做。

  陆小凤一点都不在乎,反倒有点希望他们真的这么做。

  谁知别人又改变了主意。

  "可是我们至少总得看看这箱子里装的究竟是些什么鬼东西?"对陆小凤来说,这主意好像也不太坏,只可惜小玉已经把箱子上了锁。

  "你能开得了这把锁?"

  "开不了?"

  "你敢把箱子砸坏?"

  "为什么不敢?"

  "九少爷若是问下来,谁负责任?"

  "你!"

  "去你娘的!"另一个人半笑半骂:"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孬种!""你好像也差不多"

  "所以我们最好还是乖乖的把箱子抬回去,往底舱一摆,就天下太平了。""砰"的一响,两个人重重的把箱子往地上一放,下面是木板的声音。

  两个人同时吐出口气,这里显然已经是宫九那条船的底舱。

  他们的任务已完成,总算已天下太平了。

  老实和尚也轻轻吐出口气,好像在说。再过三五天,一只小公鸡,一只老秃驴,就可以回家了。

  他的天下也太平了。

  陆小凤呢?

  陆小凤好像已连气都没有了,摸摸他的鼻孔,真的已没有气。

  老实和尚也吃了一惊,道:"你这是怎么回事?"没有回应,没有气。

  一个人是不是真的会被活活气死?

  老实和尚道:"你可千万不能死,和尚可不愿意跟个死人挤在一口箱子里!"还是没有回应,没有气。

  老实和尚却忽然笑了。你若想骗我,让我解开你的穴道来,你就打错了主意。"他笑得好愉快。"好人不长寿,祸害遗千年,我知道你死不了的。"陆小凤终于吐出口气来,箱子里本来就闷得死人,再闭住气更不好受。

  他并不想真的被气死。

  老实和尚笑得更愉快,道:"我虽然不想跟你挤在箱子里打架,可是一个人自言自语也没意思,只要你乖一点,我就先解开你的哑穴!"陆小凤很乖。

  一个人身上三处最要命的穴道若是全都被点住,他想不乖也不行。

  老实和尚果然很守信,立刻就解了他的哑穴。

  "你这秃驴为什么还不赶快去死!"这本是陆小凤想说的第一句话。

  可是他没有说出来。

  有时候他也是个很深沉的人,很有点心机,他并不想要老实和尚再把他哑穴点住。

  他的声音里甚至连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淡淡的说了句。"其实你根本不必这么做的!"老实和尚道:"不必怎么做?"

  陆小凤道:"不必点我的穴!"

  老实和尚道:"可是和尚怕你生气!"

  陆小凤道:"为什么生气?"

  老实和尚道:"小母鸡忽然变成了秃驴,小公鸡总难免生气的!"陆小凤也在笑,道:"你错了。

  老实和尚道:"哪点错了!"

  陆小凤道:"小公鸡早就已经不是小公鸡。"

  老实和尚道:"老公鸡和小公鸡有哪点不同?"

  陆小凤道:"有很多点,最大的一点是,老公鸡见过的母鸡,大大小小已不知有多少,却只有一个秃驴朋友。"他说得很诚恳。"何况,她本来就是这里的人,留下来也无妨,你这秃驴若是留下来,说不定就会变成死驴了,我总不能看着朋友变成死驴。"老实和尚又握住他的手,显然已经被他感动。"你果然是个好朋友。"陆小凤道:"其实你早就该知道的。"

  老实和尚道:"现在知道,还不算太迟!"

  陆小凤道:"现在你解开我的穴道来,也不算迟。"老实和尚却馒慢的接着又道:"虽然一点都不迟,只可惜还嫌太早了一点。

  陆小凤道:"还太早?"

  老实和尚道:"太早。

  陆小凤道:"你准备等到什么时候?"

  老实和尚道:"至少也得等到开船的时候。"

  陆小凤闭上了嘴。

  他实在很怕自己会破口大骂起来,因为他知道,随便他怎么骂,都骂不死这秃驴的。

  他只有沉住气,等下去。

  如果你是陆小凤,要你跟个和尚挤在一口箱子里,你难受不难受。

  陆小凤忽然道:"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老实和尚道:"你说?"

  陆小凤道:"你能不能再把我另外一个穴道也点一点?,老实和尚道:"你真的要我再点你一处穴道?"

  陆小凤道:"真的。"

  老实和尚道:"什么穴?"

  陆小凤道:"睡穴。"

  在这种时候,世上还有什么事比能睡一觉更愉快。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的运气实在不错。"陆小凤几乎又忍不住要叫了起来:"你还说我运气不错?老实和尚点点头,道:"至少你还有个能点你穴道的朋友,和尚却没有。"陆小凤傻了。

  听到这种话,他实在不知道是应该大哭三声?还是应该大笑三声?

  他既没有哭,也没有笑。

  因为他已睡着。

  黑暗。

  睡梦中是一片黑暗,醒来后还是一片黑暗,睡中是噩梦,醒来后仍是噩梦。

  沙曼呢?

  睡梦中他仿佛看见她在不停的奔跑,既不知往哪里跑?也不知在逃避什么?

  他想追上去,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远,渐渐只剩下一点朦胧的人影。

  醒来后却连她的影子都看不到。

  他仿佛有种飘飘荡荡的感觉,这条船显然已开航,到了大海上。

  他的四肢居然已经可以活动了。

  可是他没有动。

  他正在想修理老实和尚的法子。

  这秃驴虽然总算没有失约,船一出海,就将他穴道解汗。

  但若不是这秃驴,两只恩恩爱爱的小鸡,又怎么会分开?

  想到刚才那噩梦,想到沙曼现在的处境,陆小凤真恨不得立刻在他那光头上打个大洞。

  可是就算打出七八十个大洞来又有什么用?

  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这秃驴总算是他的老朋友了,而且也不能算是个太坏的人,小苦头虽然还是要让他吃一点,大修理则绝对不可。

  船走得很平稳,今天显然是个风和日丽的天气。

  陆小凤悄悄的伸出手,正准备先点住他的穴道,再慢慢让他吃点小苦头。

  可是手一伸出去,陆小凤立刻就觉得不对了。

  这箱子里竟忽然变得很香,充满了一种他很熟悉的香。

  那绝不是老实和尚的味道,无论什么样的和尚,身上都绝不会有这种味道。

  他的手一翻,捉住了这个人的手,一只光滑柔软的纤纤玉手。

  这更不会是老实和尚的手。

  陆小凤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只听黑暗中一个人道:"你终于醒过来了。"柔美的声音中,充满了欢偷。

  陆小凤的声音已因激动兴奋而发抖,整个人都几乎忍不住要发抖。

  "是你?真的是你?"

  "真的是我!"

  陆小凤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箱子里明明是老实和尚,怎么会忽然变成沙曼。

  可是这声音的的确确是沙曼的声音。

  她的手已牵引着他的手,要他去轻抚她的脸,她的乳房。

  她身子在发抖。

  这种销魂的颤抖,也正是他所熟悉的。

  他再也顾不得别的了,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拥抱住她。

  就算这只不过是个梦,也是好的,他只希望这个梦水不会醒。

  他抱得真紧。

  这一次他绝不让她再从他怀抱中溜走了。

  她也在紧紧拥抱着他,又哭又笑又吻,吻遍了他整个脸。

  她的嘴唇温暖而柔软。

  "这不是梦,这是真的!"她流着泪道:"这真的不是梦,真的是真的。

  可是这种事实在比最荒唐的梦境还离奇。

  "你怎么会来的?"

  "不知道!"

  "老实和尚呢?"

  "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我躲在床底下,眼看着他们把箱子指走,就急得晕了过去。?""然后呢?"

  "等我醒来时,我就又回到这箱子里,简直就好像在做梦一样!""但这不是梦。

  "绝不是。

  这的确不是梦,她咬他的嘴唇,他很痛,一种甜蜜的疼痛。

  难道这又是小玉造成的奇迹,她真有这么大的本事?

  这些疑问他们虽然无法解释,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他们又重逢。

  他们紧紧的拥抱着,就好像已决心这么样拥抱一辈子。就在这时,突听"咚"的一声响,外面好像有个人一脚踢在箱子上。

  箱子在震动。

  陆小凤没有动,沙曼也没有。

  他们还是紧紧拥抱着,可是他能感觉到她的嘴唇已冰冷。

  咚"的一声响,这次箱子震动得更厉害。

  是谁在踢箱子?

  沙曼舔了舔冰冷而发干的嘴唇,悄悄道:"这不是宫九!"陆小凤道:"哦。

  沙曼道:"他绝不会踢箱子,绝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陆小凤在冷笑。

  他心里忽然觉得有点生气,还有点发酸。

  --为什么她提起这个人时,口气中总带着尊敬?

  他忽然伸腰,用力去撞箱子。

  谁知箱子外面的锁早已开了,他用力伸腰,人就窜了出黑暗的舱房里,零零乱乱的堆着些杂物和木箱。

  他们这口箱子外面并没有人,顶上的横木上却吊着个人,就像是条挂在鱼钩上的死鱼,还在钩子上不停摇晃。

  现在他又在试探着荡过来踢箱子。

  "老实和尚。"

  陆小凤叫了起来,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沙曼忽然进了箱子,箱子里的老实和尚却被吊起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老实和尚满嘴苦水,直等陆小凤替他拿出了塞在他嘴里的破布,才算吐出来。

  "天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惊讶和迷惑并不假。我本来很清醒的,不知为了什么,忽然就晕晕迷迷的睡着了。"陆小凤道:"等到你醒过来时,就已经被人吊在这里?"老实和尚在叹气,道:"幸好你还在箱子里,否则我真不知道要被吊到何时?"陆小凤道:"现在你还是不知道!"

  老实和尚怔了怔,立刻作出最友善的笑脸,道:"我知道!"他笑得脸上的肌肉都在发酸。"我知道你一定会放下我的。

  陆小凤道:"我不急!"

  老实和尚道:"可是我倒有点急!"

  陆小凤道:"吊在上面不舒服?"

  老实和尚拼命摇头。

  他真的急了,冷汗都急了出来。

  陆小凤居然坐了下来,坐在舱板上,抬头看着他,悠然道:"上面是不是比下面凉快?"老实和尚头已摇酸了,忍不住大声道:"很凉快,简直凉快得要命。

  陆小凤道:"那末你怎么会流汗?"

  老实和尚道:"因为我在生气,生我自己的气,为什么会交这种好朋友。"陆小凤笑了,大笑。

  看见和尚在生气,他的气就消了一半,正准备先把这和尚解下来再说。

  谁知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咳嗽声,好像已有人准备开门进来。

  陆小凤立刻又钻进箱子,轻轻的托着箱盖,慢慢的放下。

  箱子的盖还没有完全合起时,他就看见舱房的门被推开了,两个人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一个,好像正是刚才把箱子抬来的那两个人其中之一。

  陆小凤心里暗暗祈祷,只希望他们这次莫要再把箱子抬走。

  箱子里一片漆黑,外面也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两个人是来于什么的?

  他们忽然看见个和尚吊在上面,怎么会没有一点反应?

  陆小凤握住了沙曼的手。

  她的手冰冷。

  他的手也不暖和,他心里已经在后悔,刚才本该将老实和尚放下来的。

  现在他才明白,一个人心里如果总是想修理别人,被修理的往往是自己。

  又等了半天,外面居然还是没有动静。

  他更着急,几乎又忍不住要把箱盖推开一条缝,看看外面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在这时,外面忽然有人在敲箱子。鸳,篙,笃"敲得很轻。

  这种声音绝不是用脚踢出来的,当然也绝不会是手脚被人捆住的老实和尚。

  这种声音就像是个很有礼貌的客人在敲门。

  只可惜主人并不欢迎他。

  男主人本来也是想开门的,女主人却拼命拉住了他的手。

  主人自己不开门,客人只好自己开了,只开了一条缝。

  很小的一条缝。

  陆小凤想从缝里往外面看看,却有股热气从外面吹了进来。

  又香又浓的热气,香得令人流口水。

  就算没有喝过牛肉汤的人,也绝对应该嗅得出这是牛肉汤的味道。

  陆小凤吃过牛肉汤。

  他一向都很喜欢吃牛肉汤,可是现在他却只想吐。

  因为他的胃在收缩,心也在往下沉。

  难道这一切都只不过是"牛肉汤"在玩的把戏?就像是猫抓住老鼠后玩的那种把戏一样?

  热气终于渐渐散了。

  陆小凤就发现有双眼睛在箱子缝外面偷看着他们,眼睛里带着种恶作剧的笑意。

  一个人居然在外面唱了起来:

  "砰,砰,砰,请开门,"

  你是谁?

  我是老公鸡,

  你来干什么?

  来送牛肉汤,小鸡们喝了长得壮,不怕风来不怕浪。"陆小凤又傻了。

  这歌声绝不是牛肉汤的声音,就连陆小凤唱的儿歌,都比这个人唱得好听些。

  天下恐怕也只有一个人能唱出这么难听的歌来。

  老实和尚。

  陆小凤霍然推开箱盖,一个人蹲在外面,手里捧着碗牛肉汤,果然正是老实和尚。

  他刚刚明明还是被人吊在上面的,现在怎么会忽然又下来了?

  老实和尚眨了眨眼,道:"和尚老实,菩萨保佑和尚。"这种事实在有点玄,看来真不像是人力所能做得出的。

  陆小凤也眨了眨眼,道:"菩萨杀不杀牛?"

  老实和尚立刻摇头,道:"我佛戒杀生,菩萨怎么会杀生!

  陆小凤道:"菩萨也不会给和尚喝牛肉汤?"

  老实和尚道:"当然不会。"

  陆小凤道:"那么这碗牛肉汤是从哪里来的?"

  老实和尚忽然笑了笑,道:"你猜呢?"

  陆小凤猜不出。

  这碗牛肉汤的颜色和味道他都不是第一次见到,可是他宁愿看见一大碗狗屎,也不愿看见这碗又香又浓的牛肉汤。

  因为他知道只有一个人能煮出这种牛肉汤来!只有"牛肉汤"才能煮得出这种牛肉汤。

  老实和尚悠然道:"这碗牛肉汤是你的一位老朋友,叫和尚送给你的。"陆小凤道:"哦?"

  老实和尚道:"她说你们两位这两天一定劳累过度,一定很需要滋补滋补。"他自己好像也有点脸红。"有些话可不是和尚说的,和尚本来也不想说,可是你那位老朋友却一定要和尚转告给你。"陆小凤道:"她的人呢?"

  老实和尚道:"她说她很快就会回来看你,叫你别着急。"陆小凤板着脸,道:"我也有几句话要请你转告给她!"老实和尚道:"和尚洗耳恭听!"

  陆小凤道:"你就说我宁可去陪母狗吃屎,也不愿再见她,再喝她的牛肉汤!"角落里一堆箱子后忽然有人叹了口气,道:"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偏偏要去陪母狗吃屎?"这也不是牛肉汤的声音,声音很娇嫩,像是个小小的女孩子。

  这句话刚说完,果然就有个小小的女孩子从箱子后面跳出来。

  陆小凤立刻松了口气。小玉。

  小玉笑嘻嘻的看着他,眨着双大眼睛,道:"你能不能不要去陪母狗?能不能去陪公狗?"陆小凤道:"不能!"

  小五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要陪你!"

  小玉的脸红了。

  老实和尚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一定不让他去陪母狗?"小玉道:"因为我怕曼姑娘吃醋。"

  沙曼也在笑,道:"他一定要陪你,我也会吃醋的。"陆小凤一把夺过老实和尚手里的碗,道:"你们吃醋,我吃牛肉汤。"牛肉汤的滋味好极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原来这世上并不止牛肉汤一个人会做这种牛肉汤。"小玉道:"还有谁会?"

  陆小凤道:"你!"

  小玉道:"我只会吃。

  陆小凤道:"这不是你做的?"

  小玉道:"我不但会吃,还会偷,这是我从厨房里偷来的。

  陆小凤道:"厨房里有人会做这种牛肉汤?"

  小玉道:"只有一个人!"

  陆小凤道:"谁?"

  小玉道:"牛肉汤!"

  陆小凤闭上了嘴。

  小玉眼珠子转了转,道:"其实你应该想得到的,这次她当然也上了船。"陆小凤道:"为什么当然要来?"

  小玉道:"因为我偷偷的藏起了一条小船,所以她就认为你们一定是坐船跑了,否则他们怎么会找不到?她又叹了口气,道:"就因为找不到你们,这两天九少爷和宫主的脾气都大得要命,幸好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这些事是谁做的?"陆小凤道:"究竟是谁做的?"

  小玉用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

  陆小凤道:"是你?"

  小玉道:"除了我还有谁?"

  陆小凤道:"是你把沙曼送来的?"

  小玉道:"当然是我。"

  陆小凤道:"把这和尚吊起来也是你?"

  小玉道:"把他放下来的也是我。

  陆小凤吃惊的看着她,就好像她头上忽然长出了两只角。

  小玉道:"你不信我能做得出这种事?"

  陆小凤实在有点相信。

  小玉笑了笑,道:"连你都不知,九少爷和宫主当然更不知"陆小凤道:"所以他们想不到是你。"

  小玉道:"连做梦都想不到。"

  陆小凤叹了口气,只觉得"人不可貌相"这句话说得真是一点也不错。

  这时候舱房里忽然有个地方"咕鲁咕鲁"的响了起来。

  大家都吃了一惊,然后才发现这地方原来是老实和尚的肚子。

  小玉笑了,看着他的肚子吃吃笑个不停。

  老实和尚红着脸,道:"这有什么好笑,和尚也是人,肚子饿了也会叫!"小玉嫣然道:"可是和尚的肚子叫得好像特别好听!"老实和尚道:"可惜和尚自己一点都不喜欢听!"小玉道:"和尚喜欢听什么?"

  老实和尚道:"和尚只喜欢看。"

  小玉道:"看什么?"

  老实和尚道:"看馒头,看咸菜,看萝卜干,只要能吃的,和尚都喜欢看。"小玉道:"牛肉汤不好看?"

  老实和尚道:"和尚不吃荤。"

  小玉道:"那么和尚就只有饿着,听和尚自己的肚子叫。"她又去问沙曼。"曼姑娘也不吃牛肉汤?"

  沙曼道:"不吃!"

  小玉道:"曼姑娘不饿?"

  沙曼道:"不饿,就算饿也不吃。"

  小玉又笑了。"原来曼姑娘真的在吃醋,原来吃醋也能吃得饱的。"老实和尚忽然将牛肉汤抢过去,道:"她不吃,我吃。"小玉笑道:"和尚几时开始吃荤的?"

  老实和尚道:"饿疯了的时候。"

  他一大口一大口的吃着,等到吃累了,才叹了口气,道:"酒肉穿肠过,佛在心头坐,和尚吃点牛肉汤,其实也没太大关系。"陆小凤忍不住笑道:"的确没关系。"

  老实和尚忽然跳起来,大声道:"有关系。"

  陆小凤道:"有什么关系?"

  老实和尚道:"大得要命的关系,和尚……"

  一句话没说完,他的人就仰面倒了下去,嘴角立刻出了白沫子。

  陆小凤立刻也发觉自己的头有点晕晕的,失声道:"这碗汤里下了药!"小玉变色道:"是谁下的药?"

  陆小凤道:"我正想问你。"

  他想跳起来扑过去,只可惜手脚都已变得又酸又软。

  小玉一直在摇,道:"这件事不是我做的,不是我……,他看见陆小凤凶巴巴的样子,已吓得想跑了。

  只可惜沙曼已挡住了她的路,冷冷道:"不是你是谁?小玉不知道。

  门外却有个人替她回答。"不是她是我。"

  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做得出这种牛肉汤,当然也只有一个人能在汤里下药。

  那就是牛肉汤她自己。

  牛肉汤做出来的汤又香又好看,她的人也很香,很好看。

  尤其是今天。

  看来她好像是特地打扮过,穿的衣服又鲜艳,又合身,脸上的姻脂不浓也不淡,都恰好能配合她这个人。

  直到今天,陆小凤才发现她不但很会穿衣服,而且很会打扮。

  她打扮给推看的?

  陆小凤汤虽喝得不多,现在头已发晕,眼睛也有点发花,就好像已经喝醉了的样子,忽然大声道:"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对我怎么样。"牛肉汤道:"哦?"

  陆小凤道:"特地打扮好来给我看,当然不会对我怎么样?"牛肉汤板着脸,冷冷道:"我当然不会对你怎么样,我只不过想要你去陪母狗吃屎。"原来她早就到了这里,说不定她根本就是跟小玉一起来的。

  可是看小玉的样子并不像。

  小玉看起来好像怕得要命。简直已经像快要吓得晕了过去。

  她正在往外溜。

  牛肉汤根本不理她。

  船在大海上,人在船上,能够溜到哪里去?

  小玉好像也想通了这一点,非但没有溜,反而用力关上了舱门。

  牛肉汤霍然转身,盯着她,厉声道:"你想干什么?"小玉道:"我也不想干什么,只不过想要你陪和尚喝汤!"牛肉汤还剩下半碗。

  小玉道:"这碗汤烧得好棒,不喝光了实在可惜。"牛肉汤的脸色变了。

  她脸上的姻脂若是擦浓一点,别人也许还看不出。

  可惜她擦得既不太浓,也不太淡,正好让别人能看出她脸色在变。

  沙曼的脸色没有变。

  她脸色一直都是铁青的,眼睛一直都在刀锋般盯着中肉汤。

  小玉虽然在笑,笑里也藏着把刀。

  她们了解牛肉汤,世上很少有人能像她们这么样了解。

  这一点牛肉汤自己当然也很清楚。

  她瞪着小玉。"你敢?"

  小玉道:"我为什么不敢。"

  她微笑着接道:"我看得出你已经在害怕了,因为你本来以为我们会怕你,可是我们不怕,所以你就害怕了。"她说得虽然好像很繁杂,其实道理却很简单你不怕我,我就怕你。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来就常常是这样子的。

  沙曼慢慢的从衣襟边缘抽出根很细很长的钢丝。拿在手里盘弄着。

  钢丝细而坚韧,闪闪的发着光。

  她的手纤长而有力。

  钢丝在她手里,很快的变成一个舞剑女子的侧影。尖锐的一端就是剑。

  她的手指轻拨,剑式就开始不停的变幻。

  小玉嫣然道:"想不到曼姑娘的剑法这么好。"沙曼淡淡道:"这世上令人想不到的事本来就很多。"牛肉汤什么话都不再说,立刻走过来,喝光了剩下的那半碗牛肉汤。

  她喝的并不比老实和尚少,但是她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当然已吃了解药。

  小玉笑道:"牛肉汤里加上了和尚的口水,不知道是不是好吃一点!"牛肉汤闭着嘴。

  小玉道:"其实你应该高兴才对,不管怎么样,和尚的口水总是很难吃得到的。"牛肉汤冷冷道:"我很高兴,高兴得要命。"小玉笑道:"你高兴就好,我就生怕你会不高兴。"牛肉汤道:"现在你们是不是可以让我走了?,沙曼道:"不可以。"

  牛肉汤:"你还想要我干什么?"

  沙曼道:"脱光。"

  牛肉汤道:"脱光?把什么脱光?"

  沙曼道:"把你自己全身上下都脱光,能脱的都脱光。牛肉汤脸色又变了,狠狠的瞪着她。

  沙曼完全没有表情,手里还在盘弄着那条钢丝。

  坚韧的钢丝在她纤细的手指里,柔软得就像是条棉线。

  牛肉汤回头瞪着陆小凤。

  陆小凤在笑,笑得有点痴呆。

  除了笑之外,他好像已没有什么别的事好做,他虽然没晕过去,反应却已很迟钝。

  沙曼冷冷道:"你用不着顾忌他,他又不是没有看过你脱过。"她还在吃醋。

  一个正在吃醋的女人,通常都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

  牛肉汤开始脱衣服。

  小玉笑道:"她脱得真快!"

  沙曼道:"因为她经常都在脱。"

  小玉故意叹了口气,道:"我只奇怪她为什么总是不会着凉。

  牛肉汤好像根本没听见。

  穿着衣服的时候,她是个很好看的女人,脱光了更好看。

  她的腿非常直,非常结实,皮肤光滑紧密,双腿并拢时中间连一指手背都插不进去。

  她无疑正是那种可以令男人销魂的女人,对这一点她自己也很有信心。

  小玉又在叹气。"好棒的身材,我若是男人,现在一定已晕了过去!"沙曼道:"只可惜你不是男人。"

  小玉笑道:"幸好我不是,你也不是!"

  牛肉汤忽然道:"你们也不是女人!

  小玉道:"不是!"

  牛肉汤道:"你们想要做一个真正的女人,还得多学学!"小玉道:"你可以教我们!"

  牛肉汤看着她,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奇怪的表情,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欲望。

  也不知为了什么,小玉的脸突然红了。

  牛肉汤轻轻道:"你为什么不脱光,让我教给你!"小玉只觉得喉咙发干,连话都说不出。

  牛肉汤慢慢的向她走过去,腰肢摆动,带着种奇异邪恶的韵律。

  忽然间,寒光一闪,向她乳房上刺了过去。

  钢丝又伸得笔直,就像是一把剑,却比剑更尖锐。

  牛肉汤凌空翻身,最隐秘的地方恰巧在小玉眼前翻过。

  她的腿笔直。

  笔直坚挺的钢丝却忽然又变成了条鞭子,横抽她的腿。

  她的腿一缩,忽然翻到陆小凤身后,手掌按佐了他的玉枕穴。

  "你再动一动,他就死。

  沙曼没有再动。

  小玉也没有动,还是红着脸,痴痴的看着那赤裸的胴体。

  牛肉汤笑了,眯着眼笑道:"小玉,小宝贝,我喜欢你,一直都很喜欢你,你记不记得小的时我就常常抱着你睡觉?"小玉的脸更红,却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牛肉汤道:"现在你如果能替我杀了沙曼,我一定更喜欢你!"小玉迟疑着,看着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邪恶淫荡的魅力。

  小玉忽然扑向沙曼,闪电般出手,夺她手里的钢丝。

  沙曼显然没有提防到她这一着,更没有想到她的出手如此快。

  钢丝立刻就被她夺过去,寒光一闪,忽然抽向牛肉汤的咽喉。

  这一着更意外,也更快。

  可惜牛肉汤并没有上当,身子一缩,已躲到陆小凤背后。

  "你们是不是真的想他死?"

  小玉也不敢动了。

  牛肉汤慢慢的站起来,笑得更愉快,道:"现在我能不能要你们做件事?"小玉道:"什么事?"

  牛肉汤道:"脱光。

  她眼睛里发着光。两个人统统脱光,能脱的都脱光。

  小玉回头看沙曼。

  沙曼的脸苍白。

  牛肉汤道:"我数到十你们如果还没有脱光,这里就多了个死人。"她已经在开始数。

  "一,二,三...."

  小玉已经开始在脱,沙曼也不能不听话,她们都知道她是说得出就做得到的。

  她数得很快,她不能不快。

  牛肉汤吃吃的笑道:"原来你们也经常脱惯了衣服的。"说完了这句话,她才接着数。四、五、六……"忽然间,陆小凤的手一翻,用两只手指捏住了她的手腕,向她肩后摔了过来,就像是条死鱼般重重摔在地上。

  他本不会这么容易就得手,可是她也未免太得意了些。

  一个人本不该太得意的,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该太得意。

  小玉扑过去,压在她身上,先用膝盖抵住了她的腰,带着笑问陆小凤。你为什么等到现在才出手?"陆小凤笑了笑,道:"我本来想等她数到十才出手的。"沙曼咬着嘴唇,瞪了他一眼,苍白的脸上也已有点发红。

  牛肉汤不知是不是被摔得发晕,过了半天,才能开口,大声道:"你们是不是想强奸我?"小玉笑道:"我们没兴趣,他也没有这必要!"

  牛肉汤道:"那么你们就该赶快让我走,否则你们也跑不了"小玉道:"哦?"

  牛肉汤道:"只要有片刻看不见我,九哥就会到处找我的,在这条船上,你们能往哪里跑?"小玉看看沙曼,两个人都闭上了嘴。

  她们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牛肉汤又笑了,柔声道:"小玉,小宝贝,快把你的腿拿开,你抵得我好痒。

  小玉看不出沙曼的反应,只有找陆小凤。

  陆小凤忽然问道:"这船上有没有救生用的小艇?"小玉道:"有两条!

  陆小凤道:"有没有人守护?"

  小玉道:"守护的人,我们可以对付,可是我们就算抢到也没有用。"--因为九少爷我们谁都对付不了。

  这句话她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

  要将小艇放下海,再远远的划开,让大船找不到,那至少要一个时辰。

  宫九绝不会给他们这一个时辰。

  陆小凤沉吟着,道:"现在上面的人还不知道小玉已反叛,她若去夺小艇,想必不难。"小玉道:"可是……"

  陆小凤打断她的话,忽又问道:"现在这时候,宫九通常都在什么地方?"小玉道:"在他的舱房里。"

  陆小凤道:"除了他之外,这船上还有没有别的高手?"小玉摇摇头,道:"他一向独来独往!"

  陆小凤道:"他的舱房,当然就是这条船的主舱。

  沙曼忽然抢着道:"你……你是不是想去找他?"陆小凤笑了笑,道:"本来我也不想去的,可是现在却不能不去了!"沙曼更着急。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有样东西非卖给他不可,他好像也非买不可。"沙曼道:"什么东西?"

  陆小凤道:"一大碗又香又美的牛肉汤。"

  沙曼的眼睛发出光,道:"你想要什么价线?"

  陆小凤道:"我要的价钱并不大!"

  他不让沙曼再问,先把牛肉汤装进箱子去:"我一走,你们就去夺小艇,两条都要!"沙曼看着他,眼睛里充满关怀:"也许宫九并不想要这碗牛肉汤了,也许他只想要你的命。"陆小凤笑了笑,道:"无论做什么事,多少总得冒点险的。

  他笑得并不愉快。"你们只要看到宫九一个人走上甲板,没有看见我……"沙曼道:"那么我们就立刻杀了她。

  陆小凤慢慢的点了点头,心里忽然觉得很不舒服。

  他并不想要牛肉汤的命,更不想让事情发展到那种情况。

  只可惜他已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沙曼忍不住握住他的手,道:"你……你准备什么时候走?"陆小凤道:"和尚一醒我就走!"

  沙曼勉强笑了笑,道:"当然要等他醒,箱子总得有个男人来扛的。"陆小凤也笑了,心里却打了个结。

  他知道这本不是她心里想说的话,他看得出她眼色中的恐惧和忧虑。

  可是现在她还能说什么?

  纵然她明知这一别很可能就已成永诀,她也只有让他走。

  因为她知道现在他们绝没有选择的余地。

  小玉看着他们,忽然道:"现在和尚还没有醒,箱子还空着,难道你们就让它空着?"老实和尚醒了,陆小凤走了,牛肉汤已经被装进箱子。

  现在已经到了她们行动的时候。沙曼却还不想走。

  她看着小玉,眼色中充满感激,轻轻道:"你是从小就跟着他们兄妹的?"小玉道:"从我七岁的时候,我是个孤儿,若不是老爷子救了我,我早就淹死在海里!"沙曼道:"所以你对宫家的人,一直都很忠心。"小玉眨了眨眼,道:"曼姑娘如果想跟我聊天,到了小艇上我们一定有很多时间可以聊。

  沙曼好像没听见这句话,又道:"九少爷是个怎么样的人,你当然知道得很清楚。

  小玉只有点头。

  沙曼道:"现在陆小凤去找他了,这一去很可能就不会回来!"小玉道:"可是……"

  沙曼打断她的话,道:"他一死,宫主也得死,宫主一死,我们就没有一个人能活,所以……"她忽然拉起小玉的手,道:"所以我有句话一定要先跟你说。

  小玉道:"这句话曼始娘是不是一定要现在说?"沙曼点点头,道:"这句话只有三个字!"

  小玉道:"三个字?哪三个字?"

  沙曼道:"谢谢你!"

  小玉看着她,眼圈已红了。

  沙曼道:"现在我们虽然是在冒险,可是如果没有你,我们就连这点机会都得不到,所以,如果我们这次都能活下去,我希望你能永远跟我们在一起!"小玉垂下头,脸也红了。

  她当然听得出沙曼的意思。"我们"当然就是她跟陆小凤两个人。

  沙曼柔声道:"我是个很会吃醋的女人,可是这次我说的是真心话!"小玉终于轻轻道:"我今年已十六岁了。"

  十六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小玉道:"陆小凤是个很讨人喜欢的男人,我相信一定有很多女孩子都喜欢他!。"沙曼道:"你呢?"

  小玉红着脸,声音更红,道:"我当然不能说我不喜欢他,可是…"她忽然又抬起头,面对着沙曼。"可是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他!"沙曼道:"不是?"

  小玉道:"绝不是。"

  她的声音诚恳而坚决,无论谁都听得出她绝不是在说谎。

  沙曼道:"难道你是为了我?"

  小玉道:"也不是!"

  她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我是为了我自己。"沙曼很意外,道:"可是你并不需要来冒这种险的。"小玉道:"我有原因。"

  沙曼道:"你能不能告诉我?"

  小玉道:"现在还不能!"她勉强笑了笑,慢慢的接着道:"只要陆小凤能活着回来,我一定会告诉你的,就算你们不想听都不行。"

第十三章 孤注一掷

  午夜,风平浪静。

  船走得又快又稳。按照这样的速度,后天黄昏时就可以看到陆地。

  船上有两班船夫,不当班的都已睡了,走出底舱,就可以听见他们的鼾声。

  无论什么人的鼾声,都绝不会是种很好听的声音,尤其是当你睡在他们旁边的时候,有些人的鼾声简直可以让你听得恨不得自已是个聋子。

  可是陆小凤现在却觉得他听到的鼾声很好听,因为这种声音不但能让他觉得很安全,而且能让他保持清醒。

  宫九是不是也睡着了?

  当然没有,他就算睡着,也不会睡得这么沉。

  他是个不平凡的人,是个超人,他的能力,他所拥有的一切,绝不是任何人所能梦想得到的。

  他仿佛永远都能保持清醒。

  立刻要去面对这么样一个人,陆小凤心里是什么感觉?

  有关这个人的传说,他已听得多了,但是面对面的相见,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那些几乎已接近神话般的传说,究竟是不是真的?

  在这夜凉如水的玉雾中宵里,他一个人会做些什么事?

  是在静坐沉思?还是在享受孤独的真趣?

  当班的船夫都在操作,大家各守其位,谁也不敢离开半步。

  舱房外并没有警卫。

  九少爷在这里,有谁敢妄越雷池半步?

  这给予陆小凤不少方便,他很容易就找到了主舱,舱门紧闭,门外悄无人踪。

  没有人敢打扰九少爷的安宁,尤其是每当午夜的时候,除了宫主外,谁也不许在附近徘徊窥伺。

  现在陆小凤来了。

  他既没有徘徊,也没有窥望,他确知九少爷一定就在这间舱房里。

  他还没有敲门,就听见舱房里传出一阵奇异的声音。

  是一种带着呻吟的喘息声,就像是条垂死的野兽在痛苦挣扎。

  陆小凤怔住。

  舱房里是不是还有别的人?正在被宫九虐待折磨?

  这世上岂非本就有些人以虐待别人为乐。

  门里忽然又有人呻吟着低呼:快来救我,我已忍受不住!

  陆小凤也已忍受不住。

  他一向痛恨这种以别人的痛苦为乐的狂人,他用力撞开门闯进去。

  他又怔住。

  舱门里只有一个人。

  一个头发散乱,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正半裸着在地上撕扎翻滚。

  他的躯体苍白而瘦弱,带着斑斑的血渍,却是他自己用针刺出来的。

  他手里还有根针。

  舱房里布置得精雅而华丽,散落在地上的衣衫也是手工精致,质料高贵的上等货。

  这无疑就是宫九的舱房。

  这个人是谁?

  没有人虐待他,他为什么要自己虐待自己。

  看见陆小凤进来,他显然也吃了一惊,但是一种无法忍受的痛苦与渴望,已使他完全失却了理智。

  他又在低呼。"鞭子……鞭子……"

  床头的木架上果然挂着条鞭子。

  "用鞭子抽我……用力抽我。

  陆小凤看见了这条鞭子,却没有动手,只是冷冷的看着。

  这个人也在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乞怜和哀求。

  "求求你,快……快拿鞭子。"

  陆小凤坐了下来,远远的坐了下来。

  现在他已猜到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宫九,他知道这世上也就有喜欢虐待自己的人。

  自虐虽然是变态的,却也是种发泄。

  陆小凤从不能了解这种人,看见宫九,却忽然明白了。

  他得到的已太多,而且太容易得到,所以他心里的欲望,只有在虐待自己时,才能真正得到满足。

  陆小凤冷冷的看着他,道:"你是不是在等宫主?她喜欢用鞭子抽人,我不喜欢!"这人眼睛里的乞怜之色忽然变成了仇恨和怨毒,喘息着道:"你喜欢什么?喜欢沙曼?"他忽然大笑,疯狂般大笑。"你若以为那女人是个淑女,你就错了,她是个婊子!"陆小凤的手握紧。

  这人笑得更疯狂。"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婊子,为了块肥肉就肯陪人上床睡觉,她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跟人上床睡过觉。"陆小凤忽然冲过去,拿起了鞭子。

  别人侮辱他,他也许还不会如此愤怒,侮辱他所爱的人,却是他绝对无法忍受的。

  任何男人都无法忍受。

  这人大笑道:"你是不是生气了?因为你也知道我说的是真话!"陆小凤咬着牙,忽然一鞭子袖了下去,抽在他苍白瘦弱的胸膛上。

  第一鞭抽下去,第二鞭不难了。

  这人眼里发出了光,嘴里却还在不停的侮骂,鞭子抽得越重,他眼睛越凶,也骂得越凶。

  这是双重的发泄。

  他的身子忽然蜷曲,又伸开,然后就躺在那里,动也不动了。

  他已满足。

  陆小凤跟跪后退,坐了下去,衣服已湿透。

  他的愤怒已发泄。

  他忽然发现自己心里仿佛也有种奇异而邪恶的满足。

  这种感觉却令他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他闭上眼睛,勉强控制着自己,等他再张开眼时,地上的人已不见了。

  舱房里寂静无声,若不是鞭子还在他手里,他几乎要以为刚才又做了场恶梦。就在这时,一个人从里舱慢慢的走出来,漆黑的发鬃一丝不乱,雪白的衣衫上连一根皱纹都没有,轮廓优美如雕刻般的脸上带着种冷酷,自负,而坚决的表情,眼神锐利如刀锋。

  这个人就是刚才那个人。

  有谁能相信?

  陆小凤却不能不信。

  这既不是奇迹,也不是恶梦,真实的事,有时远比恶梦更离奇可怕,更令人作呕。

  这人刀锋般的目光正盯在他脸上,忽然道:"我就是宫九。"陆小凤淡淡道:"我知道。"

  现在他终于完全知道宫九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他既不是神,也不是超人,只不过是条蜗牛而已。

  因为他总是像蜗牛般躲在他那超人的壳子里,只有在没人看见时,才会钻出来透透气。

  也许就因为他在壳里鳖得太久,所以他心里的欲望必须发泄。

  他选了种最恶心的法子,因为别的事他太容易得到,只有这种法子才能让他真正满足。

  现在他虽然又钻进了他那又冷又硬又光鲜的壳子里,可是陆小凤已不再伯他。

  一个人若是真正看清了另外一个人,对他就绝不会再有所畏惧。

  陆小凤道:"你就是宫九。"

  宫九道:"我就是!"

  陆小凤道:"你一定想不到我会来找你。

  宫九冷冷道:"世上不怕死的人很多,并不止你一个。"陆小凤道:"我怕死。"

  宫九道:"所以你现在一定很后悔。

  陆小凤道:"后悔?"

  宫九道:"你后悔刚才为什么不杀了我。"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刚才我的确有机会杀了你的!"宫九道:"你没有。"

  陆小凤笑了,看着自己手里的鞭子在笑。

  宫九脸上却完全没有羞愧之色,刚才这鞭子就好像根本不是抽在他身上的。

  陆小凤道:"我没有杀你,是我的错,我并不想要你感激,可是你……"他的声音停顿,因为宫九忽又做出件很奇怪的事。

  他忽又解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了胸膛和后背。

  他的肌肤光滑坚白如玉石。

  陆小凤再次怔住。

  这个人身上的鞭痕和血迹到哪里去了?

  他不懂。

  虽然他也听到传说中有种神秘的功夫,练到某种程度时,就会有种奇异的再生力,可以在瞬间合创痕平复收口。

  可是他一直认为那只不过是种荒谬的传说而已。

  宫九又穿上衣服,静静的看着他,道:"现在你是不是已明白!"陆小凤道:"明白什么?"

  宫九道:"你刚才并没有错,因为你根本没有机会。"陆小凤道:"所以你也不必对我感激。"

  宫九道:"所以你现在已非死不可。"

  陆小凤又笑了。宫九道:"无论谁做出了不该做的事,都非死不可。"陆小凤道:"何况我还看见了一些不该看的事。宫九忽然轻轻叹息,道:"只可惜现在我还不能杀你。"陆小凤道:"因为你从不免费杀人?"宫九道:"为了你,这一点我可以破例!"陆小凤道:"你为的是什么?"宫九凝视着他,过了很久,忽然问道:"她在哪里?"这句话问得很奇突,甚至连"她"是谁都没有指明。陆小凤却毫不迟疑就回答。"在箱子里!"宫九道:"你知道我问的是谁?"陆小凤道:"我知道。"他也忍不住问。"你也知道她已落入我们手里。"富九道:"你怕死,可是你来了,你当然不是来送死的。两个人互相凝视着,眼睛里都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不管那是种什么样的表情,其中多少都带着些尊敬。

  这种对仇敌的尊敬,有时甚至还远比对朋友的尊敬严肃得多。

  又过了很久,宫九才缓缓道:"你准备用她的命,来换你们两条命!"陆小凤道:"不是两条命,是四条命!"

  宫九道:"还有两条命是老实和尚和小玉的?"陆小凤点头。

  他不能不承认这个人的确有些超人的地方。

  宫九道:"你要的是……"

  陆小凤道:"我只要一个时辰。"

  他再解释。"我带她走,你的船回转,一个时辰后我放她走。"宫九道:"船上的两条小艇你都夺下?"

  陆小凤道:"我知道小玉一定不会让我失望。

  宫九道:"一个时辰后,你就让她来跟我会合?"陆小凤道:"四个人用不着两条小艇,其中一条就是为她准备的。"宫九道:"你想得很周到。"

  陆小凤道:"我说话也算数。"

  宫九道:"只有不多话的人,说话才算数。

  陆小凤道:"你看我像是个多嘴的人?"

  他不像。

  宫九道:"你能忘记这几天看见的事?"陆小凤道:"不能!"这些事本就是任何人都忘不了的。

  宫九道:"你能替我们保守秘密?"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们的事我就算说出来,又有谁会相信。"宫九看着他,眼中露出满意之色,道:"看来你好像从不轻易答应别人一件事?"陆小凤道:"是的。"

  宫九道:"不轻诺的人,就不会寡信。"

  陆小凤道:"我总是在尽力去做。"

  宫九道:"那么我相信她回来的时候一定平安无恙。"陆小凤道:"一定!"

  宫九道:"我也相信现在小艇一定已放了下去。"陆小凤道:"很可能。

  宫九慢慢的站起来,道:"那么只要等你一下去,就可以看见这条船已回头了。

  他站起来,就表示这次谈话已结束。

  陆小凤也站起来,看着他,微笑道:"跟你谈交易,的确是件很愉快的事。"宫九淡淡道:"我也一样。

  陆小凤大步走出去,拉开了舱门。宫九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又道:"我只希望这是最后一次。"陆小凤道:"最后一次相见?"

  宫九点点头,道:"下次你再见到我时,我相信彼此都不会有这么愉快了。"黑暗的海洋,浪潮已起。

  小艇在海洋中飘荡,就像是沸水锅中的一粒米。

  陆小凤和老实和尚并肩摇桨,操舵的是小玉。

  宫九的船早已回头了,他们已经在这黑暗的海洋上走了很久。

  老实和尚忽然问。你真的见到了宫九?"

  陆小凤道:"嗯!"

  老实和尚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小凤沉吟着。

  这句话本是他常常问别人的,现在居然有人问他了。

  他在考虑着应该怎么答复。

  "不知道:"

  这就是他考虑的结果。

  他考虑得越久,越觉得只有这三个字才是最好的答复。

  因为他实在不能了解这个人。

  老实和尚道:"你们已见过面,谈过话,但你却还是不知道。"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只知道一点。"

  老实和尚道:"哪一点?"

  陆小凤苦笑道:"我绝不想再看见他,也绝不想跟他交手!"船尾的小玉忽然也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有些事就算你真的不想去做,有时却又偏偏非去做不可!"陆小凤道:"难道我一定还会见着他?"

  小玉沉默着,面对着黑暗的海洋,居然好像没听见他问的话。

  这小女孩心里是不是也隐藏着什么秘密?

  另外--

  她忽然定住舵,将这条小艇用力拉过来。"现在时候一定已经到了,我们已经应该放她走。"沙曼默默的打开箱子,牛肉汤还是赤裸着蜷伏在箱子里。

  连动都不能动。

  淡淡的星光,照在她身上,她的胴体就像海浪般柔滑光亮。

  沙曼道:"你还不想走?"

  牛肉汤道:"我为什么要走?这箱子里又暖和,又舒服!"沙曼道:"你不想回去见你的九哥?"

  牛肉汤道:"我若不回去,他迟早总会追上来的,我一点都不急!"她忽然站起来,赤裸的胴体在夜色中着光,正好面对着老实和尚。

  她眨着眼问,"和尚有多久没看过脱光的女人了?"老实和尚垂着头,道:"好像……好像已经有几百年了!"牛肉汤笑道:"佛家讲究眼中有色,心中无色,和尚为什么不敢看我?"老实和尚苦笑道:"和尚的道行还不够。"

  牛肉汤嫣然道:"难道和尚心里有鬼。"

  老实和尚道:"有一点。"

  牛肉汤吃吃的笑着,忽然一屁股坐到他怀里去了。

  "坐在和尚怀里,原来比躺在箱子里还舒服得多。"老实和尚头上已连汗都冒了出来。

  他当然知道她是在故意捣蛋,要让这条小艇没法子走快。

  她若不回去,宫九当然会追上来。

  可惜和尚心里虽然有数,却也一点法子都没有,非但不敢伸手去推,简直连动都不敢动。

  牛肉汤眼珠子转了转,忽又问道:"和尚有多久没摸过女人了。"老实和尚道:"不……不知道!"

  牛肉汤道:"是不知道?还是忘记了?"

  老实和尚道:"是……是忘记了?"

  牛肉汤笑道:"和尚一定连摸女人是什么滋味都忘了,让我来提醒提醒你!"她忽然捉住老实和尚的手。

  老实和尚好像已吓得要叫了起来,幸好就在这时候,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扣住了牛肉汤的腕子,一摔一翻,她的人就飞了起来。扑通"一声,掉进海里。

  陆小凤拍了拍手,道:"割掉系船的绳子,她上去也好,不上去也好,都不关我们的事了。"小玉道:"她果她一定要淹死,我们怎么办呢?"陆小凤道:"我们也只有看着。"

  小玉嫣然道:"好办法,好主意。"

  要对付牛肉汤这种人,这的确是最好的法子。

  牛肉汤不停的在海浪中跳动着,放声大骂。"陆小凤,你这个王八蛋,我绝不会饶了你的,总有一天我要把你剁碎了煮了吃。